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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高渐离对秦王说:陛下,我只有一个请求。


  
  在华阳公主巧计布置下,高渐离的音乐才能得到充分发挥,秦王要任命他为大乐令,他说:“请允许我提个条件。”

  这是秦国有史以来举行的第一个最盛大最精彩的宫廷宴乐晚会。
  晚会,在颐阳宫宽大的正殿上举行。
  这纯粹是王宫的家庭聚会,除了上首主宾席上的秦王和老太后外,依次是各宫的王后和有地位的嫔妃,以及太子、公主及他们的亲属等。
  一道道酒菜端了上来,把桌子堆得满满的。
  佐酒助餐的轻音乐奏起来了。宴会开始,众人先给老太后和秦王祝酒,祝老太后万寿无疆,齐呼秦王万岁万万岁。然后,各宫王后、嫔妃、太子、公主等,排着队向老太后,向秦王祝酒,重复的话再说一遍,歌功颂德之声盈耳。
  “多年来,每次这样的聚会都缺华阳公主,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来参加啊。”秦王看了看,儿女中就连远征在外的扶苏王子、已出嫁的鸾和公主都来了,只缺华阳公主,他不由叹息起来。
  这话被老太后听见,接过来说:
  “我看快了,前两天我去看她,都能下地了。”
  “唉,总是好好坏坏,反反复复。这个高渐离……”秦王话里明显有对高渐离的不满。
  老太后听出来了,忙说:
  “高渐离嘛,倒是尽心尽力为公主治病,大概因为小华阳病得太久,短时间难以治好。她呀,还真亏了他……”
  酒过三巡,表演开始了,母子俩专心看节目,谈话暂时停止。
  开始曲是大型的《钟鼓之乐》。编钟、编馨、建鼓、枪鼓、琴、筝、笙、萧、瑟、筑等等,几乎所有的乐器都用上了,组成一个气势恢宏的大合奏。
  六十五枚编钟分三层排列在后,四十一枚编馨分两层挂在右,十余名乐工手执木槌木棒叮叮当当,呛呛锵锵,或轻或重,或低或高地敲了起来。顿时,欢乐安详的气氛便漫过整个大殿。
  奏过序曲,是以吹奏乐器为主的各种乐器的合奏,接着转为以弦乐为主的多重奏。几个反复后,各种乐器的声音转低,若隐若现,若断若续,如一层薄雾罩在宴会大殿上,把烤猪烧羊,陈年佳酿的气味渲染得更加鲜美,更加醇香了。
  乐声低了,欢笑声、碰杯声、刀叉碗筷的碰撞声便高扬了起来。而这时,一阵高昂鲜亮的笛声很快把它们压了下去,那笛声如一阵凉风刮过大殿,使每个人都为之一惊。
  随着笛声,排成两行的十六个年轻女子唱着跳着慢慢进了大殿,她们轻盈的舞姿,加上悠扬的歌声,把晚会引向第一个高潮。只听她们唱道:
  
  酒菜一道道捧上,
  女乐一队队入场。
  敲钟击鼓,
  琴瑟宫商,
  专拣新歌唱。
  酒后的美人花朵一样,
  秋波斜送,两眼水汪汪。
  身着飘飘扬扬的绫罗衣,
  梳的是最新式的发样,
  八人一队,排成两行。
  乐曲由舒缓而欢快,
  舞步在旋转中变换花样。
  裙袖翻飞,目眩心跳,
  歌声乐声,宫宇震摇,
  唱得人人心花怒放。

  跳舞、唱歌、各种乐器的独奏与合奏,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一个节目比一个节目更精彩,看得秦王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鼓掌叫好。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演,他知道,这一切都离不开高渐离,是他一手策划导演的。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一套。他正在酝酿一个比宫廷乐队更大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执行者非高渐离莫属。
  秦王还未来得及细想,随着一阵清脆的音乐声,《仙女下凡舞》开始了。一队身着白衣手执白绸的舞女欢快地舞着从大殿深处走来,恰如一朵白云降在大殿中央。她们不断变换着队形,变换着舞姿,好像白云在飘动在翻滚。
  “白云”顺着大殿飘游了两圈,又向大殿深处飘去。紧接着,一阵轻柔的仙乐响起,那朵“白云”又从大殿深处飘了出来。当飘到大殿中央时,“白云”突然散开,从中捧出四个小仙女。转瞬间,又从四个小仙女中捧出个仙女来。那四个小仙女个个纤腰酥胸美貌无比,而那个仙女更是袅袅娜娜美艳绝伦,把个秦王看得呆了,没想到这宫廷乐队里还有如此漂亮的女孩。他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
  仙女们一色的紫色衣裙,脚踏白色绣花长筒靴,腰系宽宽的白绸带。四个小仙女头戴红花冠,把张张美丽的小脸衬得鲜亮。唯有仙女戴的是一顶由黑宝石缀成的凤冠,颗颗宝石闪闪发光,把她圆圆的脸映得雪白鲜嫩。她们在歌声、乐声中如燕子般飞来飞去地欢跳着。
  四周宴席上的王后王妃公主太子们都为她们精湛优美的舞姿迷住了,不时发出阵阵赞叹和掌声。
  当舞蹈快结束时,仙女在小仙女的包围中不停地打旋,边旋边向秦王座席靠拢,当旋到秦王座前时,突然停止,向秦王欢呼万岁。而后仙女喊一声“父王”,便一头扑向秦王座前。
  看得走神入迷、意想天开的秦王恍然如梦中醒来,怎么,这不是我的华阳公主吗。又仔细看看,果然不错,这才慌忙走下御座,扶起女儿,亲亲热热叫了一声:“我的乖女儿,真的是你!”他没想到,在床上瘫了十几年,前几天还不能下地的华阳公主怎么一下子就能跳舞了?他有说不完的高兴。
  华阳公主见父王亲自来扶自己,连连口呼:“父王万岁!”又说:“请父王饶恕女儿的欺君之罪。”
  秦王哈哈大笑道:
  “爱女何罪之有?你不过要让我突然惊喜一场,有什么罪?不但没罪,因逗得朕高兴,还有功哩,快起快起。”
  见过父王,华阳公主又拜见老太后:
  “奶奶,小华阳给您老人家叩头请安,祝老太后万寿无疆!”
  “快起快起。”老太后乐得颤颤巍巍地弯腰去扶孙女,公主便顺势倒在老太后怀里。祖孙俩激动得泪流满面,接着又一阵开怀欢笑。
  然后,华阳公主又一一拜见各宫王后,贵妃,给她们行礼;又与各兄弟姐妹相见,一阵又一阵欢笑声、祝福声随公主的身影撒满了整个大殿。
  秦王命在他和老太后之间特为华阳公主安个座位,秦王和老太后一左一右抚慰着她,拣最好吃的菜夹给她吃;她则忽左忽右为父王和老奶奶斟酒,为他们干杯,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
  晚会的最后一个压台节目是高渐离击筑唱歌。当高渐离的身影一出现,嘈杂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从秦王到每一个嫔妃乃至宫中的每一个太监,都知道这位艺技精绝的乐师,因为他的音乐治好了华阳公主多年的瘫痪,而且还传说他的音乐能提神醒脑,排闷解忧,清心润肺,消除百病,引得大殿上的每个人都想一睹他的风采,听到他的演唱,有的还暗自巴望在听了他的音乐后把自己的陈年老疾医治好。
  参加晚会的人还知道,高渐离是这场宴乐晚会的总策划总导演,因为有了他,大家才能看到这些从未看到过的精彩表演,才使古板枯索、紧张沉闷的宫廷生活有了笑声。
  人们怀着神秘的、崇敬的心情看着高渐离迈着方步缓缓上场。他抱着他的那张心爱的筑走向大殿中心的那张琴桌。灯光下,但见他峨冠长袍,粉底云靴。白净面皮,浓眉凤眼,端直的鼻梁下是一张宽阔的嘴。三绺胡须从两颊和唇边飘下来,更烘托出他那副超凡脱俗的神态来。
  秦王恰恰就见不得他的那副神态,但当他发现身旁的华阳公主用极其专注和欣赏的异样目光望着高渐离时,立即收回了脸上的不快,让眉头舒展开,把酒觞高举到嘴边,长长地咂了一口。
  见到高渐离,华阳公主不由地心跳加快。其实,这一向她天天都见到她,帮他出点子,共同筹划设计晚会的每个节目。那轰动整个大殿的《仙女下凡舞》完全出自她的构想,她把她和他的命运全寄托在这个节目上,每天都在她的小院里紧张地排练。从今晚的表演效果看,她已经取得成功,胜券在握了。为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
  她见他从容自如地走近琴桌,把筑轻轻放下。然后,稍稍活动下指关节,立刻,清脆悦耳的音响便在大厅里回荡起来。
  这是一首具有多种情感色彩的乐曲。起始,它是柔和迷离的,如春日和风,暖暖地拂过面颊,把人们脸上的酒意吹得更浓了;接着,曲调变得幽深香甜,如夏日飘洒下的甘露,滋润着人们的心肝肺脾;而后,乐曲转为轻松欢快,像飞飞扬扬的一场初雪,雪花打在脸上,钻进颈脖里,引诱你,刺激你去笑、去跳、去闹……
  大殿沸腾起来了,男女老少随着乐曲着了魔似的笑呀、唱呀、跳呀,竟忘乎所以。歌姬出身的老太后竟不能自持,好像陡然年轻了几十岁,甩开拐杖,走下御座,也在大厅上扭了起来。连那一向板着脸孔的秦王,也和着乐曲笑着哼着,两只脚随着音乐的节拍不停地敲着御椅下的地板。
  筑声,渐渐停了下来。着了魔的人们也随之渐渐平静了下来,犹如一锅翻滚的开水从灶下抽去了柴薪。平静下来的人们纷纷寻找自己的座位,继续饮酒作乐。
  而这时,乐声又起,只见高渐离走出琴桌随乐声唱了起来:
  
  高高山上林木葱葱,
  深深峡谷流水淙淙,
  君王臣民喜相逢,
  歌舞弹唱乐融融。
  大好年华不行乐,
  转眼变成白头翁。
  高高山上松柏葱茏,
  广袤平原鲜花丛丛,
  君王臣民喜相适,
  歌舞弹唱乐融融。
  大好年华不行乐,
  黄河东去转头空。

  歌词是根据《诗经·秦风》中的那首著名的《东辚》改写的,既保持了原诗的风韵,又突出了君王与民同乐的思想,加上高渐离用沉宏的男中音,唱得爽朗深沉,婉转悠扬,动人心扉。
  秦王竟听得入了迷,要不是身边华阳公主使劲摇他的手臂,他一直还在歌声中未醒。
  “女儿,你刚才说什么?”秦王还记得刚才华阳公主对他说什么,因为一心听歌竟未听清,他再问她。
  “父王,”华阳公主有几分撒娇地说:“高先生治好了女儿的瘫痪病,又给父王培训了这么好的歌舞乐队,您该……”
  秦王已明白女儿说话的意思了,没等她说完,便抚摸着她的头说:
  “我早就想到这点了,女儿放心,今晚我就宣布,等一会儿你就坐在这儿听。”
  这时,宴乐晚会己是尾声,秦王对身边太监说道:
  “宣布散场,把高渐离召来见朕。”
  太监传话后,各宫王后嫔妃,太子公主等依次退出大殿。老太后今天精神特别好,她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见召高渐离问话,她也想听听,便说:“我再陪你们坐坐。”
  高渐离应召向御座走来,向秦王行了叩拜礼后,秦王命赐座。
  待坐定,秦王说了:
  “高渐离,你还真有出息,学得一身绝技,用音乐医好了华阳公主的病,又给朕的宫中建成了乐队。过去有人笑话我秦国以击罐为乐,现在让他们来看看,我这个乐队谁能比得上?你为我大秦争光不少。我秦国不仅武力强大,就是音乐,也独占天下。高渐离,你为秦国立了大功,朕要重重奖赏你。”
  高渐离低头未语,在一边的华阳公主急了,插话说:
  “高先生,父王要奖赏你,还不快谢恩。”
  “谢大王。”高渐离仍低着头说。
  秦王接着说道:
  “朕计划成立一个乐府的机构,专管全国音乐舞蹈事宜,任命你为统管乐府的太乐令,你意如何?”
  高渐离听了,离座拱手说:
  “在下本有罪之人,蒙大王赦免,今又蒙赐官爵,在下不敢不从。只是,在下有一条件……”
  高渐离爽快地答应了,很出乎秦王的意料。他摸着胡子高兴地说:
  “只要你愿意接受这个职务,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来,朕会尽量满足你。”
  “大王,在下的条件是……”
  “不必吞吞吐吐,你大胆照直说来。”
  高渐离仍未说。
  华阳公主急得在一旁又挤眼又跺脚。她当然知道他该说什么,本来都是她教的,可是他……
  老太后却急得开口说了:
  “高先生,平日你挺干脆的,今天怎么扭捏起来,有什么但说无妨,大王会恕你无罪的。”
  “好,那就恕你无罪,你说吧。”秦王说。
  高渐离这才鼓足勇气说道:
  “请大王将华阳公主赐给在下为妻。”
  “什么?”秦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再一次听到高渐离重复的回答时,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冷笑一声,问身旁的华阳公主说:
  “华阳,你听清他的话吗?”
  “听清了。”
  “你说,你愿意做一个乐工的妻子吗?”
  “愿意!”她回答得很干脆,接着还补充一句道:“父王,他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乐工了,而是大秦国首任太乐令。”
  “你?!”没想到女儿竟会这样回答他,“你你你……”秦王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指着华阳公主的鼻子尖发抖说。
  “父王息怒。”华阳公主说着,赶快跪到御案前,拉着高渐离一齐向秦王跪下,说道:“请父王恕罪。”
  “好呀,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哼!”秦王把御案一拍,咆哮道。
  “父王,请听小女一言。”华阳公主悲戚地说:“小女十余年来瘫痪在床,多亏高先生救治,才有今日。此等大恩大德不报,女儿于心难安。”
  “胡说!高渐离作为乐工,弹琴唱歌是他分内之事。他于你有恩,朕自知赏赐他,何须你操心,而且,要用你公主身份为代价……”
  “父王,”华阳公主用几乎哭泣的声音说:“想女儿多年躺在床上,眼看死期不远,高先生用尽心力为我治疗,有再生之恩。再说他的人品学识也令人钦佩,与他长期相处,两情依依,已难割舍,望父王成全。”
  “如此说来,你一定要嫁给他?”秦王怒目望着自己的女儿,厉声问道。
  “请父王开恩。”
  “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可是……”华阳公主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秦王紧紧追问。
  “可是女儿已经是他的人了。”她终于鼓足勇气大声说了出来。
  “好啊!高渐离,你干的好事!我非宰了你不可!”秦王说着,从御座后抽出长剑,指着高渐离,并一步步向他走近。
  正危急时,华阳公主挺身而起,走过去用身体遮住高渐离说:
  “父王,您要杀他就先杀我!”
  秦王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竟不顾一切地把剑朝华阳公主刺去。
  “住手!”坐在一旁的老太后眼看秦王已失去理智,真的要杀自己的女儿,忍不住大叫一声,从御座上跌跌撞撞走下来,用身子护卫着华阳公主,厉声说:
  “嬴政,你疯啦?要杀,先杀我!”
  秦王的手发抖了,剑,又一次从指向母亲的胸前落下来,哐的一声掉在地上。他气得一阵头晕,立足不稳,小棋子忙上前把他扶回御座。
  这边,老太后拉着华阳公主的手说:
  “别哭了,快起来。父王是跟你闹着玩的。”
  “不,奶奶,父王不答应,我情愿死在他的剑下。”
  老太后叹了叹气,转身望着伏在御案上生气的秦王,一向性情急躁做事果断的秦王这时却无了主张,他望着母亲,问道:
  “太后,您看这该怎么办?”
  “依我看,木已成舟,只有成全他们算了,要是闹大了,于我王室也不光彩。”
  “唉!”秦王长长叹口气说:“那就依母后的主意,成全了他们。”
  太后听了,忙转过身来对华阳公主和高渐离说:“听见没有?大王开恩成全你们,还不快叩头谢恩。”
  华阳公主立刻破渧为笑,拉着高渐离双双给秦王叩了头,口中又说:
  “谢父王。”
  高渐离却说的是“谢大王。”“不对,要改口。”华阳公主纠正他。
  “谢……”情急中,高渐离又忘了“改口”,含含糊糊不知说的什么。
  “算了算了,别谢了。”秦王无可奈何地说:“朕虽准了你们的婚事,但也有个条件:未完婚前你们不得私下往来,如有违犯,我绝不轻饶。另外,高渐离你应该及早将乐府的工作计划拿出来,然后择址修造房舍,选配人员,年底前牙府开衙办公。”
  “遵旨。”高渐离答应着。
  华阳公主几乎是跳着唱着回到她的小院的。虽然也虚惊一场,但一切都如她事先设想的那样天衣无缝顺利地进行。她对平时有些迂、今天有些憨的高渐离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从全部过程看也算配合默契。她喜爱他遇到疑难就向她求助的目光,而她为他解惑的每一个暗示,他都能心领神会,顺从地照她的意思去做。她想,这也许是男人们的一种通病,在其他任何事情上男人们多是有条不紊坚毅果断的,恰恰在男女私情上粗枝大叶缺乏主见和勇气,往往因临阵慌乱而坏了大事,这个缺点又正好被女人去补上。
  她对老太后特别感激,虽然她并没有把计划事先透露给她,但她有把握,关键时刻奶奶总是站在她一边。就是对高渐离,老太后对他也有特殊好感。从小看着他长大,当年又把她和秦王从赵国救出来,一直送护到秦国边境。她常常把这段经历向人们念叨。现在,他又正为她培训一支专用乐队。他成了嗜乐如命的老奶奶须臾不可缺少的人。
  华阳公主觉得今晚惟一的缺陷是父王不允许他们在成婚前再相见,这当然出自礼法,她能理解,不过这日子依她估计最快也得半年。一想到那漫长的没有他的日子她就感到不是滋味,不过她想她能想出办法见到他,甚至她觉得这种空隙很多。因此,聚在心头的愁云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华阳公主的心情相反,高渐离在回他住所的路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觉得今天一切都来得太容易,而容易得来的东西也最容易丧失。今晚他从秦王的整个表现中已经看出某种征兆,他那不停抽搐的嘴角表明他在隐忍,是在不得已情况下的妥协,一旦找到借口,他定会反悔。他原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只是,这就太苦了她了……
  一想到她,他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对她的崇拜,这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对她的气质、风度、聪明、机智和她对自己无所顾忌的爱的由衷的钦佩。看她对那场晚会的筹划有多么精细周密,他,其实只是一个傀儡。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能顺从地照她的意志去做是一种幸福。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怎么竟在她的面前变得那么温顺,那么听话,有时很像一个小孩。他从小失去父母,母亲的滋味他没领略过,现在他想大概就与这差不多。她在他心中很高大很温暖,但这绝不因为她是公主。
  一想到她,他就不由自主地心荡神摇起来。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楚:她那圆圆的小脸不停地在他胡须上磨蹭,她那玉琢般的小手在他胸前轻轻抚摸,她那纤细的腰枝在他手臂间来回扭动,她那红红的小口不停地在他脸颊上一下下碰撞——为了这,那怕是仅仅为了这,他也要与她一起去试探一个命运之河的深浅。她,堂堂公主都豁出去了,我,只不过是个流浪江湖的乐人,又何足惜?现在,算是顺利地走过了最重要紧要的一步,再走下去,他相信,终将走出个圆满的结局来。
  秦王是怀着愤怒的心情离开颐阳宫大殿的。不过刚刚走到月光下,冷风一吹,他的气就消了大半。他觉得刚才自己的表现有失君王风度,不该动辄就拔剑杀人,特别是要杀自己的亲人。莫说女儿还没有嫁给高渐离,就是真的嫁给了他,也没有什么不好,反倒说明我秦王能大度容人,传了出去,岂不是起了天下归心的作用。我的统一天下的伟业眼看即将完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用一个女儿去换取天下士子之心,那是再划算不过的事了。何况,高渐离也实在是个人才,对我很有用……但是,这个弯子他很难转过来,于是他又从另一个方面去想,我是君王,一言九鼎,这桩事结局如何,最终还是我说了算。虽然说什么君王口中无戏言,到时候,借口是不难找的。想到这里,他嘴角边不觉露出一丝冷笑。
  这件小小的不愉快很快在秦王的心中消失了,但没多久,又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却在他心头涌动。
  想起这件事他就脸上发烧,做梦也没想到那仙女竟是自己的女儿华阳公主。她不是明明还在床上瘫着吗,怎么会一下就跳起舞来?自己当时那么胡思乱想目不转睛,贪恋地看着她,看得那么专心,那么痴迷,幸好是夜晚灯光下,没人注意,要不,有多难堪!不过,那四个小仙女也确实太逗人爱……
  他甩了甩头,要把那些不愉快甩掉。
  他终于甩掉了,但刚进寝宫,另一件不愉快的事正等着他。丞相李斯正在候驾,向他报告明天去频阳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
  想到此事他就感到有几分尴尬,而且有失君王体面。可是,若不亲往,王翦那老家伙是请不动的。但转而一想,我亲自登门,不正证明我的诚意,说明我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吗?伐楚可不是件小事,担子重着哩,说不定还要冒战死沙场的危险。我去走一趟,把那老儿哄出来,让他领兵扫平楚国,完成我的统一霸业,怎么说也值。想到这里,秦王只觉曙月光下的景色分外迷人,心中的不悦全都消融在朦胧的月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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