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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就算是偷来的辛福也要拥有它



 ------最纯洁的良心债 采访时间:1997年4月 采访地点:建国门外日坛公园 姓  名:刘荔 性  别:女 年  龄:29岁 四川人,北京某大学国际贸易专业 本科毕业,曾就职于北京某国营公司, 现为某跨国公司北京公司职员。 我几乎从来就没好好看过我自己 ——我们这么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从 我开始有希望了——我遇到了我一辈 子最不应该遇到的人——那是我一辈 子最羞耻、最见不得人的日子——那 种很深很深的自卑紧紧地抓着我不放 ——越是我爱的人我越是对不起他 ——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开始也没 有结束——他如果什么都知道了还会 对我好吗——这种事情是不能去试的。
  认识刘荔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情,那是1997年4月阳光十分明媚的一天。我因为感冒到北京东大桥一带的一家药店买药。等着交款的当儿,我看见一个披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的女孩子站在买避孕工具的柜台前面,久久地不开口也不离去。
  女孩迟疑了半晌,指着一只不太大的方盒子:“要这个。”
  售货员没有像以往一样先开票,而是把包装非常普通的那盒东西摆在了柜台上,女孩一愣,之后马上迅速地用手中的小皮包盖在药盒上。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我惊异地发现药盒上写的是这样几个字:“还我处女膜”。
  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第六感觉告诉我,眼前这个眼神凄然的女孩子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她默默地交钱、默默地在售货员明显的蔑视的注视下把药盒收进皮包、默默地转身走出药店。我本能地追了出去。春季的阳光在上午11点的时候穿过刚刚泛起绿色的大杨树,晃得人一时目眩。我尽可能平稳地叫她:“小姐!”她停下来,没有回头。我走上前,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我递上了我的名片说:“想和你做个朋友,你觉得难过的时候,如果愿意聊天,可以呼我。”女孩子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阳光下凝视她的背影。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的呼机上出现了一个叫作“刘荔”的陌生名字。我回电话,对方是一个很温存的声音:“我看过你编辑的版面和你写的文章,我想跟你聊天。你记得那天在××药店吗?”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秀气的女孩子。
  我们相约在日坛公园。她穿了一套红色的西装和短裙,头发是烫过的,脸部化妆很精致、严谨。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她说:“我上个星期结婚了。可是有些话我必须找一个人说出来,不然,我一辈子都会不安的。”她说她叫刘荔,现在是一家外国商社驻京办事处的职员。
  整整一个下午,刘荔保持着身子挺直。目光低垂、音调低沉的同一状态,直到夕阳西沉。
  我19岁那年是我们家乡唯一的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人。我们家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小得不能再小了,也穷,那种穷说出来让人没法相信,北京的好多小保姆、嫁到北方农村的媳妇儿还有到广东干洗头妹之类的女孩子,都出自我们那儿。我上学的时候家里特别困难,有了吃的就没有穿的,我上学那么好几年,几乎都没吃到过肉,过年也不例外。我们家是卖了猪送我到北京读书,那几头猪就是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在北京上大学的四年,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最多的时候是60块钱,少的时候还不到30,也有时候干脆这一个月就没有钱。最窘的时候吃的是白饭就咸菜,四年的时间我只买了一件衣服.就是一件灰色卡其布面的老式棉袄,因为北京太冷了,我没有衣服过冬。
  刘荔的手平放在腿上,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纤细的。镶着蓝宝石的戒指。她如果走在大街上,应该算是那种衣着非常得体、生活很有品位的女人,清贫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我是我们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全部精力都在功课上。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老师和家里人都嘱咐过我,我们跟人家城里人不一样,人家从小没受过什么苦,上学不费劲,分配有人帮忙,这些我一条也不占,除了靠刻苦给自己谋一个出路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你可能不了解农村,我每年的学费都在我家养的那几头猪身上,卖了猪才能给我寄钱来。大学里的女孩子谈朋友的很多,而且正好是刚刚开始爱打扮的年龄,同学之间也悄悄地比谁漂亮,可是我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上大学四年,我没有自己的镜子,每天早晨梳头的时候是就着别的同学的镜子,所以我几乎从来就没好好看过我自己,更不用说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毕业的时候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考研究生,清苦但是可以留在北京,另一条就是争取一个留京的名额,后一种不是很有把握,因为除了要有好成绩之外还必须要有门路,我是不可能有任何门路的。所以我一方面准备研究生考试,一方面参加各种招聘会。我大概还算幸运,北京的一家外贸公司来学校挑毕业生,先看成绩单,选中了我,然后被选中的人参加面试。来招聘的是公司的人事处长,姓刘,他对我非常好,问了我家里的情况之后就决定要我了,这样我就成了北京人,你是本地人吧?
  我在刘荔的注视下点头。她释然地一笑。
  所以你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被你们叫做“外地人”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们一个家庭里如果有一个人进了大城市,就算是这个家庭在城里有了一个根据地,从此就可以开始向城市移民的过程了,不管是到城里打工也好还是干什么别的,反正比待在农村一辈子要强得多。我当时也很兴奋,我们这么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从我开始有希望了。我有时候经常会想,假如我没有后来的遭遇,是不是会在那家公司,跟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就那么过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进北京改变了我的一生,但是同时也 改变了我一贯看人的眼光,我变得谁也不相信了。
  刘荔的话有些没有头绪,但是可以猜想的是那所谓“遭遇”绝对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经历,而且一定和她买的那盒药有关。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工资只有200多块钱,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笔很大的钱,我给家里寄了一些之后,在一个星期六上街给自己买了一套天蓝色的套装,在今天听起来那价钱简直太便宜了,便宜得你都不敢买。那天我站在宿舍的镜子前面第一次找到了一种自信的感觉,衣服尽管便宜,但是那种颜色和从来没有想到会穿在我身上的款式,让我觉得我自己其 实也是一个蛮说得过去的年轻女孩子。
  就是在这个公司我遇到了我一辈子最不应该遇到的人。我的部门经理姓黄,45岁,他对我特别好。
  刘荔苦笑一下。
  当然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所谓好的背后是那么丑陋的东西。他不怎么回家,每天在办公室里耽搁到很晚。我的宿舍窗户正好面对他的办公室的窗户,有时候我准备睡了还看见他那边亮着灯。我觉得这个人很敬业。而且我也听说他和他爱人的关系非常不好。
  做贸易经常会有一些应酬,黄经理每次都带我一起去。他说是为了让我尽快熟悉业务,同时也省得我老是吃单位食堂的饭,我很感激他。所以对这个人我不设防,而且那个时候我这种人也根本不懂得应该对人设防,对领导也不例外。我就认为他和刘处长一样是出于对我的帮助和爱护。
  刘荔的叙述开始变得艰难,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喉咙口一样,她的声音有些粗重,喘气也不太均匀了。
  那时候我老是跟他一块儿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教我喝酒,说女业务员没有一个不能喝的,都比男人还能喝,只有这样才 能签到生意。我全都相信他。
  刘荔开始沉默,那种沉默让我觉得无比压抑。不用听她叙述我已经猜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双腿夹得很紧,肩膀微微颤抖。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长发上遮住了她的 眼帘,我看不清她是否含着眼泪。
  92年秋天,大概是9月份吧……我跟他出去陪一个客户吃饭,那是个广东人,上来就要了一瓶XO,我们都喝得挺多……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那么傻,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农 民,居然把喝酒当成工作……他说他送我回宿舍,我就答应了。
  尽管有头发遮着,我还是看见了大颗的泪珠滚在她的脸上。
  那天晚上他没走,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样了……我可能反抗了,因为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的衬衫撕了一个大口子。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的枕头边上放着几张100元的钱。我是一点儿、一点儿把那些钱撕碎了的……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完了。
  我们的谈话被刘荔巨大的抽泣声切断。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坐在一旁等着她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刘荔从皮包里抽出一条绣花的小手绢,轻轻地擦眼 泪。
  从那天开始,他就经常到我的宿舍来,我不干,他就骂我,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一日为妓、终身为娼,死了都不是什么干净人。那是我一辈子最羞耻、最见不得人的日子,有时候他在我身上的时候还在骂我,有时候他又说他离了婚就娶我……我觉得我就连一个畜牲都不如……可是我真的不敢说。我想到我一辈子做农民的父母,想到我那么千辛万苦地才进了北京……我害怕失去已经有的这种稳定和体面……其实我过的日子一点儿也不体面……
  11月份我去深圳出差,回来以后,我发现同事们看我的眼光全变了。刘处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到这个公司以后有什么感想?”我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眼神很怪,好像受了什么伤害似的。他说:“刘荔,你可不能让我们大家和你的家里人对你失望。”我还是不明白。他终于告诉我了。黄经理的爱人到单位来闹了一场,说有人勾引她的丈夫,她知道是谁。黄经理说了是我,他说我一个人孤身在北京没有任何依靠,就用这种方式把他当成了依靠,主要是为了在单位站稳脚跟。他说他知道自己错了,被一个农家女孩的欲望给利用了。他还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要求组织给他改过的机会。这样公司上上下下都同情他,这个人毁掉了我的一生,但是他在大家眼里还是最无辜的人。
  那段时间我不去办公室,每天就在宿舍里。我的床底下就是黄经理每次到我这里来带来的一些东西,有化妆品、香水和钱,我动都没有动就放在那里了。一想到这些东西我就觉得恶心想吐。而且就是从这件事我明白了一点,像我这样的外地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融进北京人的生活,北京人是看不起我们的,在北京人的眼里我们是淘金者和掠夺者,我们的行为总是有目的的,我们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当然我在北京这几年也的确见到过那些用不太好的方式谋生的外省女孩子,但是我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我辞职了。一开始特别艰难,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地方住。我租了一间大概只有六平米的平房,然后按照招聘广告找到一家招业务员的小公司。去了才知道,这个公司加上我一共只有7个人,我的工作也不是做什么业务,就是当个文秘,连中午订饭都是我的事,一个月900块钱。我很失落,那时候觉得自己一个正经大学生干的是职业学校的学生也能干的活儿,很没有心情。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总要吃饭和付 房租啊,所有这一切就是那个男人造成的,我特别恨他。
  我一边在这工作一边找别的工作,后来看见你们报纸上有现在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我就参加了考试。这样就算是在我失业两个月之后,我到了这家德国公司做业务,每个月的工资是4000元。我搬出了那间小平房,租了一套一居室。钱可以说是够花了,工作也应该说是很体面,但是我自己知道,有一件事压在我心里让我永远也轻松不了。我觉得我忍受一切就是为了在北京有一席之地,现在我有了,可是那种很 深很深的自卑还是紧紧地抓着我不放。
  刘荔的表情已经安静下来,说到她终于考进外企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丝满足掠过她的眼睛。
  在北京人眼里,外企职员是高档职业,有很多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找各种理由拒绝。我没法接受,因为我觉得谁喜欢上我,我都对不起人家,我失去的是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哪个男人知道了也不会要我的。我其实一直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美好的爱情,但是那不是我的,我只能看着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的过去。每天下班的时候,同事那些女孩子都有男朋友来接,然后一起出去玩儿或者一起吃饭,我没有,我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然后自己在建国门外的一个小饭馆吃一点东西就回家。回到家里看看电视、看看书、写写日记,就这样。我觉得我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那个人已经把我改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24岁的时候做了部门主管,工资比过去更高了。我已经可以买1000块钱的衣服、进口化妆品和香水,但是还是一个人。我再也没穿过天蓝色,我觉得那种单纯的颜色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合适。其实我心里也非常渴望有一个人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不过那也就是一种渴望,那样的男人只有在 小说里才有。
  刘荔摇摇头,不知道她是想告诉我真的没有那样的男人还是想说明她这样想不对。
  94年夏天,我认识了郑君,他在北京的一个研究所读博士,通过关系来我们公司来做社会实践,就在我的部门。他是四川乐山人。我们可以算是同乡,有时候除了工作还可以说说家乡话。我想大概我心里对他是很有些想法的,这个人跟我见过的那些傲气的人不一样,他很理解我的关于外地人的一些说法。他很快就要回所里去了,我们约好了合作结束的时候一起吃一顿饭。结果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没了魂似的,从早晨就心里发慌。而且我穿了最好的一套衣服,紫色的套装。从小我就喜欢紫色,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贞洁的颜色。
  刘荔忽然顿住了,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两个字永远都不会属于我的,我一直都觉得我不配穿紫色,所以那套衣服从买来就没穿过。
  整整一天我在等郑君的电话,但是他始终都没打来。我觉得是我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可是离下班还有5分钟的时候,我站在窗户边上,看见他站在大楼外面的旗杆底下,他穿得特别正式,深蓝色西装、白衬衫,还打了领带。那是我第一次在下班的时候有人接。
  我们还是去了我每天都去的那家小饭馆。老板娘已经认识我了,看见我和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一起,就冲着我笑。当时我觉得有一个男朋友真好,被男人喜欢也是女孩子的一种 价值啊。
  刘荔的样子显得很陶醉,跟刚才那个痛苦的女人截然不 同。
  我喜欢听郑君说话,到现在也是这样,经常是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在一边认真听着。他说话的时候样子特别纯洁,就好像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那样一点儿功利都没有。但是我在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变得很难过了,我想到了过去那些日子,那些很羞耻的记忆怎么也抹不掉。我觉得郑君是在带着我做一个梦,等醒来的时候梦就破了,剩下一大把碎片。我当时真想为 我自己哭一场。
  吃完饭,谁也不想走,我们就到日坛公园来了。就在那边。
  刘荔的手指向一条林荫路。
  我们就在那儿不停地走着,有好多谈恋爱的人坐在路边的椅子里,有的还在接吻。看着这些我更难过了。郑君停下来挡在我前面说:“你要是我女朋友就好了。”我突然就哭了。把他吓了一跳,只能赶紧送我回家。当时我就是觉得我最喜欢的一个人跟我擦肩而过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我渴望的 那种幸福。
  在我的小屋外,郑君说了这样的话:“要是有一个人愿意给你做个伴,你答应吗,我就是那个人,请你考虑。”他走以后我一直在哭,我的确是很爱他,但是我也知道,任何一个人知道了我的过去也不会原谅我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我一边哭一边看我原来写的日记。虽然说我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但是我觉得我在感情上还是很认真和 负责任的,越是我爱的人,我越是不能对不起他。
  第二天,郑君打电话说他愿意娶我。我拒绝了。我说我们不合适,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这些话都是违心的,是我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很纯的人,如果等到生米做成熟饭的时候再告诉他就太晚了,那时候大家都会痛苦。说完这些我就挂上了电话。后面的一个星期都没有他的消息。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到那家小饭馆吃饭,老板娘过来说:“那小伙子真不错,今天怎么没一块来呀?”我趴在桌子上就哭了。我说:“以后再也不会一块来了。”我用一个星期的实践告诉我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开始也谈不上结束。但是我心里非常想他,非常非常想。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我基本上也回到了原来那种生活当中。有一天下班,我还是拖到7点多才走。刚一出大门,就看见郑君穿着那套蓝色的衣服站在老地方,我什么也顾不上就跑过去,他一把就把我抱住了。我哭得他的肩膀上都是眼泪。但是我决定了,什么也不管,绝对不能就这样错过我一生中最好的东西,就先这么过吧,能拥有多久就拥有多久。当时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像样的恋爱,好好地跟他过一段时间,我们分手以后,我也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地过后面的几十年了。郑君当然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他以为我答应 他了,开心得不得了。
  郑君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品德非常好的男人,我们恋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任何要求,每天他接我下班,我们一起吃饭,然后他送我回家,在我的小屋坐一会儿,十点钟之前他肯定会离开。我们也像那些谈恋爱的人一样很亲热,但是没有一点儿越轨。他说他要等到和我结婚的那天。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要忍住了不哭,我自己心里知道,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吗?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结果还 假装答应人家?
  刘荔看着我,脸上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泪痕。我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又接着讲起来,好像根本也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郑君总是在向我求婚,他每说一次我就觉得我们分手的日子离我又近了一点。96年春节的时候,他说他要回一趟老家,让我跟他一起走,我说我要出差没有时间。那天他很生气。他抓着我的手质问我:“你究竟害怕什么?为什么一提结婚你就那么紧张?”我真想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告诉他,可是我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我就彻底失去他了。我还是哭。他又问我:“你是不是怕我会对你不好?”我顺势点头。其实就是这 样,他如果什么都知道了还会对我好吗?
  郑君回老家的时候我去了上海。在那里六天,每天都过得不踏实,我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假如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弥补我的过去,能还给我一个纯洁的身体,我愿意用全部生命去换的,哪怕只给我一个新婚之夜。但是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能让一个人重新活一遍。
  也是特别偶然,我到药店去买人丹,无意中看见一个小广告,就是我那天买的那个东西,我吓了一跳这种东西也有假的了。不过我还是多看了几眼,而且我忽然想如果这个真像说的那么管用,我不是就可以跟郑君结婚了吗“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真是很卑鄙的,居然想撒一个这样的弥天大谎,还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他……
  刘荔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她的双手绞缠着,手背上有一条勒出的红印。
  我赶紧就离开了药店。最终也没买那个东西。我回多们北京之后郑君就又来找我了,他说他已经通知了 家里人,说他准备在北京跟我结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 来的勇气,我答应了。而且我自己暗暗做好了准备,如果被他发现了我不是处女,我就离开他。
  刘荔沉默着。她把她的小皮包抓得紧紧的,仿佛里面有她的生死攸关的宝贝。
  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种失去,我不知道没有郑君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我实在希望能够在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难道就因为一个坏男人曾经欺负过我,我就一辈子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吗:我最后还是去买了那个东西,就是咱们在药店碰上那天。我想就算是偷来福我也必须要拥有它,只是这样太对不起郑君。
  我们结婚那天没来什么客人,一些他的同学朋友。我谁都没请,我跟过去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忘掉还来不及。客人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俩,我当时又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我想什么都完了。但是那天真的很奇特,我们做爱,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睡着之前他说:“你真是我生命中最完美、最纯洁的女人。”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心里还很不舒服。我觉得结婚那天是我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天,我应该说是得到了一个男人最多的爱,但是我还是骗了他。我非常自责,但是我也非常矛盾。如果我告诉他我就会失去他,而且他会认为他自己看错了人,他会很受伤害,但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是受到了欺骗,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但是实际上他还是受了伤害……我真的觉得这是我欠下的一笔良心债,永远都还不清。
  你说如果我当时告诉他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他还会要我吗?
  我说如果他真的爱你就应该只关心你的现在和将来而不是你的过去。刘荔笑着摇头。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去试的,结果不会好。
  刘荔从她的小皮包里取出了那个药盒,她说:“我没用这个东西,那天我就是打算破釜沉舟的。结果我真的得到了幸 福。现在这个没有用了。”
  我问刘荔为什么会找我谈话,并且讲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内容,她又一次泪流满面:“我希望有一个人知道我,这么大的一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气都喘不过来。我总是觉得我自己还 是不纯洁,尤其是跟我丈夫比起来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们离开日坛公园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在说再见之前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和我保持联系,而且她已经决定永远不告诉她丈夫已经过去的那些事实。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是一味地设想,假如刘荔告诉郑君一切,他真的就会离开他吗?他会吗?假如他自己发现了新婚的妻子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完美无缺,他会放弃这个婚姻吗?从小就有人告诉我隐瞒不是欺骗,但是因为隐瞒侥幸得到的幸福能支持多久呢?那个小小的药盒子,那种我没有见过的据说能起死回生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连这个都可以造 假,那么我们供奉的婚姻啊,还有什么是真的?……
  想着想着就非常害怕。亦凡书库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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