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燕太子丹忽染热疾,卧床不起,而且一天重似一天,即便盖上厚厚的棉被,
依然伴着剧烈的咳嗽抖个不停。
赵姬坐在桌后,守护着太子。
燕丹终于睁开眼睛,颤抖着用手指了指立在床边的使者。
使者会意,立即俯下身,详细报告:“……秦王赢政已命老将王翦率四十万人马挺
进到韩赵两国的边境。在秦王的离间计下,赵国的名将李牧已惨遭杀害。眼下,赵国已
是人心大乱,摇摇欲坠,恐将不战自败。听长信侯那边说,秦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我燕
国。”奏罢,迅速退下。
一旁的侍从们赶忙上前,端上切口煎好的汤药:“请太子殿下用药。”
然而,此时的燕丹哪里还有心思用药。他摆摆手,推开眼前的药碗,一脚踢开摆在
床头的煎药炉,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望见赵姬坐在桌后,便挣扎着撑起身来,双膝蹭
地爬了过去,用沙哑的嗓音说:“赵姬,你忍心看到赵国就这么完了吗?”
赵姬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想到赵王如此愚不可及,
竟自己把李牧给杀了。”
燕丹咆哮起来:“这都是那赢政的阴谋!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知道,赢政一定
还在惦记着你。所以,荆轲要是不赶快答应我去刺杀赢政的话,我就把你关起来!还要
发出消息去,让那赢政来救你,到时我再伺机刺杀于他。真要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冷
酷无情,别忘了,若那赢政不死,死的就是你!”
燕丹的双唇抖动着,脸渐渐逼近赵姬:“再说一遍,去叫那荆轲回心转意,答应我
的条件!你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他肯定会听你的。”
赵姬平静地回视着他:“我试试看,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你也不要来硬的,只管对
我下手好了,杀头也罢,关起来也罢,随你的便。”
燕丹点点头:“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燕丹费尽全力,直起身道:“我等你的好消息。”说罢,忽又转过身,涩声说道:
“不过,你也不要以为,刺杀秦王非他莫属。哼!”说着转过身去,冲着旁边的内待挥
手叫道,“来人哪,把秦舞阳给我叫来。快点, 叫他来!”
太子之命立即传了下去,不大会儿功夫,一直被暗中调教的刺客现了身,果然是气
宇轩昂,容貌不见。但见他身高体壮,步履沉稳,左手握剑柄,眉宇间蕴含着凛凛杀机。
乍一看去,给人一种沉着稳健的印象。
这个秦舞阳也不行礼,将壮实的身躯晃了晃,冷冷说道:“究竟什么时候我才有幸
同那荆坷过过招呀?”
燕丹厉声训斥道:“蠢才!你岂是那荆轲的对手,充其量,就是让你作他的助手罢
了!”
秦舞阳明显地露出了不快,暗中咬了咬牙,抬起脸不怀好意地笑着,慢慢走近赵姬:
“这样的话,那我就先杀了荆轲,再去杀那秦王。”
赵姬忍不住笑了起来,世上竟有这样自不量力的人,刚想挖苦他几句,一转念,又
说道:“好啊!那就试试吧。”
每逢五字日,是燕国的赶集之时。这一天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熙熙攘攘的集日。
卖肉的摊子上,屠夫们正在挥刀切肉。荆坷远远地走了过来。
只见那荆轲已是改头换面,干净清爽,浑身簇新。脸上似乎也圆润开朗了许多,手
上还提着一些刚买的菜蔬,但眉头之间仍旧抹不去那股煞气。
买完肉,又沽上一壶酒,荆阿悠闲自得地继续向前走去。见到一家陶器店,忽觉有
趣,便进去,挑了几件可心的,与店主讨价还价一番。
没有想到,除了买兵器以外,添置这些小玩意也会带来这么大的乐趣。
走在艳阳天下,挤在人群之中,荆轲手中提着肉和酒,腋下夹着陶器,心情格外地
舒畅,欢天喜地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小乞丐们又像往常一样围在身后,大声哄笑着:“傻子!傻子!”
荆坷只是笑,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赶路。
厨房里热气腾腾,荆坷手忙脚乱地切着菜。
为了这顿美餐,荆坷着实付出了心血。适才,灶里的火喷了出来,烧伤了他的手。
现在,蒸笼里滚烫的热气又一股脑儿地扑了过来,正欲闪身避开之际,赵姬推门而人。
看见荆轲的狼狈相,赵姬一卷袖子:“还是我来吧。”
荆轲忙伸开双臂拦住,然后又赶忙转身将滚热的蒸锅端起来放在地上,双手揭下锅
盖,然后一把推开赵姬,把放在水瓮旁的桌子拉了出来,将桌椅排放好,把赵姬按到椅
子上坐下。“今天你就看我的吧。”说着,又忙不迭地跑回灶台前,笨手笨脚地端出做
好的饭菜。待一切完毕,在赵姬对面落座时,已是浑身大汗淋漓。
赵姬看着他的一身新打扮和一番忙碌,心下好生纳闷,直待荆辆坐定,才问到: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像换了个人似的,要是走在大街上,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呢!”
这一问,荆轲倒有点难为情起来。赶忙绷起脸,一声不响地开始倒酒。
“你究竟是怎么了?”赵姬又在刨根问底。
“我今天不过是想请你吃顿饭罢了,别大惊小怪地问个没完。”说着,荆轲郑重地
端起酒杯,举在赵姬面前。赵姬接过酒杯,高举过眉。
荆轲也举杯相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饮罢,脸上浮现出感慨万千的神情。
“和你这样开心地喝酒,还是头一遭,今天一定要多喝一点。”说罢又是一杯酒下
肚。
赵姬举起酒杯,刚凑近嘴边,却又停杯不饮,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
说?”
荆辆仍旧一言不发,目光闪烁。赵姬也不再追问,慢慢地饮起酒来。
荆轲又将空杯注满,两人目光相遇,再次举杯互敬。
酒过三巡,荆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以前说过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是吧?那好,今天我就跟你讲讲我的过去。”说着,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
嚼起来。直待将肉咽下,才轻咳一声,接着说道:“很久以前,我曾经杀过一个瞎女孩。”
赵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那个女孩家是铸剑的工匠,我为了夺取一对雌雄宝剑,闯进了她的家。那孩子不
过十几岁的模样,长得非常漂亮,只是眼睛瞎了……是我把她给杀了。”
筷子啪地扣在桌子上,荆轲抬起脸看着对面的赵姬。但一张脸却因痛苦而变得灰暗
扭曲,目光也一改往昔,变得躲躲闪闪。
“但是,当时不是我想杀她,是她自己扑过来,扑到我的剑上。她求我杀了她,因
为我已经杀了她的全家。”荆坷的眼中透出深沉的悲恸,“她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那
么点儿年纪,却不顾自己的性命,想以一死来杀我报仇。她的右手里藏着把剑,在向我
扑过来的时候,就这么一挥。”说着,他的右手伸向背后,紧接着,做了一个挥剑的动
作。“但她却不知道,我是左手用剑的,站在她的左侧,她这一剑就落空了,可她为了
这一剑却拼上了性命!”
赵姬点点头,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荆轲渐渐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高:“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勇敢的小姑娘,真是个好
女孩。但我知道,她已经不想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下去,只能当个要饭的叫花子。
她根本不想要那条命,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纯洁的小姑娘,竟死在了我的剑下。”
说到这儿,他停住,用双手捂住整个脸,“……小姑娘临死的时候对我说,雌剑永远也
铸不成了。”
荆坷的双眼湿润起来。赵姬听得心情激荡,难道这就是命?秦王的剑,如恶梦一般
一直困扰着刺客,而此时此刻,她赵姬必须想办法让这个刺客去面见秦王。
荆坷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接着刚才的话讲下去:“……偶然的机会听人讲起来,那
家铸剑师是用咒语魔力来铸剑的。采天地之精华,打造能够驱除邪魔的宝剑。还听说被
我抢来的雌雄双剑的主人非同寻常,就是当今秦王。那家人也是迫不得已接的活儿。为
了铸这对剑,那家人远离尘世,在山里足足隐居了十多年……那对铁剑真是好东西,所
以我才去偷,可真是天下无双的宝剑啊!”
说到这里,他又将酒斟满。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继续说到:“那把雌剑,并没
打造完,应该说,没能打造完,那个小姑娘就是想用那把剑把我杀死。而她死后,我把
那把剑也夺了过来。”话音未落,他已是泪流满面。“……是我杀了她的全家。他们十
年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天下无双的雌剑永无出世之日,我又用那雄剑来杀人。有时候
我真想用那把剑把自己也杀了,可又没那个勇气!……”沉默了半晌,荆轲抬起脸来,
直视着赵姬的双眼,大声喊道:“你知道吗,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 而在那以前我自
己却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真是个罪人啊!”
赵姬默默地望着痛不欲生的男人,阳光星星点地照下来,洒在他的身周。
荆轲慢慢恢复了平静,日光呆滞,轻轻地自语着:“从那时起,我才终于看清楚我
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姬微徽地点了下头。荆轲的神情越来越灰黯,“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不
了解我,不知道我的罪孽是多么的深重。现在你都知道了,以后你可以不要来这里了。”
说罢,荆轲正襟危坐,深深地垂下头。过了很长时间,才又直起身子,眼睛盯住赵
姬,说道:“你和太子的托付,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从杀了那女孩,我已对天盟
誓,决不再杀人。”语气坚决,毫无余地。
赵姬除了表示同意以外,再无它话。
见她点头,荆坷总算舒了口气,声音语调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不能替你申冤报
仇,对不住了。”说完,又深深地埋下了头。
赵姬不声不响地喝下杯中的酒,“我明白了。以后你就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把这
旧草房拆了,重盖一个好点的、像样的新房子,在房子后面再打上口井,用山下的木头
做辆滑车浇水用。院子里种上些桃树,春天里开花,夏天里结果。再养上点鸡鸭什么的,
想编草鞋了,就编点儿草鞋,不想编了,就干点儿别的,没事的时候,就叫上几个知心
好友,听高渐离弹几首曲子,再喝上两口酒。我呢,能来的话,定会来看你,不能来的
话,你也别怪我。”
荆轲伸出手,握住赵姬的手腕,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幽幽发光的玛瑙手镯,注视了半
晌,轻声说道:“今天我终于说出了沉在心底很久的秘密,感谢你给了我这个仟悔的机
会。这是那个小女孩的惟一遗物,我一直装在身边,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现在,我把
它送给你。”说着,将圈子套在赵姬的腕上,又从怀里掏出赵姬曾见过的那柄短剑,双
手递给赵姬,“这是那柄雌剑,我已另外请高手匠人精心修饰,但总不完美。今天我也
把它送给你。”说完,又给两人都倒满酒,自己一饮而尽后,又是一低头,算是行礼告
别。
赵姬过了好一会,才小心地将短剑揣好,仰头喝掉杯子里的酒,缓缓起身。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荆轲又抬起脸,神情恳切。
赵姬摇了摇头,“没什么了,好,就这样吧,我这就告辞了。”说着,勉强挤出几
丝笑容,冲他挥了挥手。
赵姬离去后几天,荆轲开始着手修建新家。前来帮忙的只有高渐离一人。说是帮忙,
其实也只是站在一旁,弹弹琴,吹吹箫。
乐曲一连几折,缭绕不断,曲调激昂,像是劳作的号子。
荆轲在这曲子的激励下,垒墙,伐木,不亦乐乎。
又过了几天,房屋的大架子搭成了。好在高渐离对修屋顶总算有了几分兴趣,于是
两人一起爬上房梁慢慢地修建房顶。
房后,新的井已经打好,桃树也已经种上,荆轲已经按照赵姬的话,准备开始他的
新生活。
这一天,荆坷背着草刚想进院,身后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于是便回头望去。
房顶上的高渐离也停下手中的锯,眯起眼睛向大路上张望。
远远地,一辆囚车扬起老高的尘土飞驰而来,看样子,正是向这里进发。
二人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又凝神望了过去。
囚车来到新屋前,却不停留,绕了个圈,又向来路飞奔回去。囚车中犯人的身影在
眼前一晃,是个女囚。两人的胸口不由得一紧,那个女囚也同时转过脸,将视线投了过
来。
两个人同时惊呼出来,那穿着囚衣坐在车上的女人,分明就是赵姬!
赵姬的视线投向荆轲。然而,马车已如风一般,扬长而去。
荆坷来到燕国的武道馆之时,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头。
宽大的观武台休浴着强烈的阳光,却依旧掩不住那满目的清冷惨淡。
诺大的场院里空无一人,只有荆轲那被太阳拉得很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与烈日下惨
白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影子一步步地向前移动,忽然,观武台的尽头传来一声尖喝:“谁!”
荆轲立即止步,影子也随之冻结在地面上。
一陈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身着盔甲的武士们迅速地冲了出来,围在四周。“站在那
儿别动!来者何人?”
荆轲也不理会,再次移动脚步,低着头径直向观武台的方向走去。身后一名武士追
上来,一把抓向他的肩头。
“你是聋子吗?报上姓名!”
荆辆默不作声,卸肩沉肘,借力打力,将那武士直摔了出旁边的武士急了,唰地拔
出佩剑,可没待向前刺出,持剑的手已被荆轲死死握住。
两人相互逼视。
“我要见燕丹。”荆轲的话刚一出口,武士便破口大骂:“浑、浑蛋!太子的名讳
岂是你随便叫得的!”
“让开,别挡道。”荆轲懒得再跟他废话,清啸一声,捏住武士的脖颈。武士虽拼
命反抗,但已无济于事。荆轲的手上一叫劲,武士的身体便慢慢地瘫软了下去。
荆轲一路打将过去,旁若无人地直向殿堂内闯去。
殿内一片安宁,并未因不速之客的闯人而生出丝毫躁动。
大病初愈的燕丹正同十名勇士共进午餐,显然他们早已听见了门外的喧闹,却依旧
谈笑风生,并未显出一丝一毫的惊异。眼见荆轲大步流星地来到面前,十名勇士只是同
时转过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
荆辆单刀直人,开门见山地冲燕丹道:“把她放了,我答应你便是。”
燕丹含笑放下手里的筷子,秦舞阳也扭着头,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荆轲:“哟,
稀客,稀客,来者何人,还不快快自报家门。”
荆轲视这些所谓勇士如草芥,径直向燕丹走去。
燕丹脸一沉,高声喝道:“站住!不许靠前,放肆!”
秦舞阳放声大笑:“殿下莫担心。这家伙想必就是那个什么第一刺客,那个荆轲吧?
有我等在此,量他不敢妄为。”
燕丹两眼放出光彩,对荆轲言道:“你是为了救那赵姬,而甘愿来当刺客的吧?很
好,此心可嘉,此情可佩啊!”
荆轲冷笑一下,打断他的话:“废话少说,先把她放了,余下的以后再谈。”
在卫士的带领下,荆轲走在通向监狱的路上。不知何故,一路之上,他一直垂着眼
睛,不肯抬头,即将得见朝思暮想的人,却似乎有一种莫可言喻的紧张。
昏暗的狱室内,身着囚衣的赵姬独自坐在角落里。
荆坷推开门,卫士们早巳得到命令,知趣地退了下去。荆轲定定地站在门口,凝视
着赵姬。赵姬眼中嚼着委屈的泪水,也抬眼望着他,动也不动。时间在对视之中静静地
流逝。一直期待着重逢,而真正近在咫尺之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荆轲打破了沉默:“新家建好了。”
“是吗?太好了。”赵姬站起身,走向牢门。四手相握的一刹那,她强忍住泪,轻
声说道:“可惜,你在那儿恐怕住不了多久了,这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荆轲却笑着应道: “是啊!你太麻烦了。”
荆轲转身拉着赵姬向外便走,赵姬幽幽地道:“可是,可是你……这一去,必死无
疑。”
荆轲回过脸,淡淡一笑:“总比你死了要好。”
两个人走出牢房,在卫士们的押送下,向武道馆走去。此时,燕丹还在那里等着他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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