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嗣源即位以后,更张庶政,改易百官,宰相任圜,尽心佐治,朝纲渐振,军民各
饱食无忧。邺都守将赵在礼,却请唐主嗣源,转幸邺都。唐主颇以为疑,徙在礼为义成节度
使。在礼不肯离邺,但表称军情未协,乃改拜邺都留守兴唐尹。尚有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
本是个弑君首恶,唐主嗣源入都,并未过问,仍复旧职。既而出调为景州刺史,乃遣使加
诛,并令夷族。入洛时,并未声讨,直至后来诛夷,转若罚非其罪,赵在礼明是乱首,乃壹
意优容,嗣源之心不大可见耶。嗣源自不知书,四方奏事,统令安重诲旁读。重诲亦不能尽
通,因奏请选用文士,上供应对。乃命翰林学士冯道、赵凤,俱充端明殿学士。端明学士的
职位,向无此官,至是创设。唐主因侍读得人,使重诲兼领山南东道节度使。重诲奏言襄阳
重地,不可乏帅,未便兼领,因此表辞。唐主始收回成命。但重诲自恃功高,未免挟权专
恣,盈廷大臣,又要从此侧目了。奈何不鉴郭崇韬!
这且慢表,且说契丹主阿保机,自沙河败退,未敢入寇。见十四回。同光年间,反遣使
聘唐通好,唐亦释嫌馆使,优礼相待。阿保机南和东战,恰出击渤海,进攻扶余城。适唐廷
遣使姚坤,至契丹告哀,且报明新主嗣位。阿保机尚未返西楼,由番官伴坤东行,往谒行
幄。坤入帐中,但见阿保机锦袍大带,与妻述律氏对坐。俟坤行过了礼,便启问道:“闻尔
河南北有两天子,可真么?”坤答道:“天子因魏州军乱,命总管李令公往讨,不幸变起洛
阳,御驾猝崩。总管返兵河北,赴难京师,为众所推,勉副人望,现已正位有日了。”
阿保机闻言变色,突然起座,仰天大哭道:“晋王与我约为兄弟,河南天子,就是我兄
弟的长儿,今果因变致亡么?我闻中国有乱,未知确实,正拟率甲马五万,来助我儿,只因
渤海未除,坐此迁延,那知我儿竟长逝了!”说毕复哭,哭毕复说道:“我儿既殁,理应遣
人北来,与我商量,新天子怎得自立?”仿佛是无赖徒口吻。坤又道:“新天子统师二十
年,位至大总管,所领精兵三十万,上应天时,下从人欲,那里还好延宕呢?”阿保机尚未
及言,长子突欲,一作托允。入帐指驳道:“唐使不必多渎,尔新天子究臣事故主!擅自称
尊,岂不为过!”坤正色道:“应天顺人,岂徇匹夫小节,试问尔天皇王得国,究由何人授
受?难道也是强取么!”突欲不能再驳,只好默然。阿保机乃和颜语坤道:“理亦应尔。”
随即廷坤旁坐,徐语坤道:“我闻此儿有宫婢二千人,乐官千人,放鹰走狗,嗜酒好色,任
用不肖,不惜人民,应该遭祸致败。我得知消息,即举家断酒,解放鹰犬,罢散乐官,若效
我儿所为,亦将同归覆没了!”外人尚知借鉴,所以渐臻强盛。坤答道:“今新天子圣明英
武,剔清宿弊,庶政一新,即位才经旬月,海内慰望,亿兆咸怀。天皇王诚有心修好,令南
北人民,共享太平,岂不甚善!”阿保机道:“我与汝新天子并无宿怨,不妨修好,但须割
河北地归我,我从此决不南侵,与汝国长敦睦谊了!”坤又说道:“这非使臣所敢与闻!”
阿保机复道:“河北不肯让我,但与我镇、定、幽州,也算了事。”说至此,从案上取过纸
笔,令草让书。坤朗声道:“外臣为告哀来此,岂为割地来么?”遂缴还纸笔,不肯草写。
阿保机将他拘住,不使南归。及夺得扶余城,改名东丹国,留长子突欲镇守,号为人皇
王,挈次子德光回国,号为元帅太子,途次遇病,竟致殁世。由皇后述律氏护丧返西楼,突
欲亦奔丧归来。当由述律氏召集部酋,商议继统问题。述律后素爱德光,至是命二子乘马,
俱立帐前,乃宣告诸部酋道:“二子皆我所爱,未知所立,还请汝等审择一人。如已审择得
宜,可趋前执辔。”说至此,以目斜视德光,诸酋长素惮雌威,瞧着述律后形状,已经窥测
意旨,便各趋德光马前,握住马缰。述律后喜道:“众志从同,我怎敢故违?”遂立德光为
契丹嗣主。舍长立次,究属未当。令突欲仍归东丹,一面释出唐使姚坤,令他归国报丧。
坤还洛都,报明唐主嗣源,唐主以使臣得归,不便决裂,乃遣使弔问。德光尊述律氏为
太后,送阿保机归葬木叶山,庙号太祖。述律太后征集各酋长夫妻,一同会葬,临葬时,问
诸酋长道:“汝等思先帝否?”诸酋长自然同声道:“我等受先帝恩,怎得不思?”述律太
后微笑道:“汝等既思先帝,我当令汝相见地下。”遂指令左右,引诸酋长至墓前,杀死殉
葬。各酋长妻皆失色大恸。述律太后又传谕道:“汝等不得多哭,我今寡居,汝等岂可不效
我么?”全没道理。各酋长妻无法违拗,只好退去。述律太后见左右桀黠,又常与语道:
“为我传达先帝!”说毕,即牵至阿保机墓前,杀毙了事。前后被杀,不下百数,最后轮到
阿保机宠臣赵思温,独不肯行。述律太后道:“汝尝亲近先帝,怎得不往?”思温答道:
“亲近莫如皇后;太后若行,臣自当相随!”此子可谓有胆。述律太后道:“我非不欲追随
先帝,侍奉地下,但因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所以不便往殉呢。”道言未已,竟取剑截去左
腕,令左右携置墓中。恰是一奇。赵思温竟得免死。
述律太后临朝谕政,大小国事,均由裁决,仍令韩延徽为政事令,见第十一回。纳侄女
为德光帝后。德光性颇孝谨,每遇太后有恙,忧急异常,甚至不进饮食,太后疾愈,仍复常
度。礼失求野,所以叙及。越三年始改元天显。述律太后素有智谋,德光亦勇略过人,所以
雄长北方,依然如旧,并不闻有甚么大变哩。惟契丹卢龙节度使卢文进,由唐主嗣源遣人游
说,谓易代以后,无复嫌怨,何不归朝!文进部下皆华人,闻言思归,不由文进不从,乃率
众归唐。文进降契丹亦见第十一回。唐主令为义成军节度使,寻复徙镇威胜军,加授同平章
事,这真所谓特别宠荣了。
是时蜀亡岐降,吴尚照旧。岭南镇将南海王刘巖,因兄隐死后,承袭旧封。梁末建国号
越,自称皇帝,改元乾亨。寻又改国号汉,更名为陟。尝与唐主存勗书,自称大汉国主。唐
廷令改定国书,汉使何词不从,返报汉主。谓唐主骄淫,必不能久,汉主遂与唐绝好。南诏
与汉境接壤,当时酋长蒙氏,为部下郑旻所灭,改国号为长和。旻遣使郑昭淳至汉,献上朱
鬃白马,并乞和亲。汉王赐昭淳宴,赋诗属和,昭淳随口吟咏,压倒汉臣。汉主乃以兄女增
城公主,遣嫁郑旻。其实旻已有后马氏,就是楚王马殷女,那增城公主到了长和,无非是备
作嫔嫱罢了。既而汉南宫忽现白龙,汉王应瑞改名,易陟为龚。有胡僧呈入谶书,谓灭刘者
龚,汉主乃更采飞龙在天的意义,杜造一个䶮字,定音为俨,取以为名。白龙已不足信,至
自造名字,更旻无谓。未几与楚失和,楚人入攻封州,䶮颇有惧意,筮《易》得“大有
卦”,乃改元大有。遣将苏章救封州,用诱敌计,尽覆楚军。楚王马殷,乃遣使贡唐,联唐
拒汉,自是楚汉相持,各按兵不动。
汉东就是福建,自王审知受梁封爵,称号闽王。同光三年,审知病殁,子延翰嗣,受唐
封为节度使。至庄宗遇弑,中原多故,延翰也建国称王,表面上尚奉唐正朔。只是延翰好
色,妻崔氏貌甚丑陋,却异常妒悍,延翰广选良家女,充当妾媵,被崔氏接连加害,一年中
伤毙至八十四人,崔氏为冤鬼所祟,也致暴亡。延翰得拔眼中钉,很是欣幸,乐得淫纵暴
虐,任所欲为。弟延钧上书极谏,反被黜为泉州刺史。延钧很是不平,便与延禀私下设谋,
欲杀延翰。延禀为审知养子,本姓周氏,原名彦琛,素与延翰有隙,曾任建州剌史,此次遂
合兵进袭福州。延禀先至,缘城得入。延翰为色所迷,一些儿未曾预闻,至延禀突入宫门,
方惊走床后。延禀早已瞧着,令部兵牵出门外,面数罪状,将他杀死。即开城迎纳延钧,推
为留后。延钧仍令延禀还守建州,一面详报唐廷。唐封延钧为闽王。但闽已立国,与汉相
似,不过汉已绝唐,闽尚臣唐,所以后唐天成元年,分为四国三镇。唐、吴、汉、闽为四
国,吴越、荆南、湖南为三镇,吴、汉不服唐命,此外还算称臣唐室,列作屏藩。此段是补
叙文字,亦即是点醒文字,遥应前第三回,表明大势沿革。但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季兴,与
唐是阳奉阴违,当唐师伐蜀时,曾命充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见十七回。他却请自取夔、
忠、万、归、峡等州,唐庄宗当然允许。那知他实作壁上观,按兵不发。嗣闻蜀已被灭,不
禁大惊道:“这是老夫的过失哩!”司空梁震道:“唐主得蜀,势必益骄,骄必速亡,何足
深虑!且安知不为吾福?”季兴乃放着大胆,竟遣兵士截住江中,遇有唐吏押解蜀物,送往
洛阳,即就中途邀劫,夺得蜀货四十万,并杀死唐押牙官韩珙等十余人。会唐都大乱,不暇
过问。至嗣源即位,遣人诘问季兴,季兴满口抵赖,只说是押官覆溺,当问水神。嗣源闻
报,未免含愤,但因即位未久,不便劳师进讨。那知季兴得步进步,且乞将夔、忠、万等
州,归属荆南。唐主嗣源,还是含忍优容,勉强允许,惟刺史须由唐廷简放。偏季兴先袭踞
夔州,拒绝唐官。那时唐主忍耐不住,遥饬襄州镇帅刘训为招讨使,进攻荆南。老天似暗助
季兴,竟连日霪雨,不肯放晴,刘训部军,多半病疫,且因粮运不继,没奈何引兵退还。季
兴遂并取忠、万、归、峡四州,已而唐将西方邺,突出奇兵,把夔、忠、万三州夺还,更欲
入攻荆南,季兴才有惧意,竟举荆、归、峡三州,向吴称臣去了。同一称臣,何必舍北逐南。
唐相豆卢革、吴说,为谏议大夫萧希旨所劾,说他不忠故主,一并罢职,朝政悉令任圜
主持。枢密使孔循,独荐引梁臣郑珏,得擢为相,寻又荐入太常卿崔协,任圜以协无相才,
拟改用吏部尚书李琪。偏郑珏与琪不协,极力阻挠,安重诲又袒护郑珏,与任圜屡起龃龉,
一日在御前争议,任圜愤然道:“重诲未悉朝中人物,为人所卖,协虽出名家,识字无多,
臣方愧不学,谬居相位,奈何复添入崔协,惹人笑议!”唐主嗣源道:“宰相位高责重,应
仔细审择。朕前在河东时,见冯书记博学多材,与人无忤,看来且可任为相呢。”语毕退
朝。孔循面带愠色,拂衣先走,且行且语道:“天下事统归任圜,究竟任圜有甚么才能?如
果崔协暴死,也不必说了;协如不死,总要入相,看任圜如何对待呢?”全是蛮话。嗣是好
几日称疾不朝。唐主令重诲慰谕,方入朝莅事,重诲私语任圜道:“现在朝廷乏人,姑令崔
协备员,想亦无妨。”圜答道:“公舍李琪,相崔协,好似弃苏合丸,取蛣蜣粪了。”重诲
不答,心中很是不乐,每与孔循相结,毁琪誉协,唐主竟为所蒙,命冯道、崔协同平章事。
看官!你想圜既短协,协必嫉圜,两人共掌朝纲,还能和衷共济吗?圜奈何还不辞职!
任圜自蜀入相,兼判三司,素知成都富饶,前时除犒军外,尚余钱数百万缗,乃遣太仆
卿赵季良,为三川制置转运使,令送犒军余钱至京使。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怒不奉命,但因
季良旧交,留居蜀中,不使任事。知祥妻李氏,系唐庄宗从姊,曾封琼华长公主,自与董璋
分镇两川,内恃帝戚,外拥强兵,权势日盛,及季良至蜀,不得输送犒军余钱,唐廷颇加疑
忌。安重诲尤欲设法除患,客省使李严,自请为西川监军,严母面谕道:“汝倡谋伐蜀,侥
幸成功。今日尚好再往么?”严谓食君禄,当尽君事,竟不遵母教,得请即行。得意不宜再
往,此去真是送死了。既至成都,知祥盛兵出迎,入城与宴,酒至半酣,知祥勃然道:“公
前奉使王衍,归即请公伐蜀,庄宗信用公言,遂致两川俱亡,今公复来,蜀人能不怀惧么?
况现今各镇,俱废监军,公独来监我军,究是何意?”严方欲答辩,知祥已顾部将王彦铢,
令他动手。彦铢率严下座,严始惶恐乞哀。知祥道:“蜀人俱欲杀公,并非出自我意,公亦
知众怒难违吗?”遂不由分说,竟被彦铢推至阶下,一刀两段。
遂上表唐廷,诬严他罪,且请授赵季良为节度副使。
唐主嗣源,尚欲以恩信羁縻,再遣客省使李仁矩赴蜀慰谕。并因琼华公主及知祥子昶,
尚留住都中,亦命仁矩乘便送去,知祥总算厚待仁矩,遣归洛阳,申表称谢,但心中已不免
藐视唐廷了。为后文伏案。
时平卢军校王公俨作乱,幸得讨平,公俨伏诛,支使官名。韩叔嗣坐党并死。叔嗣子熙
载奔吴,邺都军亦蠢然思动,留守赵在礼恐不能制,密求移镇。唐主徙在礼为横海节度使,
授皇甫晖为陈州刺史,赵进为贝州刺史,遣皇次子从荣镇守邺都。卢台兵变,由副招讨使房
知温,与马军指挥使安审通,合兵围击,才得荡平。
宰相任圜,与安重诲同议内外重事,多半未合,唐主因敉平外乱,多出重诲主张,所以
专信重诲。向例使臣出四方,必由户部给券,重诲拟改从内出,任圜与他力争廷前,声色俱
厉,唐主也看不过去,怏怏入内。适有宫嫔接着,见唐主含有怒意,便问道:“陛下与何人
议事,声彻内廷?”唐主说是宰相任圜,宫嫔道:“妾在长安宫中,从未见宰相奏事,如此
放肆,莫非轻视陛下不成?”想是花见羞,详见下文。唐主被她挑拨,愈滋不悦,卒从重诲
言。圜因求罢,遂免他相职,令为太子少保,圜心不自安,更请致仕,也由唐主允准,退老
磁州。已经迟了。
嗣因唐主出巡汴州,行至荥阳,民间讹言纷起,都说车驾将调迁镇帅。朱守殷正出镇宣
武军,颇怀疑惧。判官孙,劝守殷先发制人,守殷遂召都指挥使马彦超,与谋叛命。彦超
不从,守殷便砍死彦超,登城拒守。唐主急遣宣徽使范延光往谕,延光道:“往谕何益,不
如急攻。否则彼得缮备,反致城坚难下了。臣愿得五百骑速趋汴城,乘他无备,方可收
功。”唐主乃拨骑兵五百,星夜前往,飞驰二百里,到了大梁城下,天尚未明,喊声动地。
守殷从睡梦中惊醒,急忙号召徒众,开城搦战,两下里杀到黎明,御营使石敬瑭,又率亲军
趋至,杀得汴军人仰马翻。守殷正要退回,遥见有一簇人马,拥着黄盖乘舆,呼喝前来。不
由的意忙心乱,策马返奔,那知城上已竖起降旂,守兵一齐拥出,向前迎降,眼见是禁遏不
住,无路可归,没奈何拔刀自刎,血溅身亡!死有余辜。
唐主入城,搜诛余党,共死数十百人,独孙乘间逃脱,径奔淮南。安重诲尚恨任圜,
诬称圜与守殷通谋,密遣供奉官王镐赴磁州,矫制赐任圜自尽。圜受命怡然,聚族酣饮,然
后仰药自杀。圜系京兆人氏,素有政声,相业卓著,不幸抗直遭谗,无辜毕命。小子有诗叹
道:
折槛留旌抗直臣,汉成庸弱尚知人,
如何五季称贤辟,坐使忠良枉杀身!
重诲既矫制杀圜,然后出奏,究竟唐主嗣源如何主张?待至下回说明。
本回多叙外事,是前后过渡文字。前数回是专叙后唐,无暇述及外情,即如灭蜀一段,
亦系唐廷直接用兵,唐为主,蜀固为客也。此回叙契丹事,兼及南方各镇,是契丹为主,而
各镇为客,经此一回表明,则既足顾应上文,俾阅者知所沿革,下文因事叙人,自不至无绪
可寻矣。至若孟知祥之杀李严,及平卢之乱,邺都之乱,汴州之乱,俱用简笔叙过,绝不渗
漏。而任圜枉死,即顺手带出,后唐贤相莫如圜,特别提明,正所以表其贤而惜其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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