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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刀
  作者:阿来

(一)

  我从乡下回城里,登上长途班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事情就这样开始了。那人是我和妻子韩月在民族学院的同学,是个藏汉混血儿,名字叫做刘晋藏,而且,他还是韩月的初恋情人。
  都说,女人永远不会忘记初恋情人,韩月是不是时常想起刘晋藏,我没有问过。我倒是一直想忘记这个人。我想就当没看见他。不想他却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手热情有力,就像亲密朋友多年不见。
  其实,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关系。读书时,我们不在一个系。虽然同是一个地方出去的,但他老子在军分区有相当职位,我跟这种人掺和不到一块。刘晋藏身上带着干部子弟常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作派:有钱下馆子喝酒,频繁地变换女朋友,在社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三朋四友。好多不错的女同学却都喜欢他们。韩月就是那些女同学中的一个。我知道韩月,是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为了刘晋藏跟她在咖啡屋撕扯了一番。韩月因为被扯掉一绺头发成了爱情上的胜利者。她跟刘晋藏的事比他那些前任女友更轰轰烈烈。直到快毕业时,刘晋藏因为卷进一件倒卖文物案被拘留。后来靠他当政委的父亲活动,没有判刑,学籍却被开除了。
  韩月在民族学院里是少数民族,汉族,常常在联欢会上弹一段琵琶。关于她,在学校里我就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刘晋藏是出风头的人物,她也连带着有些知名度。
  我跟韩月是在一起分配到这个自治州政府所在地小城时认识的。
  刚刚到达小城的那天,在刺眼的骄阳下走下蒙满尘土的长途汽车,我才认出头上一直蒙着红纱巾的姑娘竟是学院里的风流人物。她提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整个身子都为了和那只皮箱保持平衡而扭曲了。我从她手里接过了箱子。她道了谢。我问:“里面有你的琵琶吗?”
  “我以为到了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地方。”她说。
  我们就这样正式认识了。
  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我没有提过刘晋藏。她当然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却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新潮但长时间没有替换的衣服,还是像过去一样,说起话来高声大嗓。他拉着我的手,热烈地摇晃:“老同学,混得不错吧,当科长,还是局长了?”
  “坐这种车会是什么长?看来,你的生意也不怎么样,不然,也该有自己的车了。”
  他很爽朗地说:“是啊,目前是这样,但这种情况马上就要改变了。”他说,这次重回故地,是来找一个项目,有港商答应只要他找到项目,就立即投资,交给他来经营管理。他十分大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到时候来帮忙,大家一起干吧!”这一路,刘晋藏都在谈生意。车窗外掠过一道瀑布,他就说办旅行社。看到开花的野樱桃,他想办野生果品厂。掏野菜的女人们坐在路边树荫下,他又要从事绿色食品开发与出口。我不相信他会办成其中任何一件,却佩服他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脑子里却能像冒气泡一样冒出那么多想法,而且还能为每一个想法激动不已。
  最后,他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古董级的藏刀,让我猜猜有多少年头。想起他曾涉嫌文物案,我说:“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
  他否认了,说:“第一是找项目,顺便收购了一两把有年头的藏刀。”
  我问一把刀能赚多少,他说纯粹是为了收藏。他还给我讲了些判定藏刀年代与工艺的知识,这使我感到多少有些兴趣。
  突然,他搂住了我的肩膀:“这回,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
  弄得我身上起了点疙瘩。
  到了目的地,该分手时,他却说:“不请我到你家去看看吗?”
  他是讨厌的,又是不可抗拒的。
  韩月打开门,看见旧情人一下子站在面前,十分慌张。平时,她心里如何我不知道,外表上总是从容镇静的。就连我跟她第一次亲吻,她也在中间找到一个间隙,平静地对我说:“你不会说我欺骗你,因为你了解我的过去……”倒是我急急忙忙用嘴唇把她下面的话堵了回去。第一次上床时也是一样,我手忙脚乱地进去了,她依然找到间隙说:“现在你知道我不是……”我又用嘴唇把她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女主人举措失常,空洞的眼神散失在灯光下。倒是客人落落大方。他频频举杯祝酒,每次都有得体的祝辞。到后来,酒与祝辞的共同作用消除了这对旧情人相会带给我的痛楚。刘晋藏虽然在这个小城出生,但他在军分区当官的父亲已经离休,到省城去安度晚年了。他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就是老头子在,我也不去找他。”
  这一来,我们就非收容他不可了。
  这个小城,是中西部省份的西部,一个让人不愿久呆的地方。人员流失带来一个优点,住房不紧张。结婚后,单位分给韩月的房子一直空在那里,还保留着她单身时的家具,床铺,锅碗瓢盆。我把刘晋藏送去那边,天卜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他突然问我:“朋 
  友,告诉我,你有过几个女人?”
  我不明白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实打实地回答他,迄今为止只有韩月一个。
  “你至少有三个女人,不然,你不会看着我跟韩月会面,还这么大度。”进了屋,他在床上坐下,拍拍枕头,“这里肯定是你平时约情人的地方。”
  我差点说这是韩月的房子,韩月的床,但这话终于没有出口。
  刘晋藏从包里取出了几把藏刀。在车上,他只给我看了其中一把。现在,他把这些刀取出来,轻手轻脚,像是从襁褓里抱出熟睡的婴儿。他把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取下来,把刀子挂上去,说,入睡前看着这些刀子,心里会踏实一些,他说:“也许,我还能梦见一把更好的刀。”
  韩月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对待旧日情人,完全像对我那些喝酒吃肉的朋友一样,不温不火。她几乎没有朋友。照她的说法:“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不喝酒,也不喜欢吃肉,怎么会有朋友。”
  刘晋藏常来吃饭,来谈他那些多半不会实现的项目。越来越多的时候,是谈他的刀子。有时,他消失几天,再出现时,肯定又寻访到一把有年头的好刀。在这个初春,在山间各种花朵次第开放的季节,我见过的好刀,比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都多。我学会了把刀从鞘中抽出来,试试锋刃,看看过去不知名的杰出匠人在刀身上留下的绝不重复的特殊标记。
  我是独子,父母去世后,舅舅就是直系亲属中最近的亲了。他出了家,一直在老家一座规模不大,据说又是非有不可的小庙里修行。这些年,有时也到小城后边山上的大寺庙挂单。舅舅在喇嘛中算是旁门左道,虽然给释迦牟尼佛上香磕头,却不通一部最基本
  一的佛典。他通的是咒魔之本,有相当的功力。在我们这个地方有相当名气。
  刘晋藏想和我舅舅交个朋友。
  见面的那天,刘晋藏提了两瓶酒,喇嘛舅舅笑眯眯地收下了。他既然被人看成了左道旁门,有时,把脸喝得红红地坐在屋外晒太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舅舅并不因为喝了别人的酒而放弃原则,他说:“侄子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朋友,最多也就跟我侄子一样。”
  刘晋藏很扫兴,悻悻地走下寺庙前灰色的石阶。舅舅叫住我说:“你的朋友一身刀光。”
  我身上寒凛凛地,像是自己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
  舅舅却又安慰我说,不要紧的,那些刀子都已经过了动数,只是刀子本身,不再带有刀子的使命和人的仇恨与野心了。
  我追上刘晋藏,把舅舅的话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带我去看他的收藏。他叫我在床边坐下,脸上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说:“好吧,看看我们的刀子吧。”他从床下拉出一个旧纸箱,从中拿出一只塌了帮的旧靴子,从靴统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里屋。正是太阳下落的时候,外面,阳光格外地金黄明亮,屋子里却很晦暗。里屋没有开灯,却被一种幽微的光芒照亮了。我记得韩月住在这里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裸身体,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静温而幽深的光芒。刀子错错落落地挂在一面墙上,却给人一种满屋都是刀子的感觉。
  他送我出来时,投在身上的是路灯光芒,却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刘晋藏说:“你该给州长热线打个电话,建议有月亮的晚上不要给路灯送电。”
  我说:“就是不搞项目,你也狠嫌了一笔。”
  刘晋藏自得一笑,说:“也可以算是一个收藏家了。”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多收藏。我知道他那些收藏的价值。那几乎可以概括出这一地区的历史,工艺史,冶炼史。
  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
  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详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
  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
  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
  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
  刀,我恍然间说出这个字眼。它是那么锋利,从心上划过许久,才叫人感到一丝带着甘甜味道的痛楚。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把刘晋藏约出来,坐在人民剧场门口露天茶园的太阳伞下,就着奶酪喝扎啤。
  我把那个字眼如何扎痛我的告诉了他,并准备受到嘲弄。
  他只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说了它,刀。”
  “是”
  “是不是就只单单一个字:刀。”
  “是。,,
  他猛拍一下手掌,他黑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压低了声音:“走,我们去找你喇嘛舅舅。”刚才还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飘来大团乌云,云中几团闷雷滚过,豆大的雨水便僻僻啪啪落下来了。水雾带着尘土四处飞溅。这是高原的夏天里常常出现的天气。不一会儿,云收雨止,我们便向山坡上舅舅挂单的喇嘛庙走去。庙前的石阶平常都是灰色的,雨水一浸,显出了滋润的储红。踩在这样的石阶上步步登高,从日常的庸碌中超越而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把这感觉说给刘晋藏,他说:“小意思。”
  小意思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在,庙里的主持说,最近,这个人在禅理上有些心得,回山里小庙静修去了。
  夏天里的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跟刘晋藏坐在石阶上,水汽蒸腾而起,渗入到骨头里去了。人有些恍恍惚惚。石阶上的红色慢慢褪去,眼前的万物都像要被炽烈的阳光变成同一种颜色,一种刀锋光芒映照下的颜色。再下面一点,是不大,但却拥挤、喧闹的城市,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使这个平躺着的城市,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我听见自已突然问刘晋藏:“你那些刀子值好多钱?”
  他笑了,说:“我也不晓得具体值到多少,但肯定是很大的一笔。”
  他还说,每把刀子都有个来历。
  但我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
  “你可以没有兴趣,但我必须感兴趣,不然,这些刀子的拥有者,不会把刀子给我的,就是高价也不行,何况我还出不起多高的价钱。”
  我喉咙深处发出了点声音,但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刘晋藏说:“我送你其中八把刀子的故事,你写一本小说,关于刀的小说,不就成家了。”
  我说:“还差一篇,要九篇。”
  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书,才符合我们民族的宇宙观,才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预示无限的形式。我们共同认定,要写一本书,就要在形式上与这种观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刘晋藏要说什么了。果然,他说:“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产生了,来找你舅舅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我把刘晋藏搭在摩托后面,往山里去了。山里,有一个小小的幽静的村子,是我的老家。舅舅主持的小庙在村子对面的山腰。
  一年四季有大多数早晨,这座寺庙都隐在白色的雾气中间。庙子上方是牧场,再往上,便是山峰顶着永远的雪冠。庙子下面,是一堵壁立的红色悬崖。悬崖下面一个幽幽的深潭,潭边,是村子和包围着村子的麦田。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女人们到泉边取水开始的。取水的女人装满了水桶,直起腰来,看见隐着寺庙的一团白雾,便说,今天是个好天。好天就是晴天。
  我们晚上到的,早上,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取水回来的侄女说:“今天是个好天。”
  好天,可以上山去庙里。要是阴天上去,可能被雷电所伤。
  我俩立即动身,出村的路上,一路碰见取水的姑娘,她们都对陌生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出了村子,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硕大冰凉的露水落在脚面上,鞋子很快就湿透了。走到悬崖下仰望庙子的金顶时,我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因为这个,我不想上去了。刘晋藏推我一把:“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我说:“那是在城里,现在是在乡下。”
  “这里跟那里不一样,是吧。”刘晋藏替我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很得意,嚯嚯地笑了。他本来就笑得有些夸张,悬崖把他的笑声回应得更加夸张,嚯,嚯嚯,嚯,嚯嚯嚯,听这笑声,就知道他比我还信民间这些莫名其妙的禁忌,至少从他开始收罗刀子,听了些离奇的故事以后,就超过我迷信的程度了。上山的路紧贴着悬崖,有些很明显的阶梯,还有好多葛藤可以攀援。快到悬崖顶上时,路突然折向悬崖中间。整座悬崖是红色的,脚下的路却是一线深黑色,在红色岩石中间奋力向上蜿蜒。我听过这条路的传说。过去它是隐在红色岩石里面的,没有现形。那座小庙现在的位置上,是一对活生生的金羊。作为一个蒙昧而美好时代的标志,金羊背弃了森林里的藏族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金山羊走后,夏天的炸雷便一次次粉碎高处的岩石,直到把这条黑色的带子剥离出来。原来,这是一条被困的龙。当它就要挣脱束缚时,村里人建起那座寺庙镇住了它。小时候,我仰望崖顶上那个世界,总是看见一个喇嘛赶着一小群羊上了寺后的草坡,那人就是我出了家的舅舅。我问过舅舅,这是一条好龙还是一条恶龙。舅舅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师傅教给他的咒术与秘法,要永远地镇住它。
  也是我小时候,一个地质队来到村里,离开时,开了一个会给大家破除迷信,说,整座悬崖都是铁矿,而那条黑色的龙不是龙,是石头里面有更多的铁,更多的和周围的铁不一样的铁。
  放着一群羊的喇嘛那时还年轻,说:“既然崖石上的红色是铁,那条路怎么没有变成更红的颜色,红得就像现在的中国?”
  好心的翻译没把这句话翻过去,所以,没有得到更明确的回答。
  舅舅又说:“是一条龙,叫我们的庙子镇住了。”
  这句话,翻过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那不是科学,今天,科学已经把迷信破除了。地质队离开后,村里人说,科学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了,迷信还在老地方。
  想着事情,我们登上了崖顶。
  舅舅静静地坐在庙前,额头上亮闪闪的是早晨的阳光。
  舅舅说:“看来有什么事要发生,这里也该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们来了,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老喇嘛有些故作神秘,看刘晋藏的样子,他也有了神秘的感觉。想来是收藏了几把尘缘已尽的刀子的缘故吧。我要是也那样,就显得做作了,于是开口说:“我的朋友专门来请教你,我为什么会说那个字。”
  舅舅问:“什么字?”
  刘晋藏枪在了前面,说:“刀。”随着那个字出口,一种庄严而崇敬的感情浮上了他鼻梁很高,颧骨很高的脸,这个混血儿,长了一张综合了汉族人与藏族人优点的睑。
  我又被那个字眼不存在的刃口划伤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伤在
  心头还是伤在身上。看看天空。阳光蜂拥而来,都是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悬崖下面,我出生的小村子沉浸在蓝色的风岚里。注视着这片幽深的蓝色,还没有离开这个村子,还没有接触到外面世界的那些感觉又复活了。那种感觉里的世界是一个神秘世界,天界里有神灵,森林里有林妖,悬崖顶上曾经有一对金羊,金羊走后,那条黑色的龙就显形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庙将其镇住了整整八百余年。
  舅舅好像没有听懂我们的问题,对刘晋藏说:“你那些刀,尘劫已尽了。”
  这时,这庙里鼓声大作,一场法事开始了。舅舅说:“我请来了不少帮手呢,脚下这家伙,最近动静大得很。我要进去做法事了。”
  我对着喇嘛舅舅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俗人回村里吧,这条龙怕是要显形了。”
  他一挥手,红衣喇嘛们奏起了威武的音乐,高亢的吹响声和沉闷的鼓声把我的声音压了下去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自己又喊了句什么。
  走在黑色矿脉上,我觉得像是在刀背上行走一样。
  下了山,两人坐在深潭边喘气,刘晋藏说:“这一切跟刀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们想知道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是不是真正说了那个字。”
  “日他妈现在心头还有被划破了皮又没有见血的感觉。”
  刘晋藏把一段枯枝投进水里,圆形的涟源一圈圈荡开,水里的天空摇晃起来,水里倒立着的悬崖也晃动起来。在水里,悬崖上的黑色矿脉也是向下的,一动起来,就真的是一条龙了,头,就冲着我们,张嘴的地方,让人看到了很幽深的喉咙,恍然间,龙大张着嘴对着更加幽深的潭底叫了一声。它是冲着水底叫的,但隆隆的响声却来自我们背后的天空。抬头看天,只听见从崖顶的小庙里传来了哈哈的鼓声,和凄厉的唢呐声。我们都没有问对方是否听见了龙吟,我跟他都不是要把自己显得十分敏感的那种人。
  村子里,还是寻常景象。鸡站在篱墙上,猪躺在圈里,姑娘们坐在核桃树荫下面,铁匠铺里,丁丁咣咣,传来打铁的声响。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景象。走到铁匠铺门口时,回头望望悬崖上那道虬曲的黑色矿脉,我说:“我们是中了什么邪了?”
  刘晋藏说:“回去,找个买主,把那些刀子出手算了。”
  “发了财可要请吃饭。”
  刘晋藏说这没有问题,他还要我答应让他给韩月买点时装或者首饰,说跟她耍朋友时,穷,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送过她。
  我笑笑,觉得脸上皮肤发紧,嘴里还是说:“行啊,只要不是订婚戒指。”
  “要是呢?”他问,脸上开玩笑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完全是。
  我换了很认真的表情,说:“按这里的方式,我只好杀了你。”
  ‘你还是个野蛮人。”
  “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走进铁匠铺,那个早年风流的铁匠围着一张皮围裙,壮硕的身子已经干枯了,一粒粒脊骨像要破皮而出。他抬头看我一眼,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就像我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说:“小子过来,帮我拉拉风箱。”
  风箱还是当年的那只,连暗红色的樱桃木把也还是当年的,只不过已经磨得很细了,却比原来更加温暖光滑。风箱啪啦啪啪地响起来,铁匠历历可数的肋条下,两片肺叶牵动着,我差点以为,那是由我的手拉动的。老头笑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可怜我。”他搓搓手,两只粗糙的手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这副身板还要活些时候呢。”
  铁匠不是本村人。在过去,也就是几十年前,手艺人从来就不会呆在一个地方。他到这个村子时,共产党也到了。共产党为每个人都安排一个固定的地方。铁匠就留在了这个村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专业的铁匠了。过去,手艺人四处流动,除了他们有一颗流浪的心,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足够的工作。平措没有生疏铁匠手艺,又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没有家,却宣称自己有许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师用汉文写了不少信给不同地方的女人,信里都是一个内容,告诉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儿子,就到什么地方来见他。他要为这些儿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儿子来看他,他也没有打过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来砍柴,割草,切菜,没有一把像模像样的男人的佩刀。他说还要活些时候,我想,他是还没有死心,还在等儿子来找他。
  我用力拉动风箱,幽蓝的火苗从炉子中间升起来。我问:“平措师傅还在等儿子吗?”
  他看看刘晋藏,笑了:“我还以为你给我带儿子来了呢。”
  他从红炉里挟出烧得通红的铁,那铁经过两三次锻打,已经有点形状了。他拿着铁锤敲打起来,丁咣,丁咣!像是要打一把锄头,接着,他把锤子一偏,柔软的铁块又被锻打成扁长的东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雏形了。我朋友的目光给牢牢地挂在了正在成形的铁块上。铁匠手里的锤子又改变了落点,铁块又回复到刚出炉时那什么都不是的样子了。
  刘晋藏吁出一口长气:“平措师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吗,怎么不打了。”
  铁匠气咻咻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怎么能知道?”
  刘晋藏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给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铁匠却转脸对我说:“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炉吧。”
  我像小时候一样,替他做了差事,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锁好铺子门,他说,有人送了他一坛新酿的酒。我知道,这就是寂寞的老铁匠的邀请了。老铁匠还从别人家里讨来一些新鲜的蜂蜜。
  这天,我们都醉了。
  我和刘晋藏不停地说着刀,刀子。
  夕阳西下,庙子里的鼓和唢呐又响起来。红色悬崖隐入浓重的山影中,黑龙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铁匠把着我的手说:“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时候,真的有过许多女人,也该有几个儿子,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你一定要为儿子打了刀子,才肯给别人打?”
  他生气了,说:“你小子以为进了城,就比别人聪明吗?”
  我们起得晚,头天喝得太多了。
  我们在泉边洗了脸,绕着村子转了一圈,铁匠铺子落着锁,看来铁匠也醉得不轻。天气很热,是会引来暴雨甚至冰雹那种热法。两个人嘴里都说该回去了,却把身子躺在核桃树荫下,红色悬崖在阳光照耀下像是科动的火焰,刘晋藏睡着了。
  我似睡非睡,闭着眼,却听见雷声滚动,然后响亮地爆炸,听见硕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树叶上,杂沓的脚步僻僻啪啪跑向村外,我都没有睁开眼睛。我迷迷糊糊地想,晴天梦见下雨。于是闭着眼睛问刘晋藏:“晴天梦见下雨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我睁开眼睛,发现他不在身边。阳光照着树上新结的露珠,闪闪发光。崖顶小庙的鼓声停了。村子空空荡荡,见
  不到一个人影。在铁匠铺铁匠正在给炉子点火,潮湿的煤炭燃烧时散发出浓烈的火药味。铁匠告诉我,雷落在崖顶了。
  这有什么稀奇呢,雷落在树上,落在崖上,夏天里的雷,总要落在什么地方。小时候,我还见过雷落在人身上。我对铁匠说:“给我朋友打把刀吧。”
  铁匠说:“在山里,男人带一把刀是有用处的,你们在城里带一把刀有什么用处?”
  如果我说,是为了挂在墙上,每天都看看,铁匠肯定不会理解。何况刘晋藏肯定不会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这时,风从红色悬崖下的深潭边吹过来,带来了许多的喧闹声。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
  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水边,人们十分激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藏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枝树下进入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欲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湿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身哆噱。这时,刘晋藏脱光了衣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水,像树叶一样迎风颤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嗵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们深受刺激的尖叫声里,溅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还看见他的双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模;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作了水下龙宫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搽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
  绳子挂着的东西快露出水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水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身吧!”
  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被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酥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磐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水和悬崖之间回荡。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
  舅舅不大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讨好的神情对我舅舅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
  舅舅高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藏拿锤子你一下找一下地敲着,听清脆的声音在悬崖下回荡。丁当!丁当!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中央的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阳从山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的山上的森林在风中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咆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回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批锅。铁匠不要我们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强的木炭一层
  层相间着放进坩锅里,然后,往手心唾一口唾沫,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窜起来,啪哒,啪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吸。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哒,啪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窜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芯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了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
  .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的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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