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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悠游岁月


  江南九月,丹桂飘香,姹紫嫣红,万木葱郁,苍翠欲滴。
  后主起了个早,在宫苑内信步而行。登高远眺,长江、秦淮河尽收眼底。看见了秦淮河,便无端想起了杜牧《泊秦淮》那首诗: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陈叔宝纵情声色,导致覆亡的历史教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即位两个月来,他励精图治,宵吁忧勤,丝毫不敢懈怠,连词赋也已辍而不作了,如今算是体会到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句话的含义。蓦地,他想起了已经致仕的宰相严续,现在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世了,自己一直未去探视,内心颇觉歉疚。尽管严续寡学少识,才干不足,不克负荷宰相重任,但他毕竟举荐过许多贤臣,在病中又几次上疏,辞气慷慨,没有一句提及私事,高风亮节,的确难得。后主叫了一个内侍,简装轻骑,直趋严续府第而来。
  严续虽然身为衮衮大员,却居往漱隘,仅容栖止,门口只有一个肢足老汉司阎。老汉虽不认得后主,但见他气度雍容,后边又有侍从,知道定是达宫显宦,意欲禀报,后主只轻声说了句:“不消”,便径直向里走去。接近严续卧室,忽听里边有说话之声,便住了脚步,留神谛听。
  “自古多难兴邦,国主勤于政事,可算是有为之君了。”这是中书舍人徐铰的声音。
  “此言为时尚早,国主毕竟年轻,又是刚刚即位,怕只怕不能持之以恒。”接着是一阵咳嗽,这分明是严续了。
  后主还想听下去,转念一想,又觉好笑,堂堂一国之主,竟然于起鼠窃狗偷之事来了,岂不有失体统!便排闼而入,向严续、徐铉说:“卿二人议论朝政,须防隔墙有耳,孤已闻听多时了。”
  严续、徐铰见后主突然驾临,不胜惶恐,后主诙谐他说:“孤非拒谏饰非之主,卿等有话,尽可直陈无妨。”
  二人看他气色平和,坦荡自若,知道不曾惹祸,这才放心。严续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后主忙说:“孤是为探病而来,卿只管躺着吧。”
  徐铉插话说:“臣等议论朝政,幸未皆着国主短处;还乞宽有妄言之罪。”
  “卿说哪里话来?”后主气度恢宏地笑了。“忠言说论,只嫌其少,不嫌其多,卿等还有何话,尽可直言无忌,孤当择善而从。”
  “既然国主从善如流,老朽何惮一倾积慷!”严续喘息着说,“国主还记得卢郢之事吗?”
  “当然记得。卿何以提及此事?”后主有些茫然。
  那是后主刚刚即位的事了。他曾任命一个叫韩德霸的武将为都城烽火使,负责金陵的治安防卫。谁知此人恃势横暴,动辄殴打百姓,百姓恨之入骨而又无可奈何。一日,韩德霸于城中巡查,遇见了国子监教授卢郢,此人善吹铁笛,见了韩德霸并不躲避,依然调笛如故。韩德霸见是一个穷措大,便喝令他让道,而卢郢毫不理会。韩德霸怒火中烧,叱左右上前拘捕,卢郢却不慌不忙,奋臂一挥,将十几名士卒一一打翻在地。韩德霸正欲亲自动手,那卢郢一个箭步奔上前去,将韩德霸拉下马来,一顿好打,直到他嗷嗷讨饶,方才住手。韩德霸带着满身伤痕,到后主外哭诉,后主却苯目叱道:“国子监乃人才荟萃之地,就是孤见了卢郢,也要谦让三分,尔一赳赳武夫,怎敢污辱斯文,该打,该打!自今日起,尔不必任职,可回归田里去吧。”那韩德霸原以为后主会为他作主,不想挨了打又丢了乌纱帽,只得悻悻然离朝而去。后主不明白,严续为何旧事重提,说起卢郢来。
  “国主将韩德霸革职一事,干脆利落,誉满江南,如果办其他事也这样雷厉风行,江南何愁不兴旺发达?”
  后主动情地听着,默然不语。
  “臣行将就木,来日无多,愿国主听听诸葛孔明(出师表)中那几句话。”
  后主拽住严续的手,轻声说:“孤已知卿要说哪几句话了,可是‘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这几句话吗?”
  “正是,正是,国主可谓善解人意。”严续老泪纵横,连连颔首。
  后主想了想说:“孔明的话万人传颂,自是千古名训,然而如今强敌环伺,江山危殆,空有圣人之德。而无济世之才,何补于国?”
  “国主此言差矣,倘有人心术不正,却才如吴起、韩信,国主敢以十万兵交付他执掌吗?”徐铱心直口快,脱口而出。
  后主一时语塞,没有回答。徐铉趁机奏道:“如果论才,兵部尚书、勤政殿学士韩熙载才气纵横,国士无双,奈何见疏于国主?”
  后主道:“孤也知韩熙载有才,只是他是北方人,孤不敢委以腹心重任。更何况他放荡不羁,帷簿不修,纵姬卖春,丑声四闻,此等人怎能位列朝班!”
  徐铱争辩说:“那还不是忧讥畏谗所致?国主若听之信之,倚为股肽,他能不感激涕零,拚死为国驰驱吗?”
  “也说得是。孤处理此事,容或有不当之处,卿可先去看望一下韩卿,然后再作定夺,如何?”
  徐铉自然遵旨,第二天便去拜访韩熙载了,经过一番促膝长谈,韩熙载引咎自责,愿意改正前非,除铉据实回奏,后主才恢复了对韩熙载的信任。
  原来韩熙载系潍州北海(山东青州市)人,其父曾在后唐为官,因不见容于明宗被杀,熙载惧祸南逃,投奔于吴。李异建南唐,熙载历仕烈祖、中主二朝,均未被重用。后主践柞之后,拜为吏部侍郎,不久,改为兵部尚书,充勤政殿学士。及宋军屯扬州,后主颇疑大臣中籍贯江北者有人通敌,有的竟被鸩死。熙载害怕受到株连,便放浪形骸,破散家财,蓄妓数十,歌舞敢乐。每月俸禄到手之后,即为诸姬分去,以至覃瓢屡空,衣食不能自给。熙载便敝衣破履,扮作瞥者,手操独弦琴,随房乞讨,以足日膳。后来索性令妓公然私客,押客中有人赋诗云:“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索衣裳”,一时朝议哗然。后主几次想把他召来申斥一顿,碍于他是朝中大臣,不想直斥其过,便命画师顾阂中潜入韩熙载家,将其取乐之状描绘下来。顾阂中乔装打扮,一连数夜混入韩府细心观察,将韩熙载与诸妓女椿沮灯烛间,胱筹交错之情景默记于心,归来后再仔细揣摩,然后绘成长卷献上,果然惟妙惟肖,形神酷似,这就是擅誉千古的(韩熙载夜宴囹)。后主命人将此图送给韩熙载,冀他改过自新,谁知他竟安然受之,了无愧作之色,后主也无可如何。
  熙载因入不敷出,借官钱三十万,有司逐月于俸禄中扣还,他手头拮据,便上书哀求说:“臣家无盈日之厨,野乏百金之产,乞国主宽贷。”后主知他言过其实,不会真的如此寒酸,但还是在奏折上批道:
  言伪而辩,古人恶之。熙载俸有常秩。锡赉尚优,而谓厨无盈日,过歉?命有司放免逐月所刻料钱,仍赐内库绢百匹、绵千两,以充时服。
  后主既兔了熙载的通欠,又赐以绢帛,虽说不上皇恩浩荡,也算得是优勉有加。韩熙载上疏谢恩的同时,希冀受到重用,后主没有理会,不免啧有怨言,干脆托疾不朝了。后主一怒之下,贬他太子右庶子,分司南都洪州,命他即日离朝。熙载留恋六朝金粉之地,不愿南迁,欲面见后主求情,又恐遭到申斥,便又写了一封奏疏呈上。奏文中说他有疾未廖,此番前去,“赢形愈惫,壮志全消,老妻伏枕而呻吟,稚于环床而号哭。劲风振树,岂得长宁;逝水朝宗,不堪永诀。”他故意写得如此哀怨凄楚,是想打动后主,盼他能收回成命,留朝不遣,谁知后主看了,竟留中不发。熙载无计可施,只得打点行装,准备束装就道。如今阮囊羞涩,坐吃山空,自然养不活许多歌妓,只得赍发些盘缠,让她们各奔西东。也是事有凑巧,当他送走最后一名歌妓时,后主挽留的诏书也倏然而至。原来后主讨厌他年老蓄妓,有损官箴,决定不准留朝。等到熙载遣散歌妓,徐铉又恳切为他说项,便息事宁人,既往不咎,任命为秘书监,留朝供职。熙载也感激涕零,鞠躬尽瘁,用心辅政。不久,后主恢复了他的官职。
  两个月之后,后主打算任命熙载为相,并已拟好了诏书,忽然听说被熙载遣散的那些浪迹天涯的歌妓,均已回到了金陵,不禁叹了一口气,揉碎了尚未用宝的诏书。他可以容忍韩熙载有风流韵事,但不能任命一个贻讥邻邦,不为朝野接受的宰相。韩熙载却不计较这些,仍然忠于职守,屡次上书,详论古今治国得失,剖析时政利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久而久之,奏疏竟衷集成册,后主亲笔题词曰(皇极要览),并下诏褒美,让群巨效法。怎奈韩熙载奎丢之年,体力不济,早朝晏归,十分疲惫。一日早朝,他拿着奏疏,正欲递上,忽然一阵晕眩,竟站立不住,匀然一声,跌倒在地,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已是尸体冰冷,魂归道山了。
  后主哀痛之余,决定追赠他为平章政事,并亲自写了一道备极凄婉的祭文。
  与此同时,大臣陆昭符入宋不辱使命,江南因屡屡朝贡,帑藏空竭,他建议市于富民石守信之家、得绢十万匹,国用才不致匮乏;徐铉之弟、集贤殿学士徐锗,四次主持贡举,守正不阿,为国拔擢了许多英才,后主多次对群臣说:“为人臣忠于职守,如果人人都如徐锴在集贤殿,孤还有何忧!”还有永新制置使李元情,莅任以来,常常微服进入毗邻江南的湖南境内,侦察敌人动静,治境累年,边睡宴安。后主下诏,对此三人提出旌表。朝中大臣见后主赏罚分明,无不心悦诚服。
  大凡刚刚即位之君,往往振翻思飞,想有为于天下,然而日子一长,也就懈怠了。后主本非治国平天下的种子,勉强干了一阵,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加上方隅无事,天下太平,后主便流入了奢靡之途。他有两个嗜好,一是佞佛,二是弈棋。江南本有佞佛之风,中主在世时,就和佛教结了不解之缘,流风所及,后主嗣位后,也乐此不疲。中书舍人张泊本不信佛,每见后主,辄谈佛法,由是获宠,跻身显宦行列。其他大臣也多蔬食斋戒,以奉佛法。为弘扬佛法,后主下诏在金陵城南牛头山造寺千余间,宫禁中捐资巨万,甚至宫苑中也建起了静德僧寺,顷刻之间,金陵城内僧徒多达万人。这些人不耕不织,坐糜钱粮,帑藏告磐,便去骏剥百姓,弄得民怨沸腾。后主每日退朝,便与皇后头戴僧伽帽,身穿袈裟,课诵佛经,拜跪顿颗,至使颊生赘瘤,仍不悔悟。朝臣对后主佞佛一事议论纷坛,但后主我行我素,不恤人言,朝臣也无可如何。
  后主的荒唐行径,惹恼了一位刚直之士,他就是歉州进士汪焕。他挺身而出,上书极谏说:
  昔梁武帝事佛,刺血写佛书,舍身为佛奴,屈膝为僧礼,散发俾僧践,及其终也,饿死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见刺血践发,舍身屈膝,臣恐他日犹不得如梁武帝也。
  后主见将他与梁武帝相提并论,心里老大不快。不过汪焕虽然措辞尖刻,但并无失实之处,细细想来,自己确有不是,因而不便发作。他将目光移到堂下,只见汪焕目光的的,英气逼人,大有舍身成仁,殒身不恤的架式,便如芒刺在背,胍踏不安。就此认输,心又不甘,便以攻为守,反问汪焕:“孤喜佛法,干卿底事?”
  “国主辰佛,自然与臣无干,奈天下苍生何!江南社稷悬在国主之手,天下颐颐望治,如大旱之望云霓。而国主不纳忠言,荒怠政事;连年灾荒,饥民流于道路;强敌环伺,吴越、大宋虎视眈眈,此正国主卧薪尝胆之日,非偏安逸豫之时也。国主于佛何厚,于民何薄?”
  后主见他滔滔不绝,并无停止的的意思,怕再引出别的麻烦来,连忙打断他说:“卿乃敢死之士,国有贤臣,社稷之福。”当下即摧他为校书郎,但并不采纳其言,佞佛如故。
  一日,后主正与劈幸弈棋,宫人忽报大理卿萧俨求见。后主棋兴正浓,不想罢手,吩咐宫人让他在宫外稍候。萧俨等得口干舌燥,仍不见后主传宣,便怒气冲冲闯入宫掖,只见后主手里举着棋子,口中呢喃不休,正聚精会神地同对手厮杀,以至萧俨走近身边,他尚未发觉。萧俨快步上前,冷不防扯起棋局向空掷去,棋子骨骨碌碌,都滚向远处去了。后主还以为是宫人恶作剧,登时满脸愠怒,正要厉声呵斥,忽见面前站着的竟是萧俨,这才明白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知道他是为谏净而来。便诘问道:“卿莫非是要学魏征吗?”
  萧俨答道:“魏征乃千古名臣,俨怎敢望其项背!臣不及魏征,国主自然也下是唐太宗流亚!”
  后主无话可说,只得罢弈而去。在众大臣谏净下,他逐走了身边佞臣,停止了几项不急之务,早朝晏退,留心政事,颇受朝野好评。可惜好景不常,后主便又故态复萌了。逐走了劈幸,便觉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每日披览奏章,又觉得味同嚼蜡,无限辛苦,便如置身于陛秆中一般,索性不再上朝,恣情玩乐了。他风流倜傥,兴趣广泛,闲居无聊,便写字作画。消磨时光。他本聪慧过人,稍作练习,便曲尽其妙。后主习小字常作颤笔樱曲之状,笔锋道劲如寒松霜竹,号为金错刀。写大字亦不用笔,卷帛沾墨书之,挥洒涂抹,皆随人意,后世称为撮襟书。后主用纸用砚,也极为考究。他喜欢蜀纸,曾于蜀中得一纸工,命他遍行江南境内探查水源,只有六合之水与蜀中相同,六合直隶扬州,遂于扬州设纸条,所造纸号登心堂纸,其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又于款州设砚务,进选工人专门造砚,其官阶定为九品,每月给以俸禄,岁岁为官造砚,进于宫廷。后主所用文房四宝,皆由保仪黄氏掌管。
  后主佞佛弈祺,赋诗绘画,本已不理朝政,偏偏身边又多了一位推波助澜之人。这人便是历史上也小有名气的周皇后。她小字娥皇,乃司徒周宗之女,生得国色天香,冰肌玉骨,十九岁那年与后主结璃,其时后主尚是一名藩王,不曾嗣位。她不仅容貌美丽,更兼通史书,善歌舞,尤工琵琶。中主寿诞之日,周后以弹奏琵琶为寿,只见她轻拢慢捻,转轴拨弦,顷刻间响遏行云,声穿金石,时而如沙起雷行,山奔海立,时而缠绵哀婉,如切切私语。中主大喜,赐以烧槽琵琶。相传这种琵琶乃东汉蔡邑所制,选用上好桐木,用火的烤,精工制作而成。由于制作不易,因而传世极少。周后将此琵琶珍藏身边,视若拱壁。
  除琵琶外,周后对于采戏、弈靡,亦靡不精绝,今之纸牌,即为周后所创,当时称为叶子格。唐朝咸通年间,即有叶子戏,但流传不广,周后潜心研制,制定规矩,后世遂广为传播,成为民间一种娱乐之具。后主嗣位,立周氏为皇后,宠娶专房。其寝处终日香气馥郁,沁人肺腑。原来周后用丁香、残香、沉香、檀香、四香各一两,甲香三两,细细捣碎,加以鹅梨十枚,研磨成汁,然后放在银器皿内清蒸,等到梨汁蒸干,屋内馥郁之气,就可经旬不散了。周后又创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装,此装一出,国人争相仿效。
  周后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尤喜舞蹈。一日,大雪初霁,周后请后主起舞。后主道:“孤本不谙此道,只是看卿每次起舞,俱无新意,倘卿能另辟蹊径,创制新声,孤当不负卿。”周后道:“这有何难!”当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顷刻之间,新谱已成。后主大喜,命名为“邀醉舞破”。又有“恨来迟破”,也是周后所制。后主喜欢周后博学多才,周后不时劝后主及时行乐,夫妇契合,如鱼得水。
  后主多日不朝,奏牍堆积几案,厚竟盈尺,朝中大臣不免议论纷坛。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子披览。顺手挑出几份,尽是如何理财,如何强兵之策,他对此不感兴趣,稍一浏览,便掷往案角。看了一阵,不觉烦躁起来,干脆推开奏章,缓步踱向窗前,窗外阳光灿烂,百呜啁啾,更增添了他的惆怅。要不是身居国主之位,何至于如此费心劳神?他弄不明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帝位而骨肉相残,反目成仇,难道这个束缚人心性的帝位,果有如此摄人魂魄的力量?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周后忽然一阵风跑进殿来,说:“臣妾新找来一名歌女,容貌姣好,歌喉清亮,国主何不听她度一支曲?”
  后主尚未回答,周后拉起他就走。转朱阁,绕回廊,穿花径,过假山,来到一个幽静去处。周后指着一幢房屋说:“臣妾将听曲地方选在此处,是为防止大臣联噪饶舌,打扰国主雅兴。那歌女已恭候多时了。”
  后主走进屋内,只见那歌女纤腰琐骨,风流玉立,明眸善眸,颦笑生妍,刚才的那一腔愁闷,不觉涣然冰释了。
  歌女见后主到来,甚为拘束,兀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后主招呼她说:“皇后说卿善度曲,不必拘束,可为孤唱来。”
  歌女奏道:“臣妾幼时学了几支曲子,倘有污圣听,还乞恕不敬之罪。”
  后主笑笑说:“孤为听曲而来,岂有责罚之理?等卿唱完,孤当不吝缠头之赏。”
  歌女手执檀板,轻舒歌喉,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睽离已是十秋强
  对镜那堪重理妆
  闻雁几回修尺素
  见霜先为制衣裳
  开箱叠练先垂泪
  拂杵调砧更断肠
  绣作龟形献天子
  愿教征客早还乡
  那歌声忽而高亢激越,直入云际,忽而低沉婉转,如黄莺啼树;忽而如旷男怨女,絮语呢喃,一阙既竟,余音绕梁。后主听完,击掌赞道:“卿这一曲,把闺中少妇思念夫婿之情,形容得可谓淋漓尽致,与李
  中国当代精品文库·历史小说卷白的‘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有异曲同工之妙。听卿度曲,令人凡念顿消,孤此刻思潮激荡,诗情室涌,打算赏你一首词,你可愿意?”
  那歌女欢喜无限,俯首奏道:“国主墨泽,价值连城,臣妾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倘蒙赐与,臣妾当藏诸名山,传之千古。”
  后主道:“一首词罢了,哪有如此珍贵!”说着,又回顾周后道:“烦卿吮毫儒墨,记录下来。”
  周后道:“这个自然,不知国主用什么词牌?”后主略一沉思,便道:“就叫《一斛珠》吧。”
  周后握笔在手,只听后主朗声吟道:
  晓妆初过,
  沈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请歌。
  暂引樱桃破。
  罗袖囊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谬腕。
  绣床斜凭娇无那,
  烂嚼红茸,
  笑向檀郎唾。
  周后双手捧着持笺,递给后主说:“国主此词,真可谓神来之笔,尤其是绣床斜凭,烂嚼红茸两句,描摹女子撒娇神态,恰到好处,惟妙惟肖。”
  后主接过诗笺,亲自交给歌女说:“信口之作,未及细细推敲,凭卿月旦吧。”歌女千恩万谢,拿着诗笺去了。
  后主回到长秋宫,已是中午,犹余兴未尽,吩咐宫人洒扫殿廷,又令扈人设置酒宴,他与周后二人逸兴遗飞,酌酒对饮。辰光易逝,不觉又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时分,便传人悬珠。原来南唐官廷从不燃灯,亦不点蜡烛,恐有烟气熏蒸。每至黑夜,便于宫中悬大宝珠一颗,顿时光照四壁,满屋生辉。殿角金炉添薪,室内戳觎铺地,说不尽皇家气派!后主命宫婢庆奴唱曲俏酒,宵娘舞蹈取乐,自与周后二人静坐观看。只听殿中萧管敖曹,金鼓喧闽,粉白黛绿,男女杂沓。那庆奴粗识文字,歌喉虽称不上抑扬顿挫,却也婉转可人。那宵娘善作凌波之舞,后主尝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瓣五彩缤纷,宵娘以帛缠足,形如新月,在莲中回旋作舞,丰韵婀娜,柔若无骨,众人喝来不绝。直至夜阑更深,后主、周后二人力不胜酒,才颓金山倒玉柱,伏案假寐。
  后主一觉醒来,已是晨光透窗,日高三丈了,桌上杯盘狼藉,尚未收拾,宫女已不知何时散去。瞥眼看看周后,见她吹气如兰,正在黑甜乡中,不忍心叫她,便独自在庭院中徘徊。侧耳细听,别殿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箫鼓之声,铿锵和鸣,音韵悠扬,不知谁人正在寻欢作乐。触景生情,不觉牵动了思绪,便轻声吟出《烷溪沙》一首:
  红日已高三丈透,
  金炉次第添香兽,
  红锦地衣随风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
  酒恶时拈花蕊嗅,
  别殿又闻萧鼓奏。
  这最后一句“别殿又闻萧鼓奏”的“又”字,似觉不妥,但改为何字,颇费斟酌。后主正沉吟未决,忽听周后在殿内叫道:“国主,妾已聆听你吟诗多时了,又字不妥,改为遥字如何?”
  后主扶掌笑道:“此言可谓妙语解颐,此词用一遥字,意境全出,卿可算是孤的一字师了,就依卿吧。”
  周后道:“国主的诗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受国主陶冶,臣妾也快学会吟诗了。”
  后主道:“卿真会打趣,什么时候学会了奉承媚人?孤的词不过是直抒胸臆罢了,哪里说得上字字珠玑,句句锦绣?”
  周后正欲回答,只见庆奴从侧殿跑出,向后主。周后行礼道:“臣妾晚夜唱曲,有污国主、皇后清听,乞恕臣妾之罪。”
  后主道:“你说哪里话来?听卿的曲,别有一番情趣,比如看惯了名门闺秀,乍一见小家碧玉,便有一种清新之感。卿唱曲虽不能与歌女媲美,却也差强人意。”
  庆奴道:“谬承国主夸奖,臣妾不胜惶恐。适才听皇后与国主论诗,茅塞顿开,就请赐臣妾一首诗吧。”
  后主爽快地答应道:“这有何难,孤写来就是。只是以什么为题?”
  周后说:“庆奴本是娴于歌舞的风流情种,就以她为题吧。”
  “臣妾不只要诗,还要国主墨泽。”庆奴说着,拿出一把黄罗伞递过来,又跑进殿中捧出文房四宝说,“就请国主将诗题在黄罗伞上。”
  后主兴致正高,接过笔来一挥而就。庆奴接过看时,只见笔走龙蛇,墨渖淋漓,上面是一首《柳枝词》:
  风情渐老见春羞。
  到处芳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
  强垂烟穗拂人头。
  庆奴正欲谢恩,一个内侍在后主耳边嘀咕了两句,后主神色不由紧张了起来,原来是监察御使张宪求见,不用说,也是进谏来了。他想起了汪焕和萧俨。那两次唇枪舌剑,至今还留下几多烦恼,几多不快,他不想再一次陷入尴尬之中,便吩咐内侍说:“你只说孤身体不适,打发他去吧。”
  内侍去了片刻,又蜇转来说:“张宪定要见驾,臣阻拦不住。”
  后主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每逢遇到这种场面,他便手足无措,无计可施了。还是周后机灵,提醒后主说,可差人把张宪的奏章取来,让他在宫外等候,等阅读完奏章再作定夺,这样,他便没有理由非要入宫不可了。后主当即答应。
  周后的判断不错,内侍送来的果然是一纸谏疏,上面写道:
  国主即位,大展教坊,广开第宅,下条制则教人廉隅,处宫宛则多方奇巧。道路皆言以户部侍郎孟拱辰宅与教坊使袁承进。昔高祖欲拜舞工故安。比奴为散骑侍郎,举朝皆笑。今虽不拜承进为侍郎,而赐以侍郎居宅,事亦相类矣。
  后主暗暗思忖:自己只是打算赐给教坊使袁承进一处邪第,尚未成为事实,不知何人已泄漏了消息,传到张宪耳朵里了。如果朝野知晓此事,必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后果就严重了。他决定取消给予袁承进邪第的承诺,同时传旨抚慰张宪,并赐绢帛三十匹,以旌其忠直。张宪以为后主从谏如流,再三谢恩,方起身去了。
  周后见张宪已去,问后主道:“国主难道真的听从张宪的话了?”
  后主道:“不好言相慰,张宪岂肯离去?孤自即位以来,汪焕、萧俨、张宪等人先后上疏,忠贞之心,原无可厚非,孤若一概拒之门外,后世将以孤为何等人主!只是天下无事,何必庸人自扰?虚怀纳谏,乃是权宜之计,游乐之事,自当照旧不误。”
  周后掩口葫芦而笑:“还是国主高人一筹,臣妾几乎被瞒过了。明日臣妾与国主赴牛头山佛寺布施,如何?”
  “一切依卿,明日命驾就是。”后主戏滤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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