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小元元很快成了宪云姐姐的生活重心。也许是天生的本性,5岁的宪云已经像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她会把最好吃的糖果,最好玩的玩具全部慷慨地送给元元。
  元元没有睡觉机能,他的大脑永远不会疲劳,所以每到晚上,家人互道晚安后,小元元就乖乖地睡到床上,举起左臂,让姐姐摁一下能源开关。然后,他的面部表情慢慢冻结,就像是湖面上逐渐消失的涟漪。清晨,小宪云刚被唤醒,就急急跳下床:
  “奶奶,让我去喊元元!”
  她爬到元元床上,用力掀开他的左臂,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慢慢睁开眼,木然的面部逐渐泛出灵光,等到这灵光延及整个脸庞时,他立时变得生气勃勃,动作敏捷地跳下床。宪云说:
  “元元,快去看白雪,妈妈说,昨晚白雪生了4个小猫崽!”
  两人急不可耐地跑到储藏室。白雪卧在一个藤编的窝里,身下是松软的丝棉,那是姐弟两人为它铺就的。4个小小的肉团团在它身下蠕动着,哼卿着。元元性急地伸手进去:
  “是白的吗?我看看。”
  但平素十分依恋小主人的白雪今天却变得十分凶暴,它恶狠狠地咆哮着,伸出前爪在空中虚抓一下,锐利的爪尖擦着元元的胳臂,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宪云被吓哭了,她拉上弟弟退出储藏室,一边痛痛地啜泣着。元元也不甘落后地嚎起来。
  但元元随即发现姐姐的眼睛中有一滴滴的水珠溢出来。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他自己的眼睛中从来不会这样滴水。他忘了哭泣,用小手接着姐姐的泪珠,好奇地问:
  “姐姐,这是什么?”
  正在哭泣的小姐姐一下被逗笑了:
  “这是眼泪!小傻瓜!”
  “眼泪?姐姐,为什么我不会流泪?”
  “为什么?”宪云思考着该怎样回答。爸爸一再交待,不要让元元知道自己是机器人,那样他生活在人类家庭中会不自在的,懂事的宪云记牢了爸爸的话。她忽然灵机一动:
  “你是在假哭!对,你一定是在假哭!”
  元元难为情地承认了,但他认真地反驳:“不,有一天我真哭来着,还是不会流泪。奶奶!”他大声喊道:“奶奶,为什么姐姐会流泪,我不会?”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奶奶笑着低声咕哝:“你这个机器人小崽子,样样都要学姐姐的样。”她用围裙揩揩手,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男子汉呀,男子汉不流泪。”
  元元似懂非懂地说:“嗅,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流泪。”
  从宪云3岁时,父亲就教她下围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现在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倒给元元。但她不久就发现,元元似乎是个天生的棋手,他很快超过姐姐,不久,连爸爸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爸爸不在家时,元元就会缠着姐姐:
  “姐姐,再跟我下一盘吧。只下两盘,行吗?要不,我让你赢一盘,行吗?”
  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硬磨,她只好摆好棋子。但元元随即就忘了“让你赢一盘”的诺言,他很快把姐姐杀得落花流水,还不耐烦地喊着:
  “快走!姐姐快走!我等你老半天啦!”
  气不过的小宪云偷偷伸手摁一下他的睡眠开关,元元立即木然不动。她忍住笑从元元棋盘里拿走一只车,再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的眼睛立即骨碌碌转动起来。多少年后宪云才感悟到生命力是何等奇妙的神物,它能在元元那木然僵硬的面部一下子注满灵性,使这个小机器人鲜活灵动,惹人怜爱。
  元元眼光一扫,立即大叫起来:“我的车呢?你又偷了我的车!”
  宪云大笑着拂乱棋子,跑开了。元元在后边不依不饶地追着喊:“不行!你赖皮!奶奶,姐姐要赖皮!”
  爸爸正好走过来,宪云笑着扎进爸爸怀里。爸爸抱起她,宪云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爸爸,你给我换一个最聪明的机器脑袋吧,行不行?爸爸,给我换一个吧。”
  爸爸低声嘘了一声:“嘘,不要让弟弟听见。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是机器人,等他长大再告诉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元元5岁时奶奶去世了,她在去世前已经发现,长大了的元元不再“贴”奶奶和姐姐。他爱和邻居小男孩玩耍,他强大的体力常常造成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更多的时候,他是迷恋着电脑,近乎疯狂地迷恋着。
  他不是迷上了电脑游戏或类似的玩艺儿,他干脆是和电脑成了朋友。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试验室的主电脑前,认真投入地和“沃尔夫哥哥”用键盘谈话。后来,每当元元走近,沃尔夫电脑就自动打开屏幕,一个电脑合成的面孔就出现在屏幕上,那个面孔上有拳拳爱意。元元已不再使用键盘来会话,似乎两人的目光已经相通。
  元元奶奶弥留时,家人都来同她告别。宪云哭得双眼通红,小元元仍不会流泪,但强烈的痛苦写在他脸上。姐弟俩悲声喊道:
  “奶奶,你不要走,你醒醒吧!”
  妈妈忍住悲声拉着两个孩子出去。奶奶突然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昭仁,你过来。”
  孔昭仁向妈妈俯下身去,忍悲道:“妈,你还有什么交待吗?”垂死老人的目光这会儿十分清醒,思维也异常地清晰。她断断续续地说:
  “昭仁,你知道吗?元元是另一个世界的,他早晚要离开我们。”
  儿子沉默片刻才回答:“妈,我知道。”
  “孩子,元元真要离开时,你就放他走吧。”
  儿子又是沉默片刻才回答:“好的,妈,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
  老人安然地闭上眼睛。她没有料到元元的悲剧也随之而来。两个月后的一次检查表明,元元的身体突然停止发育。此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5岁的身高,心智成长也从此停滞。这个变故的直接后果是爸爸性格的变态,那个快活的慈祥的爸爸从此消失了。一直到很多年后,孔宪云还在心中苦声追问,这一切为什么会突然降临在她的家里。
  宪云在卧室里收捡自己的行装。她已经45岁,是一个干练的职业妇女。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曲线,穿着很随意,一身细帆布猎装,旅游鞋,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这些简单的衣装打扮掩盖不了她的高贵气质,不过她的美貌中已带着岁月沧桑。
  她的床上放着一个中号PVC旅行箱,衣物差不多装齐。她抬眼扫视屋内,淡青色的墙壁上挂着她和丈夫朴重哲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她幼年时的一张全家福,有奶奶、爸妈、她和小元元,照片里溢散出浓浓的温馨和喜悦。她取下来,仔细端详着,轻叹一声。
  妈妈托着一件洗衣店才送来的衣服走进来,含笑打量着女儿。女儿眼角已刻上了细细的网纹,那是非洲荒原上二十几年风霜留下的痕迹。她问:
  “明天的飞机?”宪云点点头。妈妈忍不住又劝道:
  “云儿,你已经不年轻了,还要在非洲跑到什么时候?”
  “托马斯教授58岁了还在跑呢。”
  妈妈叹口气,不再劝了。“好吧,你要小心。拍摄野生动物又苦又危险,哪一次你出门,当妈的都一直悬着心,一直悬到你回来。”
  宪云笑着搂着妈妈的肩膀:“我的老妈,你就放心吧,我已是此道老手了。你不要忘记肯尼亚也是在21世纪,除了自然保护区以外,那儿的生活条件并不比北京逊色。再说,对于速度4马赫(1马赫约等于1.11倍音速)的波音797来说,内罗毕到北京也就是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别担心啦。”
  妈妈出去了,开始准备今天的饭菜。宪云想,当妈妈穿上围裙操持家务时,谁也认不出她就是国际驰名的作曲家卓青玉教授。作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她的很多灵感都是萌发于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命。她的“恐龙交响曲”在世界上颇负盛名,乐曲中可以听出霸王龙的凶暴和不可一世,角龙的温顺和笨拙可爱。但无论凶暴或温和,它们都是生气勃勃的强劲的生命。然后旋律由昂扬强劲转为悲凉宿命,称雄地球的恐龙家族在不可抗拒的灾祸中逐渐衰亡,地狱使者的号角在乐曲中时隐时现。乐曲结尾,可以听见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在悲鸣着,似是在悲愤地诘问苍天昊土,质问那无常命运。
  一次,母亲在弹奏“母爱与死亡”,忽然发现7岁的宪云泪水盈眶。她问女儿听出了什么?宪云哽咽着说,听着这首琴曲,她不由想起爸爸讲过的许多生物习性:在极度饥饿时,母狮子同偷吃幼狮的雄狮拼命;雌章鱼在产卵后便不吃不喝,耐心细致地用腕足翻动卵粒,以保障卵粒能得到足够的氧气,小章鱼出生前,章鱼母亲便力竭而死……
  母亲激动地搂紧小宪云,泪水滚滚而下。从此,她一心一意培养女儿的音乐才能。可惜,她没有成功。宪云从15岁起就坚定地选择了野生动物研究的志愿。她觉得在自己身心深处,在她的基因密码中,刻印着人类祖先遗留下来的野性,所以她迫切希望能面对蛮荒的自然界。
  母亲很失望,但没有勉强女儿,这使宪云常常觉得心中有愧。
  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脑屏幕的开关。这儿是生命科学院沃尔夫主电脑的一个终端,屏幕上立即闪出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它文雅得体地微笑着,用悦耳的男中音说:
  “夫人,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沃尔夫电脑在30年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电脑,有视听说功能,它的合成面孔是电脑“人格”的象征。它也有简单的感情功能,尤其是当小元元和它对话时,它会调动面孔上的线条,组合成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宪云微笑着吩咐:
  “沃尔夫,请通知我丈夫,今天是元元的生日,我们约好出去玩的,请他不要忘记。”
  沃尔夫微笑回答:“是,夫人。请你向元元转告,他的朋友沃尔夫祝他生日快乐。”
  宪云嫣然一笑:“谢谢,沃尔夫。”
  “也祝你明天旅途顺利,夫人。”
  “谢谢。”
  妈妈已穿上外衣准备出门了,她匆匆交待:
  “我要去学校了,10点有我的课。你们晚上7点前尽量赶回来,生日蛋糕已经预定,等一会儿沃尔夫通知连锁店送几盘菜肴。你爸爸呢?”
  宪云向书房瞥一眼,苦笑道:“又在书房生闷气呢,每次只要我说带元元出门玩,他都是这样。”
  妈妈也惟有苦笑:“这个怪老头。”
  宪云激动地说:“我真不理解,37年来,爸爸为什么这样对元元……抱有敌意。他从不让元元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在家里又从不正眼看他!你记得吗?元元5岁前爸爸是多么爱他?甚至连我都嫉妒过,觉得爸爸偏心。现在他这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啊。”
  妈妈沉重地看着宪云。这也正是她37年来百思不解的问题。那个才华横溢、豁达开朗的孔昭仁到哪儿去了?如今他活得像一个黑色幽灵,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家人。这些苦涩她一向深藏心底,从不告人。她沉重地说:
  “云儿,你要理解父亲。他年轻时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领袖人物,元元身上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元元5岁时心智发展突然停止,连身体也停止生长。这次失败完全把你父亲压垮,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云儿,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你爸爸是个天才,但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爸爸陷入DNA的泥沼——据他说,他要在DNA密码中寻找生命的灵魂——耗尽了才气。”母亲悲凉地说:“其实,最可悲的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承认了失败,早在30年前他就彻底放弃了努力。你爸爸的心灵已被黑暗淹没,没有一丝希望的亮光。这些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宪云和妈妈相对无言。这些情况宪云早已有所了解,但从母亲嘴里听到还是第一次。她很同情母亲。稍停一会儿,她苦笑道:
  “妈,并不是我不理解父亲。我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愿,可是,37年来元元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实在太可怜了。我又经常在外,只有趁回家这几天尽量带元元散散心。”
  妈妈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管带元元出去玩吧,怪老头那儿由我对付。我走了。”
  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出现在主电脑室里:
  “朴先生,夫人请你注意今天的日程安排,她和元元在等你。”
  朴重哲和助手们刚完成了计算前的准备工作,他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谢谢。”
  沃尔夫略微犹豫了一下,在这个片刻,它一定检索筛选了几千万条感情规则,然后它说:
  “朴先生,但愿这次计算能得出确定的结果。”它歉疚地说:“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不能为你作更多事情。”
  朴重哲慈爱地说:“不,你做的很好,责任在我们。”
  沃尔夫电脑已经在生命科学院工作了40年,由于多次扩充和更新,它已拥有10万亿次每秒的运算能力。它可以轻松自如地对付任何人类的密码——它甚至不需分析,只用对密码进行蛮力攻击,在短时间内就能试完所有的可能性。但对于破译“生命灵魂”来说,世界上任何一种计算机也无能为力。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固的秘密。
  所以朴重哲只好采取原始方式:先由他和助手们按直觉的指引挑选一个可能正确的方向,再为沃尔夫搭出一个计算框架,然后把希望交给命运女神。即使这样,沃尔夫每次也要花费100多个小时来进行紧张的计算。20多年来,他们已经失败了139次。
  朴重哲笑着对助手们说:“你们把扫尾工作作完就休息吧,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的计算。”
  谢尔盖教授和田岛博士都笑着点头。他们闭口不谈对成功的预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他们几乎注定要做失败的英雄。朴重哲说:“宪云明天去非洲,今天陪她和元元逛逛,先去北京体育馆看电脑人脑象棋比赛,再乘直升机去青岛看大海。”
  谢尔盖教授也是一个国际象棋迷,他得意地说:
  “是库巴金与Deep电脑的大赛吧,他是俄罗斯的民族英雄,17岁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已经称雄棋坛20年了。而且现今世界上惟有他还能同电脑一决高低。”
  四岛说:“不过,最近两届大赛都是Deep电脑获胜。”
  朴重哲点点头:“对。Deep系列电脑(深蓝、更深的蓝、深思、深红等)与人脑的比赛是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的,由许海峰等人组成的科学家小组为电脑编制软件。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曾多次战胜电脑,但在他的晚年已经是输多赢少了。电脑的棋艺飞速发展,本届棋王库巴金更是难以招架。对了,谢尔盖教授,我知道你的国际象棋棋艺很高,你同我家的元元下过棋吗?我在他跟前毫无招架之力。”
  谢尔盖笑着:“只下过一次。他的棋艺太厉害了!依我看,库巴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朴重哲笑道:“可惜元元不能代替人类参战。”
  从生命科学院到燕南园,朴重哲一向是步行。他穿过树木葱茏的小径,对面过来的大学生们不时向他点头问好。他们朝气蓬勃,女生大都已穿上色彩鲜丽的短裙。朴重哲恍然悟到,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自从20年前投身于这项研究,每天埋头工作,他似乎已丧失了四季的概念,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胜利一直遥遥无期。有时候,绝望的心情就像霉菌一样,偷偷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他总是努力铲除这些霉菌,在同事和家人面前从不暴露自己软弱。
  宪云在门口等他,他拥抱了妻子,在她额前轻轻吻一下:
  “出发吧,元元呢?”
  “他在电子游戏室,我现在就去喊他。”
  “走吧,我也去。”
  他们很远就听见了电子游戏室内的欢笑声和叫喊声。推开门,4个小孩正在玩仿真游戏。他们坐在操纵椅上,带着目镜和棘刺手套。当他们通过棘刺手套操纵飞行时,棘刺传感器会把有关信息输入到电脑中,目镜中就会出现逼真的太空作战场面。这会儿小元元扮演地球人,小刚和小林扮演外星机器人。4岁的女孩小英坐在元元背后,她突然尖声叫道:
  “后边!元元,后边!”
  小刚的飞船企图从后边偷袭,他的瞄准光环已经快套上元元了,元元手疾眼快,一拉机头,飞船跃上浩瀚深邃的太空,然后像流星一样俯冲下来,光环迅速套上了小刚的飞船,几道激光闪过,小刚的飞船被炸裂,他惨叫着跌入太空深处。
  现实环境中,小刚不情愿地从操纵椅上站起来,退出比赛。
  小林的飞船不久也被击沉了,小英高兴地喊:
  “元元你真行!地球人又胜利了!”那位太空小骑士咯咯地笑着,小脸庞放射着光辉,在操纵椅上顾盼自如。
  宪云和丈夫相视而笑。他们婚后一直未生育,所以从感情上说,长不大的元元弟弟更像他们的儿子。他们十分喜爱小元元,喜爱他宅心仁厚,喜欢他的天真活泼,童稚可爱。只有一点始终沉甸甸地坠在他们心底:从生理年龄上说,元元已经42岁了,但他的心智一直没能冲出5岁的蒙昧。
  宪云走进游戏环境。元元的目镜中,一个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女指挥官走上指挥台,穿着太空服,领口上的将星闪闪发光。她下命令道: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