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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的梦


——原载海洋出版社1980年12月出版的《冰下的梦》。

  澳大利亚捕鲸船“金羊毛”号把我从斯科特岛上救出来,纯粹是个偶然的奇迹。假如不是“金羊毛”号遇上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到斯科特岛靠一靠,避开这南极恶魔的耀武扬威,绝不会有人去那里发现我。
  据说,当时我躺在冰岸上是硬邦邦的,幸得捕鲸船上的威治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把我弄上船去试试他的手艺。这样,居然在他们避难之时,救活了我这个落难的人。我活过来了,但一直有点迷迷糊糊,也许我的梦吃胡话表白了我是中国人,于是风暴过后,他们就把我送到了最近的南极中国科学考察站。我终于辗转回到了离开1个多月的“风帆”号科研船。
  当我回到船上时,同志们的惊喜交集是可想而知的,因为1个月以前,已给我开过追悼会了。一直还为我戴着黑纱的小于把悼词拿给我看,上面给我加上了勇敢的科学工作者、优秀的科技记者等头衔,可着着实实地表彰了我一通。小于还告诉我,开追悼会时,北非共和国还派了特使来参加,因为我们南极之行的主要任务是应他们的紧急要求……他还说:“你这张弓真是好运气!”
  这是10天以前的事,那时我刚回到船上。现在,“风帆”号的同志们硬把我送回国内,让我疗养。假如为了我的身体健康——指肌体而言,让我疗养,我还想得通。这样我还可能提出充分的理由,说明我可以继续坚持工作。可是,他们说是这么说,实际理由是认为我头部曾受过伤,这1个多月又不知在哪里历尽艰险,神经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不相信我是神志清醒地告诉他们这1个多月经历的一切。一句话,认为我是精神失常,胡说八道。小于虽然悄悄地告诉了我这真话,但他显然也认为我告诉他的这一个多月稀奇古怪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和其他人只是认识程度上的差别而已。假如中村还在船上,或者我能带一点比我当时穿的灰色西服和金质维纳斯雕像更能说明问题的证据就好了!我真是有口难辩,何况他们十几个人都这么统一口径、异口同声地要我回国疗养!我就被送回来了,玲妹在疗养院等我。
  此时,我是在鼓浪屿特种疗养院。海风把浪涛声作节拍的阵阵钢琴声传来,好像是肖邦的一支怀乡的曲子。我决定利用这强迫的空闲,把一切都写下来,让更多的人来判断我的经历……
  我抚摸着精致的金质维纳斯像,耳中的钢琴声和浪涛声仿佛成了一种有节奏的、前些日子我熟悉的语言:“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咕噜……”而维纳斯像似乎不再残缺,正高举双手在呼号……
  让我还是一切从头写起吧。

总统拜托中国专家

  “军事科技通讯社”合并到“中央科技通讯总社”后,人员作了一些调整。我虽然还常是记者和科技工作者的双重身份,但工作重心主要放在科研上了。半年前,我随专家工作组到北非共和国。专家组成员都是搞能源的,而我和小于是搞地球表面曲线直接通信的科学研究,为了工作需要,就编在一起出发了。我和小于自然捎带有采访任务。
  专家工作组的任务是与北非共和国的科技人员一起,改进一套由国际能源设计机构设计组装的合成水及液氢生产系统,简称能源制造系统。这系统可以讲是北非共和国的命根子,全国70%的生产、生活用水及动力燃料液氢的供应都由这系统保证。该系统最近运行不太正常。据分析,这并非单纯系统本身的问题,而是近期太阳黑子及宇宙线的异常变化,超过了系统原设计的屏蔽保险系数很多倍所造成的。应北非共和国紧急要求,我们就出发了。同时到达北非的还有M国、J国的专家组。
  可能太空异常现象趋于低潮了,所以我们十万火急地赶到北非共和国近两个月了,居然一切都很正常。但针对已发生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各国专家一起作了一些安排。我国负责规划开发几个大容量的地下水库,新建好几个地点分散的液氢储存点。除了这些工作,我和小于还有足够时间进行曲线直接通信的试验,验证了地磁、引力、高频电磁波及次声波等对我们用以进行通信用的Ω-Ε复合射线的影响,并运用在系统本部与各水库、液氢储存点以及输送枢纽站之内的联络。
  这里气候酷热难忍,用小于的话说是:“热得出盐。”因为汗一出来立即蒸发了,在脸上、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咸味的白痕。但我们在室内工作条件很好,自控变温空调、人工气流,不比避暑的黄山和北戴河差,当然不可能有山色湖光、海风拂面那样令人心旷神怡。这毕竟是工作呀!工作很紧张,我们却很愉快,一种身负重任的愉快。
  为了不使人们产生无谓的紧张,北非共和国没有向人民宣布前段时期能源系统的失常和目前正在进行的工作。因此,那些走在有冷气设施的人行道上,吮着蛋卷冰淇淋、咬着紫雪糕的无忧无虑的人们,谁也不会想到:一旦能源系统停止工作,连吃水都会成问题,更不要说什么空调设备、高速冷气电子车和紫雪糕了。
  一天,我和小于正在值班室往北京发通讯稿。在传真屏幕上,总社的陆胖对我挤了挤眼睛说:“想不想玲妹?要不要我去帮你请3大假回来看看未婚妻?”他又拿我准备下星期结婚,结果工作需要出差来开我的玩笑了。我回了他一句什么,他们俩一起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突然,通讯站收到超远外层卫星发来的信号。小于迅速读了起来:“太阳黑子又开始异常强烈爆发,宇宙射线大幅度增强,北非地区影响特别严重……”我连门都没来得及关,拉了小于就往能源系统总部跑去。
  各国专家都已得到消息,总统代表正在主持召开紧急会议,部署应急工作。每隔几分钟传到会议室的卫星情报及监视仪表数据,更增加了会场的紧张气氛。由于各国专家的分工,如监视分析、系统屏蔽、应急措施……各人考虑的角度不同,意见很难统一。可是记录仪上的曲线直往上蹿,已接近安全线了。总统代表紧锁双眉,看了一眼窗外,站起来果断地宣布两条决定:一、全体外国专家立即撤离能源系统地区,一切应急工作由北非专家主持;二。立即切断能源系统与地下水库及液氢储存点的输送线,通知系统地区无关人员立即离开。
  几分钟后,接专家组的飞机起飞了。但我国专家留下了一半人员,决心与他们共同对付这紧急状态,我们本来就是应急而来的嘛!经过争取,主要是我的双重身份,我和小于都留下了。原来我就是负责输送线的遥控、联络工程的,所以决定后就立即驱车去输送线总控制站。
  液氢电动车停在地道口,我和小于前脚后脚地冲进了输送线总控制站。小于门都来不及关就去切断输送线,打开了与能源系统本部及地下水库、液氢储存点的联络设备。本部不断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由于特强宇宙射线的影响,系统中进行操作的机器人接受了莫名其妙的宇宙信号,工作得乱七八糟;核燃料成倍地被激发,可控核反应成了“自动”进行;已切断的太阳能电源,竟在高电压大电流情况下自动跳弧短路,往激发部分输送高压强电。而且反应部分的快中子流,由于宇宙射线的影响,不断偏离靶室。本来射流偏离只是影响生产率,但越来越强的快中子流偏离靶室,对屏蔽、吸收又造成了新困难。万一穿透逸出,后果将不堪设想。这几乎无坚不摧、无可阻拦的快中子流四处乱射,必然在它所能及的地区造成一片死亡和废墟。再加上同时也必然随之会产生的放射性污染与其他物质的二次激发,真是越想越可怕。可是,毫不留情的指示仪器上,标志危险的红线已接二连三地被突破了。
  我刚看到监视卫星发来的第二次紧急危险信号,就被一阵强光伴随的气流和剧烈震动从椅子上抛了起来,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沉重的眼皮,想寻找把我惊醒并引起头部嗡嗡回响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原来这是电子钟报时的音乐声,刚才还有点飘忽不定的周围一切都逐渐清晰了。我是睡在病房中,而电子钟上的日期似乎清楚得不对头。我记起了紧急状况的那天是12月初,怎么现在是21日了呢?我的思想活跃起来了,但浑身疲软,像一个睡多了的人那样周身乏力。我动弹了一下,想撑起身子,但又无力地躺了下来。可能惊动了外面的人,一个脑袋从门帝后面探出来,小于一下跳了进来。他一只手还吊着,但紧盯着我的双眼忽然流下了眼泪。他先愣了一下,然后用震得我头嗡嗡响的大嗓音叫喊起来了:“许总!大夫!张弓醒来了!醒了!”只听得外面门、窗、地板似乎都在响。一会儿,我们组长许总工程师和其他同志,还有北非专家和大夫都拥进来了。可是他们一进门又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才走近我躺着的病床。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高兴地招呼许总和同志们。他们见我开口,都特别高兴,辛医生搓着手直说:“蛮好,蛮好!”
  我想撑着坐起来,小于急忙用他健康的右手拉住了我,然后又指着他自己,神色紧张地问我:“我是谁?你叫得出名字吗?”我更加莫名其妙了,这个小于在搞什么名堂?他见我没有马上回答,着急地又追问:“叫得出我的名字吗?”我不禁笑起来了,说:“于航,小于头,你在捣什么鬼?”想不到这么一句话,使他们都开心地笑出声来了,好像我在学侯宝林说相声一样。我想可能我给震昏了,昏睡了这么久,现在醒来,所以使他们这么激动。我虽然全身无力,可没有任何伤痛,至多是脑震荡吧。刚才头嗡嗡作响,也许就是脑震荡的表现。后来小于告诉我了才明白,情况还严重得多呢!
  原来那天卫星紧急信号发来后,根据总统的指示,立即采取当时危害最小的应急措施——部分炸毁这在地底下的能源系统核反应部分。这样可以比它自行连锁反应引起的爆炸减小80%的破坏影响。本来估计输送线总控制站的地下建筑完全能承受这样爆炸的影响,可是控制站地道口,我们停在那里的那辆液氢电动车毫无遮拦,被强烈震动及高温冲击波引起了液氢爆炸,几个零件碎片正好顺着地下通道飞进了我们没关好门的总控制站。小于的左手被打成骨折,而我呢?竟整整齐齐地从后脑勺把头盖骨削去了一大片。是碎片角度选得好还是我的运气好就说不清了,反正紧急救护队在抢救检查时发现,我除了有脑震荡的症状外,头盖骨虽被削去一大片,而脑膜以下竟毫无损伤。
  为顺利进行抢救,救护人员立即使我进人低温人工休眠状态。十几个医学专家和技师为我专门制作了一个钛合金头盖骨,他们在7天7夜中,每人平均只睡了不到10个小时。当把头盖骨安装粘接好后,又担心神经、血管及大脑对这钛合金头盖骨能否适应,直到前天,见再植的头皮上头发还在长,而脑电波及神经反应都正常,他们才轮流去休息。至于手术是否完全成功,还得看我解除休眠状态苏醒后的情况,才能作最后结论。我既然认识小于,说话也清楚,至少说明大脑还不是全部出问题,所以他们这么高兴。
  起初几天,大家都把我当病孩一样,问我:“3乘9等于多少?”“玲妹是什么人?”“你今年多大年纪,什么地方人?”……气得我给他们演算了一道复变函数的数学题,又背了几首唐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才算把他们这些喋喋不休的嘴堵住了。半个月后,虽然大家还是把我当伤病员,但由于“恢复剂”、“健康激素”等药物的奇效,再加上我抓紧锻炼,自觉已是精力充沛、浑身是劲了。然后,我就找我国专家组组长许总工程师要求参加工作。
  看来工作真紧张,虽然事故中只有我和小于负伤,但现在要干的工作这么多,人手一直不够。因此,许总问了问我的身体情况,我又当他面连转了4个360度立即站稳的高难动作,他终于同意我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每天工作半天。只要开始工作,这半天是无法计量的,自动会变成8小时、12小时、20小时。我对许总也是这么说的,他笑起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张弓啊!弦不要绷得太紧了!”
  一接触工作就更知道这命根子系统对北非共和国的意义了。由于系统的事故,单靠地下水库及储存的液氢,即使“节衣缩食、限额配给”,也只能维持不到3个月的低水平供应。依靠国际援助总不是长久的办法,3个月内要重建能源系统是不可能的。特别是水,目前正是农业灌溉用水时期,必须立即着手解决。奥斯博特总统亲自召集了各国专家组长商量后决定:一部分人研究着手重建能源系统;一部分人研究解决水的问题。在解决水的方法上又分两方面进行:一方面用传统的海水淡化法,需立即建设海水淡化站及铺设管线;另一方面组织人去南极取冰化水。我国承担了去南极取冰的任务。
  经过几天紧张的讨论研究,我们决定采用这样的取冰方案:由我国“风帆”号科研船携带几套核动力航行驱动机到南极,利用高能激光切割合适的浮冰,使浮冰有了适合航行的船的外形,外表经过喷镇成膜,又安放电化学制冷装置,以便保证航行中不融化,再把航行驱动机装配上去,就成了一艘艘“冰船”。在“风帆”号率领下,我们可以乘风破浪、直奔非洲了。
  关于我的头盖骨,由于出事时玲妹正好出差去了,我又生死未卜,所以一直没通知她本人。待我在不到1个月内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后,就由我自己给她通了个传真电话。她见我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自然就一百个放心了,以为只是跌了个跟头罢了,我就也不多说了。当时在一旁的小于故意用手指在我头上弹了一下,我自己觉得有点金属响声,但显然玲妹不觉异样,所以她只是对小于威胁似的扬了扬拳头,抿嘴笑起来了。当然笑声像悦耳的银铃一般……接着我又给总社通了话,说是汇报工作,其实是想要总社支持我去南极,因为许总考虑去南极的名单时只有小于而把我留下了。也许是总社考虑了我的要求,最后宣布名单时我还排在小于前面呢!
  临出发,奥斯博特总统专门举行了宴会,祝酒时他用宽厚的低音说:“拜托中国专家了!”

印度洋上的怪物

  这次南极之行,虽然是取冰,恰无异救火,时间极紧迫,所以决定后立即准备,没几天“风帆”号就启航了。趁专程到D港送行的总统代表在启航仪式上致词时,我给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风帆”号科研船。
  “风帆”号是我国新建的海洋科学综合科研船,下水还不到一年,但已誉满全球。这次在北大西洋进行科研活动,由于我国承担了南极取冰的任务,该船就奉命到北非D港接我们。人们称它是海上全能科学实验站,从海洋水文、气象到海洋生物、海洋化学、海洋物理,从海洋资源开发、深海工程的研究到续航、破冰、抗风排浪的能力,它都是首屈一指的。特别是最高航速可达到很高时,更是其他船望尘莫及的。她是我国科学技术和工业高度发展的一个标志和骄傲。全船总重约有3.5万吨,全长200多米,从龙骨到瞭望塔顶高50多米。虽然航行时吃水较深,但在一些浅海港口,利用气垫水翼及可变形的船底,再加上灵活机动的操纵系统,照样可以进港靠泊,可以讲几乎不选择任何口岸。这一点使几个国家的海军部门又称它为“可怕的中国船”,无疑是从登陆作战、支援滩头阵地角度去看待“风帆”号的。全体船员,不包括科研人员在内,只有30人。船员都是经过严格考核选拔的专业人员。船长焦京沙只有36岁,是航海大学的优秀研究生,已有15年“海龄”。而大副袁征年龄只有32岁……
  启航仪式已结束。在北非音乐《祝君乘风破浪》的鼓点中,我们开始了这次任重道远的航行。我是生在海边的,但工作后一直是飞来飞去,这次在海洋宽阔的胸怀上航行,感到十分亲切和兴奋。我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情不自禁对着碧蓝的大海唱起《远航》来了。这些日子,我已习惯了头盖骨有时似乎在共鸣的嗡嗡声,常常忘了我有着这么个钛合金的头盖骨。
  仗着“风帆”号的“全海候”航海性能,也没选什么“黄道吉日”就顺着最近的航线开始了航行。头几天南下航行顺利得很,真是乘风破浪、一帆风顺。小于老是嘀咕:“太平淡了!有风浪才够劲呢!怎么大西洋变成了‘太平’洋了?”我却尽情享受着这碧波细浪上诗情画意的航行。蓝色的海洋一望无际,“风帆”号在海面耘出一道泛着白色泡沫的航迹。在有的人看来,可能单调乏味、平淡无奇,可是你仔细看看那波涛浪花,难道不比陆地上的奇花异葩更加绚丽多彩、千姿百态?你能找出两朵一样的浪花吗?你能找出像浪花那样用流畅奔放的线条勾画、用神奇变幻的色彩装饰的花朵吗?你看那充满着生机活力、永不倦怠的波涛,那么气势磅礴、顽强勇敢、宽广开阔!假如你有什么愁闷烦恼,那么我要说:“到海上去吧!”在大海宽厚的胸脯上,你仔细去看看浪花波涛,那么一切愁闷烦恼都会消失而换得心旷神,怕。即使遇上风暴,那也不要紧,这时浪涛又会用另一种形式使你没工夫去愁闷烦恼了。当然,假如你连看都不看海洋,即使坐在船上,我这服消愁解闷剂还是不灵的……
  小于见我对着万顷波涛念念有词,觉得很奇怪,走过来说:“怪不得这几天风平浪静,原来你在念祭海经呢!”说完哈哈笑起来了。小于比我小好几岁,又是个生在城市,长在学校,工作后也和我一样飞来飞去的角色,我觉得有责任培养他对大海的感情。我不理会他的玩笑,指着大海波涛问他:“小于头,你说海是什么颜色的?”“蓝的嘛!”小于看都没看就回答了,接着怪声怪气地唱了一句:“你爱这蓝色的海洋……”并把手放在胸前,头微微一低,模仿着演员的动作又说:“蓝色的海洋,蓝色的天空。你爱海洋,我爱天空。海蓝天蓝,各有分工。”他又作起诗来了。我没理他,一把将他拖到船舷,指着在夕阳下泛着奇光异彩的波涛叫他看。也许他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波涛,所以看了一会儿,摸着头说:“哟!真是彩霞落九天!那是什么蓝色的海洋?应该讲是五彩、七彩、十彩……五光十色的海洋!你看!金色、橙色、红色、绿色、蓝色、蔚蓝色、深绿色、翡翠绿、银白、金黄!……”他一句一个惊叹号,真像发现了新大陆。
  小于和我对大海有了很多共同的语言了。我们一起品评那颤动着跌进海中的火红落日,一直到告别那鲜红灿烂的太阳最后一绺光芒,一起赞赏那映着夕阳余辉变幻绮丽的大海和彩霞。直到催促大家吃晚饭的音乐响起来,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走进餐厅。小于还频频回首、赞声不绝,他也爱上了大海……
  在卧舱里,小于兴致勃勃地约我,明天清晨“风帆”号过好望角时,一起去迎接海上的日出。
  好望角!好望角!这“好望”其实是以前在险风恶浪的噩运中,失魂落魄的海员们希祈能由此时来运转的心愿。至于东去西来的船只,究竟从这咆哮的40度线得到好运气没有,就说不太明白了。反正这一带的险风恶浪是久负盛名的。当然,在现在,尤其是我们的“风帆”号,可称“等闲视之”。过好望角犹如“闲庭信步”,不在话下。话是这么说,焦船长还是给我们都打了招呼,以免到时大惊小怪。
  半夜以后,风浪果然来了。白天还显得那么温存可亲的大海,一下变了脸色。“风帆”号张开了两侧的减波水翼,窗户都由自动降下的护窗封盖严密。客舱都是方向水平定位的,所以再大的风浪亦不见明显的颠簸起伏。我是有心想看看风浪,所以一起风,就从床上起来了,想到瞭望塔去体验体验。哪知道刚出去,没走几步就被正在值勤的袁征大副挡住了。
  他对我行了个礼,很严肃又客气地说:“现在海上起风了,马上就有暴风雨。航行保证安全,你回去休息吧,我们都是有工作的。”弦外之音是:你们没工作的不要到处乱钻,免得碍手碍脚。我当然听得明白,但几年的记者不是白当的,听他讲“工作”,我就顺着说:“我是‘科技通讯总社’的记者,这也是我的工作。”大副显得有些不悦,但又似乎不好拒绝,顿了一下说:“有证件吗?”我赶忙把证件摸了出来。不料身边又伸了一只手来,也递上了一份记者证,原来小于也起来了。大副斜着眼睛看着我们这一搭一档的两个记者,无可奈何地皱眉笑了一笑,把手一挥说:“好吧!你们也去‘工作’吧!去驾驶台还是瞭望塔?”我和小于异口同声地说:“瞭望塔。”他指了指去路,对我们行了个礼,跨着传统的海员八字步走开了。
  小于转身用手指在我肚子上一戳,低声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哼!”意思是为什么我出来时不叫他。
  在“风帆”号上去体验风浪实在不带劲,就像在房子里看窗外暴风雨一样,只是规模、声势要大得多罢了。上了瞭望塔不久,小于又想去驾驶台,我说恐怕差不多,再加上大副那严厉的眼神,还不如在瞭望塔里自在些。
  瞭望塔里的值班船员不知是“三老四严”坚守岗位,还是天生沉默寡言,反正只在我们进去时,对我们点头笑了一笑,一句话也没和我们说,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仪表、屏幕。他一只耳朵挂着耳机,两只手不停地这儿按按、那里摸摸。
  瞭望塔是全船最高点,但早已不是用肉眼来进行观测瞭望了,完全由电、光、超声波等仪器装置来进行更周详、全面的瞭望。不过塔上四周还是透明的,你愿意“欲穷千里目”还是非常方便的。可惜半夜三更又风雨交加,眼睛远不如耳朵管用。除了扑上塔窗的雨水表示外面风雨的猛烈,还是耳朵听到的,犹如几十架喷气式飞机同时起飞的风浪声更扣人心弦。偶尔闪电划破长空,也可以看到排山倒海的巨浪凶狠地拍着船舷,激起有几十米高的飞浪,瞭望塔窗上都溅有浪涛的飞沫。
  瞭望塔作为全船最高点,略感晃动,可是从这平衡的变化中是很难体会当时风浪的不同凡响的。天是黑黝黝的,海也是黑黝黝的,用眼睛简直很难分辨,总是听这并不那么悦耳的风浪交响乐,也实在令人乏味。
  忽然,小于拉了我一把。原来他望窗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转身在瞭望塔内东张西望,看着那些仪表和屏幕。他在一个标有经纬度的小屏幕上看到了一幅活动的彩色海上图画:在汹涌澎湃的暗蓝色海面上,一艘奶白色的船正顶风破浪前进。我看着觉得眼熟,猛地想起,这不就是我们“风帆”号吗?我就脱口叫出了声。
  可能我这带有感情爆发的失声:“我们的‘风帆’号!”使那位冷漠的值班船员受了感动。他忽然转过头来冲我们一笑,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顺着手势,我们见窗下一个大屏幕亮了,刚才的活动图像清晰地映在上面,放大了好几倍,因此“风帆”号几个字也看得清清楚楚,同时也看得出风浪真大,不断扑来,铺天盖地。值班船员又说了一句:“卫星导航指示。”原来这是收到的卫星信号,怪不得自己看到自己呢!大约是用红外线、射电之类的方法,否则乌漆墨黑的怎么看得清呢?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卫星电视,忽然觉得有点失真,因为屏幕上的“风帆”号船体似乎在作曲线活动,就像电视行频失调一样,有点“飘”。小于伸手想找调节旋钮,但设备上根本没有调节旋钮。我又侧头看看小屏幕上,也是如此。我自作聪明地向小于解释:“这是风浪造成的视觉变形。你看,这么大的浪冲来扫去的,直线也会看成曲线的。”不料话音刚落,值班船员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这是船体的抗波变形。否则,我们会这么稳?”原来真是船体在变形!想不到这么大的船体竟像有弹性一样能弯曲、起伏、变形。我这个“知识里手”不敢再开腔了,小于更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屏幕出神。
  “嘀!嘀!嘀!嘀!”电子钟响了四下,告诉值班员到换班时间了。几乎同时,门开了,换班船员进来了。他们相互敬了个礼,换了个位置。下了班的这个“冷情”船员似乎换了个人,到这时才想到和我们握手,接着热忱地说:“吃点点心吧!”不待我们回答,他就在椅子边一排按钮上按了几下。桌面上的靠墙面板自动跳开,从里面推出了3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大盘奶油蛋糕等点心。他在我们边上坐下,微笑着说:“别客气,吃吧!记者同志。别生我的气,刚才我在值班,不能分散注意力,但还是违反了规则,给你们讲了几句话,下午该做检查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倒不好意思了。他指了指窗外又对我们讲:“九级浪。”“啊!九级浪!”我张大了嘴,才喝到嘴中的咖啡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九级浪!我们简直觉得比在昆明湖荡舟还平稳呢!他看出我们的惊讶,又接着说:“科研船嘛,怎么能东倒西歪呢?”小于问道:“好望角什么时候过?看得到日出吗?”他看了看仪表及几个数字指示屏后说:“刚才已过了好望角。由于这段海域风浪特大,我们用了最高速度通过,比原定时间提前近1个小时。从这里的时间来看,加上时差已提前近两个小时绕过好望角了。我们到印度洋看日出吧!”小于听到好望角已过,有点失望,但知道在印度洋看日出也别有风光,又高兴起来了。这时从窗上的水点可以知道,风浪已减弱了。这次好望角真要给我们带来了好希望、好天气呢!
  下班的船员要去休息了,他告诉我们他叫冷火,是瞭望组的组长,以后有事尽可找他。冷火!真是个怪名怪姓,可也名副其实。他走后我们也不再去打扰新的值班员了,自然也不会再去怪他“冷情”了。我们在瞭望塔里等待1小时后的日出,可这1小时似乎比刚才4个小时还长一样。小于毕竟年轻,望着窗外竟用额头去碰窗子了,碰一下又惊醒过来,惹得值班员直想笑。
  天似乎亮了一点,但雾蒙蒙的还是水天难分。小于不断地拧自己的耳朵和手臂,惟恐太阳突然跳出来他没看到。值班船员显然知道我们的心意,所以在东方透过雾气刚出现一丝淡淡的红晕时,就给了我们一个信号,要我们注意。起初,凭这淡淡的、时隐时现的红晕可以分清天空及海面遥远一角的分界。随着红晕的明显与扩大,雾气逐渐在海风中消失了,周围亮起来了,而东方那团红色的氤氲又成了水天难分的一片。终于红色的彩霞镶上了光亮的金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哪是红霞、哪是碧水了。小于欢叫起来了,喷薄而出、鲜艳夺目的太阳跳出来了。我毕竟是海边长大的,没有小于那么激动得像孩子般的叫出声来,但对着这灿烂的碧海朝阳也真想放声高歌。太阳正一跳一跳地上升,突然,值班员用剧烈的手势制止了我们的雀跃欢叫。他神色紧张地按了一下右耳上的耳机——这是在接收卫星信号,眼睛扫视着仪表,双手不停地调整旋钮。他的紧张也传染给了我们,但又不知出了什么事,四只眼睛都急切地向他射去探询的目光,顾不上去看日出了。他在紧张迅速的动作中还来得及往东南方向的海域指了一下,这是要我们往那边看。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金色的波涛在闪闪发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呀!就在这时,瞭望塔中传来了焦船长的声音:“注意观察右舷28度方向。”同时还传来了当当的船钟声。这是紧急信号!
  我们正好来得及把头转向东南方向,小于和我同时叫了起来。因为我们看到离船右前方几百米的海水中突然斜蹿起一个闪光的东西,似乎是金属体,一出水面就映着朝阳发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反光,而且直往上蹿,一直到离水面几百米高又往下落去。溅起的浪花很小,说明它是流线型的。可是这怪东西就这么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亮了亮相,下水后又无声无息地踪影全无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导弹、鱼雷”,看来船长也是这么想的。“风帆”号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开了倒车,我们赶紧抓住椅子才没摔倒。我们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到心脏怦怦地跳,像要跳到喉咙一样。5秒、10秒、1分、5分钟过去了,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们还是担心这怪东西是否会对“风帆”号进行什么突然袭击。
  值班瞭望员显然没有担心,我们还惊魂未定、忐忑不安时,他却心平气和地对我们摇了摇手,大约是要我们别紧张。当我们从瞭望塔里看到一艘电子快艇从船尾驶出时,也放下心来,看来危险已经过去。电子快艇在刚才怪物出现的海域兜着圈子,显然在搜索什么东西。还是小于眼睛尖,他看到什么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用电子望远镜望去,看到海面上有个东西时隐时现。电子快艇靠近了,有人下水去……其实从值班瞭望员面前的小屏幕上看得还要清楚,捞起来的是个人!
  电子快艇还没回来,我和小于就一溜烟地下了镣望塔,这可是不能错过的“采访”机会。船员们各守岗位,没有我们这么大的好奇心,但船上几十名专业科研人员和我们的专题组成员,一多半已围到船上的医务舱。大家急于了解这印度洋上的古怪落难者究竟何许人也,刚才腾空的怪物和这落难者有什么关系,反正一个个伸长的头颈、瞪大的眼睛和张开的嘴都代表着一连串的问号!
  袁大副在门口挡着,他根本不理睬这几十张嘴中提出的几十个大同小异的问题。我和小于挤到了门口,大副显然记得我们,居然没待我们开口就侧身让我们进去了。当我擦着他身体往里走时,他还开玩笑地说:“到处都有你的工作!”
  医务舱里的人已不少,船长、医生、护士,刚才下水救护的两个船员,三个有关的专业科研人员,还有许总。好在舱室不小,所以还不十分拥挤。我急着先要去看这落难者,就直往病号观察床走去。还没到床边我就停住了脚步,因为这个落难者看来元救了,那么硬邦邦、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浑身上下被一层冰包着,现在正不断往下滴水,就像从冰库里拿出来的黄花鱼或带鱼一样。这还能救?
  这人身上的冰倒结得很均匀而透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有一张典型的亚洲人脸型,剃个光头又留着一撮小胡子;中等个子,年龄不太好判断,脸上凝固着一种无奈、冷漠的表情;身上穿着一套式样奇特的棕色服装。从那撮小胡子看,我觉得像是个日本人。但也很难说,朝鲜人、中国人、蒙古人、越南人,乃至马来西亚、新加坡人也都可以留这样的小胡子呀!除非他身上有什么身份证之类的证明文件,否则是不容易弄明白的了,因为现在是这么硬邦邦、直挺挺的。
  可是,我看着看着忽然又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冰冻得如此均匀?像放进了模子里去凝固的一样!而且又是从并不冰冻的海中捞起来的呀!
  辛医生也没治过这样的病人,硬邦邦的还隔层冰怎么诊断呢?只有待冰化完了再说。但化完后还来得及救治吗?现在脸色倒是栩栩如生。船长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坐在椅子里望着这个硬邦邦的家伙出神。对于什么导弹、鱼雷的进攻,“风帆”号是不在乎的,目前已知的进攻武器都有对付的办法。所以船长并不特别担心刚才那个怪东西的袭击,可是现在救起来的这个家伙倒成了个难题。抢救吧,还一时无从着手;等待一会儿吧,又怕错过了时机。而且显然这家伙和那个金属怪物有一定联系,否则不会那么巧,先后没超过10分钟,就在同一地点出现。可现在要弄清这秘密的线索成了个矛盾的难题!看来只有等冰化了再说。
  小于蹲在地下不知看什么,忽然叫了起来:“真怪!这是什么水!”原来小于也想看清这落难者的尊容,床这边人较多,他就转到另一边去。他动作倒很快,只是有点毛手毛脚,一下把床脚处一桶冲洗地板的水打翻了。水顺着床底淌过去,他拿过一把拖把要拖一下地板,而床上也还在往下滴水。他忽然发现床上滴下的水和倒翻的水竟保持界线,不相混合。他就蹲下去看个仔细,果然滴下的水在地下的水中自成一体。他故意搅了一下,只见滴下的水成了细水珠在水中乱旋,于是失声叫了出来。大家都蹲下来看个究竟,医生和科研人员立即拿了量杯、试管,把床上那家伙身上融化下的“水”积起来,护士立刻把化验桌上的东西腾开,准备化验一下。
  医生和科研人员分别在医务舱和实验舱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化验分析,结果除了知道相对密度比水小外,都说不出个名堂。彼此都想问对方,究竟这似冰如水的东西是什么物质?大家都忙着化验分析、研究讨论,也没再顾得上去看那硬邦邦的落难者了。忙乱中有人无意把盖在这人身上的床单碰了一下,床单歪斜着往下落,护士走过去把床单盖好。就在她把床单拉起的时候,忽然她怪叫一声,踉跄地倒退了好几步。这个见惯伤残生死的护士面色发白,嘴唇嚅动了半天才说出话来:“眼睛在动!”
  小于动作最快,一下把床单掀掉了。可不!棕褐色的眼珠不正在滴溜溜地转吗?鼻翼也在翕动,两只手还在一紧一松地捏拳呢……
  不到20分钟,这个刚才硬邦邦、直挺挺的家伙已坐在床边了。想不到刚才大家研究商量半天还定不下的抢救方案,现在根本用不着了。这个再生的小胡子也是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大家,他的惊异程度不亚于我们任何一个人。他的反应很灵敏,一下就看出和大家站在一起的焦船长和许总是最有身份的,立刻站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鞠躬礼,接着又半跪下,把额头挨了一下不着地的那个膝盖。可能是一种表示感谢的礼节吧,接着他又向四周人们鞠了个躬,动作很熟练迅速,像是训练有素的。待大家反应过来时,他已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还没待我们发问,他先说话了。可是,没一个人能懂他说了些什么。精通7国语言的许总,只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擅长东方语言的大副袁征侧着头听了一会儿,摇着头说:“不属于任何东方语言!可能也不属地球上的任何语系,也许根本不是语言。”
  这下更有意思了。本来期望救活他来解开金属怪物的秘密,为如何抢救发了半天愁,结果大家白费心机而他自己活了。尽管有点令人莫名其妙,但反正他活过来了。可是他活过来非但无助于解开秘密,反而他自身又成了个难题。语言不通,思想无法交流,简直像是从其他星球上掉下来的一样。假如他长相再怪一点反倒合情合理,干脆是个外星人,可偏偏他又是一副典型的地球东半球的亚洲人脸型!一时弄不明白他的来历,姑且叫他“亚洲人”吧!
  幸亏吃东西倒是相同的。我们先倒了杯葡萄糖开水给他,他尝了一口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马上又给他摆上了饭菜,钻研生物营养学的兼职大师傅可大显了一番身手。估计“亚洲人”爱吃大米饭,就做了一顿丰盛的中式饭菜。他胃口很好,每样菜都尝了几口,似乎对海产有偏爱,吃得很自在,而对其他蔬菜,特别是新鲜蔬菜,吃起来小心翼翼。筷子动也不动,只用勺舀饭吃。
  就这样,这个来历不明又莫名其妙的“亚洲人”,成了“风帆”号上的一名特别乘员。船长指示成立一个临时小组,在航行阶段负责他的生活护理。我的记者身份又占了便宜,列为小组成员,可是小于没挤进小组。小组中还有大副、辛医生、3个研究海洋生物生理的科研人员,还有瞭望组的冷火。真想不到,这次南极之行还有这么段稀奇的插曲呢!

中村的南极杂烩

  “风帆”号乘风破浪继续前进,我们这个“特别乘员组”也分头开始了工作。也许我的好奇心比其他人显得更强一些,因此我们小组的负责人——有双严厉眼睛的大副,让我和辛医生值第一班。这样,“亚洲人”上船的第一个昼夜,我就一直陪着他。医务舱就成了我们的“特勤舱”。
  “亚洲人”咕嗜了半天,谁也不懂他说了些什么,而他的脸神和古怪的动作又表示他力图想说明什么事情。我怀疑他是否有语言发音障碍。大家都很疲乏了,我拿出记录本准备把今天的一切都记下来。写了几句,忽然想起这家伙懂不懂文字书写呢?我把纸笔拿到“亚洲人”面前,做了个写字的样子给他看。他望着我,似乎有点明白,接过纸笔就写开了。他用心地在纸上画了很多波状线,波形疏密不一,高低亦有变化,就像变频振动的记录曲线。虽然我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兴趣又提起来了,并由此得到了启发。尽管思想的表达不同,也许对同一客观事物的直接表达——绘画,持不同的看法,但总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吧。我拿过一只杯子,简单勾画了一个杯子的形状,示意他也来画。他也照着杯子画了起来,虽然线条、轮廓不那么准确,但他画出了那只带长把的杯子。我又让他画台灯、椅子……他都很认真地画了出来。忽然他也像受到启发似的,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他对着图形指指点点,又不断地拍自己的头和胸。
  这是这样的一幅画:一条加粗的直线下面又有几条断续的细直线,贯穿这些线又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在一边又画了一个中间带方格的圆圈,方格上有一个放着光的十字形星。他又比又指,咕噜咕噜地向我说明。医生凑过来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精神病,幻想型癔病。”说实话,原来我也有些觉得这个“亚洲人”是否遇险落难,受刺激太大而精神不正常。但刚才他的书写和图画逐渐打消了这些想法,且确实也不明白他写的和画的表示什么意思。忽然,他把外衣脱了,转过身把右肩背露了出来。我和辛医生一看都同时叫出声来了,他肩背上有一个清晰的印记——一颗十字形星在带方格的圆中放光!
  船长、大副、许总……都来了,围着看“亚洲人”赤裸的肩膀。我手中拿着画着这同一图形的纸,激动得手都不住地抖动。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可又说明什么问题呢?“亚洲人”不断地咕噜咕噜反而使大家更着急了。冷火搬了台带电子计算机的录音机来,希望从中能分析判断这密码式的语言。现在绝大部分人都不认为“亚洲人”不正常了,因此也承认这咕噜咕噜是在讲话。可借电子计算机也不是有求必应的神仙佛祖,不到1小时竟“总结”出了十几种“发音规律”。而且看样子,再继续下去,还可总结出十几种“发音规律”。
  大家兴奋了一阵,还是带着一肚子的问号各自准备回舱去。正当大家要走时,小于夹着几本日文书在门口探了探头。他正在自学日文,刚听完日语广播要回卧舱,路过这里就站住了。由于他不是小组成员,所以,尽管好奇也守纪律地不越雷池一步。但他闪动的目光充分表达了他多么想进来看看,多知道一些“亚洲人”的情况。许总很理解这小伙子的心情,就招手让他进来。小于看到“亚洲人”肩上的印记,再看我手中的图形,很是惊奇。他伸手想把图拿去细看,结果腋下夹着的几本书掉了一地。还没待小于弯腰,“亚洲人”就殷勤地俯身去拾起书来。一本打开的日文书正好是画页,是以富士山为背景的樱花盛开图。“亚洲人”拿起这本书时,眼光在画页上停住了,似乎费力地从记忆的深处搜索什么。当他意识到大家都在注意他这若有所思的凝视时,就立即把书合上并递给了小于。之后,“亚洲人”显得有点神情恍惚,像在费劲地捕捉什么飘忽或遥远的印象。辛医生叹了口气说:“病又犯了!”医生坚定“亚洲人”是属不正常派。他对“亚洲人”身上的印记亦有解释:“这和他的痛苦经历有关,因此印象深刻、强烈……”
  大家陆续散去了,我和辛医生还留在舱里。医生说我也得了“传染病”,因为我也神情恍惚地思索着:“带十字形星的印记”、“亚洲人”对图片的凝视、“波形线”、“咕噜咕噜”……已近午夜,医生在一旁摆弄仪器监视“亚洲人”的一些生理反应;我坐在沙发中为这乱麻一团而伤脑筋地沉思。这时“亚洲人”坐在床边,显得很疲乏,不管我和医生几次做手势让他睡,他就是不动,像在等待什么一样。直到船长巡视查舱进来,看到他没睡,挥手让他睡下,他竟马上躺下,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
  我对照着电子计算机根据录音总结的十几种规律和“亚洲人”画的波形文字,玩味着图形中这些直线、虚线和多边形究竟表示什么,一时实在很难把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也许过了有一两个小时,辛医生忽然拉了我一下,让我注意“亚洲人”的脑电波。刚才平稳的波形突然出现了起伏很大的几个脉冲,说明“亚洲人”在做梦了。究竟做什么梦?对这语言不明,思维反应亦有异常的对象,医生的仪器设备是无法分析判断的。不过从兴奋程度的变化说明,“亚洲人”的抑制还是有规律的,不像一般的病态反应。当然,根据这点判断来推翻医生“不正常”的诊断还是不够充分的。
  我走到“亚洲人”床边,在暗淡的灯光下仔细看着他那微黄扁平的脸庞,那撮小胡子实在有点刺眼。忽然,他的嘴唇拉成了弧形,这是在笑,笑得雪白的牙齿也露出来了。接着,喉头动了几动,嘟嘟哝哝地说起话来了。起初听不清什么声音,后来声音大些了,我听到在咕噜咕噜声中有几句发音不太一样,是什么“沙库拉,华塔西”,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又是咕噜咕噜了。医生见我蹲在床边听,也走了过来。他听到有一声没一声的咕噜哈噜,笑了一笑,对我摊了摊手说:“梦中真言吐,还是咕噜咕!”但我被这两句奇怪的“沙库拉,华塔西”吸引了。一会儿脑电波又平缓了,我支着脑袋在沙发上想啊想……
  交班后我回到卧舱,轻轻地脱衣服,怕惊醒了小于。不料他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也毫不理会我的疲倦,拉着我就问“亚洲人”的情况。我简单讲了几句,说到“沙库拉,华塔西”时,小于拍了下腿,从床上跳起来说:“日文!樱花,我!没错!日文!”小于一激动,讲起话来就是一句一个惊叹号。我也恍然大悟,丝毫睡意也没有了,拉了他就往医务舱跑去。
  我拉开医务舱门,和正要出来的冷火撞了个满怀。“日本人!”我和冷火几乎同时叫了出来。他接班后整理录音记录,也听出了这几个日文单词,正想去找大副和船长。我就和小于先找“亚洲人”问话,小于当翻译。起初小于还担心自己的日语水平能否胜任,但后来证明,别说已自学多时的小于,连在通讯隙望工作中,只认识有限日文单词的冷火当这个翻译也绰绰有余了。
  “亚洲人”坐在床边,我讲:“你是日本人?”小于马上翻泽出来。可是他直勾勾地望着我们,毫无反应。小于以为是发音不准,又慢慢地一个音一个词地重复了几遍,“亚洲人”还是无动于衷。他那莫名其妙的神色决不像在装蒜。我们问了几遍后,他反倒咕噜咕噜地向我们说起来了。我又用电影中常可听到的日本式中国话问:“你的,日本人的是不是?”这下小于的翻译就很恼火了,结结巴巴地还是那句“你是日本人吗?”只不过声调变得有些怪声怪气而已。正好这时冷火和船长、大副、许总一起进来了,见到我们这么说话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亚洲人”一见船长和许总,马上就来个立正。许总摇了摇手他才坐下来。忽然我灵机一动,对“亚洲人”说:‘樱花。”小于立即准确地说:“さくろ。”这下真见效,“亚洲人”眼睛一亮,发音清晰地说:“沙库拉。”还用手比了比花的样子,显得很高兴。我连忙又说:“我。”小于的“ゎたし”刚说完,他就复述了“华塔西”,还拍了拍自己胸口。我简直高兴极了,可是我的高兴一会儿就冷下来了,因为以后接着问了半天,除这两个词,这个“亚洲人”连最常用的“谢谢”、“再见”都不懂,要这样就确定他是日本人,似乎太武断了。我当然不甘心,就让小于用他知道的日本姓一个个来问。假如他真还有个日本姓名,那么多半可以确定他的籍贯了。
  于是小于滑稽地这么开始讲话了:“ゎたしたをか(我,田中),ゎたしぃとぅ(我,伊藤)……”当小于无精打采地也许说到第十七、十八个姓“ゎたしたをむぅ”(我,中村)时,“亚洲人”的眼睛转了几转,咽了咽口水,试探着说:“ゎたしたをむぅぃちぅう。”小于和冷火同时跳了起来,坐在一边的许总也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这个“亚洲人”说的是日文“我,中村一郎”,那么他是日本人无疑了。可惜问题又到此为止了。冷火让他的录音机去继续进行刚才那种原始猜谜似的探询,他准备把日语辞典对这个中村一郎全部朗读一遍,但进行了没多久就知道作用不大。中村已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不时瞅着船长和许总,强打精神地在听录音机。对他来说,录音机中放的不是日语词汇而是催眠曲。最后,在许总和船长走开后,他终于倚着床架睡着了。只是录音机还在顽强地朗读着:“かざス(火山),かし(橡树)……”假如虽然附了照片去日本查询这个“中村”,在电子计算机帮助下也许可能来个大海捞针,但是结果是不是海底捞月也难说呢。
  我们和中村纠缠不清,再也无暇去欣赏南印度洋上的绮丽风光。中村已完全代替了海上的朝阳和落日,波涛的歌声已淹没在中村的咕噜咕噜中了。此时“风帆”号已从印度洋进入南极地区。
  说来也怪,尽管语言不通,但三天来我发现中村居然逐渐对我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假如他对许总和船长是一种尊敬甚至带有畏惧的感情,那么对医生和冷火他们是一种尊重中带有冷漠的成分。可是对我,我自己觉得在尊重中有那么几成友谊和信任。我把这发现对医生说了,他说是我“对病人的自作多情”。但我拿中村曾对我笑过几回做理由为自己辩护时,医生无言可答,只有对我笑着摇头,因为这个中村简直不笑,除了那次在梦中外,几乎谁都没见到过他的笑容。在他脸上能反映出紧张、惊奇、恐惧、疑问、冷淡、迷茫、服从甚至乞怜,但就是没有笑———我是指那种真诚由衷的笑,而不是那些谄笑、假笑……但他有几次真的对我笑了。一次是我把他脱在地下的鞋放正了,并帮他把枕头拍松让他睡好时,他先惊奇地看着我,然后对我笑了笑。还有一次是我和他去甲板上散步,我先帮他把衣领翻好,走出舱门时他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我一把扶住了他。他又感激地对我笑了笑,笑容很真诚动人。这次辛医生正好在一旁,也看到了他这转瞬即逝的笑容。所以医生不得不承认中村会笑了。
  按照原来的航线及计划,“风帆”号应在南极恩德比地的克洛斯角靠岸停泊。说是靠岸,还得先讨论岸的定义,究竟是岩石、土地还是联成多大多宽的冰块。实际上对南极来讲,由于季节气候的变化,浮冰的不断活动,形成了一道冰障,很难确切讲什么地方叫岸。而这几天正遇到了南极风暴,狂风夹着暴雪,巨浪卷着浮冰,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横行霸道。“风帆”号固然不怕风浪,可是要在风速高达每分钟5公里的情况下开展取冰工作,简直无法进行。气象卫星预报,这南极风暴又与太阳黑子的恶作剧有关,这一地区要1周以后才有好天气。我们可不能等待这么久,经研究决定绕过这一地区到威尔克斯地的班扎雷海岸古德纳夫角停泊。虽然多走一点路,但至少可争取到5天多宝贵的时间。“风帆”号以最高速度穿过南极风暴区后,我们几乎贴着南极洲航行,海中的座座浮冰和蓝天碧海构成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我们是1月中旬离开北非的,现在还不到1月底,正是南极的“盛夏”。比起最低温度是零下88摄氏度的严冬来讲,目前零摄氏度上下的气温该称“炎热”了。成群的海鸟、海兽正在抓紧时机享用这美妙的时光。大海燕、海鸥和大鸥飞起来真是铺天盖地;而海豹、海象和企鹅在冰岸和大浮冰上成千上万地组成了可观的队伍。
  “艳蓝的长空白云朵朵,碧蓝的海上翻滚着银色的浪花。水晶的宫殿,玉石的古堡,向我们飘来……”这是小于在“风帆”号刚停泊时,脱口而出的几句即兴诗。
  “风帆”号绕过了好几座威风凛凛、庄重肃穆的庞大浮冰,挤开了一些奇形怪状犹如狮、虎、熊、象,或如残楼、废墟的中小型浮冰,在一片平缓的冰岸停泊了。我们的工作大部分都是在船上进行,可是到了南极又怎么不想上去跳一跳、踩几脚呢?我们简直急不可待地想下船上岸去看看南极的一切。我们是记者嘛,更有一百个理由要马上下船。
  “风帆”号的到来,使这“天涯海角”增添了纷扰和不安。雪白的海鸥和墨黑的大海燕带着愤怒的惊叫,大群地飞掠“风帆”号上空。有一些不知名的、长着漂亮羽毛的飞禽则围着“风帆”号回旋,像是示威。肥得滚圆的海豹和海象慌忙用笨拙的动作从冰岸上往海水中滑溜,还不时要照顾那些好奇却又呆头呆脑的小宝贝不要落后。而远远一片直立着的企鹅,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挺着白色的大肚子,抱着一副不容冒犯尊严的绅士气派,看着“风帆”号的到来,有几只似乎还在交头接耳地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和小于在浮冰上跳跃着,终于踏上了南极洲真正坚实的土地——这是从那好容易才找到的一小块褐灰色的地衣和一角岩石才下的结论。冰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我们都听从医生的劝告,戴上了变色护目眼镜。否则,按医生的说法是:“几分钟后,你们将两眼漆黑。”意思是眼睛要瞎掉!站稳后,我用全息摄影机贪婪地把能摄下的一切都摄下来。小于大发了一阵感叹,举起一只手高声叫喊道:“南极,南极!南方之极!你135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覆盖着整个地球90%的冰!……”
  起初我和小于还一起选景、取角度,后来就各自为政了。忽然,我觉得我身边多了个人,回头一看,竟是中村。他不知从哪里弄了副眼镜,但没有像我们那样穿上保温服。我示意要他回船去,他毫不理会,蹑手蹑脚地向一头肥溜溜足有100多公斤的大海豹走去。突然,他站住了,因为那头灰黄色身躯上有显眼棕黑色斑点的海豹正转过它的尖嘴圆头,用它那温顺美丽的大眼睛直视着中村。可是这肥溜溜的家伙似乎视而不见,看着中村也没有什么反应。中村又小心地一步步逼近它。我还来不及想中村要干什么,他已一个跳跃向海豹扑了上去,动作的敏捷也许可以与猎食的豹子媲美。待我意外地看到中村手中还有个闪着银光的东西时,那头迟钝笨拙的白海豹已肚皮朝天、鲜血淋淋地躺在冰上,无力地摆动它那像尾巴似的后肢了。我被这当着我面进行的、无谓的杀戮震惊了,愤怒地对着中村吼叫:“你干什么!你这个混蛋发疯了!”肯定他听不懂我叫些什么,但我暴怒的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会明白。我左手提着全息录像机,右手捏紧了拳头,一步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使我发怒的事,慌忙从海豹身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后退。但同时,他又指着海豹对我嚷起了那令人头痛的“咕噜咕噜”。我看到一把手术刀准确地从颈部把海豹的喉管割开了,沿着冒血的刀口又被拉开了长长的皮层,雪白的脂肪翻了出来……假如不是许总正好这时给了我返船的信号,使我冷静了一下,我很可能在激动之下会揍这个中村一顿。
  我招呼了一声正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中村刚才那场“表演”的小于,气呼呼地对中村挥了挥手,指了指“风帆”号,让他随我回船。可是中村恰又向海豹俯下了身子。我正想跑过去拖他,不料辛医生从背后对我说:“别去管他,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医生也下船转到我们这边来了,这两天他对中村不正常的看法动摇了,而且对中村产生了一种比医生对病人更大的兴趣。
  许总的时间概念比我们强,“风帆”号一靠岸,他就根据卫星测试的数据和各种仪器的测试计算,立刻着手制订了工作方案,把我们找回去是讨论制订详细的计划和进行具体的分工。在讨论研究中我还一直牵挂着中村。虽然我已冷静下来了,可还不明白中村为什么要去杀那只无辜的海豹?我与辛医生相反,倒逐渐觉得这个中村真是有点不正常。会议结束,我匆匆去医务舱,想找医生讨论、分析一下这个奇怪的中村。
  推开医务舱门,一股鱼香味扑鼻而来,可真香,简直像过节的厨房。中村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袖子和裤脚都卷了几卷,那套棕色服装湿淋淋地丢在门边。他正专心致志、熟练地在电炉上烧什么东西,香味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辛医生则笑容满面、很有兴味地做他的助手,见我进去,高兴地对我招招手,放下了手中正在搅拌的调料,迎过来对我说:“这个中村真行,刚才他就这样下海去抓了几条鱼来,大的一条可能有10多公斤!还亏他想得出,把外面的裤子脱下来又捞了那么多鳞虾。今天晚上我们全船吃中村做的鱼虾杂烩都够了。嗨!真香!”我真想不到中村有这套手艺,原来他杀海豹是要取它的脂肪,好用来做杂烩的。
  一会儿,中村兴冲冲地走到我和辛医生面前,指手画脚地咕噜了一阵,我猜想大约是做好了,于是和大夫一起走近电炉上的大锅。翻滚的汤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不过我还是不敢贸然去尝一口。辛医生急不可待地舀了一匙,吹着气先尝起来了。才尝了一口就咂着嘴大声叫好,他一面让我也尝尝,一面满意地拍着中村的背表示赞扬。中村讨好地看了我一眼,谦逊地站到一旁去了。我嚼着雪白的鱼肉,辨不出是鳕鱼还是鲑鱼,反正鲜嫩可口,味道实在“崭”——这是我从辛医生那里学来的形容词。这时辛医生已通过传真电话把船长、许总及被他戏称为“罐头司令”的营养师都请来了。
  晚餐增加的这道“中村杂烩”大受欢迎。不过不少人在尝第一口时,也和我刚才一样有点战战兢兢,但这并不妨碍后来也和我一样嘴里吃着,眼睛还望着锅里,想再舀一勺的食欲。而小于干脆守着锅,甚至刮起锅底来了。
  在我要离开餐厅时,辛医生拉了我一下,低声地问我:“你想过没有?中村把杂烩做得这么好,说明他对这里的鱼类、海兽很熟悉。这是什么原因?而且从脑电波反应看,他到了这里后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经他一提醒,我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辛医生又说:“刚才他猎取海豹及下海抓鱼,动作熟练而有把握,说明他对这里的具体环境也是很熟悉的。”本来我们还要讨论下去的,但小于急冲冲地过来叫我去校正我们的曲线直接通信仪器,井要和冷火商量借用他们的一些设备,在南极进行一些试验,检验一下我们对南极有关计算的精确程度和影响效果。
  在南极,夏季是没有夜晚的,而在船上的内舱又是没有白天的。所以“风帆”号到了古德纳夫角停泊后,不看日历我也弄不清是哪一天了。从工作计划看,从停泊起没超过4天就开始进行第一次深潜探测了。深潜探测是根据仪器及卫星测试选择好的浮冰,进行水下结构考察,以便为下一步激光切割“造船体”确定具体的方案;也同时了解一下这里海域的情况,看施工会不会造成其他影响等等。
  第一块被选中进行探测的A号浮冰,为了摸索经验,所以不是最大的。这块表面比较平整的桌状浮冰,有近800米长,800米宽,厚度约500米,水下有300多米。因此第一次深潜不超过500米。许总为获得第一手的直接资料,亲自参加了第一次深潜。同行的有小于和另两个专业科技人员。由于我国强化超密度钛钒合金及高强度透明晶体金属材料的突破,用这些合金制造的球状深海潜艇完全可以承受深水高压。而现代的观测、操纵器械已不用人再直接进人水中。新的空气循环系统、温度调节装置又极可靠,因此艇内都保持正常的大气压力和温度。除了下潜、上升速度较快时有一点像乘电梯那样短暂的失重、超重外,这和水面上工作没有多大区别。
  第一次深潜进行得很顺利,许总满意地根据实际测试数据修改了“A”号冰船的船体外形图纸。小于给我介绍深潜印象,但我只听到了一些带数字的技术名词。他背了一连串诸如水深100米,压力为10个大气压,水温、可见度、折射率、相对密度、传热率……他的诗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二块B号浮冰就大多了,长度有1500多米,宽700多米,而水下深度有600多米。这次焦船长带队下水,辛医生也以了解水下工作生理反应调查为理由下去开了眼界。辛医生一出水就兴致勃勃地着实给我渲染了一番海下风光:蓝色的海洋在海水中看去,如何从碧绿到深绿,又由蔚蓝转到暗蓝色;在近千米深海里,漆黑的海水中又如何有闪烁发光的突眼怪鱼;水下的冰山又如何在探测灯光照射下反映出奇异的光彩和变幻的轮廓……说得我心中痒痒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向许总要求参加第三次深潜探测。许总点头时,我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但是第二次深潜已把午饭耽搁了,第三次要在饭后两小时才进行。
  我乐滋滋地吃了一顿很有滋味的午餐,中村和小于与我一起进餐,这阵中村总到处跟随着我。饭后我们在甲板上散步,小于提出到瞭望塔去“穷千里目”,我们就上去了。
  正好又是冷火值班,我们已是老熟人了,招呼一声就互不干扰。他摆弄仪表,我们就极目四望。中村对电子望远镜很有兴趣,他翻来覆去先把望远镜看了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地学着我们刚才的样子四处瞭望,对电子望远镜把距离缩短这么多很为惊奇。他忽然盯住了一块不大但高高矗立的浮冰,脸色一下变了,很惊慌地朝我和小于扫视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们使劲地看着他所望着的浮冰。除了形状显得高峻外,那浮冰和其他浮冰比较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奇特之处。其他奇形怪状的浮冰比比皆是,中村似乎是大惊小怪。但是这几天我总觉得中村是有些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不是指他的咕噜咕噜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而是觉得他的头脑中似乎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思想。因此,我对他的惊诧也就多加了一些注意。想了一下,决定打扰一下冷火,清冷火用仪器探测一下中村望着的那块浮冰。
  冷火调整了一下仪器,我们就在视屏上仔细地看这块被拉近变大了的浮冰。中村对着浮冰的图像又着急地咕噜开了。他指着浮冰,又使劲地往湛蓝的海水指下去。假如我没理解错的话,他似乎告诉我们,这浮冰是连着海底什么东西的。即使如此,这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这问题很快由冷火来解答了。冷火按了几个按钮,白色的浮冰在屏幕上开始变幻颜色,水下部分也开始清晰了。橙色、绿色、蓝色,忽然成了透明的淡绿色。而在这淡绿色的透明体中,可以看到一条灰蓝色的线,从浮冰的顶尖一直往下通去,贯穿整块浮冰,通向海底。中村还在我们耳边咕噜着,而我、小于和冷火都惊奇地看着这浮冰中的灰蓝直线。这是什么东西?屏幕上突然一片闪烁的亮点,什么都看不清了,冷火白费劲地调节各个旋钮,启动另外几个仪器都不起作用……中村的脸色更难看了,像躲避什么危险一样,抱着头缩在约定俗成望塔的一个角落里。

冰下还是冰

  正在这时,许总的声音传来了:“张弓同志,第三次深潜探测马上就要开始了,请立即到K-5舱准备。”小于和我带着满腹狐疑下了瞭望塔,中村紧跟着也下来了。
  K-5舱在船尾底部,深海潜艇就在里面。其他两个科研人员正在听许总布置任务。一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袁大副见我们进来,默默地冲我点了下头,然后皱着眉,盯着跟在我后面的中村。
  许总布置完任务后,大副很仔细地检查了我们的行装。其实也没什么特殊装备,常压的深海潜艇以它优异的性能大大减少了深潜工作人员的那些复杂的安全、适应装备,只是每人背了一个以防万一的小小紧急救护背包——出事后可以使深潜人员迅速浮出水面的微型装置。说实话,我想假如在深水失事,即使能浮出水面,在深水高压的那段水域恐怕也受不了,我把这东西只看作一种心理安慰因素。其实这是我的外行想法,后来知道这微型装置里有一种速冻剂,能在几秒钟内使人迅速冰冻,然后使人冰冻着安全穿越海水,浮向海面。我们准备就绪,开始要进人深海潜艇。我把刚才瞭望塔里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许总,许总想了一想,要我继续参加深潜。
  想不到在我要进人深海潜艇时,中村突然抓住我直往后拖,一边又咕噜咕噜地嚷个不住。这个中村!从自作主张杀海豹开始,到现在居然来干涉我的行动了。还没待我表态,大副一把就把中村拉住了。猛然我想起了中村扑杀海豹的矫健动作,正想叫大副注意这个有点反常的中村,大副已被中村反腕一搡跌倒一边去了。中村用更猛烈的动作拖着我就往外走。我跌跌撞撞地跟他跑了几步,使劲站住了,惊讶又气愤地望着这个像是着了魔的中村。假如不是许总厉声地叫了一声“中村一郎”,还不知他会干些什么呢。
  中村被喝住了,他望着许总严厉的眼神,嘴唇翕动了几下,突然对许总跪了下去,仍是那种直着一条腿的半跪姿势。他把头在直立的膝盖上碰了一下,又开始咕噜了。就这时,他的一只手还把我紧紧攥住不放,使我又气又急又是莫名其妙。许总让他站起来,然后用右手扶着前额思考了一阵,对我轻轻地挥了挥手,让我继续登艇。我挣开了中村出汗的左手,向深海潜艇走去。中村死死地盯着我,他脸上的肌肉紧张激动地抽动着,忽然双眼流出了两行清泪。我虽然还是莫名其妙,但也被中村的感情流露所感染,脚步有些犹豫,头脑中忽然一热,中村似乎不愿和我分开,他这样激动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和刚才浮冰中的灰蓝线有什么关系?不料就在我犹豫的一瞬间,中村呼地从我面前跳过去,抢在我前面进人了深海潜艇。大副和我冲到舱口想去拉他出来。“他愿意参加深潜就让他去吧,他似乎要当张弓的保护人呢!”许总淡淡一笑又对我说,“你多照顾一下这个咕噜咕噜的保镖吧!”这样一来,我的这次深潜探测除了原来的意义外,由于中村的“自愿”参加,似乎还增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从舱门啪的一声关上起,这之前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不厌其烦地写了这么多,主要还是要使更多的人明白,我以后的遭遇是有预兆的。前因后果应该说是很明显的,足以证明我后来所讲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是他们偏讲,就是这些事把我的头脑弄昏了……
  前面已讲过,深海潜艇由强化超密度钛钒合金和高强度透明晶体金属制成,外形是球状的。内舱分上下两层,上层是科研工作舱,装备有各种科研、探测仪器设备,下层主要用来直接观测,四周透明。两个专业科研人员在上舱就位,我和中村就在下舱。舱内说不上舒适,但也不觉狭窄气闷。透明晶体金属舷窗上下布满了仪表、信号灯和几个探测、联络用的屏幕。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许总已给我们下达了下水的口令。
  我们先从K-5舱内降到过渡舱,然后由过渡舱进人海水开始下潜。果然,从海水中看海和海上看海很不一样。在船上看海是瑰丽多彩的,但只能看到海面,或者讲是深沉的海洋在海面的一个反映。现在身处其中,真是别有风光。刚入水,水是透明的,金色的阳光在水波中闪烁变幻,放射着奇光异彩。逐渐,水成了黄绿色,鳞虾和浮游动物也似乎是透明的一样,折射的光线使浮冰在水下也闪闪发光。再往下,绿色的海水从透明变为深沉,到200米以下时,海水成为墨黑了。深海潜艇把探测灯打开,几条鳕鱼在光柱边缘游来游去,而一些凸眼大口的怪鱼则被灯光吓得很快地逃开。浮冰在水下灯光照射下成了乳白色……到500多米时,探测灯光以外的海洋成了深褐的灰蓝色,其中闪烁着一些幽绿的光点,散发着一种深邃的神秘感。
  深海潜艇顺着C号浮冰不断往下潜,周围的海域似乎狭窄起来了,我看深度表已超过700米的深度了。我正集中注意力观察这还没到底的C号浮冰,下水后一直显得很安静的中村忽然拉了我一下,我回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暗蓝的海洋深处,有个轮廓不清且发着光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心想深海有不少发光的鱼,也许是一条诸如灯笼鱼、星光鱼或鲩鲸之类的大鱼吧,所以也没太介意。中村可又开始不安起来了,他连连对我指上面,好像要我们往上浮。我没理他,依然回头去找浮冰的底部。中村紧张地用眼睛在舱内的仪表、信号装置上搜索,猛地一下扑到一个有上升箭头的开关旁,举手就要去按。我正好来得及把他的手拖住,制止了他这又像发疯的动作。他急促地跺着脚想从我手中挣脱。上舱及“风帆”号上的同志们肯定都注意到了中村的动作,所以我们舱内的喇叭中几乎同时响起了好几个人的声音。我只听清了小于的高音,他叫我合上自动控制开关,这样随便中村去按其他什么开关都不会影响深海潜艇的工作了。我刚把开关合上,突然听到冷火变了调的尖锐话音:“注意冰岸方向!”我回头一看,刚才隐约可见的光点正很快向我们接近。上舱亦传来了不安的低语声:“这是什么怪东西?”“怎么测不出外形?”“联络信号受到干扰……”
  摹地,探测灯光似乎电力不足一样,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小了,中村惊慌地拉住了我的衣角,竟对着这发亮的东西又跪下了。深海潜艇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开始往上升去,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看到海水似乎变稠了,探测灯光在海水中无力地挣扎着,深海潜艇已经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异常力量所左右,开始摇晃起来了,而且明显地感到舱内的温度在急剧下降。
  我听到深海潜艇壳体在格格响,而且开始在变形了,终于在透明晶体金属与钛钒合金的连接处出现了裂纹,一股黏稠的液体带着冷气不断地从扩大的裂缝中往舱里注进来。中村半跪在那里把双手伸向上方,瞪大了眼睛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似乎又经历了一次削去头盖骨的爆炸。这是我苏醒过来后费力地睁开眼睛时的第一个想法。头顶有点发痛,四肢僵直无力,这是我当时的切身感觉。四周一片死寂,看到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连地板也是白色的。没有门也没有窗,柔和的光线是从墙壁、天花板、地下发出来的。我一个人睡在白色的气垫床上,盖了一条白被单,在这空荡荡的白色房间中央,使人有一种飘渺的感觉。随即,我又清楚地想起了在深海潜艇中的最后一刻:发亮的怪东西,变形开裂的深海潜艇壳体,散发着冷气的黏稠液体和我接触这黏稠液体时的一种麻木感觉……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呢?这个全白的房间很有点神秘古怪!我用右手使劲拧了一下大腿,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并不需要我再多为自己的处境去费心猜测了,白色的墙壁上静悄悄地开了个门洞,几个人走进来了,他们都一色白衣服、白帽子、白手套和白色的大口罩,又戴着白边像风镜一样的防护镜,默默地向我走来。从身材看,其中有一个是女的。我用困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可是他们并不想问我什么,谁也没开口就走到我床边了。他们用几个仪器在我头部、身上各部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点了下头,就都出去了,门洞又在他们身后天衣无缝地关闭起来了。这些人是医生?他们不都明明看到我睁开了眼睛望着他们吗?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问呢?
  床边的地板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声,从地板上冒起了一个白色小柜子,升到床边差不多高就停住了。啪的一声,小柜顶部打开了,一餐为我准备的精美饭菜冒着香味热气出现在我面前,还有一杯像是橘子汁的饮料。但是我的肚子里似乎也和头脑中一样塞满了问号,所以饭菜一点也没动。只是嘴里有点发苦,就伸手拿起饮料想喝一口。我下意识地先看了看杯子,心中突的一跳,杯子上有一个我熟悉的花纹——中村画过的并在他肩背上看到的带十字形星的图案!在我的满腹狐疑中升起了一种警惕的信号,我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危险之中,我放下了饮料。
  我又躺下了,把眼睛紧紧闭上,可是我头脑中的思潮恰像南极风暴中的海洋一样。一会儿床边的白色小柜又缩下去了,我看一下左手的石英同步电子手表,想知道时间、日期,可是已经停了。这说明我睡的地方接收不到地球上任何一个时间同步信号,因此手表无从向我报告时间了。
  我虽然思潮起伏,但不敢轻举妄动,也许躺了三四个小时,白色的小柜又升起来了。经过思考,我决定先让一切顺势发展下去,到时再见机行事。于是又拿起一餐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那盘杂烩的味道简直就是中村的“南极杂烩”。看来中村与我目前所处的地方是有一定的联系的。
  吃过东西后我感到身上热呼呼的很舒服,又想入睡。忽然我的头嗡嗡地响起来,头部发热,有些晕头转向的,而墙上的门洞又开了。进来两个人,推着一辆像病床的小车,我被抬上去推出了白房间,通过市道又被无声无息地推进了另外一间房。与刚才的房间正好相反,这一间墙上、地下和天花板上恰是色彩斑驳,涂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案。这两人退出去后,我打量着周围,这里还是没门没窗,五光十色的光线使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给人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一阵响动,我连忙闭上了眼,我感觉到手脚身躯被特别病床牢牢地束缚住了,一台机器轧轧响地开到了我的头边。我的头被一双手轻轻托起,然后一个类似妇女烫发的罩子把我的头部罩住。这可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笼罩!几声轻微的声响表示在开启什么开关。随着罩子里不大的嗡嗡声,我的头部感觉又在发热了,我的那块钛合金头盖骨似乎也在嗡嗡响。这是搞什么名堂?
  “Strange!”(奇怪)我听到一声清晰的英语,而且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随即头罩被挪开了,我闭着眼装睡,但一只手轻轻地拨了拨我的眼皮,还顺手理了理我的头发。我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审视我,我尽力把呼吸调理均匀,想装出一副沉睡昏迷的样子。可是一声严厉的话语使我一震:“你是醒着的!”我听得出,就是刚才的那个女声,但这次讲的是很清晰的中国话,而且是华南口音的普通话。我继续闭着眼,想装到底,但又一声冷笑传进了我的耳朵:“哼!”我的头部又被抬起来,罩子再次把我的头笼住了。嗡嗡声又响起来,这次比刚才更使我难受,头部不仅发热,而且我觉得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了。眼前出现了幻影,思想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目的地风驰电掣,各种现然不同、毫无关联的事,在我脑海中像旋涡一样搅成一团,一起涌来。我似乎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下,究竟多长时间我是无法衡量的,反正嗡嗡声停了很久后我才从这种疯狂状态下解脱出来。
  “Strange!”这次声调更高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决定不再装睡了。所以当罩子被取开时,我于脆睁开了眼睛,但又使我吃了一惊。我面前站着这么一个漂亮秀美的年轻姑娘,但那双严厉尖锐的眼睛和那股冷漠的神气,却使我不敢正眼看她,甚至不敢在头脑中作一番描绘形容。可是她并没有去注意我的神态或其他,只是接着刚才的话又喃喃地用英语继续说:“这是个什么样的怪中国人!”她推开罩子又回头去看桌旁一台仪器上的记录曲线,然后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这时才有机会从侧面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也许只有二十三四岁,皮肤白皙,一头近似黑色的深褐卷发,长挑的眉毛下一双炯炯的大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校直精致的鼻子配着小巧鲜艳的嘴巴,构成了既有欧洲的风韵妩媚,又有东方的娴静端庄的俊美脸庞。但从这俊美之中似乎透出一股令人战栗的冷气。一只大口罩吊在她惟一还显得柔和的下巴下面。身材苗条,一身白长衣在变幻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神秘的色彩,使人觉得像在梦中一样。她正微皱着眉对着那些记录曲线在想什么。
  突然,她回过头来,一双褐色深沉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看透一样。我镇定地用应战的目光回视着她,相视也许有1分钟之久。她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火花,然后,下决心似的点了下头。她用手按了一下一个开关后,用坚决地、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回答我的问题!张长弓先生!”我暗自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我真遇到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中世纪女巫或魔法师了?我还没开腔,但她一定从我的眼神中察觉了我的惊异,所以就对我又说:“我并不要问你的过去29年,这一切刚才已通过仪器全部记录下来了。我要问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这都是用英语说的。说完,她又用那种华南普通话重复了一遍。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的眼中又闪了一个火花。我觉得随着她眼中的火花几闪,似乎她身上的冷气也在消退一样。她想了一下又问:“记得中国的祖冲之确定的π值吗?”我立即用英语回答说:“大于3.1415926,小于3.1415927。”我刚说完,她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笑容。她正想再说什么时,仪器上的一个信号灯连续问了几闪,她马上收敛了笑容,迅速地在我耳边用中国话说:“你现在应该是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下又坠入了云雾之中,但从她的神色和动作看,不像在愚弄我。
  她转过身,往记录仪走过去,把开关弄得劈啪直响。就在这时,一边墙上的门洞开了,一个披着白长衣的高个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约40岁的黄头发、灰眼珠的欧洲人,脸上堆着笑容,手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他站在姑娘身边,用亲见的口气问道:“刚才的全息监视录像设备出故障了?需要我效劳吗?亲爱的维纳斯。”英语是标准的牛津音。“刚才我做完了脑信息记录和去记忆程序,所以关闭了全息录像,要处理几个数据。斯坦利工程师,您是来检查工作的吗?”被称为维纳斯的姑娘头都没抬,冷冷地这么回答他。“唉!”斯坦利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总是这样对我说话,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事?维纳斯,你就是对我说话时口气亲热一点儿也好啊!”说着就旁若无人地去摸她的手。维纳斯很敏捷地转了个身,还是不冷不热地说:“我现在已打开了录像设备,让雷诺长官知道有人在工作时间说这些话恐怕不好吧!”斯坦利伸手啪的一声把开关关闭了,悻悻地对维纳斯说:“你又来这套了,谁不知道雷诺长官对你是格外关心的呢。”维纳斯又随手把开关打开了,还是用那种冷漠的口气说:“我要继续对229号进行处理,你不会感兴趣吧!”“229号?”斯坦利满不在乎地用手触了一下我的脚,“这又是个什么家伙?能派用处?”说着顺手拿起几份记录曲线图,看了一阵又说:“喔!是个技术人员、记者,当过兵,条件倒不差。我去向雷诺长官要求,处理后派到我那里去,我正需要个助手。”说完瞟了维纳斯一眼,微微一鞠躬就往外走了。墙上的门洞无声无息地打开又关上,房间内只有仪器的嗡嗡声。维纳斯隔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嘘了口气,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来。
  姑娘走过来,用罩子又把我的头部笼起来。种种疑问像一团乱麻堵在我心头,一时很难理出个头绪。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维纳斯、斯坦利和那个什么雷诺长官是些什么人?我又到底在什么地方?……嗡嗡声又响起来,打断了我的思虑,头又开始发热了。这次并不像上两次那样使我昏乱,但出现了这样奇妙的情况:除了轻微的嗡嗡声并没有其他声音,但我头脑中恰像有人对我说话一样有清晰的“无声语言”,而且“听”得出是维纳斯在对我“讲话”。
  “张长弓先生,假如你是个通常一般的人,经过我的处理,现在应是个无知的白痴,但你的特殊头盖骨保护了你。根据你以往的经历和表现,我决定对你进行这次谈话。现在,你是在南极冰下的RD中心,也可讲是在南极冰下冰洞中的一个现代化王国里。对于这个RD中心,以后我再向你介绍,你自己也会有更多了解的。我决定利用你的特殊条件来实现我的计划,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你应该明白,你应该听从,也只有听从我,才有可能离开这里。从现在起,你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应该是对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全部已忘掉的RD229号。以后你要习惯用另一种思想、另一种语言生活!这一切马上通过我的‘学习机’输入你的大脑。在任何其他人面前,张长弓已不复存在……”话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头罩中的嗡嗡声变成了一种咝咝声。这时,似乎在我面前同时上映几十部不同的电影,而我又同时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些形象、语言、画面一齐争先恐后地往我头脑涌来……
  待头罩取去后,我面前除了维纳斯外,还有一个穿着黑色军服、胸前佩着我熟悉的十字形星图案徽章的戴眼镜老头。一双锐利的鹰眼在镜片后闪动着,嘴角挂着一丝显得残酷的冷笑,令人厌恶又望而生畏。他左手拿着一根镶着宝石的黑棍,正不住地拍打着右手掌。他对维纳斯说:“小姐,斯坦利工程师讲这229号条件不差,他想要去。您觉得合适吗?”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德语味。维纳斯垂着眼睛回答说:“一切都按您的意志安排。长官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办,我没有个人意见。”“嗯!您真是这样想的吗?上帝作证,我雷诺虽然是RD中心的首脑,但我还是非常乐意听听您——漂亮小姐的意见。刚才斯坦利来干什么?”我听出了这低沉的话语中有骄傲、自信、谄媚和怀疑。维纳斯回答:“他来检查全息录像设备,一会儿就走了。”雷诺背着手望着维纳斯又说:“斯坦利工程师才能高超、技术精良,工作的认真和对我的忠诚是无可非议的,只是七情六欲似乎太旺盛了一点儿。”维纳斯的脸上微微有点泛红,她完全听得懂雷诺讲话的弦外之音。
  我躺在那里听他们对话,头脑中同时反映起两种语言文字和两种很不协调的思想:一种是他们正在讲的英文;另一种是疏密高低不同,发音是咕噜咕噜的波形文字。而思想上一种是极端厌恶这个含沙射影、趾高气扬的老头;另一种居然想起来向他讲刚才斯坦利来这里的一切情况……猛然想起“一无所知”,我倒冷静下来了。以后,过了不少日子我才习惯并驾驭这种双重语言和双重思想的生活。
  突然,雷诺转过头来,严厉地注视着我,用低沉的声音咕噜了几句。我明白是要我站起来,报告自己的编号。一种思想要我不理睬这第一眼就使人厌恶的干枯老头子;一种思想却要我站起来,要行礼……维纳斯的深褐色眼睛紧张地望着我。我心中一动,从床上站了起来。我也居然和前几天在“风帆”号上的中村那样,熟练地向雷诺行了个半跪的礼,然后站得笔直地回答:“咕噜咕噜,咕咕噜咕……”我报告自己是229号,听从长官的吩咐。维纳斯脸上闪过了淡淡的一笑,而雷诺则是旁若无人地“嘿嘿!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右手拿着几圈记录带挥了挥,用英语说:“军官、记者、工程师,哈哈!现在是我的229号!小姐,请记住,再输入基本理论一、二、三、七、九及合成工程、动力等专业知识,试用3天后再分配。”他说话时,一台仪器闪着光,记录了他的命令。他停了一下又说:“他似乎是你的同胞吧?”维纳斯镇定地回答说:“我是法国人。”雷诺睨视了她一眼,解嘲地说:“喔,喔!哈哈哈!对对对!你是法国人,漂亮的维纳斯,未来的法兰西女皇维纳斯一世!而他是RD中心第229号!哈哈哈!”
  我就这样成了南极冰下冰洞中的RD中心第229号。在3天的试用中,我只见到过维纳斯一次。她似乎忘了曾对我说过的话,只用她对任何人都是那样的冷漠目光,视而不见地扫了我一眼。但在这3天中,我考虑还是恪守曾答应过她的条件,其他人都只能看出我是个把过去都已忘掉的RD229号。
  在这雷诺直接安排的3天试用中,我对RD中心有了一个概略的了解。这个RD中心应该说是一个奇特的冰下世界,全部活动都在冰洞中进行。先说人吧,明显地分成两类。像雷诺、斯坦利、维纳斯等是RD中心各部门的领导和核心骨干,被称为“长官”,有20来人。他们大都是欧洲人,还有几个像是日本人。他们都能讲自己本国语言、英语及咕噜咕噜的RD语言,生活习性和陆地上的人差别不大。另一类在各系统各部门做具体工作的,被雷诺等称为“Boys”,有300多人。根据工作性质分别编号代名,我称之为“下人”。显然他们都是被处理过的。尽管肤色不同表明来自世界各地,但都只会一种咕噜咕噜的RD语言,而且他们的生活习性和思想方法都有点古怪又相似得惊人。虽然这些人是被“加工处理”过的,但看得出,都是心灵手巧有所特长的人,至少在工作场所我是这么看到的。看来他们的一些“有用的”优良脑信息还是重新输人的。在这个颇为奇特的冰下世界,长官是“下人”的绝对领导,而后者也心甘情愿地做隶属品,当工具。
  维纳斯称RD中心是一个“现代化王国”,确实一点也不夸张。3天中我不可能见到全貌,但每到一处几乎都有一连串的惊叹号在心中升起。
  整个RD中心在南极千米冰层以下的几个连续、相互贯穿的冰洞中,高压下的冰层成了极可靠的壳形顶。我也看到有专门设备在维护保养这特殊的天棚。冰洞中有极好的空调设备,我甚至见到了一片芳草如茵、繁花似锦的大草坪,还有假山、喷水池和垂柳,旁边是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面对如此景物,我真难想象是几千米的冰下海底的人造空间。不,准确地讲是大自然和人工的合作。当然,后来我随斯坦利工程师工作,看到新冰洞的开发等,就更加惊奇和确凿地相信这冰下奇迹了。
  第一天试用是让我到合成工程系统去工作。合成什么呢?可以讲什么都合成。以化学家的眼光来看,世界万物都只是由百多种化学元素所组成。这些化学元素以各种形态、方式相互化合、渗透、交织、络合、衍生、蜕变、放射、聚合、分裂……那么这里是从元素单质的制造到控制进行各种复杂的反应,形成原子、分子到需要的一切物质的大型化工厂,还包括着因此需要的种种粒子加速、激光、超高压、超高温、超低温设备的综合系统。假如要从雷诺言不由衷但又口口声声要提到的“上帝”的角度去看,这里是一个现代化的科学“上帝”,正在用海水及海底沉积物塑造着万物,包括从食物、衣料到钛合金和铀235等等。从使用的动力和能源来看,RD中心必然有极强大充沛的能源系统,因为合成工程对能量的消耗似乎是不惜成本的。例如合成一个鸡蛋所耗费的能量,从地球上看也许超过10只母鸡的价格了。隐约听到长官讲的能源中,除了某些高能元素外还常提到压力差,我估计是利用冰洞中人造空间与冰洞外海水的高压差异。
  我被“处理”和“输入”后的知识,已足使我能准确操纵分配给我的设备和执行发给我的指令。作为RD229号,只应是一个忠于职守、惟命是从的家伙。上面的这些看法是“张长弓”才有的,要我抑制住这不时迸发出的惊奇,还要装得和那些RD117号、RD204号等等一样,对其他一切都表示冷淡和漠然,确实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第一天结束,雷诺对我很满意,用咕噜咕噜的RD语言称赞我“反应灵敏,动作准确”,还用他那根镶着宝石的黑棍——也许是权杖吧,轻轻拍打几下我的背。RD229号恭敬地站着,而且显得受宠若惊。你们也许想象不出,当时“张长弓”又如何在心中痛骂这卑贱的“RD229号”!
  第二天我被带到了一个制造系统。合成系统制造的原材料需要成为较复杂的成品,就在这里进行再加工和装配。生产的电子仪器、武器等,全部在这里根据图纸自动进行加工装配。我被安排在零部件工部控制室,监视零部件加工。我发现,这里不管什么材料和不同精度、粗糙度要求的零件,全部进行的是无切削加工。利用诸如电磁、超距强作用力、高温聚变、超低温黏合等进行加工,每个零件的重量误差都在1%以下。零件的质量检查,除了核对外形尺寸、表面粗糙度、精度等级、化学成分外,甚至要追溯到原子的排列、晶格的歪扭和同位素变异。至于具体生产的零件、部件干什么用,RD229号是不必去过问的。可是由于“张长弓”的好奇,差点惹了场大祸。
  我这天的工作是一个中间工位,负责一个大部件装配需要的一些零件和部件。工位控制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3个RD编号工作人员。2个是魁梧的欧洲人,另一个从肤色脸型看像印度人或阿拉伯人。他们只在制造系统长官领我进去时,对长官行礼的同时,附带对我点头示意,此后再也没答理过我。
  开始一段时间,我作为RD229号,安分守己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监视仪表,一切都很正常。从我面前的视屏上,可以看到我负责监视加工的零部件装配情况。我看着,用“张长弓”的眼光看去,觉得很眼熟。仔细一看,那竟像是我熟悉的曲线直接通信设备上的部件,而且在装配时与另一部件的配合尺寸有误差,定位不太准。我不禁带着双重的惊奇往那个印度人的工作位置走去。他负责监视加工的部件是与我监视的部件相配合的,我想去看看他的图纸及程序数码是否准确,也想看清楚究竟是否就是我和小于搞的曲线直接通信设备部件。刚走到他身边,还没用RD语言问他话,他却和另两人几乎同时看了看表,并从棕色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个小本子,往上记了些什么,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又把小笔记本放好了。
  “张长弓”是不明白他们这样不约而同且又不动声色地记了些什么的,可是RD229号知道,他们是记载了我的“越轨行动”,而且马上他们就有了向长官邀功的“汇报”机会……但是,我还是看清楚了印度人工作位置上的零部件图纸及部件总装配图,竟然与我和小于搞的设备某部件图纸毫发不爽!想不到利用我的“脑信息记录”竟这么快就变成了图纸,而且已在复制生产了。看来我对未修改的那份草图印象太深了,所以现在连误差都复制出来了。幸亏印度人控制生产的部件正好与RD229号的部件相衔接配合,而且正好有误差,否则随之即来的“汇报”后,追究出我竟然还有过去的有关记忆,后果真不堪设想。
  以一队穿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做先导,在制造系统长官陪同下,雷诺和夫人来制造系统视察。夫人是个皮肤徽黄、妮娜多姿的东方美人,眉心有一颗显眼的红痣。他们一进我们加工部,印度人和另外两个编号工作人员立即堆着谄笑向他们行了跪叩礼。我只是垂目立正,惹得制造系统长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当我抬起头来时发现,雷诺夫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个印度人。说不出是怜悯还是鄙薄,但印度人的脸上只是表示谦恭臣服的一种诚惶诚恐的神态。当雷诺他们快离开房间时,这3个人忽然争先恐后地跑向走在雷诺和夫人后面的制造系统长官,印度人跑得最快!他们都急不可待地掏出了小本子……哼!简直是当面告发!
  雷诺回过头来把一切都听清楚了。他转回来,先挥一挥手,让这几个告密者各自回到工作位置,然后走到我面前,用那根形影不离的黑棍子戳了我一下,厉声问道:“你去看什么?”我指了一下屏幕上的装配情形,结结巴巴地用RD语言咕噜咕噜地回答说:“部件装配定位有误差,我认为他的部件有问题。”雷诺看了一下图纸,又看了看印度人他们,忽然哈哈笑起来了:“好!好!你错了!他们做得对!你是新来的,应该学会服从,学会汇报!凡是涉及他人的事,只有长官‘认为’,没有你‘认为’!你只应汇报!懂吗?汇报!”他把权杖在空中舞了一圈,回头对制造系统的长官说:“他们3人都要奖励。而RD229号是新来的,这次问题起因还算在他工作范围,就不以擅离职守给处分了。”说完斜视了我一眼就走了。
  后来,制造系统长官给我训话才明白,任何超越我工作范围的问题,只能由长官处理。即使按图纸及指令生产的全是废品也要完全“照办”。好奇、多想是不需要的,也是不允许的。他用几套录像让我看了各种处分,有鞭打、吊打、烙印……最严重的是速冻冷藏,没有死刑。雷诺认为不必进行肉体消灭,“加工处理”等于一种消灭!
  通过这段小插曲,使我对RD编号人员,对这些“Boys”的认识也进了一步。不能简单地看作工具、机器人,他们会“汇报”呢!这样相互制约是比机器人更好使用。至于从汇报所能得到的好处,我以后才明白——可以得到提拔,有更高的生活享受,甚至优先选择配偶。当然这一切全都要RD长官批准恩赐才行。
  虽然有此风波,第三天还居然让我去一个设计室工作。这是根据信息编制好的数码坐标,已自动画好图,我们进行核对修改。当我把几张图校核后,差点又惊叫起来。原来这些图纸是去年我采访过的某军事基地的一台次声波发射机草图!我竟在复制自己记忆中不能泄漏的图纸!想不到那头罩记录脑信息的作用真那么奇妙呢!怪不得这RD中心这么现代化,这么科学发达,原来是这样吸收海面上、地球表面人类的一切先进科学技术的!
  “干不干下去!?”RD229号和“张长弓”在头脑中又展开了争论,最后“张长弓”让步了,因为既然这些记忆已被记录下来,我不画别人也可画出来的。我继续这个工作的效率,当然比同时在干的其他“soys”高得多。一下班,斯坦利工程师满意地把我领到他工作室去了。
  开头几天我住的“客房”,生活上的自动化简直使人受不了,如每日三餐一定热量营养的食物。尽管口味可选择,但若没吃完足够的“卡路里”,自动的电子医生就要来“问候”、诊断、让服药,甚至打针。一上床就有电子催眠,连梦都无法做。虽然没有人监视,但这种高度程序控制的现代化生活等于住高级牢房。只有我在阅读书报及看全息电视时,还可以坐着自由思考,想过去和现在,想玲妹、家中的亲人和“风帆”号上的同志们,甚至想和我一起遇险的中村……可是什么问题也找不到答案,维纳斯让我扮演的角色也不知是演什么戏!真让人纳闷着急。
  跟着斯坦利工作了几天,又使我对RD中心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是他的助手、工作秘书和杂役之类。由于RD229号只应懂得RD语言,所以他的一些英文、德文资料、情况汇总及各种统计报表不用怕我偷看,甚至当RD229号和其他长官讨论很多问题。这样,“张长弓”就获得了解RD中心的极大方便。斯坦利是RD中心的一个总工程师,情况自然知道得极多。从各方面的资料凑起来,我知道这个RD中心目前正在执行最高长官雷诺的一个重大计划:准备以南极为基地,对澳大利亚及南美洲巴西高原以南地区进行一次袭击,占领后再统治全球。这是个疯狂血腥的计划。斯坦利目前主要负责武器及有关装备的设计制造。武器有电子神经紊乱器、休眠机、速冻机;有次声波、贯穿射线、中子流到可控地区地震、海啸、火山引发器等设备。RD编号人员是执行这项计划的突击队,也是以后进行统治的“骨干”。当然,在开始执行计划时,“BoyS”还需专门输人有关信息才能去进行统治。我这时才明白了中村画的图案及他身上那个印记的意义了。那颗十字形星是代表雷诺的统治野心——既与+字有亲缘关系,又暗示着现代科学技术和强大能源的力量。雷诺身上那只徽章上十字形星黄绿的闪光倒很有表达力。白色圆形是代表着冰下的RD中心,而方格是代表统治全球的“骨干”——就是这些被加工过的“BoyS”!
  “Bys”大部分是在海上失事遇难人员中选择的,后来也有计划地从海上俘获的。长官们在南太平洋、南印度洋和南大西洋造成了好几个“魔三角”,有意识地网罗了不少人。可以讲,“Boys”都是精选过的专业人员。包括著名的王牌飞行员,久经风浪的船长和海员,高级工程师、科研人员,卓越的棋手、诗人和优秀运动员,甚至有名厨师和驯兽家……而雷诺、斯坦利等这些长官的来历是这样的:
  15年前,以D国南极科学考察站的几个科学家为主,组织了一次南极地区的深海考察。原想取得关于南极地层结构的一些重要材料,且为了垄断科技资料,这次深海探险进行得极为秘密。不料在进行中,深海潜艇发生技术故障,在3700多米的深海,被海下潜流冲到冰缝中卡住了。当时的深海潜艇是高压的,乘员的生命受到极大威胁。但高压深潜也有一个好处,借一些装置、一些人员可在此高压深海进人水中。他们发现,卡住潜艇的冰缝,竟是一个由于地热等原因形成的冰下溶洞的入口。这是一个充满了高压气体的深海冰洞,居然里面还有足够的氧气等。于是在这冰洞中开始了一场争取生存的斗争。深海潜艇的一些循环设备及一些装置被搬进了冰洞,深海潜艇上的海水电池保证了起码的能源。经过紧张的工作,他们封闭了冰缝,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逐步液化了冰洞中的部分气体,降低了冰洞中的压力,又配制了保证呼吸的气体,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基本的生存空间。地热和深海各种元素的奇异般的积聚和变态,使他们又获得了新的能源,得以逐步改善生活条件。他们利用深海潜艇设备淡化海水、调制空气,利用冰洞中的菌藻制成蛋白质食物。由于海水及厚冰层的覆盖,电磁波、声纳都无法往海外世界传递,他们就在冰洞中顽强地开始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奇特生活。依仗海底丰富宝藏的不断开拓,他们从改善生活、发展生活到创造生活了……而海上的人们,由于他们深海考察的极端秘密,世人只知道这些人失踪了,从南极消失了……
  假如这十几名科学家中的组织领导人不是雷诺,也许一切都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不久他们就可修复乃至重造深海潜艇,回到海上是并不太困难的。可是偏偏是雷诺,这么一个卓越的科学家又是一个道地的尼采哲学、希特勒主义的崇拜者。当他们迫于为生活而斗争时,雷诺无异是个勇敢、顽强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和组织者;但当他们开始创造生活时,雷诺的法西斯思想竟抬头了,而且左右了这冰洞中整个生活的发展……RD中心就是在这样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十几名探险科学家中的大部分,目前都是RD中心的长官,但也有几名则成了RD001及RD002……原因是毋庸多说的了。RD编号人员Boys的服从和忠诚、相互的奇特关系、被处理过的大脑,其实都是雷诺本身的畸形思想的一种反映,这也是很清楚的。
  我弄清上面这些情况,也仅仅是知道而已。除了使我更明白目前自己处境的险恶外,并不能对我今后的出路有什么用。这时,维纳斯终于来找我了。

维纳斯的计划

  在他们这些长官中,女的很少,只有三四个吧,其中一个据称原是印度舞蹈家的伊尔伐莤,现在是雷诺夫人,RD中心的艺术长官。RD编号人员的棕色服装及一些建筑物室内色彩斑驳的装饰,都是她指导安排的。本来她似乎还想发挥一些其他方面的“才能”,但雷诺坚决制止了,因为她是女人!可是原来还有的几个女长官,却因为她而被贬为编号人员了。另外一位像长有胡须的高大俄国女人是建筑设计师,名叫勃尔索赫莲芭,俄文意思好像是“大面包”。她对斯坦利工程师很热情……维纳斯是几个女长官中最年轻的,她的身世让她自己来讲吧。我们已知道,斯坦利工程师很想对她奉献自己的“心”,而最高长官雷诺对她也分外的关心。
  那天,我和斯坦利工程师正在工作室,斯坦利躺在沙发上对我咕噜咕噜地口授关于雷诺长官增加速冻剂生产命令的计划安排,维纳斯来了。斯坦利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激动地搓着手尽是笑,又是吩咐我去煮咖啡,又是拍打沙发请维纳斯坐下,显得惊喜万分,不知如何接待这使蓬革增辉的贵客。我端了咖啡后恭顺地站在一旁,维纳斯看都不看我一眼,自管用英语与斯坦利说话。RD229号是不懂这些长官用语的,所以站着也不碍事。其实我听得出,维纳斯的讲话,多半是说给我听的。
  斯坦利热情万分,而且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手足无措。但维纳斯只在进来时对他淡淡一笑,说话还是那么不冷不热。她说:
  “脑信息记录仪似乎有点故障,斯坦利工程师有空去看一看?”斯坦利赶紧说:“有空,有空!您只要来个电话,我就会去的。劳您跑一趟太对不起了。当然您能来我这里,我非常欢迎,非常高兴,非常高兴!请喝咖啡,这不是合成的,是真正的海上咖啡,喀麦隆的。您要多加点糖吗?”他高兴得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
  维纳斯咧了咧嘴又说:“前几天与RD229号一起俘获的还有个叫中村的日本人,原来就是我们的Boys,RD204号。好像是勃尔索赫莲芭的厨师,前些日子触犯了什么人,被弄去做试验速冻剂了。听说试验的自动逸出的方向机出了问题,被抛到了南印度洋,想不到这次会和中国人一起被俘获了。好像是从那艘‘风帆’号上下来的。是否您去通知一下勃尔索赫莲芭女士?让她领回去。”听到维纳斯讲勃尔索赫莲芭,斯坦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急忙辩解:“管他的,她的事我没兴趣去过问。那艘‘风帆’号是不是发现我们探索天线的中国船?”接着又话锋一转说,“脑信息记录仪什么时候去检修?现在就去好吗?”维纳斯知道他在岔开话题,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听说RD229号很能干,过几天我准备把仪器全面检查一次,能不能把他借给我几天?”说完对斯坦利嫣然一笑。受宠若惊的斯坦利可经不住维纳斯这一笑,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可以,可以。一会儿我去检修就带他过去,修完就留在您那里好了。您想听听音乐吗?伊尔代莤亲自指导的轻歌剧《永恒的十字形星》全剧录像。这是最优秀的RD音乐……”维纳斯答非所问地说:“还有几份脑信息记录是雷诺长官指定要检查的,我要送去。一小时后我等您来检修设备。”说完点头笑了一笑,像来时一样飘然而去了。
  维纳斯走后,斯坦利和我都很激动。但我不能像斯坦利那样喜形于色,而且要表现得无动于衷,一无所知。看着斯坦利手舞足蹈,我只有在心中暗笑。可是一会儿,斯坦利突然站住了,喃喃地说:“怎么今天维纳斯这么主动?她为什么突然对我显得亲热起来了?……”我不能让他再顺着这方向想下去,就把记着刚才他口授计划的记录拿在面前,毕恭毕敬地去问他:“长官,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斯坦利斜眼看了我一下,突然问我:“你愿意去为这位小姐工作吗?”我总算来得及控制情绪,垂着眼睛回答说:“我听从您的吩咐,长官怎么说我就怎么办。”这是典型的RD“Boys”的回答。斯坦利不甚满意又不得要领地挥了挥手让我退下去。
  就这样,在检修完并无多大毛病的脑信息记录仪后,我就留在维纳斯那里了。在堆满多种电子仪器的工作室里,维纳斯盯着我的眼睛,用夹杂着英语的华南普通话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她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报仇!”她告诉了我下面这些事。
  原来她是华裔法国人,中文名叫费南思,是纪念她祖籍华南的南思岛。外音转译,加上她出众的漂亮,被叫成了维纳斯。3年前,她从法兰西科学院获得电子技术方面的学位后,陪她父亲物理学家费奇教授和未婚夫路易·杨——也是华裔法国人,到澳大利亚讲学。在由南美至澳大利亚途中塔斯曼海上,客轮突然失事,她和费奇教授、路易·杨一起被RD中心速冻后俘获。因为维纳斯学的是电子新技术,更因为她年轻美貌,所以虽然伊尔伐莤坚决反对直接使用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专家,雷诺还是把她留作了RD中心“长官级”的成员。当然这是意味深长的!而她的父亲和未婚夫成了RD188号和189号。经过处理后的费奇教授尽管还是物理学家,模样也没变,但完全不认识与他一直相依为命、受他百般宠爱并引以为骄傲的独生女儿了。他只是中心实验站一个勤恳、忠诚、水平很高的工作人员RD188号!那些被雷诺认为无用的个人经历、爱好、喜怒哀乐等记忆,已被永远抹去,老物理学家永远不会再成为维纳斯亲爱的爸爸了!而路易·杨成了仪表站的一个总装技师“Boys”,而且不久竟欣然与另一个女的“Boys”配对结合了。
  由于伊尔伐莤本能的警惕提防和斯坦利这位有重要地位的工程师对维纳斯的钟情,雷诺一时还不能马上轻易地把维纳斯“提”到目前伊尔代莤的地位。维纳斯并没有因为在RD中心优异、舒适的生活和对“Boys”颐指气使的权位而丧失正常的人性,去归顺最高长官雷诺,失去了父亲和爱人的维纳斯恨透了这可恶的雷诺以及RD中心所有的一切。而当她了解雷诺最近的计划后,仇恨更是与日俱增。她以极大的毅力和意志周旋在RD中心,而心中始终燃烧着复仇之火。
  她顺便还告诉我,在制造系统那个抢先告密的印度人,原是个诗人,是伊尔伐莤的丈夫,为人刚正不阿,写的诗气势磅礴、叱咤风云。但到了RD中心后,他已成了一个惟命是听、会打小报告的RD175号!当见到雷诺和伊尔伐莤时,会毫不犹豫地行跪叩礼。这一点我是亲眼目睹并深有体会的,也明白了为什么伊尔伐莤会有那种奇怪的眼光了。
  维纳斯要报仇,但在RD中心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虽然她是一名有权位的女长官,但在这只有雷诺惟一意志的RD中心里,略有“越轨”就寸步难移。她掌管着脑信息记录、输入、消除等重要工作,但一切都在雷诺直接监视及安排之下,连程序都由雷诺亲自编制。没有雷诺的指示,包括文字和口令,什么都不能开动运行。其他长官都是极端忠于雷诺的,其中夹杂有多大成分的畏惧且不说,都绝不会在这方面帮助维纳斯。而加工处理过的“Boys”,更都是雷诺需要的思想,忠心、服从,甚至勤勉都几乎成了极端自私的一种变态表现。这也不能去怪他们,因为原来一些基本的道德和良知都已被“抹”去,而残剩的思想意识又浸淫在只有雷诺意志的RD中心生活中,他们相互猜疑、倾轧、密告和出卖都是很自然与“正常”的事了。雷诺允许Boys有配偶,说是生理需要,但不允许形成家庭。结合是根据长官安排,不定期又重新组合。小孩是不生的,因为雷诺认为有了家庭、小孩,Boys就会把对自己的关心扩大了,这是形成集团的火种……因此,维纳斯不可能找到一个能同情、帮助她的人。严格的分工与严密的控制使她不可能在内部进行有效的破坏;冰下的特殊条件也不容易与外界联系或逃逸。维纳斯一直极为痛苦、烦闷。当在对我进行脑信息处理时,由于我的钛合金头盖骨有特殊效应,居然做完去记忆程序后还没有丧失任何记忆。我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仪器的记录上,我已是一个“Boys”了。她产生了利用我的这种双重身份来帮助她实现复仇计划的想法。
  维纳斯的复仇,具体就是针对雷诺的。她发誓要把雷诺也变成个“Boys”,不,干脆要变成白痴。假如没有伊尔伐莤,也许利用雷诺对她的“关心”早就实现了她的计划。对雷诺还颇有魅力的伊尔代前不是个等闲人物。尽管雷诺不能容忍任何人干涉他的行动和意志,但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时刻提防着雷诺对维纳斯的“关心”。这样,反而起了一种保护雷诺的作用。而雷诺对维纳斯的“关心”也保护了维纳斯免遭伊尔伐莤的暗算。在这样的情况下,维纳斯确实很难有什么动作,而我的出现,给维纳斯难以实现的计划提供了一个值得一试的机会。
  我对雷诺的憎恶和对维纳斯的同情使我愿意协助实现她的计划,而且我隐约觉得,这也许也是我能从这冰下世界脱身并揭穿RD中心秘密的一个机会。我以很大的热忱参与了维纳斯的复仇计划。

凝固的梦

  斯坦利工程师这几天情绪极好,经常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哼着歌,每天要好几次对着镜子理鬓角、整衣装,连走起路来都像踩着弹簧一样,因为最近维纳斯主动又请他去检查了好几次并没有多大毛病的仪器设备,而且对他说话时还常带着笑。前天,维纳斯居然同意过几天和他一起去参加一次舞会。想着维纳斯带酒窝的笑脸,怎么不使斯坦利工程师飘飘然呢?
  我正在校核复制斯坦利的一些草图和计划时,他用信号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进去站在他面前等候他的吩咐,可是他斜靠在沙发上微眯着眼半天也不开口。过了一会儿,他一挥手让我离开,但我刚走到门口他又把我叫住了。我回过身还没走几步,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眼睛发着光,双手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摇了几下,急不择语地用英语对我说:“你说维纳斯小姐真喜欢我吗?”我对他瞪着眼、张着嘴,装作什么也不懂。斯坦利自知失态,放开了我的肩头,用RD语言说:“你是我的Boys,今后你应该一切都听我指挥!我让你做的事不准对其他任何人讲!”他停了一下又轻轻地带上一句关键的话,“包括对雷诺长官。”他显然下了什么决心,很激动,甚至忘记了每个RD编号人员最基本的信条是“绝对忠于雷诺”!但是,我也明白,有的事确实不能让雷诺知道一点,决不能去告密的。很快我就知道,斯坦利的决心是准备背着雷诺带维纳斯逃离RD中心。这些日子,维纳斯对他的青睐已使他神魂颠倒了,他也知道雷诺对维纳斯有“野心”,所以根本不敢向这凶残的首席长官披露要和维纳斯结合的心意。“要”是雷诺不能容忍的,即使是长官,对他也不能提要求,只能由他恩施赐予,而违反雷诺意志的长官被贬为Boys是屡见不鲜的。因此,斯坦利选择了逃跑这条路。他开始在雷诺安排的工作指令中塞加了一些他的私货——听他指令的高速逸出器、抗控制反干扰设备等等。
  维纳斯原来的意图只是想通过接近斯坦利,掌握雷诺的一些仪器设备秘密,同时可分离雷诺和他的紧密依存关系并使雷诺更急于接近维纳斯……当我把斯坦利的打算告诉维纳斯后,我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赞同斯坦利的安排。但只要经过我的手,就加进去可听从我及维纳斯指令的信息。当然斯坦利是万万不会想到RD229号也会来这一手。
  于是一些器械设备就利用检修的机会在维纳斯的工作室进行了秘密装配,那台脑信息攫取仪也由我们合作改装得可以听维纳斯的指令了。至于其他一些原来的设备器械,如RD中心游大艇及深海逸出器等,由于不属这里管,又都是雷诺以自己的声音、形象和手势做指令的,简直无法动手改装。目前也不可能使雷诺同意输人维纳斯的指令,连伊尔伐前目前也没那权力。斯坦利倒不自觉地帮了维纳斯一个大忙,我们只是担心伯露了马脚。维纳斯简直是一个工于心计的欧墨尼得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一切都安排得很细致周密。我还有一个想法,想把这些“Boys”恢复原有的记忆、思想,让他们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但这方面困难很大,因为按照雷诺的命令,经过筛洗过的思想记忆中所谓“无用”部分,绝大部分都已被“抹去”,也许以后只有把语言及一些风俗习惯“还”给他们。
  斯坦利当然不会放弃维纳斯应允的舞会,从上午就心猿意马地坐立不安,下午在工作时间就吩咐我准备衣服及鲜花。幸亏擦鞋、洗涮、刮胡子、理发都有自动机,否则可能更够我忙的了。
  长官们的舞会当然是极辉煌壮观的,冰顶闪烁着变幻的灯光,而故意制成冰柱形的挂灯发着光还叮当作响。大厅从装饰到饮料食物都是讲究至极,而由Boys组成的伴奏乐队更可称无与伦比。提琴手有闻名全球、号称世界第一小提琴的亚当·依斯特拉罕。他是两年前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参加欧美音乐节时,因空中列车失速,自动跳伞坠落南太平洋被RD中心的游戈艇“请”来的,现在是RD184号。而那个灰白头发的RD197号,是原北欧交响乐团的首席提琴斯特沃尔,他是在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附近看捕鲸,由于气垫船失去控制而落入RD中心的。黑人鼓手马里吉姆,RD168号,是非洲乐团的……反正他们的履历表上都有一页光辉的历史和落入RD中心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经历。他们作为特长的记忆被选留下来,而其他一切都被一扫而光了。当然,由这样的超级专业乐队伴奏,舞会当然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可是指挥却是一个德国军乐队指挥,这是雷诺指定的。因此,奏出的音乐都有点进行曲的味道,而且准确得发硬。长官们的舞会亦有少数经雷诺特准的Boys,主要是女的。我竟然看到中村笔直地站在勃尔索赫莲芭背后,手中托着一盘斟满伏特加的酒杯。我记得应该认识他,而向他点了点头。但他毫无反应,看来他已经过第二次加工处理了。
  斯坦利不顾勃尔索赫莲芭含情脉脉的频频顾盼,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门口,还不时下意识地理鬓角、摸袖口。维纳斯蓝色的衣裙刚在门口出现,斯坦利就从我手中拿过鲜花,踩着碎步急急忙忙去迎接了。今天的维纳斯真是光彩照人。淡蓝、深蓝和白色的衣裙色彩调和悦目,在其他珠光宝气的华丽锦绣之中竟显得如此淡雅出奇。她对斯坦利只是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算回答斯坦利的献花和鞠躬了。还没待她在沙发上坐下,斯坦利又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精巧的小盒,盒盖弹开后现出一个金质的胸饰。这是一个带着细细金链的精致的维纳斯雕像——那个美洛斯岛出土的断手缺胳膊的美神。在后来斯坦利对维纳斯的悄声细语中我才听到,这雕像不仅是双关的爱情信物,还有重要的作用,是那台秘密装配的高速逸出器的指令物!
  我是作为侍从陪斯坦利参加舞会的,换下了日常的棕色工作服,穿上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还系了一条蓝色带白点的领带,也颇有一番风度。跳舞我是没资格的,这需要雷诺专门批准。我坐在他们身后,他们用我“不懂”的英语娓娓而谈,音乐响了他们就去跳舞。跳了几圈后,维纳斯坐下来喝饮料时显得有些不安,她不时注意大厅的西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吃了一惊。在那里,雷诺和伊尔伐莤正往下坐,雷诺那双鹰眼正直勾勾地望着维纳斯和斯坦利。马上,勃尔索赫莲芭过去说了几句话。雷诺闪动着眼睛露出了一股杀气,而伊尔伐前则显得幸灾乐祸,我想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黑色军服的卫士来请斯坦利过去。斯坦利心事重重地拖着脚步跟过去了,立刻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大厅。
  音乐又响起来了。维纳斯拒绝了一名长官的邀请,转身离开座位往外走去。我也随即离开了大厅跟着她往回走。
  我们匆匆回到了维纳斯的工作室。维纳斯说:“雷诺一定觉察到什么了,决不是为妒意而把斯坦利叫走的,我们必须立即准备应急措施。”她熟练地打开了好几台仪器,从中抽出了一些集成电路块,用她另外准备的换了上去。而我去把高速逸出器的一些启动装置连接安装好,情况紧急时我们可以立刻从这冰下魔宫脱身。
  工作室中的信号灯突然闪亮。有人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被人撞见,维纳斯就让我躲进那台外形像火箭似的高速逸出器。斯坦利已全面考虑了从冰下逸出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只要一启动就可穿冰越水往海里跳去,到海面会自动打开……我要进去时,维纳斯把那个金质维纳斯雕像挂上了我的颈项,同时含意深长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说什么……虽然当时极紧张,但她这一瞥,我忽然想起了玲妹的眼睛……
  在逸出器中通过单向偏光窗口可以看到工作室里发生的一切。现在我闭起眼睛,那当时的一切都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墙上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在两个卫士的伴随下,雷诺挥舞着权杖,怒气冲冲地进来了,无边眼镜闪闪发光。站定后,一双鹰眼先扫视了一下室内,一句话也不说。他又把黑色的权杖竖了一下,两个卫士就退出去了。雷诺强笑着走近站在工作台边上的维纳斯,用干涩的带德国口音的英语说道:“你一定愿意见见亲爱的斯坦利工程师吧!”维纳斯以为要带她走,冷冷地笑了一笑,一言不发地准备转身往外走。
  “小姐!不用着急,他马上就会来了。”雷诺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故作轻松地说道。他这时的神态颇有点像逮住耗子后的猫,在吞噬猎物前还要尽情欣赏耍弄一番。他坐在那里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着维纳斯,然后吞了下口水,像叹气似的用一种带有伤感的语调说道:“上帝作证,当一个最高长官也真不容易,略微疏忽一下就会铸成大错。前几天我就知道斯坦利有一些不正常的表现,那就是制造系统反映有一些零件的用途不明。我认为是Boyss作的误差或斯坦利的疏忽。虽然这也是不允许的,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雷诺眼睛望着天花板,用逐渐变慢的声调接着说:“当然,我就特别注意他啰!我发现,不正常的还有您,维纳斯小姐!我倒不是说他对您献花,您陪他跳舞,而是其他方面。还有那个229号,显然也是反应灵敏动作准确得过分了……”
  他信手在一台仪器上按了一下,一个大屏幕上出现了一系列斯坦利、维纳斯和我活动的画面。“作为RD中心的最高长官,绝不容许这些不负责任的活动!为了RD中心的最高利益,我必须于预了。我想小姐不会觉得唐突意外吧!”雷诺刚说完,卫士推着一辆小车进来了。雷诺拉开盖着的床单,躺着的是硬僵的斯坦利,脸上还带着一种紧张恐怖的神态。雷诺注视着维纳斯,可是她还是那副冷漠的神情,显得无动于衷。
  雷诺用左手摸了一下刮得铁青的下巴,说:“他是被速冻了。最新配方的速冻剂,直接穿越3000米大海亦无问题!天然空气解冻用不了1小时……”然后还用黑棍敲了一下斯坦利的腿,发出梆梆的响声。我明白了中村初上“风帆”号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试验速冻剂!雷诺又用黑棍戳了一下斯坦利说:“现在请小姐把他处理一下吧,他的编号是RD235号!”说话的声音像金属一样铮铮响。卫士把斯坦利放上了仪器工作台就退出去了,维纳斯冷静地把头罩罩好。雷诺自己走过来打开了开关。示波器上的绿色曲线随着仪器的嗡嗡声跳动着,斯坦利的脑信息被攫取了。雷诺看着,发出了哈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像猫头鹰的叫声一样,使人毛骨惊然。
  为了检查一下处理的结果,雷诺自己动手取开头罩,并俯身仔细端详斯坦利的表情。就在这时,维纳斯抓紧时机不动声色地把攫取仪的开关又打开了。
  仪器已经过改造,根据维纳斯的指令也可工作,而且工作范围也扩大了。随着一阵嗡嗡声,雷诺头都来不及抬起就扑倒在斯坦利的身上了。黑色的权杖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下,连续滚了几转才停下。雷诺的脑信息被攫取了,现在他成了个什么也不是的白痴了。
  一直冷静得出奇的维纳斯这时却激动得手脚发抖了,鼻尖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几分钟前还不可一世的最高长官,现在软瘫在工作台边上。工作室中突然静下来了,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
  维纳斯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突然举起双手,望着上方大叫一声:“爸爸!”然后号陶大哭起来了。我想从逸出器里跑出去安慰她几句,并立即按我们的计划一步步去执行。忽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咝咝声,并且越来越响了。刚才都在工作着的一些仪器设备先后自动停止了,灯光也开始暗淡下去了,而且气温也在明显地下降,我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并嗡嗡发响了。我从偏光窗看到工作室墙壁周围有一种黏稠的液体在渗进来——像我在深海潜艇中失事时进来的那种发散着冷气的黏稠液体。这不是刚才雷诺讲的新型复合速冻剂吗?心中不禁一紧。我猛然想起斯坦利曾说过,雷诺经常扬言,谁敢加害于他,那么谁也别想再活着离开RD中心。他把自己本身作为一个指令物,现在他的脑信息被攫取,原来的雷诺长官已不复存在。一定有什么“非门”或“常开触点”的机构,在没有雷诺存在时开始执行雷诺的毁灭性报复工作了。这千刀万剐的雷诺!
  必须立即离开这马上要被全体速冻的RD中心,我急忙想打开逸出器的门,想至少把维纳斯拉进来再启动逸出器。可是逸出器的门怎么也打不开,而工作室的门哗地打开了,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伊尔伐莤跑了进来。见到瘫在地下的雷诺,她疯狂地大叫一声向维纳斯扑去。但就在这时一股速冻剂把她包围了,她就以一个古怪的舞蹈动作凝在那里。灯光已越来越暗淡了,温度越来越低,我的手脚不灵便了,头疼得钻心。但我还拼命想把门打开,用手和脚打着、蹬着。维纳斯显然知道我想干什么,可是她只转过头来平静而又温存地对我笑了一笑,刚把手指指胸口又对我扬一扬手就被凝住了。她是要我快走,但我也快被冻僵了。幸得速冻剂没能直接接触我,所以我还来得及在冻昏迷前把胸前的启动指令物——金质维纳斯像举起来,正好对准了启动信号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已在澳大利亚“金羊毛”号捕鲸船上了。以后的事就是开头我已告诉大家的那些。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前面讲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人,你们都可去查对……
  我写完这些,玲妹从我手中接过最后一页稿纸,亲切地笑着对我说:“我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说完把收音机打开了。
  广播员正用豪迈的口气大声地宣布:“我国海洋科研船‘风帆’号率领由A、B、C、D、E5艘‘冰船’组成的特混船队,已顺利到达北非共和国……”
  我对玲妹说:“我想马上写报告,要求立即返回北非继续参加重建能源系统的工作。只要你同意,他们会批准的。”玲妹深情地望着我,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头——就是钛合金头盖骨那里,笑着说:“你这张长弓,弦总是想绷得紧紧的。我有这么大的权力?人家要不要你这个尽说梦话的呢?”窗外又传来了阵阵浪涛伴奏着的钢琴声,这次还有小提琴声,好像是梦幻曲。我拉着玲妹的手站到窗口,大声地对着大海说:“这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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