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汉主刘知远,传见来妇,看官道妇人为谁?原来是重威妻宋国公主。公主入谒汉
主,行过了礼,由汉主赐令旁坐,问及重威情形,公主道:“重威因陛下肇兴,重见天日,
不胜庆幸,但恐陛下追究既往,负罪难逃,所以一闻移镇,虑蹈不测,适辽将又来监守,遂
致触犯天威,劳动王师,今愿开城谢罪,令臣妾前来乞恩,望陛下网开一面,曲贷余生!”
汉主道:“朕信重威,重威尚不信朕么?况朕已一再招降,奈何拒命!”公主道:“重威非
敢抗陛下,实由虏将张琏,挟制重威,不使迎降。”虽是诳言,但欲为夫解免,不得不尔,
阅者尚当为公主曲原。汉主道:“虏将独不怕死么?”公主道:“正为怕死,所以阻挠。”
汉主沈吟半晌,方微笑道:“朕一视同仁,既赦重威,何不可赦张琏,烦汝入城回报,如果
真心出降,不问华夷,一体赦免!”公主起身拜谢,辞别回城。
重威得公主传语,转告张琏,琏答道:“公可全生,琏难幸免,愿守此城,以死为
期!”倒是个硬汉。重威道:“粮食早尽,兵皆枵腹,看来是不能不降了,汉主谓一体赦
免,谅不欺人,请君勿虑!”琏又道:“恐怕未必。”重威道:“我再遣次子弘琏,前去请
求,能得一朝廷赦书,大家好安心出降了。”琏方才允诺,弘琏即出往汉营。过了半日,持
到汉主手谕,许琏归国。重威乃复遣判官王敏,先送谢表。旋即素服出降,拜谒汉主。汉主
赐还衣冠,仍授检校太师,守官太傅,兼中书令。大军随汉主入城,城内已饿殍载道,满目
萧条。辽将张琏,亦来拜见,汉主忽瞋目道:“全城兵民,为汝一人,害得这般凄惨,汝可
知罪否?”琏不意有此一诘,一时转无从措词。汉主便令推出斩首,复捕斩弁目数十人,天
子无戏言,奈何背约!惟什长以下,放还幽州。辽众无从报怨,将出汉境,大掠而去。枢密
使郭威入帐,与汉主附耳数语,汉主即令他会同王章,按录重威部下诸亲将,一并拿下,悉
数处斩。又将重威私资,及僚属家产,抄没充公,分赐战士。重威似刀剜肉,无从呼吁,只
好与妻孥相对,暗地流涕罢了。还是小事,请看后来。
汉主住邺数日,下令还都,留高行周为邺都留守,充天雄军节度使。行周固辞,汉主语
苏逢吉道:“想是为着慕容彦超了,我当命他徙镇泰宁军,卿可为我谕意。”逢吉转谕行
周,行周乃受命留邺。汉主且晋封行周为临清王,即命杜重威随驾还都。既归大梁,加封重
威为楚国公。重威平时出入,路人辄旁掷瓦砾,且掷且詈,亏得他脸皮素厚,还是禁受得
起,但威风已尽扫地了。所有宋州一缺,不愿再任重威,但令史弘肇兼镇,毋庸细表。看似
闲文,实补前回未了之文。
且说汉主刘知远原籍,本属沙陀部落,知远以自己姓刘,改国号汉,强引西汉高祖,东
汉光武帝,作为远祖。当尊汉高为太祖,光武帝为世祖,立庙祭享,历世不祧。高祖湍尊为
文祖,妣李氏为明贞皇后,曾祖昂为德祖,妣杨氏为恭惠皇后,祖僎为翼祖,妣李氏为昭穆
皇后,父琠为显祖,母安氏为章懿皇后,共立四庙,与汉高祖光武帝并列,合成六庙。命太
常卿张昭,厘定六庙乐章舞名。知远以邺都告平,入庙告祖,所有订定乐舞,概令举行,真
个是和声鸣盛,肃祀明禋。
不料皇子开封尹承训,自助祭后,感冒风寒,逐日加剧。汉主因承训孝友忠厚,明达政
事,格外留心看护,多方医治。怎奈区区药物,不能挽回造化,竟于天福十二年十二月中,
悠然而逝,年止二十六。汉主在太平宫举哀,哭得涕泗滂沱,几致晕去。经左右极力劝慰,
勉强收泪,亲视棺殓,追封魏王,送归太原安葬。此子若存,刘氏不至遽亡。嗣是常带悲
容,少乐多优,一代枭雄,又将谢世。
蹉跎过了残年,便是元旦,汉主因身躯未适,不受朝贺,自在宫中调养。转眼间已过四
天,病体少痊,乃出宫视朝,改天福十三年为乾祐元年,颁诏大赦。越数日,易名为昺,晋
封冯道为齐国公,兼官太师。兵部递上奏牍,报称凤翔节度使侯益,与晋昌节度使赵匡赞,
叛国降蜀,蟠踞关中,请速派将往讨云云。汉主闻变,即命右卫大将军王景崇,将军齐藏
珍,调集禁兵数千,往略关西。
原来蜀主孟昶,嗣知祥位,除去强臣李仁罕、张业,国内太平,十年无事。辽主灭晋,
晋雄武节度使何重建,举秦、成、阶三州降蜀。见三十七回。蜀主昶遂欲吞并关中。遣山南
西道节度使孙汉韶等,攻下凤州。适晋昌军节度使赵匡赞,闻杜重威得罪,恐自己亦未必保
全,索性向蜀投降,别图富贵。遂派人奉表蜀主,乞遣兵援应长安,即晋昌军。兼略凤翔。
蜀主甚喜,即命中书令张虔钊,为北面行营招讨安抚使,宣徽使韩保贞为都虞侯,率兵五
万,道出散关。又饬何重建为副使,领部众出陇州,与张虔钊等会师,同趋凤翔。一面令都
虞侯李廷珪,统兵二万出子午谷,为长安声援。
凤翔节度使侯益,接得侦报,知蜀主大举入侵,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拜表告急,忽来了
雄武军弁吴崇恽,递入何重建手书,并附蜀枢密使王处回招降文,内容大意,无非是晓示利
害,劝益归蜀,益恐待援不及,不如依书乞降,免得惊惶。遂缴出地图兵籍,使吴崇恽带
还,附表请平定关中,且贻书赵匡赞,约为犄角互相帮扶。偏赵匡赞狐疑未定,复听了判官
李恕,仍然上表汉廷,自请入朝。东倒西歪,比墙头草且勿如。
这李恕本是赵延寿幕僚,延寿令佐匡赞,为晋昌军节度判官,当匡赞降蜀时,恕已出言
谏阻,匡赞不从,至是复极谏道:“燕王入胡,本非所愿,今汉家新得天下,方务招怀,若
谢罪归朝,必能保全爵禄,入蜀恐非良策哩,蹄涔不容尺鲤,愿公三思,毋贻后悔!”匡赞
听了,很觉有理,因遣恕入朝谢罪,情愿面觐汉主,听受处分。汉主问恕道:“匡赞何故附
蜀?”恕答道:“匡赞以身受虏言,父在虏廷,恐陛下未肯俯谅,所以附蜀求生。臣一再谏
诤,谓国家必应存抚,匡赞亦自知悔悟,故遣臣来祈哀!”汉主道:“匡赞父子,本吾故
交,不幸陷虏。今延寿方坠槛阱,我何忍再害匡赞呢?汝可返报匡赞,不必多疑,尽可来
朝!”恕拜谢而去。
嗣得侯益表章,也与匡赞一般见解,谢罪请朝。时王景崇尚未启行,汉主召入卧内,密
谕景崇道:“赵匡赞、侯益,虽俱来请朝,未知他有无诡计,汝率兵西去,当密观动静!他
若真心入朝,不必过问,倘或迁延观望,汝可便宜从事,勿堕狡谋!”景崇应声遵旨,即日
启行,西赴长安。
赵匡赞恐蜀兵驰至,转难脱身,不待李恕返报,便离长安,趋入大梁。途次与李恕接
着,得知汉主谕言,益放心前行。复与景崇晤谈,景崇亦让他过去,自率兵径谒长安。才入
长安城中,军报已陆续到来,统说蜀兵已入秦州,就要来攻长安。景崇因随兵不多,恐未足
敌蜀,忙发本道兵马,及赵匡赞牙兵千余人,同拒蜀人。又虑匡赞牙兵,或有叛亡等情,意
欲黥字面中,使不得逞。当下与齐藏珍商议,藏珍尚不甚赞成,那牙兵将校赵思绾,已入请
黥面,为部兵倡。景崇当然心喜。藏珍待思绾退出,私语景崇道:“思绾面带杀气,恐非良
将,况黥面命令,尚未发出,他即先来面请,越是谄谀,越是狡诈,此人万不可恃,速除为
宜!”甚是,甚是。景崇摇首道:“无罪杀人,如何服众!”遂不从藏珍计议,自督兵往堵
蜀军。
蜀将张廷珪,正自子午谷出师,探得匡赞入朝音信,便欲引归。不意景崇突至,险些儿
措手不及,仓猝对敌,已被景崇麾兵入阵,冲破中坚,没奈何且战且行,奔回至十里外,才
免追袭。手下兵士,已伤亡至数千名,懊丧而去。侯益闻景崇得胜,廷珪败还,自然顺风使
帆,决计拒蜀。蜀帅张虔钊行至宝鸡,略悉侯益反覆情形,便与诸将会商。或主进,或主
退,弄得虔钊无可解决,只好按兵暂住。忽闻汉将王景崇,召集凤翔、陇、邠、泾、鄜、坊
各兵,纷纷前来,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引兵夜遁。及景崇追到散关,蜀兵已奔入关中,只剩
得后队四百人,被景崇一鼓掳归。
景崇两次告捷,朝命景崇兼凤翔巡检使,因即引兵至凤翔。侯益开门迎入,与景崇谈入
朝事,语带支吾。景崇未免动疑,即派部军分守诸门,再伺侯益行止。蓦然间接到朝旨,御
驾升遐,皇次子承祐即皇帝位,不由的心下一动,倒有些踌躇起来。小子且慢叙景崇意见,
先将汉主临崩大略,演述出来。顺事叙入,而文法独奇。
汉主刘知远,自长子承训殁后,感伤成疾,屡患不豫。亏得参苓补品,逐日服饵,才支
撑了一两月。乾祐元年正月终旬,病体加重,服药无灵,乃召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郭
威,入受顾命。还有都指挥使史弘肇,虽命他兼镇宋州,却是在都遥制,所以亦得奉召。四
大臣同入御寝,见汉主病已大渐,俱作愁容,汉主顾谕道:“人生总有一死,死亦何惧。但
承训已殁,承祐依次当立,朕虑他幼弱,后事一切,不得不嘱托诸卿!”四人齐声道:“敢
不效力!”汉主又长叹道:“眼前国事,尚无甚危险,但须善防杜重威!”说到威字,喉中
如有物梗住,不能出声。四人慌忙趋退,请后妃、皇子等送终。
未几即发哀声,当由苏逢吉趋入道:“且慢!且慢举哀!皇帝有要旨传下,须立刻办
了,方可发丧。”后妃等未识何因,只因逢吉身任首相,且是顾命中第一个大臣,料他必有
要图。当即停住了哀,令他出办。逢吉退出,见杨邠、郭威等,已拟好诏敕。即饬侍卫带领
禁军,往拿杜重威及重威子弘璋、弘琏、弘璲。重威在私第中,安然坐着,毫不预防,至禁
军入门,仓皇接诏,甫经下跪,那冠带已被禁军褫去。且听侍卫宣诏道:
杜重威犹贮祸心,未悛逆节,枭首不改,虺性难驯。昨朕小有不安,罢朝数日,而重威
父子,潜肆凶言,怨谤大朝,煽惑小辈。今则显有陈告,备验奸期,既负深恩,须置极法。
其杜重威父子,并令处斩。所有晋朝公主及外亲族,一切如常,仍与供给。特谕。
重威听罢,魂飞天外,急得带哭带辩。偏侍卫绝不留情,即令禁军缚住重威,并将他三
子拿下,一并牵出,连他妻室宋国公主,都不使诀别。匆匆驱至市曹,已有监刑官待着,指
麾两旁刽子手,趋至重威父子身旁,拔出光芒闪闪的刀儿,剁将过去,只听得有三四声,重
威父子的头颅,皆已堕落。父子同时入冥府,未始非天伦乐事。遗骸陈设通衢,都人士在旁
聚观,统激起一腔义愤,或诟骂,或蹴击,连军吏都禁遏不住。霎时间成为肉泥,几无从辨
认了。该有此报,但至此始见伏法,已不免为失刑。
重威既诛,方为故主发丧。并传出遗制,封皇子承祐为周王,即日嗣位,朝见百官,然
后举哀成服。先是汉主刘知远欲改年号,宰臣进拟乾和二字。御笔改为乾祐,适与嗣主名相
同,当时目为预征,所以后来沿称乾祐,不复改元。太常卿张昭,拟上先帝谥法,称为睿文
圣武昭肃孝皇帝,庙号高祖,嗣葬睿陵。统计刘知远称帝,未满一年,不过时已易岁,历史
上算做二年,享年五十四岁。
承祐既立,尊母李氏为皇太后,颁诏大赦,号令四方。关中接得诏书,王景崇踌躇未
定,便是为处置侯益的问题。侯益非常狡黠,为景崇所疑。或劝景崇杀益,景崇叹道:“先
帝原许我便宜行事,但谕出机密,恐嗣皇帝未曾闻知,我若杀益,转近专擅。况赦文已下,
更觉难行,我只好密奏朝廷,再作计较。”主见已定,便草密疏奏请,疏未缮发,那侯益已
私离凤翔,星夜入都去了。景崇不禁大悔,甚至自诟不休。
这侯益却是机变,一入都门,便诣阙求见。嗣主承祐,问他何故引入蜀军?益并不慌
忙,反从容答道:“蜀兵屡寇西陲,臣意欲诱他入境,为聚歼计。”承祐不由的嗤了一声,
令益退出。似乎有些识见。益见嗣主形态,倒也自危,幸喜家资富厚,好仗那黄白物,运动
相臣。金银是人人喜欢,宰相以下,得了他的好处,那有不替他说项。你吹嘘,我称扬,究
竟承祐年未弱冠,也道是前日错疑,即授益为开封尹,兼中书令。益又贿通史弘肇等,谗构
景崇,说他如何专恣,如何骄横。承祐不得不信,派供奉官王益至凤翔,征赵匡赞牙兵诣阙。
赵思绾很是不安,复由景崇激他数语,越觉心慌,既随王益启行,到了半途,语同党常
彦卿道:“小太尉已落人手,我等若至京师,自投死路,奈何奈何!”小太尉指赵匡赞。彦
卿道:
“临机应变,自有方法,愿勿再言!”
越日行抵长安,长安已改号永兴军。节度副使安友规,巡检使乔守温,出迎王益,置酒
客亭。思绾入请道:“部下军士,已在城东安驻。惟将士家属,多在城中,意欲暂时入城,
挈眷出宿城东。”友规不知是计,且见思绾并无铠仗,乐得做个人情,应允下去。思绾便引
弁目驰入西门,适有州校坐守门侧,腰剑下悬,为思绾所注目,突然趋进,顺手夺剑,挺刃
一挥,剁落州校头颅。州校真是枉死。当下顾令党羽,一齐动手,急切里无从得械。便向附
近觅得白梃,左横右扫,击死门吏十余人,遂把城门阖住,自入府署劈开武库,取出甲仗,
分给部众,把守各门。友规等在外闻变,惊惶失措,不待饮毕,便已溜去。朝使王益,也逃
之夭夭,不知去向。思绾据住城池,募集城中少年,得四千余人,缮城隍,葺楼堞,才经十
日,守具皆备。王景崇不知声讨,反讽凤翔吏民上表,请令自己知军府事。正是:
功业未成先跋扈,嫌疑才启即猖狂。
欲知汉廷如何处置,容至下回说明。
汉主刘知远,杀张琏而赦杜重威,赏罚不明,无逾于此。琏不过一虏将耳。既已请降,
抚之可也,纵之亦可也。诱使降顺,突令处斩,是为不信,是为不仁。重威引虏亡晋,罪已
难逃;况复叛复靡常,负恶益甚,不杀果胡为者?彼侯益、赵匡赞之忽叛忽服,亦无非藐视
汉威,同儿戏耳。迨知远已殂,始由苏逢吉等捏称遗诏,捕诛重威。所颁诏文,实是无端架
诬,不足为重威罪。罪可杀而杀非其道,犹之失刑也。前过宽,后过暴,何怪三叛之又复连
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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