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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替死鬼



  鲁鲁站定之后,脸色难看之极,双眼的眼皮,跳动得很异样——这可能是他心中紧张的自然反应,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
  (后来,我告诉了他有这个自然反应,鲁鲁先是一愣,接着便破口大骂,随即道:“难怪我和这帮人赌钱,从来没有赢过,原来我有这个毛病!真他妈的,这帮人,算起来全是靠我拉扯大的好兄弟!”)
  (会有这样戏剧性的后果,真是始料不及。)
  他眼中渐渐有凶光闪动,很是可怕,我仍然冷冷地盯着他,他这才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打蛇随棍上:“够多的了,不过还要在你的口中,证实一下。”
  这时,我心中已膝陇也感到事情的关键所在了——关键在于玫玲的男人,那婴儿的父亲。
  玫玲曾说孩子的父亲是国王,看来,并不是信口胡说——即使不是国王,也必然大有来头。
  一个大有来头的人,嫖了玫玲,玫玲居然因此有了孕,这便是令鲁鲁紧张的原因。
  一想这一点,我心中更有把握了。
  心中一有把握,自然也在神情上显露了出来,可是,鲁鲁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又令我莫名其妙,瞠目结舌,全然不明所以。
  他先是苦笑一下,然后道:“真是,三十年前的事,都有人来查问。不过,我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我没有做错什么。”
  这几句,‘开场白”,已然听得我莫名其妙,这其间,又有什么“错事”了,就算玫玲是他介绍给那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是淫媒,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又有什么对与错。
  我心知他必然有更多的话要说,所以仍然维持着冷冷的目光,望定了他,一般来说,心虚的人,在这种眼光下,会更加心虚。
  他说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这正是心中有鬼的人常说的话。
  果然,他几次想避开我的目光,都未能成功,他焦躁起来:“不是我的错!”
  我冷然道:“说来听听。”
  鲁鲁喘了几口气:“我早已警告过她不知多少次了,千万别玩火,玩火一定焚身,千万别自以为是,可是她硬是不肯听,美丽的女人愚蠢起来,无药可救,最无药可救之处,在于她以为她的美貌,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帮她逢凶化吉。”
  这一番话,我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玫玲而言。玫玲玩火?她在玩什么火?而且听来,像是玫玲玩了火,已经焚身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霎时之间,我的思绪乱成一团,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鲁鲁苦笑:“她真是太天真了,没有领教过一些人的手段,哼,杀了她,还不如捏死了一只蚂蚁,捏死了一只蚂蚁,还会双手合什么呢!”
  他的故国,佛教是国教,所以鲁鲁说到此处,双手自然合什。
  当时,我所想以的是:啊,玫玲被人杀死了,她下落不明,是因为被杀了,并非失踪。我接着又想到的是:玫玲若是被杀了,那么孩子呢?那孩子失去了母亲,流落何方?
  我正在想着,鲁鲁继续往下说,这次,他先捏尖了喉咙,学着女人的声音道:“‘不会的,他绝不会,也不敢杀我,因为我已怀了他的孩子!’呸!呸!笨女人,你肚里的孩子,是婊子的儿子,那更是你必死的原因。我已警告了你十次以上,你不听,自遭恶果,你安息吧!”
  鲁鲁由于情绪激动,这一段话,像是他在对玫玲说的。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拿孩子去威胁他,那是自我死路,自求速死。孩子,哼能见天日才怪!”
  我一面听,一面心念电转,尽快地分析着。
  玫玲死了,那是没有疑问的,杀死她的是“他”,这个“他”,就是玫玲口中的皇帝,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她和“他”有了孩子,于是玫玲一心以为那是自己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以为“他”会顾惜孩子,可是结果却惹来了杀身之祸。
  这一切,都是从鲁鲁的说话中,整理出来的。
  可是,不对头的是,听鲁鲁的话,那孩子像是根本没有出世的机会,玫玲还在怀孕时期,就已遭到了杀身之祸。
  那怎么会呢?玫玲不但生下了孩子,而且,这孩子是阿佳的托身,一出生就有前世的记忆,会说话,以后,又有人在柏林见过他们母子,那也绝不会是假的,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时,鲁鲁说完一番话之后,对着竹筒,大口地喝着酒,我则在思索着何以会有这种想不通的情形。
  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只有鲁鲁吞酒的声音。我正想开口发问,可是陡然之际,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那一刹间,我是真正地被我所想到的意念震动,剧烈无比的震动,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和刚才鲁鲁的情形一样,也把竹椅翻在地上。
  鲁鲁抬头向我望来,我疾声问:“他自己下手杀了玫玲?”
  一时之间,我想到的,令得事情变得复杂之至,我不知有多少个问题要问,但是第一个问题,我却问了这个,因为唯有这个问题,有了肯定的答案,我的设想,才能成立。
  鲁鲁斜眼看着我,神情颇是不屑,像是我何以会问这样幼稚的问题来。
  他“哼”地一声冷笑:“自己下手?他何必自己下手,大内高手之中,什么样的奇才异能之士都有,有杀人的专才。区区不才,当年也曾是其中之一,不过像我这种人,本领只能算是末等。青龙够神通广大了吧,当年也差点被当作争权的对象,而遭了毒手,他能死里逃生,算是一个奇迹,要不然,他怎会心灰意冷,宁愿浪迹江湖,也不要王位的荣华富贵。”
  我问的那个问题,目的只是想肯定杀玫玲的,是另有其人,而不是想知是否孩子的父亲亲自下手。
  鲁鲁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难得的是,他还说了许多资料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再问:“有关小水仙的资料,是你提供给杀手的吧。”
  鲁鲁眼皮大跳,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知道已经给我一下于说中了。
  过了一会,他才苦笑道:“我能不提供吗?我还要命不要?”
  我一字一顿:“小水仙怀孕了,那男人是皇帝?国王?”
  鲁鲁狠狠地道:“那笨女人不是很清楚,叫是叫亲王,但其实一样,反正是一国之君就是。”
  我长叹一声,用力一拳,打在竹几上,发出了一下很是古怪的声音,我叫道:“杀错人了!”
  鲁鲁望着我,一时之间,他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要向他TA6A,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事情实在太复杂了。
  我要先行整理一下,才能说出来。
  事情的开始,实在是和牛顿涧佳二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后来竟然形成两人之间的大惨剧,真是无辜之极,冤枉之至。
  事情一开始,只不过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亚洲小国的国君。嫖了一个妓女而已。这种小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虽然没有什么地位,但由于落后闭塞,所以国君,就可以为所欲为,宛如生活在古代,和现代文明大大脱节。
  这个妓女,不知怎地,知道了这个嫖客的独特身分——多半是鲁鲁特意吩咐的,于是,这个叫玫玲的蠢女人就异想天开,心想,若是能和皇帝生一个孩子,自己岂不是当不上皇后,也可以弄一个妃子当当吗,所以,她便刻意使自己受孕,果然成功了。
  一旦有了孕,她就以为奇货可居了。当然,鲁鲁看出她的愚行,必遭杀身之祸,但一再劝阻无效,后来果然有大内高手,杀人专家出来杀入。
  杀手向鲁鲁拿资料,那时玫玲已经离开,倒霉的阿佳顶替了小水仙的名字在当妓女,两人容貌相似,于是,阿佳被当作了目标,遭盯上了。
  我想阿佳被杀手盯上,已不止一天两天,但阿佳却一直不知道死神已在她的头上打转,正找寻着下手的机会。
  一直到了阿佳赴牛顿之约,到了科西嘉岛上的庄院,那是最好的下手地方,于是,杀人专家出手,小水仙(阿佳)人头落地,进了枉死城。
  另一个小水仙(玫玲)却早躲到了一个小镇上,而且在镇上的医院里,把孩子生了下来。
  阴差阳错的是,阿佳冤死的灵魂,竟然进入了孩子的身体。
  真是够复杂的了——虽然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有更复杂的地方。
  我喘了一口气,重复道:“那杀手,杀错了人!”
  一时之间,鲁鲁像看着一头怪物一样地看着我,一面摇头:“不会,怎么会?那是最好的杀手,从来也未曾失手,他有超过三百种神不知鬼不党的杀人方法,是杀人的机器!”
  虽然我还有许多疑问,简直乱成一片,但是一听得这样说,我心中陡然一动,立即问:“他能不能使人在霎时之间人头落地?”
  鲁鲁答得极快:“当然能——”
  他说这三个字后,陡然停了下来,望着我。我道:“不管内容多么骇人听闻,请说,请详细说。”
  因为那是事情最重要的关键,这个关键一弄清楚,我的许多假设就都可以成立,整件事也可以从迷雾中走出来了。
  所以,我实在需要知道事实的真相,以致不惜用了两个“请”字。
  鲁鲁吞了一口口水:“这飞刀斩人头是他拿手好戏,他有一柄锋利无比的弯刀,连着一根细链子,那链子是用一种蜘蛛丝搓成的,又细又韧,收发之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经过多年苦练,一下子把刀发出去,电光火石之间,就能把两丈外的人头割下来,死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听到这里,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牛顿所说的三十年前发生的事,全是真的。
  那杀手显然早已盯上了阿佳,在等待下手的机会,他先在电话中做了手脚,截听了打出去的电话,故意制造混乱,然后一下子发出飞刀,阿佳就在刹那之间,人头落地了。
  阿佳真是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杀手躲在暗处,无声无息地杀了人,阿佳只知道自己死得冤枉之至,她做了玫玲的替死鬼,一个本来和她绝不相干的人的替死鬼。
  鲁鲁还在详细他说:“杀手的这门绝技,不知杀过多少人,根本防不胜防,你想想,他来向我拿小水仙的资料,我敢不给吗,我可不想不知什么时候脑袋离开身体,飞了开去,变成了无头怪尸。”
  我叹了一声,这种阴错阳差的事,现在来怪任何人都没有用了,说是巧合,自然是巧合,不幸之极的巧合。
  鲁鲁连在道:“他说,他这个绝技来自中国,要是在弯刀上加一个钩子,一下子把人头割下来之后,还能把人头钩走,那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血滴子’。不过加了一个钩子之后,由于重量和形状的改变,要练成得心应手,便困难十倍,而且钩了死人的人头来,他也没有用处,所以他才没有去练。”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够了!够了,够详细了!”
  鲁鲁停了下来,过一会才问我:“你说杀错了人,是什么意思?他失手了?”
  我道:“他没有失手,正如你所说,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小水仙,只不过他不是杀了怀孕的小水仙,而是杀了另一个小水仙阿佳!”
  鲁鲁瞪大了眼睛,像一时之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才“啊”地一声:“那么,那个……玫玲……她……她……”
  我接了上去,“在一家小医院中,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在一岁左右时,还有人见过他们,你看这就是孩子的大致模样。”
  我把小郭调查所得的孩子画像给鲁鲁,他一看,神情如同中了魔一样,竟至于全身发颤。
  由于所发生的一切,都奇到不能再奇,所以我对于他的这种异常反应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我只是问:“怎么啦?”
  他抬头向我望来,不住地摇着头:“太像了!大像了!你看这鼻子,这嘴……太像了。”
  我一听得他那么说,再去看那绘像,也不禁为之震动。我看过那婴儿的绘像,不止一次,也曾仔细端详过,只是奇讶于这个欧亚混血儿的亚洲人待徽是如此强烈的明显,并未想及其他。
  这时,给鲁鲁一提,才陡地感到婴儿的绘画,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像的自然是那位一国之君,鲁鲁口中的“亲王”。
  虽然只是一个在国际舞台上微不足道的小国,但是身为一国之君,总有叫人家认识的机会。而且,婴儿时期,遗传的特徽最明显,也就是说,孩子从出世起,外形最似父母,到长大了,就会渐渐变得不相似,所以在婴儿的绘像上,要认出那亲王的轮廓来,是很容易的事。
  鲁鲁花了不少时间,才镇定下来,用充满疑惑的眼光望着我。
  我把牛顿和阿佳之间的事简要他说了说,着重说了惨剧发生的经过。我没有告诉鲁鲁阿佳变了那个婴儿的事,怕他一时之间,受不起这种怪事的打击。
  鲁鲁顿足:“这……杀手……太糊涂了,怎么会弄错了人……那他们母子两人……后来如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不由自主,流露出很是关心的神情来。
  我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个成功的杀手,大都精灵之至,弄错对象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受到了刻意的误导。
  会不会是鲁鲁有意要保护玫玲母子二人,所以故意误导那个杀手?
  很有这个可能,只要找到他这样做的动机,这可能性就更高
  但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提出来,因为事情已经够复杂了,暂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我道:“没有人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在孩子一岁的时候,玫玲带着孩子去找父亲了。
  鲁鲁顿足不已,一脸悻然咒骂:“这蠢女人,贱婊子,又坏又蠢又贱的母狗!”
  他还骂了一连串粗话,自然不必一一复述。
  我沉声道:“为什么说她蠢,你不是说孩子像极了父亲么?或许她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只是为孩子的幸福着想——孩子是可以继承王位的。”
  鲁鲁怒道:“这该死的蠢货,她难道不知道,就在她生下孩子不久,亲王已被推翻了,下落生死不明,和亲王有点关系的亲人和大臣,全部遭到了杀害,她还带着孩子去找父亲?”
  我“啊”地一声,发生在这小国的事,不是主要的国际新闻,但也有所报道。这个小国的政权,经常易手,复杂无比,以致演变成谁掌握了武装部队,谁就可能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的局面。近二三十年来,有四分之一的国民,在那种藉口或根本不必藉口的情况下,遭到了屠杀。亲王在争权中得胜,不多久又被推翻,这件事,也曾经报道过。
  在这种情形下,玫玲还想带着孩子去求荣华富贵,真是愚笨至于极点了。她唯一可能不遭殃的机会,是把亲王逐下台的新当权者,对她往开一面,可是那新当权者凶狠之至,亲王的许多亲信都受到了株连而“自动失踪”,他又怎么会放过亲王的儿子。
  难怪这么多年来,玫玲母子二人,音讯全无,当然是送羊入虎口,膏了虎吻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阿佳曾誓言成年之后,要找牛顿报仇——正因为如此,我才和这椿错综复杂的事,发生关系。
  但是看情形,阿佳必然早已夭折,齐志而殁了。不知道他若是再投胎,会不会还记得牛顿的事?还是只记得他母子二人被新当权者杀害的事?不知他会去找甚么人报仇?
  还是即使他再世为人,也已像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把前世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想起来,人一出生,不管前世的情形如何,一概不记得,只在今生今世,一切重新来过,这是何等干净俐落的事。若是人人都拖泥带水,把前世的恩怨纠缠,带到今生来,那岂不是世事要比如今纷乱万倍?
  当然,我只是简单地想到了这一点,没想到后来事能态的发展,竟证明了就算忘了前世的事,也不等于可以彻底解脱前世的纠缠,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而且,也超越了玄学研究、科学探索的范围,人类的智力,不知要发展到甚么程度,才能触及这个问题的核心。
  这些是后话,暂时表过,容后再论。
  却说当时,我和鲁鲁一起想到玫玲母子自杀情境,都不禁苦笑。
  我道:“玫玲这女人虽然笨,可是亲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他的能力,照顾她母子二人,何等容易,何至于要杀人灭迹。”
  鲁鲁激动起来:“亲王当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当年,在争夺权位的过程中,哪里轮得到他。他长跪在青龙脚下一整夜,求得青龙出手相助,连我也出尽了力,他才登上了大宝。谁知一朝得志,便立刻翻脸,幸而我并无大志,早已退出。青龙要不是身手了得,早就遭了大难,这才令得他老人家心灰意冷,再也不问国家大事。”
  鲁鲁说来,大是感概,我对青龙的过去,总算又知道了多些,他曾遭逢这样的巨变,伤心人别有怀抱,难怪性子怪了一些。
  本来,和鲁鲁谈话到这里,已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玫玲带着儿子去找父亲的结果,即然可想而知,当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我打算离开之后,立刻告诉牛顿,请他不必再担心有人找他报仇,并且还他清白,告诉他阿佳的真正死因,事情也就完结了。
  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可是鲁鲁突然又神色难看,欲语又止。
  我且不开口,等他说话。
  他终于开口了:“有一件事,我放在心中已很久了,想和你讨论一下。”
  我立刻道:“当年杀手找错了另一个小水仙,是你故意误导的,是不是?”
  鲁鲁想不到我会突然之间,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陡然一震,他没有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只是道:“小水仙……是一个好女孩。虽然沦落风尘,可是她是一个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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