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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豪门



  “科技、历史背景不同,可是人心的可怕一点都不会变。”
  葛雷新在时空之风中这样感伤地对牛顿说道:“权力使人疯狂,原来古籍中所载‘愿生生世世,永不生于帝王家’的悲叹是真的。”
  穿梭于不同世界实际上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过程。
  第一次从姚德山顶转移至避秦之村时,葛雷新曾经陷入无意识的昏迷。
  而这一次逃离冷血的追捕,再度进入时空之流时,葛雷新全程都是清醒着的。
  在转移的过程中像是在高速风洞中逆流而行,有口鼻灌满冷风的不适之感。
  “这种过程,有点像是古代的航行术,”牛顿在时光的飓风中和葛雷新讨论道。
  “起飞及飞行过程中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要将它降落着地。”
  依稀彷彿,可以在快速掠过的光点中见到张张的面孔,一幅幅的影像。
  那种影像很类似古代电视电影的残像,只看得出来的确有影像流过,但要仔细端详却无法着力。
  “那就是时光之流的片断痕迹,我们现在不止掠过纵的时间座标,连横的空间座标也一个个经过身边,”牛顿的声音听得出来相当兴奋。
  “真是奇特的经验,什么时候会抵达下一个世界,一定有脉络可以掌握的,只是我还找不出来。”
  “你好像还挺兴奋是吗?”葛雷新没好气地说。
  “有时我真怀疑,你的核酸里难道有时光局那些家伙的资讯吗?时光之谜有什么了不起?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如果掌握到投身下一个世界的秘诀,”牛顿冷静地说道:“你就成了真正的时光英雄了。因为基本上如果你能自由来去不同世界时空,在狭义上,你就已经是个神。”
  葛雷新默然。
  同样的,牛顿此刻的说法并没有错,但是和前夜牛顿说他已经解破时光之谜一样,丝毫没有任何欣喜之处。
  葛雷新心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可回到核酸局做个小小雇员,偶尔吸收几样有趣的核酸。
  至于能否解破时空之谜,或是从此成为时光英雄,对他来说,并不具任何意义。
  牛顿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别忘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你自己选的不归之路。”
  他说道:“泰大鹏不也这样告诉过你?”
  空间之感开始扭曲,在远方出现一道糢糊的白光。
  葛雷新和牛顿屏住气息,等待进入下一个世界的入口。
  “来了!”
  牛顿在猛烈的风声中大声叫喊。
  穿梭时空的最大震荡来自抵达目的地世界的那一瞬间,彷彿是四面八方的无形空气突地变为有形,将人挤压成碎片,再将碎片拼凑成型。
  存在之感在逐渐沉寂下来的风声中碎裂开来,流散,幻化成一道巨大的涡流,向涡流的中心流下。
  一阵类似古弦乐器低音大提琴的嗡嗡声柔和地响地,葛雷新在想像中闭起双眼,彷彿是暮春小憩般地有点昏沉。
  四周围开始出现一点点声响,然后,肉体的痛、痒、冷、热之感逐渐回来。
  小腹部位有一阵绞痛从无穷远处升起。
  空间中传来糢糊的女声,葛雷新静静倾听,想听清楚女人说些什么。
  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正侧着头,趴在一张大桌子上。
  说话的是一名个子高瘦的女人,大眼睛,薄薄双唇,坐在葛雷新的对面,她的身后站满了身形高大的壮汉,手上一式举着古廿世纪的高爆式枪械。
  此刻葛雷新置身之地是一个广阔的会议室,桌上铺上绿绒,散落着许多古代纸牌。
  “想不到,苏家前代个个都是豪杰,都是人物,到了诸位的手上,却成了卑劣的下三烂小人。”
  女人悠然说道,一转眼看见趴在桌上的葛雷新已经睁开双眼,眼神微露诧异之色。
  葛雷新的身后,陡地冒出一声暴喝。
  “姓阎的!你到底想怎样?”
  出声叫骂的是葛雷新身后的一个麻脸男人,双手已被人架住,甫一出声,就被人狠狠一记枪托敲正脑门,登时晕了过去。
  几名同样在葛雷新身后被架住的男人这时不安地骚动起来。
  高瘦女人微一冷笑,眼神盯住坐在葛雷新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个男人。
  那人的面目颇为英俊,眉目间却有股凶狠阴郁的神情。
  此刻他的脸色惨白,从额际流下冷汗。
  “也不怎么样。”
  女人优雅地拿起桌上盘子里一柄晶亮的精致小手枪,伸出美丽的舌头,斜睨了葛雷新一眼,舔了枪管一下,在晶亮的枪身留下水气。
  然后她举起枪,就往葛雷新身旁的英俊男人脸上开了一枪。
  英俊男人连人带椅应声倒地,在额头上开了个洞,流出浓稠的鲜血。
  葛雷新身后的男人们狂声惨呼,有几个还簌簌地发起抖来。
  女人虎地一声站起来,脸上漾出杀气。
  她鼓起脸颊,一侧头,吐出一口清澈的液体。
  “别以为找个你们的人做替死鬼,就可以毒死我,”女人说道。
  “旁门左道,只可惜,今天苏家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这道门。是诸位对我不仁在先,虽然这么做有点太过心狠手辣,但是也只好对不住了。”
  她冷眼环视了眼前几名被挟持的男人,再看了看已经坐起来,却仍双眼茫然的葛雷新。
  光裸的臂膀正待举起,却有一个苦涩的声音嘎然响起。
  “赌局是远竹和你订的,在酒里下毒也是他的主意,”开口的是姓苏的男人中一名细瘦的小个子。
  “现在你已经把他杀了。但是,别忘了你们赌的是命,桌上的牌还在,这一局可还没结束。”
  女人悠然地看着说话的男人。
  “人人都说苏家的脑袋有一半都长在琴哥儿的脖子上,看来传闻果然没错。但是,苏远竹耍奸在先,就光凭这一点,我把你们全杀了也不会有人说话。”
  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今天我杀了你们的兄弟,如果让你们活着回去,我阎家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了麻烦?”
  苏远琴铁青着脸,咬着牙说道:“今天的赌局一切都在录影纪录上,远竹已经还了你一条命,如果你硬要干掉我们兄弟,只是坏了规矩。你阎家虽然势大力大,想来也抵不住我们和城南的杜家、姚家联手。再说,你也得顾一顾你和远笙的情份,不论如何,你们总算是订过亲的未婚夫妇。”
  “琴哥,别说了!”身形高大的苏远笙怒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说那个干什么?”
  女人的神情更为森冷。
  “那你想怎样?”
  “还是这一把牌。我们兄弟的命,赌你阎静敏一个人。愿赌服输,任人处置。”苏远琴沉声道。
  “只怕你没这个胆。”
  “有!怎么会没有?”
  阎静敏娇声笑道:“但是我还是要和这个人赌。”
  她的纤纤手指所指之处,就是刚刚回过神来的葛雷新。
  葛雷新突地感到腹部、胸口一阵狂痛,呕出一口鲜血。
  身后的苏家子弟脸色一变,苏远琴正待开口,却被阎静敏打断。
  “这个小兄弟居然没被苏远竹毒死,也算是个人物,”阎静敏悠然道:“而且,我本就是和他赌这一局的,如果你们不肯,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苏远琴又说了些什么,但是葛雷新没能听得清楚,因为牛顿的声音这时已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还好吧?”牛顿道:“你的这个宿主刚刚才服下剧毒,所以你才会吐血。”
  “我没事。”葛雷新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代?这些又是什么人?”
  “还不是很清楚,我们静观其变。你后面这一群被押住的人好像是另一个家族的人,听起来,像是被打死的那个在酒里下毒,而且为了取信对面那个姓阎的女人,干脆就拿你当替死鬼。”
  这时候,苏家子弟正在争辩些什么。
  方才被打量的麻脸男人叫苏远兰,此刻已经醒转,正气急败坏地大叫。
  “不行!再怎么样,我也不愿意将命交在林远天那狗小子的手上!”
  苏远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葛雷新,良久,才深吸一口气。
  “三叔已经正式宣布他入了苏氏的籍,不论从前怎样,现在,他也是苏氏的子弟。”
  苏远琴走过来,拍拍葛雷新的肩头。
  “远天,就全靠你了。”
  个子高大的苏远笙仍是面色铁青地看看阎静敏,却不愿走过来和葛雷新说话。
  阎静敏一扬手,身后的大汉纷纷收起高爆枪,垂手走到墙边。
  大圆桌旁的发牌荷官战战兢兢地洗了牌。
  “发。”阎静敏简短地说道。
  荷官熟练地发出第一张牌。
  两人身后的众人都紧张地屏住呼吸,阎静敏将手上牌翻起,看了一眼,莫测高深地露出笑容。
  而葛雷新却无视于眼前的紧张气氛,只让第一张牌盖在桌上,完全没去动它。
  半晌,却问了一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
  “我们玩什么牌?”
  一言既出,每个人都露出古怪神情,苏家子弟有人忍不住要喝骂出来。苏远琴略一思索,抬手示意其它人静观其变。
  阎静敏愣了楞,冷笑道:“听说,苏家的安爷爷前阵子让一个在外的私生子弟认祖归宗,想必就是阁下您了。果然,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她随手点了根烟,徐徐吐出烟雾。
  “只是,我阎静敏也不是刚出道的小丫头了,别跟我来心理战术这一套。今天咱们玩的是梭哈,但是因为赌的是命,如果两方都同意的话,可以盖牌,再玩下一把,直到定出胜负为止。这样,够清楚了吗?”
  “可以。知道了。”
  牛顿在葛雷新的耳旁说道:“拿牌。”
  葛雷新的第一张牌是张红心K。
  牛顿则找出资料库中的古代牌戏规则,从头开始教葛雷新看牌。
  坐在对面的阎静敏看着葛雷新低头喃喃自语,近似痴傻的表情,将它解读为对手的莫测高深。
  她的第一手虽然拿到一付两对,几经考虑,还是叹了口气。
  “不跟。”
  她将手上的牌一堆,又点了根烟。
  “刚才你那付牌只有一个对子,臝的机会不大,还好她不玩了。”
  牛顿不厌其烦地说道:“现在我再说一次规则,使大小顺序,最大是同花顺,依次下来是四条、顺子……”第二付牌阎静敏的手气更差,也只拿了个对子。
  “不跟。”
  第三付牌,葛雷新一张一张的翻,开在牌桌上的是黑桃4、6、7。
  最后一张牌发出来,葛雷新不禁面露微笑,旋又止住笑容。
  他将所有牌正面朝下放在桌面上,等待阎静敏的动作。
  一时间,苏家子弟都紧张得呼吸困难。
  阎静敏将葛雷新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才将眼睛张开。
  “机关算尽太聪明,虽然你的演技非常的出色,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有时人太聪明了,反而会自己尝到苦果,”阎静敏眼中突然精光大盛。
  “当一个人露出最有自信的表情时,也就是最心虚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厉声将纸牌往牌桌上一甩。
  “我开牌!四张七!”
  葛雷新身后有人氨地惨叫一声,不知道是苏家哪个子弟。
  阎静敏森冷地环视着所有人,最后才把眼神回到葛雷新的身上。
  阎家的手下再度举出高爆枪支,发出“卡卡”的枪机声响。
  最足智多谋的苏远琴颓然坐倒在地,已经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阎静敏正要扬手,却看见葛雷新喃喃地说了句话,再看看自己的牌。
  “等等,我知道我赢了,我来跟她说……”他低着头咕哝了一阵,盯着阎静敏,翻开手上的牌。
  “我这样子的牌,算是赢你了,对不对?”
  翻出来的牌面,一字排开,正是黑桃4、5、6、7、8,一付漂亮的同花顺。
  “我赢了。”
  在苏家子弟突然暴出的欢呼声中,葛雷新向错愕的阎静敏这样简洁地说道。
  “你赢了。”阎静敏侧着头,冷冷地说道。
  将盘上的手枪一推,滑向葛雷新的手上。
  “愿赌服输,我任你处置。”
  转头向身后手持武器的大汉们交待。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难为苏家的人。要报我的仇,等到他们回去了再说。”
  鼻血依然挂在脸上的苏远兰快步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抄桌上的小手枪。
  葛雷新直觉地扬臂想拦他,苏远兰一声怒吼,顺势一拳便往葛雷新的脸上招呼,葛雷新体内的“古代武术学”核酸发挥作用,左肩一沉,一记“肘锤”撞正苏远兰胸口,将他打倒在地。
  “远天,住手!”
  苏远琴大叫,也大声呼喝在地上挣扎的苏远兰。
  “还有你,老九,别在这儿出丑!”
  阎静敏盘着双手走过来,站在葛雷新的眼前。
  她的身量高瘦,站在葛雷新的眼前几乎要和他一样高。
  这时葛雷新才注意到她的右颊有一个浅浅的伤疤。
  “我不晓得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头,也不打算知道。我只知道我输了,而且我还杀了你们的兄弟,现在,”她从桌上拾起手枪,像是拎一瓶香水般地递到葛雷新的眼前。
  “只要你出手,就可以报仇了。”
  苏远琴沉声道:“远天,动不动手在你。别忘了躺在地上的还怕是死在谁手上的,虽然远竹得罪过你,但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兄弟。”
  葛雷新摇摇头。
  “我不杀人,也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
  他把枪放在桌上。
  “只要你让我们走就没事了,好不好?”
  阎静敏眉头微蹙,凝视了葛雷新半晌,点点头。
  手持武器的大汉将会议室的大门打开,门口苏氏的保镖们不晓得着了什么道儿,全数躺在地上,圆睁双眼动弹不得。
  苏远琴扶起地上的苏远兰,苏远兰在嘴里咒骂着,苏远琴则面无表情,一行人小心翼翼地且退且走。
  阎静敏一直凝视着葛雷新,并没注意到苏氏子弟中的苏远笙也怔怔地看着她。
  会议室的大门缓缓关上,葛雷新和苏氏子弟的身形在关上的夹缝中消失。
  阎静敏将桌上的手枪拿起,晶莹光亮的枪面上还留着葛雷新的指纹。
  她有点迟疑地想把指纹抹去,又忍住不去动它。
  一个漂亮的回手,退出小手枪的弹夹。
  在弹夹中,一颗子弹也没有。
  方才如果葛雷新对她开枪,那么苏家子弟便会全数死在乱枪之下。
  另一名阎家子弟阎敬阳这时走了过来。
  “我知道你放走他们有你的用意,”他说:“但是苏家的老头子可不像这些败家子好对付,以后可得小心些。”
  “我和你们一样,也不想放过他们,但是我的确输了赌局,”阎静敏喃喃地说道:“那个叫做远天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完全看不透他?”
  “六大家族到了我们这一代,你是最出色的,如果连你也看不透,”阎敬阳简洁地说道:“那就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阎静敏不再说话,彷彿之间,她的心绪已经飘到无穷远处。
  和葛雷新在会议室中狼狈而退的男子们都是这个时代中一个苏氏企业集团的第二代。
  苏氏企业的总部是一座两百六十层的高楼,一行人回到总部时已近黄昏。
  在总部的顶层,此刻企业的总裁正在聆听苏远琴的叙述。
  听到阎静敏将枪滑至葛雷新面前时,老人枯萎的眼神突地锐利起来,瞳孔收缩。
  “我不晓得远天为什么不下手,”苏远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也提醒他,躺在地上的远竹是那女人杀的,要他自己打定主意,结果,他居然就乖乖地把枪还给了她。”
  脾气暴躁的苏远兰是苏远竹的亲弟弟,此刻他红了眼,恨不得一口将葛雷新附身的远天吞下。
  “那是因为林远天这个孬种原本就是来路不明的杂种!”
  他大声地说道:“没有卵蛋,不配站在苏家的屋檐下!”
  “够了!”苏氏集团总裁苏子安沉声说道。
  苏远兰闭了嘴,却却仍是一脸愤愤不平。
  “老九,那天我已经正式将远天入了苏家,这世上已经没有林远天这个名字了。难道我的话是放屁么?”
  苏子安缓缓地环视了这群侄儿们,觉得自己又老了许多岁。
  “从你们小时候开始,每一年,我都会在过年的时候发给你们一付金锁片,保的是你们长命百岁,身体安康,”他缓缓地咳了两声。
  “但是,等到你们长大之后,一年一年过去,人也越来越少。今天又折损了远竹,如果你们再不能一条心,那么苏家又得靠谁来撑呢?”
  他招招手示意葛雷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远天虽然一直流落在外,从小没有和你们在一起长大,却真的是你们二伯的骨肉。我知道你们有人和他有误会,但是为了这个家,我希望大家可以胳臂朝外,先应付了外来的问题再说。远兰,过来。”
  苏远兰倔强地站定不动,苏远琴瞪了他一眼,这才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苏子安用另一只手握住他。
  “我知道远竹在世的时候烧过远天的家,也曾经把远天打成重伤。但是,你们再怎么样也是亲兄弟。而且,远天没杀阎家的小静其实不是对远竹挟怨,事实上,他是救了你们全数人的命。我和阎家小静的爷爷从小到大也不知打过多少架,他们阎家那一套我还不清楚吗?
  那柄枪里一定没有子弹,只要远天扣了扳机,你们就没命回来了。”
  苏远琴几人回想了一下当时情景,知道老人家所言非虚。
  除了苏远兰之外,其余几人脸上的愤愤神情逐渐松弛下来。
  “我老了,九月的家族会议里就要把苏家的担子交给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所以找希望你们要好好拼一拼,谁能扳倒阎家,谁就是我的继承人。如果远天有这个能耐的话,我也一样让他当家,”他疲倦地挥挥手。
  “好了,你们出去。我有事要交待远天。”
  苏远琴缓缓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他饶有深意地看着老人苏子安。
  “三伯祖,”他同样面无表情地说道:“一直到目前为止,我都当您是长辈,也希望您别让我失望。”
  而苏子安只是冷笑,目送他细瘦的背影离开。
  偌大的办公室中只剩下他和葛雷新。
  牛顿早在来到总部前便游离出去,查寻有关这个世界的各项资讯,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从二百六十层的巨大落地窗望出去,城市的夜色已经逐渐笼罩,闪烁的霓虹灯中,有泰半是大大一个篆书体的“苏”字。
  看来,这个城市似乎有绝大多数的产业归这个集团所有。
  老人站在窗边,凝视这座属于家族的城市背景,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你表现得非常出色,远天,”他说道:“原先我还在担心你没有办法镇得住他们,现在连远琴也不敢小看你了。”
  他招招手,示意葛雷新过来。
  “看看,如果你加把劲,这个城市也许有一天会是你的,每一栋建筑,每一家商店,都写上你的名字。”
  从两百六十层的高楼窗口望下去,整座城市的夜景映入眼帘,光洁的街道,金碧辉煌的建筑格调。
  这应该是座中型的城市,比葛雷新的家乡锡洛央市小上一些,而如果和第一工业时代的名城纽约、东京、台北相较则要更小上许多。
  葛雷新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和牛顿讨论所在的时空地点,他在心里搜索核酸资料库,但是完全找不到和眼前这个世界相容的资讯,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有这么多篆字“苏”氏标记的城市。
  但是这似乎是件合理的事,如果牛顿在避秦村说过的时间理论成立,那么葛雷新的知识范畴就不见得能解释所在世界的现象了。
  “这个城市,自从你高祖引先公创城以来,经历过无数的战乱,”老人幽幽地以黑暗的口吻说话。
  “他从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拾荒小童开始奋斗,从街道上起家,最后创造了这个苏氏的企业帝国。百年前,苏家上代因为被亲信赵氏家族出卖,争战失败,失掉了整个江山,整个家族遭到灭绝的命运,只剩下七个半大孩子逃入荒原。他们在荒原经营了四十五年,等到第二、三代成年之后,才再度攻进都城,斩下赵氏所有男丁的头颅,重新取回先祖所建的城邦。”
  他携着葛雷新的手,走进一座小小的雅致厅房里。
  “克”的一声低响,小厅房落地窗外的夜景逐渐上升,原来,这个小厅竟然是一座偌大的电梯,此刻,老人和葛雷新正站在窗边,室内的光线映出两人的倒影,一直到这一刻,雷葛新才看见自己的长相。
  倒影中的苏远天有着瘦而精壮的中等个子,左脸颊上有个明显的刀疤。
  “将苏氏的江山夺回当然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当年逃入荒原的七个曾叔伯祖们全数在战役中阵亡,第二代也只剩下我、你的爷爷子文、二叔公子镌,和几个堂叔伯公们,而你父亲那一代,却在与阎家的一场战役之中全数凋零,一个也没能剩下,因此才演变成现在仍然要我这个老头子来撑场面,”这时候,电梯已经到了最底层,打开电梯门,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电子原料制造常“这个,就是你的上一代们千辛万苦打下来的王国基业。”
  老人拾起最近一堆零件中的一个小小积体电路,眷恋地看着,好像是个极珍贵的宝贝。
  “苏氏,都是从这些小小零件一件一件组成的,为了这个王国,我们丧送了无数的子孙。但是,为了捍卫这一片祖先留下来的疆土,就是付出再多的代价,我也不会皱皱眉头。要想接下这付承担整个家族的重担,也一定要是个能够扛得起这个姓氏的人。”
  “那,”葛雷新问道:“你们,不,我们和那个阎家,又有什么样的过节呢?”
  苏子安说道:“原先,阎家是我们当年攻破赵氏的同盟家族,因为有他们,还有城南的杜家、姚家在攻破赵氏时出了大力,所以在这个城市中也划分出他们的势力。杜家、姚家人丁不旺,从来不曾居过城内的势力主流。倒是阎家三十年前出了个雄才大略的子弟,也就是小静的爸爸阎猛。他大力整顿阎家势力,在苏氏城内的实力逐渐有凌驾我们之上的趋势。原先我们和阎家的关系还算可以,两家子弟也有联姻的纪录,像你今天见过的阎家静敏就差点和远笙结了婚,如果不是在订婚典礼上出了事,他们可能已经是夫妻了。”
  “出了事?”葛雷新问道:“出了什么事?”
  “阎家的大家长阎敬阳和我同辈,是阎家小静的叔祖,长我一岁,今年算来也有七十六了,”老人苏子安无限唏嘘地说道:“如果不是那场订婚典礼出了事的话,我们两个老头又何必这样拼了老命当家呢?”
  顿了顿,又茫然道:“我说到哪儿了?”
  葛雷新耐心地再将话重覆一次。
  “说到那场订婚所出的事故。”
  “对对,我真是老了,如果待会没记着的话,可得提醒我。”
  苏子安老耄的脸庞露出歉意。
  “其实,那个事故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当时,阎家的势力在城内逐步扩张,你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早已心生不满,只是没和阎家正面闹起来罢了。远笙和小静订婚的当天,两家的长辈都到了,结果,在典礼开始之前,不晓得为什么,你父亲和苏氏的堂兄弟,连同阎猛在内的阎家子弟,一共十九人一齐进到礼堂的会议事商讨事情。可是,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一直没人出来,也没人敢去打扰。订婚仪式一直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作主,让手下开了门,却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事儿……”“什么事?”葛雷新好奇地问道。
  “偌大的一间会议室,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撬开窗的痕迹,而门口也一直有人守着,断无可能从门口出来。两家的十九名壮年精英,居然就这样没声没息地消失了。”
  “难道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十九人会平白无故聚在一起吗?”
  葛雷新问道:“在订婚典礼前突然出现这样的会谈,不是很奇怪吗?”
  “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老人以赞许的眼光看他。
  “阎家人坚称,是苏家人出面邀他们会谈的,可是,在我们这边,却有确凿的纪录证明提出邀请的是阎家。两边各说各话,当场就在订婚会场弄僵,起了冲突。混乱中,远兰还弄伤了小静的脸,从此,阎苏两家就结下了梁子。”
  葛雷新仔细回想,果然,在阎静敏的颊上的确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自此之后,双方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陆续有子弟在冲突中阵亡,今天远竹的死,只是个开端。”
  苏子安长叹道:“我真的老了,而且总裁这个位子本不应该是我坐的,当年,我的二哥子镌能力、气度绝对不会在阎猛之下,只是他死得太早,虽然我在任时终于也为他报了仇,但总觉得如果是二哥坐这个位子的话,也许苏家可以恢复先祖的独霸局面。”
  两人之间暂时陷入沉默。
  工厂中寂静无声,只有远方的气筏徐徐地冒出白热的蒸气。
  “和阎家的事,总要有一个了结。杜、姚两家虽然有既定的势力,但是只能自保。真正的霸主,还是脱不开阎苏两家,除非我们两方能够取得永久性的平衡,否则,一场大战势所难免,谁能决定这个大局,就是我们下一代的总裁,”苏子安道:“每个人现在都认为这个人选就是远琴,连他自己也这样想。刚才他对我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但是我却仍然对你有信心,因为远琴虽然足智多谋,却没有霸主的气度。我相信我的眼光,你,远天,会是比远琴更适合的总裁人眩”“别让我失望。”
  这是老人苏子安对葛雷新附体的苏远天讲的最后一句话。
  便已深,葛雷新坐在安排给他的房间中。
  近天明的时分,牛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何?”牛顿说道:“对这个新世界看法怎样?”
  “不怎么样,”葛雷新没好气地说道:“是一个疯子世界。”
  “这样的说法,也许没有冤枉他们。我查过这个世界的资料,这个世界和我们的时光分叉点大概是在公元廿世纪末,距离那个时代大约又过了二百年多年之久。”
  “怎么可能?”葛雷新问道。
  “这样来说,他们的时代应该和我们差不多了,但是从市容和他们使用的武器来说,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跟得上我们科技的迹象。”
  “没有错,这的确是个落后的世界。而且,我遍查了这个世界,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基本上,这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世界。”
  “没有国家?”葛雷新好奇地问道。
  “应该说,他们没有我们所熟知的那种国家结构。我推测这是廿世纪末资本主义社会变形导致的后果。在我们的世界中,也曾经一度发生过资本家实力凌驾政治家的现象,我们渡过了那一关,但是这个‘豪门’世界却没有渡过。政治人物更替太过频繁,没有时间扎下足够根基,让资本家取代了统治角色。所以,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没有国家,只有一个一个的企业帝国。”
  “那落后的主因在哪里呢?”
  “其实,古廿世纪的社会论者就曾经预言过这样的世界,只是在我们的历史上没发展成罢了。资本主义极度发展的结果,导致出色人才都将精神花在看似复杂,却无甚建设性的商业行为上。忽略了基本的人文、科技素养。而且,在这种以资本、金钱为主的世界里,主宰权非常不稳,因此花在巩固势力的精力极大,也阻碍了文明的进步。”
  略事沉吟,牛顿又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就会知道。”
  天际已经微露鱼肚白,葛雷新依着牛顿的指引,走到苏氏大楼的一楼大厅。
  门口的警卫只是冷冷望了他一眼,连句话也懒得和他说。
  “看来,你扮的这个人在这个地方不是很吃得开。”牛顿促狭地说道。
  走出大门,在地面上看仍然金碧辉煌的大街此刻在晨曦下显得有些冷清。
  街上的商店排满了耀眼的商品,闪着俗艳的光芒。
  “好像过的日子还不错,”葛雷新由衷地说道。
  “这只是表象,等到了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你的看法就会不同。”
  绕过两条大街,在一个小巷子的前方,牛顿要葛雷新走进去,穿过墙边的一座竹篱笆。
  在微曦的晨光下,看见的却是和大街上截然不同的景像。
  残破的街道,裂损的人行道上长出一丛丛的长草,有些地方横陈着一辆布满面斑的汽车残海放眼所及之处堆满了圾垃。
  葛雷新的眼光随着脚步前进,有栋残败小屋前坐着一名乞丐,看似熟睡,可是近看却发现他的七孔有巨大的红蚁爬进爬出,竟然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
  “牛顿!”
  葛雷新惊叫。
  “这个人……是个死人!”
  “这就是我要让你看的东西。”牛顿静静地说道。
  “只有一墙之隔,这条街上却像是个地狱。”
  葛雷新站在苍茫的废墟街道上,萌生一股绝望之感。
  这个地方有点像是古籍所载廿世纪美利坚的贫民区,却多了分死亡的气息。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葛雷新喃喃自语。
  “这就是这个世代的资本结构形成的另一个恶果。掌权的大家族除了和其它家族互相倾轧之外,也占尽了所有资源,贫富差距变得越来越悬殊。像这种街道都是经过战祸、死亡的不祥地点,苏家的人将其废置,再重新起建新的大型街道。隔一条街买份报纸的钱,在这儿却可以让人生活上半个月,基本上,不只是这个城市如此,在这个世代中,每一个地方都是同样情形。”
  牛顿幽幽地说道:“但是,这种贫富生活并不是绝对的。像现在掌权的苏家,他们的先祖就来自这样的贫民区,推翻了原先的统治者。而这个世代就在这种永远动荡的状况下一直持续着。”
  “所以,这其实就像是公元前古中国的战国时代,是吗?”葛雷新随口问道。
  牛顿悄无声息。
  “牛顿,”葛雷新再一次问道:“对不对?”
  “嘘!噤声!”牛顿低声道:“不太对劲。”
  街道的另一端出现了几名男子,此刻正阴沉地向葛雷新的方向走近。
  几名男子的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上下,身上衣物并不光鲜,却从衣缝中露出强健的肌肉。
  为首那人的个头极高,脸上有愤愤不平之色。
  “走过去,没事的。”牛顿说道。
  葛雷新昂然迎着来人走过去,那几名年轻男子只是兀自站在人行道上冷眼盯视,也没来为难他。
  葛雷新好奇地打量这几个男人,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不满的复杂神情。
  “林远天,进了苏家,就忘了旧兄弟了是吗?”当前那名高壮男子嘎声说道。
  葛雷新诧异地看了看这一群人,知道这一定是附体这个远天的旧友,只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在正式入籍苏家之前,远天居然是个出身贫民区的白叮在人群的身后,缓步走出一个清瘦的女孩,抬起眼来,以漠然的凄苦眼神看着葛雷新。
  葛雷新并没停下脚步,他缓缓越过带头的男子,越过他的同伴,最后也越过那个女孩。
  突然间,一声暴喝在身后响起。
  “林远天,你真行!”
  另一名长发的矮小个子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不认我们也就算了,难道连蝶儿你也认不得?”
  他一反手,揪住葛雷新的衣袖。
  “你飞上了枝头,看不起我们兄弟也就罢了,但是你不能对蝶儿这样!”
  葛雷新顺手一让,躲过矮个子的手势,矮个子一个收势不住,跌倒在地。
  其余人见两人动起手来,纷纷发出怒吼声,同葛雷新的身边围拢。
  有几个人顺手抄起街上的废铁管,有一个胖子甚至掏出一把短刀。
  “砰”的一声枪响,让混乱场面陡地凝冻片刻,本来打算向葛雷新兴师问罪的男子们转头朝枪响的来处观望。
  枪声来处站着两名面色木然的黑衣中年男人,其中一人手上的高爆枪还冒着青烟。
  两名男人的身后是一部大型的嫩黄色礼车,车窗缓缓摇下,坐在车里的居然是前一天和葛雷新玩过赌命牌局的阎静敏。
  一众的贫民区男子楞在当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名带头的高壮男子一咬牙,仍然持着铁管向葛雷新处逼近,手臂回处就要往葛雷新头上砸落。
  “哥!不要!”
  清瘦的女孩小蝶尖声大叫。
  “砰”的一声高爆枪响再度响彻众人的耳际。
  阎静敏身旁另一名黑衣男子气定神闲地再开了一枪,将高壮男人手上的铁管击成两段。
  高壮男人持着半根断棒,圆睁双眼。
  豪华礼车的车门此刻缓缓打开,阎静敏从车内走了出来。
  今天她是一身的猎装打扮,英气中仍然是冷冷的高傲神情。
  “这一枪,是看在苏远天先生的面子上,如果你再不知好歹……”她清澈的大眼陡地露出杀气。
  “我瞄你的鼻子,就绝不会打中你的眼睛。”
  一众贫民区男子在早晨的天空下仓皇撤退,脚步杂沓,一下子全数绕过街角不见踪影。
  只有那女孩小蝶仍静静地盯着葛雷新,她的哥哥拉着她的手臂,也缓步离去。
  走没几步,女孩一松手,又跑回来葛雷新的面前。
  这时,阎静敏也已经走到他们身前不远处。
  女孩凄然地看看葛雷新,又看看一身兽皮猎装,皮带环上几颗晶亮珍珠的阎静敏。
  “远天,我知道再怎么样,我也终究只是梁上的一只小燕子,比不上别人的光采。但是,”她深吸一口气,神色坚定。
  “我只要你知道,我不怪你,真的,我一点也不怪你。”
  说完这番话,女孩便掩面转身,也在街角失去了踪影。
  而牛顿的声音又悄悄出现。
  “这是古世代常见的男女交往模式,在我们廿四世纪已经极少见到。”他说道:“还有你身边这个女人,有机会也和她尝试这类型的男女交互动作,我好做观察。”
  “察你个头!”葛雷新忍不住脱口骂道。
  一出口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阎静敏,此刻她正圆睁着大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自言自语的表情。
  葛雷新也不去理她,一转身便往回头路走。
  阎静敏追上他。
  “喂!”
  她叫道。
  “喂!”
  葛雷新站定,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想和你聊聊,到我车上去,有空吗?”
  阎静敏以挑战性的眼神问道:“或者是说,有这个胆子吗?”
  牛顿这时又突然插进口来。
  “去看看,说不定会发现有趣的资讯。”
  “我会去,但是休想我会帮你找男女关系的资讯!”
  葛雷新低声道,看见阎静敏又盯着他看,连忙点点头。
  “好啊!”
  阎静敏的神情极度惊讶。
  “上我的车,你真的肯?”
  “可以。”
  最后,葛雷新这样简洁地说道。
  上了阎静敏的车后,她一直毫不掩饰地凝视着葛雷新。
  而葛雷新也不以为忤,只是好奇地打量车内摆设,有时凝神细看窗外的街景。
  阎静敏的嫩黄色礼车驶出贫民区,再度回到繁华的大街,开往城西的阎家势力范围,最后,在一栋大楼的顶楼停机坪上了一具垂直起落飞行器。
  葛雷新毫不犹豫便跳了上去,坐在阎静敏的身旁。
  在巨大的猎猎风声夹杂引擎声中,飞行器起飞,葛雷新想起在古装电影中,廿世纪人常用的直升机大概就是这类型的工具。
  绵延深远的山脉横陈在地平线的西端。
  苏氏城逐渐在脚下变得渺小,原来,在城邦的外围是大片的荒原和沼泽,牛顿此时则在葛雷新的耳旁分析眼前所见的一切。
  “在这样的权力结构下,城市外围的开发变得几近不可能,因为城市的统治者不会容许子民脱离可以监控的范围。”
  牛顿说道:“但是,虽然处于不同的时空,基本上,这个世代的生活模式和我们的遮蔽幕却很类似,都无法尽情享受整个地球的自然资源。我们的灾祸来自超人战争,他们的却来自本身的生存结构出了问题。”
  葛雷新忘情地看着辽阔的荒原,野生的动物在平野上奔驰。
  “不过,和我们的世界不同的是,这个时代的动物却快乐得多,人们花了太多精神在自相残杀上,反而造就了野生动物的天堂乐园。”牛顿有点啼笑皆非地说道。
  从飞行器中的玻璃窗望下去,一群野马在平野上奔驰。
  葛雷新一转头,打算换个角度来看那群野马,却看见阎静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柔和。
  “你到底是什么人?”
  阎静敏的声音夹杂在引擎声中透现出柔和的气氛。
  “我收集了所有有关于你的资料,但是,上面却没有一样符合我自己亲眼看到的。”
  “我是林远天。”葛雷新顺畅地撒谎说道。
  “正确来说,你现在应该叫做苏远天。你是大企业集团苏氏子弟和欢场女子所生的私生子,是苏远竹、苏远兰的异母兄弟。从小在废都长大,没有受过一般教育,但是因为打起架来十分凶狠,在废都街上倒也小有名声。”
  “你知道得倒比我详细。”葛雷新由衷地说道。
  “但是,我却完全看不透你这个人。”阎静敏说道。
  “赌命那天,我算准你只是虚张声势,想不到却栽在你的手中。后来,你有开枪杀我的机会,却放过了杀掉你亲兄弟的仇人。难道,你真的知道我那柄枪里其实没有子弹的吗?”
  “不知道,”葛雷新坦然说道:“是后来才知道的。”
  阎静敏仔细看着他的神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不瞭解你,苏远天,”
  阎静敏悄然地微笑。
  “就连现在你说的话,我也分不出真假。见过你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人是真正的光明磊落呢,还是可怕的演员?’,你说,你是哪一种人?”
  葛雷新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
  “从我开始插手阎家的事务以来,见过许许多多的狡诈人物,但是,会让我连续打乱布局,不知所措的人,你算是第一个。”她悠然地说道。
  “赌局完后那把枪是一次,而你会答应上我的车则是另一次。知道吗?在废都那儿,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只是你这个人太让我好奇了,而且,你对那个女孩的深情也很感动人,所以找才决定和你好好谈谈。”
  本来葛雷新是无言以对的,但是牛顿却在一旁嘟嘟嚷嚷地出意见。
  “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你不理那女孩是件令人感动的事?”
  于是,葛雷新有点无奈地问了阎静敏这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和那女孩的事很感动人?”
  “因为我从资料上知道,那女孩是你在废都从小到大的恋人,你会对她假装视而不见,当然不是因为看不起她,而是不愿将她带入豪门的争战漩涡……啊!那是什么?”
  葛雷新顺着阎静敏惊讶的目光往窗外一看,看见在地平线彼端森林中冒出浓浓的黑烟。
  阎静敏将脸凑近葛雷新,两人的面颊相距极近,连她身上的鸢草花香都可以闻到。
  “虽然说我是真的看见森林大火了,可是,即便是最没江湖经验的小混混也知道这种打断交谈的惊讶举动暗藏着无限杀机,”她轻轻地以舌头舐舐红唇,看着窗外的野火。
  “可是,为什么你又这样随随便便就转过头去呢?难道不怕我改变主意,杀了你吗?”
  “为什么你总是要讲那些杀来杀去的事呢?”葛雷新皱眉道:“难道世上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了吗?”
  阎静敏不再理他,只是迳自注意着冒出浓烟的地点。
  她向驾驶员交待了几句,向起火点更飞近了些。
  那是一场中型的森林火灾,在山腰急速地延烧。
  从阎静敏关心的程度看来,这片森林应该是阎氏的产业。
  她拿出飞行器内的通话器,按开了挈钮,略事犹疑,又将它关掉,几经考虑,又想打开通话器,按开挈钮的手指微微颤抖,额上微冒冷汗,却始终按不下去。
  葛雷新将她的神情动作全看在眼里,悠然地说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做与不做之间,就是一个难解的谜题。”
  阎静敏瞪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她冷然说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如果不去救的话,阎氏会平白损失许多的林产,”葛雷新说道。
  “但是如果救了火,也许后果会更加严重。因为野火本就是自然界中生生不息的一个重大关键,死亡原本就是重生的开始。现在的问题在于,是要保住短期的利益控制火势,或是让大自然以她的方式继续生养下一个百年的森林,对不对?”
  阎静敏楞楞地看着葛雷新在机舱中侃侃而谈,身后的背景有森林大火的浓烟弥漫。
  “寒带林木中,有许多杉科、松科植物的毬果都非常的坚硬,必须仰赖森林大火的热度才能爆开,完成繁衍的工作。古代著名的美利坚黄石公园管理处也曾面临过这样的两难局面,后来还是让大自然决定一切的生存方式。”
  “什么……什么黄石公园?”阎静敏喃喃地问道。
  此刻葛雷新才想到在这个时空世界里也许不曾出现过他的资料库中列有详尽细节的古美利坚黄石国家公园。
  “只是一个例子,至于名称,那并不重要。”
  最后,葛雷新含糊地把话题这样带过。
  阎静敏思索良久,终于还是没按开通话器,任由一地的野火在大地上焚烧。
  一株树龄上百年的杉树陡地翻倒,发出毕剥的震天巨响。
  这一霎那,葛雷新心中突地涌现远古中国诗人的“春风”古诗。
  “野火烧不尽,”他喃喃地自语。
  “春风吹又生……”
  阎静敏以手支颐,也不知不觉地随他覆诵一次。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她的声音在野火的焚烧声中显得空荡荡。
  “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瞭解的?”
  “你呢?”葛雷新反问道。
  “一个大企业的头头怎么会对这种自然生态之事有兴趣?换成别人,也许火早就扑灭了,怎会去管生态如何平衡一事?”
  “别小看我,我有两个自然学的博士学位,”阎静敏嫣然笑道:“如果不是生在阎家,我应该会是个很烦人的环保工作者。”
  “那为什么不干脆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阎静敏静静地看他,摇摇头。
  “坐在豪门之家,有许多事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去做的,”她遥望天边,神情寂寞。
  “想要放开一切,追求自己的理想需要很大的智慧。我没那种决心,你们家的苏远琴也没有,听说苏远琴有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弟弟远鹤,也许这个人有这样的大智慧,因为他就在这附近的小山上耕田为生,从来没涉足过家族的事业。”
  “我听说过你和我们家族中的一个人订过婚,但却在婚礼上出了事,”葛雷新问道:“你恨我们的家族吗?”
  “我杀了你的亲兄弟苏远竹,你恨我吗?”
  葛雷新摇摇头。
  “我也不恨你们,阎家和苏家的子弟在少年时代有很多人是蛮要好的朋友、同学。我和苏远琴还曾经同过班,小时候的感情还不错。而你那个弟弟远兰小时候是个爱哭鬼,却最喜欢听我爸爸说故事。只是,一旦两方家族成了仇人,就再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这是我们这种家族的宿命安排,没有一个人逃得过。”
  飞行器这时飞过了一个小小山坡,几间木头搭建的简陋小屋,一旁开垦出美丽的翠绿梯田。
  飞行器在田园上空徘徊几圈,在田园旁一株大樟树底下,有个人正悠闲地卧在石上吹着悠长的牧笛。
  见到葛雷新和阎静敏的飞行器低空掠过,微笑向他们扬扬手。
  “喂!”阎静敏探出头去,大笑叫道:“母鸡生蛋了没?”
  阳光下,那人走出树荫,露出灿然的微笑。
  “我改天再来和你喝酒!”
  阎静敏向他招手,笑得非常开心。
  坐进机舱后,阎静敏显得非常愉悦。
  “他就是阎苏两代唯一不愿接掌家族事业的苏远鹤,”阎静敏说道:“我知道苏家千方百计要他回家族帮忙,可是他从来没答应过。”
  葛雷新望着她,露出神秘的微笑。
  因为牛顿此刻在他耳际说了几句话。
  “我的一个朋友说过,”葛雷新说道。
  “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富贵浮云,白驹过隙。”
  “我没办法就这样离开,”阎静敏深深一吸气,神色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傲,“我还有责任未了。”
  “有许多人,在世的时候觉得没了他们世界就无法运转,”葛雷新沉静地说道。
  “但是,花一样的开,潮汐一样的起落,这些人早已化为黄土,可是,我们还是一样的过着日子。”
  “我们不谈这些了,好不好?”阎静敏柔声说道。
  “认识了你,再想想远鹤,再想想我们两家的过去,我决定要和你们好好把事情摊开来谈一谈,不要再打打杀杀了,好不好?所以,请你回去转告安爷爷,说阎家的小静想把两家人聚起来,好好谈谈。”
  “好,我会转告的。”
  葛雷新颔首。
  “安爷爷一定知道,我是个说了算话的人,而且我是诚心要和你们和好,所以请你们也用同样的善意回应。谈的时间,地点由两家的家长决定。”
  飞行器飞回苏氏城时已近黄昏时分。
  暮色中,葛雷新走出飞行器,一旁的保镖与司机已经将礼车车门打开。
  他朝礼车的方向走去,却听见阎静敏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喂!”
  她高瘦的身子在飞行器的螺旋桨风中显得单薄,长发随风飘荡,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连声再见也不说?”
  葛雷新走过去,伸出手。
  阎静敏不轻不重地握了他的手,一眨眼,却冷不防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再见,希望很快再见到你。”
  她嫣然一笑,就在保镖的簇拥下离去。
  而葛雷新静静地伫立风中,脸上唇印处还有一丝水气蒸发的凉意。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吻,是吗?”牛顿在回程很高兴地说道。
  “真是难得的资讯,听说古时候还有所谓的深吻、长吻、舌吻、湿吻哪!”
  在廿四世纪的社会中,因为人口极度的凋零,生育早已不再仰赖并不稳定的男女交往之上,而改由人种传承局选出合直染色体配成新生命。
  也因为虚拟科技的盛行,实质的肉体接触早已几近绝迹,甚至已被渲染为不洁行为。
  “你实在太聒噪了,别来烦我!”葛雷新没好气地说道。
  苏氏集团的总裁苏子安乍听葛雷新传回的讯息后,神色极度地惊讶。
  老人沉吟良久,很欣慰地笑笑。
  “如果能在订出下一任接班人之前和阎家和解,我就能更心安理得退休了。如果这次能够有圆满的结束,远天,我会考虑让你接我的位子,因为,能让那个顽固如石头的阎家小静主动提出和解,你是第一人,”然而,老人脸上却接着流露出忧虑的表情。
  “但是我担心远琴他们会有意见。所以,我希望你别把阎家小静要你传话这件事说出去,在家族会议之前,要完全不动声色。”
  葛雷新点点头。
  “没事的话,我先退下了。”
  临走之前,老人苏子安又叫住葛雷新。
  “远天,”老人赞许地远望着他,“干得好。”
  办公室的厚重木门缓缓关上。
  可是,在门后的老人脸上却陡地露出阴狠的沉思神情。
  “那个老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小心。”牛顿说道:“他的思想波有很强的压抑倾向,说话不尽诚实。”
  葛雷新按下他的居处楼号,走入电梯。
  “要脱离这个世界了吗?”他问道:“有没有任何核酸警队的力场出现?”
  “没有,”牛顿简短地回答。
  “我已经查过四周的水态、火态以及空气,没有他们的力场迹象。”
  “话又说回来,他们是怎样追踪到我们的?”葛雷新问道。
  “如果你说的网状时间理论成立,他们怎么有办法在无数的世界中找到我们?而且我记得你说过,要寻找一个特定的世界,甚至回到曾去的时空都是非常不可能的事,机率几近为零。”
  “我想,我的这种说法要修正一下。基本上,要进入一个特定世界的确很难,但是如果要进入一个曾经去过的世界,以转态生化警察的能力而言,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那,他们怎么办到的?”
  “详细状况我还不清楚,不过依照以前的经验看来,他们一定又动用了时光局的生物电探知仪。而且我们在时空间穿梭时会留下轨迹,我猜想,他们现在正从上一个世界‘桃源’不停地尝试不同的时空,错了,再回到原点重新再来一次。”
  “真累。”葛雷新叹口气说道。
  “别搞错了,他们越累,我们越有脱逃的机会。”牛顿说道。
  “现在我们暂时没有问题,而且,如果他们接近的话,我也会察觉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留在这个世界观察到他们的家族接班会议结束,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结构非常有兴趣。现在,我打算再次游离出去找找别的资料。”
  “随你。”
  葛雷新耸耸肩,打开自己的房门。
  第二天一大早,葛雷新便被急促的呼叫铃吵醒。
  苏氏家族的大家长苏子安将所有子弟群集至总部,宣布将在当日由二代子弟出面和阎家展开和平会谈。
  会中老人并且和阎静敏以影像通讯器材取得联系,由阎静敏本人做下录影纪录,保证这次会谈的诚意。
  “我阎静敏,以本人的生命及名誉为证,”阎静敏在显示幕上郑重地表示。
  “这次会谈阎家有绝对的诚意与贵家族言归于好。”
  出乎意料之外,以苏远琴为首的二代子弟们没有明显的反对迹象,只是问了老人几个相关细节,便纷纷告退。
  “远琴他们答应的话,我也就放心了,因为按照规矩,在这样的录影纪录下,表示阎家小静绝不会在会议中弄鬼,否则她就不再有立足之地,”苏子安告诉葛雷新道。
  “你在会议桌上要和远琴多多合作,这样的会议不会一次就完,但是,如果你表现出色的话,我也比较容易让你接班。”
  中午过后,苏氏子弟陆续抵达两方的会议场所:城南杜氏大楼顶层。
  葛雷新到的时候,苏远琴等人早已在会议厅中,正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见到葛雷新出现,便陡地停口不说,只各自看着手上的资料。
  过了不久,阎家子弟也在阎静敏的带领下出现。
  为首的阎静敏一身火红打扮,神情高傲,她环视了苏氏子弟一周,眼光见到葛雷新时,矜持的表情略为松弛,露出亲近的笑容,可是那笑容霎眼即逝,一行人走近会议桌坐定。
  由这次会议的公证人,城南杜氏的长老杜云风揭开会谈的序幕。
  一般来说,双方会谈气氛尚称融洽,偶有意见不合之处也总是有一方会退上几步接受。
  阎静敏秀眉微蹙,彷彿在思索些什么难解的问题。
  她看了看苏氏兄弟们轻松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己阎氏子弟众人的表情。
  “不对劲,”牛顿的声音不知道从何而来,悄然出现在葛雷新的耳旁。
  “阎氏那些人大部分都有心跳加速、汗水流出的征象,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偷眼看过时间。”
  葛雷新不安地转头四顾,有几个苏氏子弟注意到他的动作,微感诧异。
  阎静敏也注意到了他的不安,眼神微带询问。
  寂静的会议室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低鸣,但是那声音太过低沉,除了牛顿之外,没有人注意到。
  “有事情发生,一定有。”牛顿很肯定地说道。
  “你自己小心了。”
  突然之间,阎氏子弟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往四下翻滚。
  “中!”
  其中几人大声叫喊,纷纷滚到墙边,连阎静敏也被其中一人拦腰抱住,狼狈翻身落地。
  “磅”的一声巨响,阎氏席次的背面墙上整片崩垮下来,扬起烟硝味极重的烟尘,从烟尘中闪身走出三名持着重型连发枪械的蒙面人,指住苏氏子弟。
  苏远琴丝毫没有惊讶表情,彷彿眼下的状况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住手!”
  阎静敏从地上爬起来,挡在三名枪手的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我们的会议场上放肆?”
  回过头来,又向阎氏子弟中一人大声问道:“这是谁出的主意?明知道我用生命和名誉保了他们的安全,为什么这么大的主意也没和我商量?”
  苏远琴无视于三柄横陈于前的高爆枪械,举起双手悠然地“啪啪”地鼓掌。
  “好安排,好计谋,”他朗声说道:“牺牲小静一个人,可以换苏氏十来个,果然是笔好生意。只是,要玩,你们还差得远了。”
  一阵垂直飞行器的螺旋桨声由远而近,落地窗上出现偌大的阴影,紧接着,高速的连发机炮声响起,巨大的落地窗应声粉碎,窗外凌空停峙着一部巨型的战斗飞行器,黝黑的炮管冷冷地注视着一室的狼藉,阎氏子弟脸色惨白,那三名杀手也颓然将高爆枪械放下。
  从飞行器中垂下一条一条的钢索,几名黄衣人俐落地荡进室内。
  苏远琴从其中一人手上接过一柄短枪。
  “杜爷爷,今天不是我们下手大辣,您也看见了,是阎家不给我们活路走。”
  他神色轻松地对公证人杜老这样说道,随即脸上闪过一阵杀气,回身一枪,一名阎氏子弟胸部中枪,应声倒地。
  阎氏子弟纷纷长声惨呼,不住后退,缩到墙角。
  阎静敏一闪身,张开双手,挡在他们的面前。
  “不关他们的事!”
  阎静敏的长发已经散开,声音凄厉。
  “杀了我就好,别为难他们!”
  葛雷新见情势不妙,连忙走到苏远琴的身旁,急声道:“别杀他们,有什么事大伙好好说!”
  苏远琴侧头看他,脸色温和。
  葛雷新正待开口,冷不防一记重击,被苏远琴回手一记枪托打倒在地,一霎时天旋地转,在痛楚中,还听得见苏远琴冷冷的声音。
  “如果不是你这白痴平白订了这场会议的话,也许大家还不会弄得这么难看,你还有脸来和我说话?”
  苏远琴转身向阎静敏说道:“小静,我很遗憾。但是我还是要杀你,而且今天阎家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去。我没你那么傻。”
  然后他冷静地扣下扳机。
  一个高大的人影陡地闪身挡在阎静敏的身前,子弹正中眉心,从脑后溅出的鲜血洒在阎静敏红色的衣裳胸前。
  “远笙,你这个笨蛋!”
  苏远琴长声大叫,几名苏氏子弟连忙过去扶祝曾经和阎静敏有过婚约的苏远笙身子微晃,倒在阎静敏的身前,双眼兀自圆睁。
  当年,阎静敏与苏远笙的婚约只是双方家族策略性的安排,两人在订婚之前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苏远笙个性本就极为沉默,苏氏子弟在订婚破裂后也从未听他提及阎静敏,最后,他却在最危险的一刻为阎静敏挡了子弹。
  然而此刻阎静敏却只是怔怔地望着葛雷新发呆。
  葛雷新缓缓从地上爬起,额上因为挨了苏远琴一记枪托鲜血直流。
  “笨蛋!”
  苏远琴望着苏远笙的尸身,愤愤地啐了一口,却仍持枪向阎静敏的方向走近。
  从落地窗攻进的黄衣人之一这时横跨半步,挡在苏远琴的面前。
  “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苏远琴不耐烦地说道,闪身想越过黄衣人,可是黄衣人又跨一步,仍然挡住他的去路。
  “可以撤退了,这儿我们处理就可以。”
  “任务,还没结束。”
  黄衣人冷冷说道,然后举起枪,便在苏远琴的胸口开了好几枪。
  苏远琴离开人世的时候仍然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盯着黄衣人的枪口,彷彿从那儿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儿时游戏常玩的肥皂泡沫。
  他踉跄地便退几步,仰天倒地,胸口开了个大洞,脸上仍带着轻松的表情。
  “杀!不留活口。”
  黄衣人冷然向其它四名黄衣人下达命令。
  于是,高爆枪口毫不留情地喷出火花,一记一记准确打入这个城市最显贵的两个家族子弟的身体。
  葛雷新在火网中伏倒在地,一迥脚将苏远琴掉落在地的短枪踢往阎静敏的身边。
  自己一个打滚,拖着身边的苏远兰躲在倒地的会议桌后方。
  子弹火网在室内交织,一颗子弹透入葛雷新的体内,灼热的痛感让他长呼出声。
  五名黄衣人一致停下火力,往葛雷新和苏远兰藏身的会议桌后方逼近。
  “怎么办?大哥,怎么办?”
  一向对葛雷新极为不友善的苏远兰此刻却像是个无依的小童般躲在葛雷新的身后发抖。
  突然间,一声低喝声在黄衣人身后响起。
  阎静敏一身血污,在阎氏兄弟尸身堆中巍巍站起,手中握着两柄短枪。
  而那就是五名黄衣人在人世所见的最后一幅景像。
  阎静敏是阎苏两家中枪法最出色的子弟之一,在黄衣人还来不及举枪之前,五发子弹便在不到半秒钟的间隙里洞穿了他们的右眼。
  然后,她的身子也突地一软,倒在地上。
  葛雷新在苏远兰的搀扶下,走到阎静敏的身旁。
  她仰躺在血泊之中,脸色有着异样的苍白美感。
  此刻她虚弱地看着葛雷新将她泡在怀中,露出凄美的笑容。
  阎静敏身上中了数枪,大量失血,有一枪直接命中心脏部位,却不知为什么子弹没有贯穿身体。
  她抬了抬手,示意葛雷新将她左胸口的东西拿出来。
  葛雷新满手沾满了阎静敏的鲜血,探入她的胸口,拿出来一块小小的金锁片,正中央已被子弹买穿,上头镌着“苏阎静敏”四个篆字。
  “这是我和远笙订婚时的东西,原先以为这辈子再也用不着了,”她笑笑,随即猛烈地咳了起来。
  “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却想让自己有一天再用上这个名字。”
  苏远兰站在两人的身后,茫然地环视着一室的血污尸身。
  几个阎氏和苏氏子弟的尸身亲密地互相交叠,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
  雄心万丈的苏远琴尸身此刻仍圆睁双眼,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彷彿下一刻便可以杀尽阎家子弟,夺回家族势力。
  会议室外,一阵沉缓的脚步声响起,仍然活着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往大门口的方向看去。
  出现的是两名年近古稀的老人,苏氏总裁苏子安,阎氏总裁阎敬阳。
  苏远兰见了两名老人身影,欢呼一声,同他们跑过去。
  葛雷新怀中的阎静敏挣扎了一下。
  “别……”她虚弱地说道:“别……”
  牛顿在一室的静寂中开始说话。
  “葛雷新,走了。”牛顿冷静地说道:“接下来的场面你不会太喜欢的。”
  “我还好,没关系……”
  葛雷新抚了抚怀中阎静敏的脸。
  突然之间,“砰”的一声枪响,苏远兰奔向两名老人的步伐受阻,跑了两步之后便软倒在地,和他的亲哥哥苏远竹一样,也是额上一记弹孔,泊泊流下鲜血。
  葛雷新被这一个场面惊呆了。
  然而,怀中的阎静敏却彷彿早就料到似的,静静地望着老人苏子安枪管上冒出的硝烟。
  “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些事都是他们一手导演出来的,连我父亲他们十九个人的失踪也是,”她以悲悯的神情看着两个老人逐渐走近的身影。
  “根本没有所谓的接班人,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江山让出来。”
  “走了,葛雷新,”牛顿说道:“都说过你不会喜欢这种场面的。”
  逐渐糢糊的影像中,葛雷新只听见几声枪响,身上有淡淡的灼热感。
  阎静敏在他怀中安详地走了。
  葛雷新在这个世界的经历便随着宿主生命消逝的眼神结束。
  然而,印象最深刻的,却是离去前两名老人桀桀的得意笑声。
  “科技、历史不同,可是人心的可怕一点都不会变。”
  葛雷新在时空之风中这样感伤地对牛顿说道:“权力使人疯狂,原来,古籍中所载‘愿生生世世,永不生于帝王家’的悲叹是真的。”
  “我还是要再劝你一次,”牛顿再一次说道:“这些人,和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与你本就无关。因为他们而伤感、而咏叹其实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吗?”葛雷新在风中这样喃喃地自语。
  可是,那喷洒在视界中的鲜血,两家子弟临死前的绝望惨呼,还有,临离开前,阎静敏充满柔情的眼神……教人如何说忘记就忘记?
  突然间,在猎猎的时光风声中,流逝而过的人、事光影突地幻化出一道银白色的闪亮身影。
  “静敏!”葛雷新忍不住失声大叫。
  那道光影隐隐约约,而阎静敏如泣如诉的凄美神情在其中约略可见。
  可是,那道光影却在时光之风中越流越远,最后终于消失。
  出乎意料地,牛顿没有出声。
  葛雷新也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下一个时空逐渐浮现,他们屏息以待,准备迎接那一场并不好受的绝大冲击。
  葛雷新和牛顿抵达的下一个世界,是一个和他们的认知完全相反的世界。
  他们抵达的是一个“巫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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