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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绝处逢生



  “油布”这东西,现在已经绝迹了。但在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中,它却是重要的生活用品。它的主要成分是布和桐油——布浸桐油,一次又一次,使桐油在布的纤维之中生根,结合为一,就成了油布。
  油布不但可以长期保存,而且有极好的防水功能,最粗的油布,要来做伞,精致乃至上乘的油布,是保存贵重物品的重要材料。
  那幅油布,质地很细,也是毫无例外的土黄色(熟桐油的原色),看来呈半透明,晶莹动人,是上佳的工艺品。
  但是更令人惊奇的,是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只有芝麻般大,但不论是数字还是文字数,尽皆清晰无比。
  油布绝不沾墨,固之寻常墨水,无法在油布上留下痕迹,那些数字,都是黑漆写上去的。看来是用削尖了的竹子,蘸了漆涂写的——漆自然也是土漆。土漆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然而也颇难想象,在如此艰难的岁月之中,如何获得。
  而且,照七叔计算过,油布上的数字,超过八千个,字字写得如此工整,绝非一朝一夕可办。
  像这样精致的物品,应当属于太平岁月所有,却在兵荒马乱之中,出现在一个生命朝不保夕的女婴身上,岂非是怪事一桩!
  由此看来,这些数字之中,包含着莫大的玄机,是可以肯定之事,难怪七叔要“皓首穷数”了!
  我把油布向白素凑了一凑,两人一起看去,只见通篇大约十之六七,是“1234”的通称阿拉伯数字。其余十之三四,是各国文字。
  七叔在我们看的时候,顺口道:“数字数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其它是文字数,各国文字均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所有的数字,全连在一起,当中并无分隔,如果那是密码的话,首先得断定它是两个数字一组,还是三个、四个、五个,或是更多。
  七叔叹了一声:“我假设那是密码,但是至今为止,我竟仍然无法确定它是几个字一组;而且,八千多个数字,并没有循环,全无规律——天下奇数之中,只有圆周率可以与之比拟。”
  七叔提到了“圆周率”,那使我有同感。数学家通过计算机的运算,已把“圆周率”算到了几十万位的数字,就是没有循环,没有规律的。
  这油布上的数字,自然不是圆周率,圆周率一开始是:3.14159……这一堆的数字,一开始是1894……
  我和白素怔怔地看着,七叔道:“你们信不信?我已可以把这八千多个数字,全部背诵出来了!”
  我和白素,并不感到奇怪——七叔本来就有过人的才智,何况经过了那么多年,要记下八千多个数字,自然不是难事。
  这时,在一旁的红绫,伸过头来,注视着那幅油布。我留意她已经注视了好一阵子了,就轻碰了一下白素,白素点了点头。
  七叔既然说过,这些年来,他曾留意我的记述,那么,自然已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的一切,知道她脑部活动能力之强,已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如今,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寻找这一堆数字的秘奥。只见她不但全神贯注,紧锁双眉,而且,不多久,在她的鼻子之上,竟然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可知她是如何殚智竭力。
  白素在一旁,看了有点心痛,想要说什么,但是却被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去打扰红绫的思索。
  过了好一会,七叔已喝了十七八杯酒,才看到红绫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也显得有点哑:“在我的记亿库中,找不到这堆数字的意义来。”
  七叔苦笑:“难为你了,孩子!”
  红绫虽然不致于满头大汗,可是也胀红了脸,足以证明她脑细胞曾经剧烈地运作过。
  白素道:“我看,要解开这堆数字之谜,不是人脑所能解决的了!”
  七叔皱着眉,没有表示什么。
  我知道,七叔这一代人,观念上有点“顽固”,不是很肯承认计算机优秀于人脑这一残酷的事实,所以他仍不愿意倚仗计算机去解决问题。
  我打了一个圆场:“计算机也未必可以解决问题,我倒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七叔瞪了我一眼:“去找写下那些数字的人,他自然知道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不是?”
  我道:“正是此意!”
  七叔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第二年,我在面对这些数字,一筹莫展之际,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就开始了寻找!”
  我想说“那应该并不难找”,可是一看七叔的脸色,这句话缩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我想说“应该并不难找”,也不是口气大,而是那女子属于何方神圣,应无疑问,而那一方面,顶尖的出色人物,在经历了历史残酷的人洗礼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变节的变节,元气大伤之后,仍然留下来的顶尖人物,只不过二三十个而已。
  那女子的行事气度,已是如此了不起,那么她的丈夫,当然一定是顶尖人物。就是这二三十人中去找,一定可以有结果的。
  我心中想着,并没有将我所想的说出来,可是七叔斜着眼看着我,喝一口酒,说一句话。他道:“目标人数不多,是不是?逐个去找,一定可以发现,是不是?一发现,就可以解开那堆数字之谜,是不是?”
  他问一声“是不是”,我就点一次头,因为我心中确实如此想,自无必要隐
  七叔长叹一声,双手握拳,先是无目的地挥动,然后,竟以拳一起,重重击在面前的几上。
  他这一击的力道极大,不但发出砰然巨响,而且震得几上的东西,一起弹跳了起来,我、白素和红绫,连忙七手八脚,把东西扶住。
  七叔的脸上,现出了无比伤痛的神情,双手仍然紧握着拳,身子竟至于剧烈地发起料来。
  我心知他忽然之间,激动如斯,一定是心中有极其伤痛的事触发了。我从来也不知道,连七叔这样的人物,也会为此失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把恰好抓在手中的一瓶酒,向他递了过去。
  七叔接酒在手,一仰脖子,向口中直灌了大半瓶,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抹了抹口,再吁一口气,神态已回复了平静,他道:“当年,我正是和你所想的一样,我不但想,而且开始做,可是谁知道,在跨出了第一步之后,接着,便不能不跨出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然后一步一步跨出去,多少次想回头,可是哪里回得了头?生活变成了可怕的梦魇——那绝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但是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前走,那么也走得格外痛苦,格外心惊胆战,竟注定了我的一生,一大半在这种情形之下过去,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命数?”
  他一口气说下来,语调沉痛无比,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绽,看来很是可怕。
  可是他所说的话,我能理解的,不及十之二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同感,再看红绫时,更是一片茫然。
  七叔的那番沉痛的话,真的叫人很难理解。听起来,像是他为了找那女子和女婴的来历,去解开那堆数字之谜,一步又一步,陷入了一个他绝不想置身其中的环境之中,难以自拔。
  而这一大堆人生经历,又使他痛苦莫名,使人觉得一生之中,大半光阴,在那样的情形下度过,简直是虚耗了生命,枉过了一生!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样的感觉,伤痛程度之高,无以复加,可以说是生命之中最哀伤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其间的细节,所以也不知道七叔何以至此,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七叔把紧握着的拳,缓缓松开,然后再握紧,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双手的指节骨,发出了爆豆也似,一阵声响,听来很是骇人。
  他又道:“我也不是一念之差,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也怪不了谁……”
  他说到这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陡然变得很是感动:“其实,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必将因她而改变!”
  七叔忽然冒出这样的几句话来,我的心中不禁“啊”地一声,同时,也大是感慨。
  人的一生,在很多情形之中,会因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而彻底改变。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毫无道理可言,它就是百分之百偶然发生,没有丝毫必然发生的因素。
  可是,就是这样的偶然发生,却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也有的人说:看来是偶然发生的事,其实并不是真正偶然,而是有隐藏着的必然性。也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偶然和必然,一切全是命里注定的,注定是这样,就必然会发生,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
  后者的说法,有一个更彻底的比喻说: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写妥了的剧本,在他一出生,这剧本就已成了定稿,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发生什么事,起承转合,曲折离奇,平淡度过,或是颠沛流离,潦倒终生,飞黄腾达,成为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还是穷困末路,横尸街头,一切人生中能发生的变化,都已经是定稿——只是,当事人自己也好,旁人也好,都无法看到下一场下一景是怎么样,必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才能逐页揭开来,才能逐场逐景经历。
  所以,在生命之中,根本没有“偶然”这回事,一切早已在定数之中!
  照这一派的说法,七叔在船上,忽然遇上了那女子,也就不单是“偶遇”,而是定数,那么,以后接下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使他的生命,走上了那样的途径,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我心中这样想,但是看到七叔那种激愤莫名的神情,所以并没有把话说出来——我估计说了,他也不会接受。
  谁知道七叔自己长叹:“开始,我不信命,现在,我依然不信命,但是,却不由你不信!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何以会一见之后,便魂牵梦萦?”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七叔的自言自语,触及了人生之中最不可解的一个谜:男女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有的男女,对面如同陌路?为什么又有的男女,千里相思断肠?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个问题,问了千百年,没有答案,再过几个千百年,一样没有答案。
  七叔显然对那女子一见钟情,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像七叔这样的江湖豪侠,都自负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可是一旦情网罩将上来,身不由己,他的情感,却比谁都来得激烈。
  七叔托了女婴之后,仍然锲而不舍地去追寻,表面上看来,是想弄明白那女婴的身分和找那一堆数字的秘密,但这时,他终于透露了他的心声——更主要的,是他在追寻他那份虚无缥缈,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会有结果的爱情!
  这种寻找的行为,注定了是悲剧,七叔一开始的时候,就必然知道,但他还是毅然投入了整个生命,这种行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悲剧性格所促成的!
  我一点也没有嘲笑七叔的意思,甚至也不同情——因为我知道,时光倒退几十年,他一定会把再发生的事,重复进行一次。
  刚才听他的感叹,像是很后悔有了当初的决定,但那只不过是感叹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结果,绝非意味着他会放弃这样的努力!
  他还是要继续他的寻找!
  我和白素,默然良久,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那么多年没有音讯,一定……一定是当日,她未能逃过水厄。”
  七叔像是一个神智迷糊的人一样,喃喃自语:“看她入水之际,水花不溅,比鱼还灵活,应该可以顺利脱险,何以竟会一去便无踪影?”
  他的语调,听来无比苍凉,想来同样的话,不论是秋风秋雨,或是寒风呼号,在山巅,在水涯,他已经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了!
  我欠了欠身子,有些话,不吐不快,我始终认为,要找那女子比较难,但是要把她丈夫找出来,却不是难事——那女婴的父亲,必然是极高阶层的领导人,总共不出二三十个,有何难事?
  所以我忍不住道:“七叔,是不是你寻找查访的方式,不是很正确?”
  我并不知道七叔用了什么方法,但既然几十年来没有结果,可知必有错漏之处,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七叔望着我:“你以为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
  他不等我再说下去,就一字一顿:“我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七叔再重复了一遍:“我参加了他们!”
  这一次,我明白了:他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在经过了大失败之后,这队伍对于内部的整肃,敏感之至,人与人之间,几乎已没有信任可言,自己人互相怀疑起对方是叛徒来,所使用的手段之残酷,比敌人加在他们身上的还要可怕。不知有多少自己人,就在这种“莫须有”的情形下送了命。
  (最近,有一部堪称巨著的小说,就生动地描述了这种情形——一个可爱的,满腔热忱,投向信仰队伍的女性,历尽艰辛,逃出了敌人的追捕,到了自己人的队伍之中,结果,被怀疑是叛徒,遭到了活埋——那是令人不由自主战栗的可怖。)
  (虽然是小说中的情节,但千真万确,是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事实。)
  所以,七叔“参加了他们”的过程如何,也有点令人难以想象。
  七叔用很是平淡的口气,说了经过,我和白素,听得连连吸气,但七叔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他道:“我改名换姓,也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容貌,使别人再也认不出我来。”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着——我留意他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很久了,他的脸容曾经改变过?我不是很看得出来,我和他久别重逢,第一眼,确然认不出是他,只是根据种种现象,肯定了是他。
  和我少年时的印象相比较,他自然大不相同了,但是不同在何处,我却说不上来。
  七叔扬了扬眉:“我的变容过程,不在皮肉上下功夫,而是彻底的在骨头上下功夫——一个人的骨头变了形,皮肉组成的形状,自然也变了!”
  我陡然之间,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起了黄蝉的一番话——黄蝉来告诉我,有人偷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偷盗者的行动,被纪录下来,计算机X光分析的结果,偷盗者头部的骨骼,几乎都曾碎裂过,因之而变形!
  任何人的头骨,不会无缘无故碎裂,那么,七叔是为了达到变化容貌的目的,而故意把自己的头骨弄破碎的了?
  这是一个要承受何等样痛苦的过程,我瞠目结舌,难以想象。
  七叔说到这里时,面肉也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那自然是想起了当年的苦痛,所带来的自然反应。
  我偏过头去,不忍心去看他,心中在想: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所爱,做那么大的牺牲,真是值得吗?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意思是说:你和七叔身体内,都流着来自同一祖先的血,有着同一来源的遗传因子,你们之间生命密码的差异,一定极微,所以你在这种情形下,也大有可能这样做。
  我心中苦笑,七叔这个当事人,看来比我还要镇定些,他再在脸上抚了一下,继续道:“等到我骨头再生长在一起之后,我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于是我随便改了一个名字,先收服了几股土匪,也有两百来人。”
  我苦笑更甚——以七叔的文才武略而言,要收服土匪,领着两百来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未免大才小用,委屈他了!
  可是再听下去,我也越听越是吃惊,因为七叔他居然来真的了!
  七叔道:“在手上有了兵力之后,我就打着他们的旗号,奉行他们的主义,完全照足他们的做法——那时,世事乱,穷人多,这一套很能得人心,不到半年,队伍竟扩大到了上千人,也有真正他们的人参加进来,不多久,大队正在败退途中,处境极度危殆,我这股生力军,突然杀出,替大队解了围,杀出了一条生路,这才有日后的艰苦支撑,等待转机的到来。”
  七叔的这一番话,他说来平淡,可是却听得我和白素,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我们对现代史,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自然知道那死里逃生的一仗,是如何的惨烈,也是何等戏剧化。那是改变了现代史的一役,若不是有这一场战役的胜利,“争天下”就算能成功,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大队眼看要全军覆没,忽然来了一彪救兵,历史改写,亿万人的命运改写,人类的遭遇改变,影响深远,这一切,全是七叔为了追寻一个女人而造成的?
  那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我的声音,由于思绪的激荡,而大是发颤,我道:“这场战役,被称为……”
  七叔立刻接了上去,道出了这场战役的名称。
  我又道:“七叔,你……你……随便取了一个名字,那名字是……”
  七叔又说出了一个名字。
  本来,我还心存万一的希望,这时自然不再存在,我定定地望着七叔,说不出话来。
  七叔道:“你可是想责备我太妄为了?”
  我确然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的一念,造成了现代史上的一大丕变,由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产生的后遗症,不知要影响多久!
  但是我却摇了摇头:“当时,你也绝想不到会有……日后这种情形发生!”
  七叔声音颤涩:“当然想不到,没有人能预知日后的事。许多事都是那样,到了绝路,要是过不去,那就从此烟消云散,完蛋大吉。要是能闯得过去,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不知道会到达什么地步了。”
  我口唇动了动,几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过了这一关,不出二十年,已经争得了天下,这当年飞将军自天而降,率领一彪兵马杀出来救了驾的,自然也立下了不世的奇功!
  当七叔说出他那个“随便改了一个名字”的名字之际,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一个响彻云霄,威震天下的大将军的名字,头衔也在我认识的铁蛋铁大将军之上,而且环绕着这个大将军,有着极多的传奇性的传说,其中之一是说他身怀绝顶武功。
  那当然是真的,七叔的武学造诣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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