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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日


作者:亨利·斯莱萨
译者:杨江柱

  乔丹夫妇在儿子迪基满12岁以前,从来没有谈过这次考试。儿子12岁生日那天,乔丹太太第一次当着儿子提到这件事。她说话时那种顾虑重重的态度,使得她的丈夫立刻作出反应。“别想它,”他说,“迪基会对付过来的。”
  他们坐在早餐桌旁,孩子好奇地抬头仰望着。这孩子眼睛机灵,头发淡黄,神态敏捷,容易激动。他不明白爸爸妈妈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确实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最需要的就是一切美满顺畅。小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包好了的、系着彩色缎带的礼物正等着他去打开,小厨房的自动炉灶也准备了热腾腾的美味佳肴。这一天,他打算过得快快活活的,而母亲眼里的泪花和父亲脸上的愁容却破坏了他热切期待的心情。他正是带着这种心情,迎来了生日的早晨。
  “什么考试?”他问道。
  他的妈妈眼睛望着桌布说:“就是政府对12岁儿童的智力测验。你下周要去考试,用不着担心。”
  “你是说像学校里的那种考试吗?”
  “有点像,”他的爸爸说,从餐桌旁站起来,“去看你的连环画吧,迪基。”
  孩子站起来,逛到休息室的一角,那儿从幼婴时期起就是他自己的天地。他随便翻弄着一堆连环画顶上面的一本,彩色画页迅速掠过,他漫不经心,不感兴趣。接着,又逛到窗子跟前,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朦胧的薄雾。
  “为什么今天一定要下雨呢?”他说,“明天下,不行吗?”
  他的父亲正躺在安乐椅上看政府办的报纸,心情烦恼,把报纸翻得嚓嚓响,回答说:“天想下雨就下呗,雨水使草儿生长嘛。”
  “爸爸,雨水为什么会使草儿生长?”
  “因为它使草儿生长嘛,就是这样呗。”
  迪基皱着眉毛说:“那么,是什么使草儿变绿的?”
  “谁也不知道,”父亲突然打断他的话,又马上对自己的粗暴感到后悔。
  那一天,后来又有了生日气氛,母亲满脸笑容,把色彩鲜艳的礼物包递给他。父亲也设法露出笑脸,用手指搔着头发。他和妈妈接吻,和爸爸庄重地握手。接着,端出了生日蛋糕,生日的礼仪就此结束。
  一小时后,他坐在窗前,望着太阳在云朵中驶过。
  “爸爸,”他说:“太阳离我们多远?”
  “5000英里,”他的父亲说。
  迪基坐在早餐桌前,又在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泪花。他开头并没有把母亲的泪水和考试联系起来,可是父亲却突然又提出了这问题。
  “哦,迪基,”他皱着眉头说,“你今天还有约会呢。”
  “我知道,爸爸,我希望——”
  “嗯,别担心,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孩子参加这种考试。迪基,政府想要知道你机灵到什么程度,就是这么回事。”
  “我在学校里总是得好分数。”孩子迟疑地说。
  “这不同,这是——呃,特殊的考试。他们会要你喝一种饮料,嗯,然后让你走进一间房子,里面有一种机器——”
  “喝什么饮料?”迪基说。
  “没什么,那玩意儿味道像薄荷,给你喝下去是想要你回答问题时不说假话。政府并不认为你会说谎,不过喝了这种东西更保险。”
  迪基的脸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有一点吃惊。他望着母亲,母亲却勉强装出一种暧昧不清的微笑。
  “一切都会顺利的。”她说。
  “当然,一切都会顺利。”父亲表示同意,说,“迪基,你是乖孩子,你会顺利通过的。到时候,我们就回家庆祝一番,好吗?”
  “是的,先生。”迪基说。
  他们比规定的时间提前15分钟,来到了政府的教育大厦。在柱子耸立的巨大门廊里,父子俩走过大理石地板,穿过一道拱门,进入自动电梯。电梯把他们送上四楼。
  404号房间前面,一张光洁闪亮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青年人,身穿没有任何徽章标志的紧身衣,手拿一块夹板,查对了标明字母“J”的人名表,①让乔丹父子走进房间里去。
  
  ①译者注:乔丹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J。

  这房间冷冰冰的,一股官场气味,长凳两侧摆着金属桌子。房间里已经有几对父子,一位薄嘴唇、短头发的女人正在分发要填写的表。
  乔丹先生把表填好,还给办事员,然后告诉迪基说:“不会要等很久的,他们一叫你的名字,你就笔直从房间那头的那张门走过去。”他把那张门指给孩子看。
  一只看不见的喇叭“噼啪”响着,叫出了第一个名字。迪基看到一个男孩很不情愿地离开他的父亲,慢吞吞地走向那张门。
  11点5分,喊了乔丹的名字。
  “祝你运气好,我的孩子。”父亲说,眼睛并不望着他,“考试过后,我会来叫你的。”
  迪基走向那张门,转动门上的球形把手。里面的房间阴沉沉的,只能勉强看清穿着灰色紧身衣的服务员的轮廓。
  “坐下,”那人声音和蔼,指着他的办公桌旁的高脚凳说,“你叫理查德·乔丹吧?”
  “是的,先生。”
  “你的编号是600-115。把这喝下去,理查德。”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塑料杯,递给孩子。杯里的液体像乳脂一样稠,只稍微有一点父亲说过的薄荷味。迪基一下子喝光,将空杯子递回去。
  迪基不出声地坐着,昏昏欲睡。那个人忙着写纸条,然后看看表,站起来紧挨着迪基的脸,取下夹在上衣口袋里的一支笔一样的东西,将一线微光射进迪基的眼睛里。
  “好,”他说:“跟我来,理查德。”
  他把迪基领到房间的另一端,那儿有一把孤零零的木靠椅,摆在一台多重调节控制的计算机前面。靠椅左边扶手上放着一只麦克风,孩子坐下来的时候,发现麦克风的尖头恰好就在自己的嘴边。
  “别紧张,理直德。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得好好想想,对着麦克风答出来,其余的事就该计算机管了。”
  “是的,先生。”
  “现在,我要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打算开始回答问题,就对着麦克风说一声‘准备好啦’。”
  “是的,先生。”
  那人捏捏他的肩膀,走了。
  迪基说:“准备好啦。”
  计算机的灯光亮了,机器呼呼响起来,一个声音说:“补完这一串数字:一,四,七,十……”
  乔丹夫妇都在家中的休息室里,不说话,甚至也不去揣测。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差不多四点了。乔丹太太想去抢着接电话,但她的丈夫捷足先登。
  “是乔丹先生吗?”
  电话里的声音急促尖刻,官腔十足。
  “是,是我。”
  “我是教育部,你的儿子理查德·乔丹,编号600-115,已经完成政府的考试。我遗憾地通知你,根据新法典第五章第84条,他的智力商数已超过政府规定。”
  在房间另一头的乔丹太太什么也不知道,只看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就放声大哭起来。
  “你可以在电话里挑选,”那声音继续嗡嗡地说着:“随你便,是由政府收埋他的尸体呢,还是你私下安葬?政府收埋,收费十美元。”
  
赏析短评

杨江柱

  我动手翻译亨利·斯莱萨的《考试日》,没有读最后一段以前一直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最后,结局揭晓,仿佛脚下突然出现万丈深渊,完全缺乏思想准备。短篇小说的大师们都有这一手,善于安排出人意表的结局。然而,斯莱萨的这一篇,除了出人意表,还给你一种荒诞的感觉。
  这篇小说,不愧称为“幻想”,实在有点想入非非,近乎荒诞。作者幻想了这样一个故事:小孩满了12岁,就要接受国家统一安排的智力测验,智力超过法律规定水平的小孩一律处死,通知家长领尸或缴费由国家收埋。“生活中难道有这种事吗?”——可爱的批评家一定会理直气壮地质问作者。
  我不知道这位美国作家将怎样回答,要解答这个问题,最好还是先看看斯莱萨笔下的被处理掉的那个小孩的形象。
  在孩子过生日那天,我们发现他是很有个性的男孩,想按照自己的意愿使生活更美好。他想快快活活地过生日,希望生日那天充满阳光。一看到窗外朦胧的薄雾就不高兴,担心下雨,甚至还问:“明天下,不行吗?”这孩子张开一对好奇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追根问到底,想要知道雨水为什么会使草儿生长,草儿为什么会变绿,太阳离我们多远等等。他有强烈的求知欲,他把很多“?”摆在大人面前。
  且不要嘲笑这孩子的爸爸——乔丹先生。乔丹先生告诉孩子太阳离我们5000英里,固然无知可笑,但他粗暴地打断孩子的问题以后还意识到自己亏了理,还有自我谴责的后悔。我们每个做爸爸的,扪心自问,难道都比乔丹先生强吗?对天真无邪的孩子,我们能否不矫揉造作?对孩子们看来幼稚却充满思考的问题,我们能否回答?应该说,实在不敢保险。每个父亲或多或少都是乔丹先生。
  母亲往往比父亲更敏感,更了解孩子幼小的心灵。乔丹太太早就预感到自己这个爱思考的儿子不会有好下场,眼里含着泪花。在这些地方,作者一开始就用了伏笔,给我们留下了悬念。
  乔丹太太的预感不是没有根据的,在不合理的社会里,庸人受欢迎,思考和探索的精神必然受到压押,受到打击,失业、监狱、绞刑架的结局都在等待那些喜欢在生活中提问题的人,小乔丹当然要被淘汰掉,作者写的正是这种无情的真实。
  孩子自己也已经感到了这种压抑。他和自己的父亲谈话,最后的一次回答竟是“是的,先生。”孩子分明已经有了沉重的压抑感。作者的笔墨在这些场合是细致而又含蓄的。
  最后决定孩子生死命运的,竟是一架没有生命的电子计算机和新法典第五章第84条。这一笔大有深意。可爱的孩子被处决了,你哭吗?你骂吗?竟找不到哭骂的对手,出现在你面前的只有冷漠无情的机器和条文!这里面的潜台词多么丰富,多么深刻!
  可以说这是控诉愚民政策,揭露只许庸人存在的社会;也可以说这是反映人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受了冤屈却找不到控诉对象……总之,这是比真实还真实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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