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先勇
从前每天我和娟娟在五月花下了班,总是两个人一块儿回家的。有时候夏天夜晚,
我们便叫一辆三轮车,慢慢荡回我们金华街那间小公寓去。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常常一
个人先回去,在家里弄好消夜,等着娟娟,有时候一等便等到天亮。
金华街这间小公寓是我花了一生的积蓄买下来的。从前在上海万春楼的时候,我曾
经攒过几文钱,我比五宝她们资格都老,五宝还是我一手带出头的;可是一场难逃下来,
什么都光了,只剩下一对翡翠镯子,却还一直戴在手上。那对翠镯,是五宝的遗物,经
过多少风险,我都没肯脱下来。
到五月花去,并不是出于我的心愿。初来台湾,我原搭着俞大块头他们几个黑道中
的人,一并跑单帮。哪晓得在基隆码头接连了几次事故,俞大块头自己一点老本搞干不
算,连我的首饰也统统赔了进去。俞大块头最后还要来剥我手上那对翠镯,我抓起一把
长剪刀便指着他喝道:你敢碰一碰我手上这对东西!他朝我脸上吐了一泡口水,下狠劲
啐道:婊子!婊子!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浪,我就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男人嘴里骂出来的,
愈更龌龊。
酒家的生意并不好做,五月花的老板看中了我资格老,善应付,又会点子京戏,才
专派我去侍候那些从大陆来的老爷们,唱几段戏给他们听。有时候碰见从前上海的老客
人,他们还只管叫我云芳老六。有一次撞见卢根荣卢九,他一看见我便直跺脚,好像惋
惜什么似的:
“阿六,你怎么又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对他笑着答道:
“九爷,那也是各人的命吧?”
其实凭我一个外省人,在五月花和那起小查某混在一块儿,这些年能够攒下一笔钱,
就算我本事大得很了。后来我泥着我们老板,终究捞到一个经理职位,看管那些女孩儿。
五月花的女经理只有我和胡阿花两个人,其余都是些流氓头。我倒并不在乎,我是在男
人堆子里混出来的,我和他们拼惯了。客人们都称我做“总司令”,他们说海陆空的大
将一一像丽君、心梅——我手下都占齐了。当经理,只有拿干薪,那些小查某的皮肉钱,
我又不忍多刮,手头比从前紧多了,最后我把外面放账的钱,一并提了回来,算了又算,
数了又数,终于把手腕上那对翡翠镯子也卸了下来,才拼凑着买下了金华街这栋小公寓。
我买这栋公寓,完全是为了娟娟。
娟娟原来是老鼠仔手下的人,在五月花的日子很浅,平常打过几个照面,我也并未
十分在意。其实五月花那些女孩儿擦胭抹粉打扮起来,个个看着都差不多。一年多以前,
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到三楼三一三去查番。一推门进去,却瞥见娟娟站在那里唱台湾小
调。手里一桌有半桌是日本狎客,他们正在和丽君、心梅那几个红酒女搂腰的搂腰,摸
奶的摸奶,喧闹得了不得。一房子的烟,一房子的酒气和男人臭,谁也没在认真听娟娟
唱。娟娟立在房间的一角,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缎子旗袍,披着件小白褂子,一头垂肩的
长发,腰肢扎得还有一捻。她背后围着三个乐师,为首的是那个林三朗,眨巴着他那一
双烂得快要瞎了的眼睛,拉起他那架十分破旧、十分凄哑的手风琴,在替娟娟伴奏。娟
娟是在唱那支《孤恋花》。她歪着头,仰起面,闭上眼睛,眉头蹙得紧紧的,头发统统
跌到了一边肩上去,用着细颤颤的声音在唱,也不知是在唱给谁听:
月斜西月斜西 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春囗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这首小调,是林三郎自己谱的曲。他在日据时代,是个小有名气的乐师,自己会写
歌。他们说,他爱上了一个蓬莱阁叫白玉楼的酒女,那个酒女发羊痫风跌到淡水河里淹
死了,他就为她写下了这首《孤恋花》。他抱着他那架磨得油黄的手风琴,眨着他那双
愈烂愈红的眼睛,天天奏、天天拉,我在五月花里,不知听过多少酒女唱过这支歌了。
可是没有一个能唱得像娟娟那般悲苦,一声声,竟好像是在诉冤似的。不知怎的,看着
娟娟那副形相,我突然想起五宝来。其实娟娟和五宝长得并不十分像,五宝要比娟娟端
秀些,可是五宝唱起戏来,也是那一种悲苦的神情。从前我们一道出堂差,总爱配一出
《再生缘》,我唱孟丽君,五宝唱苏映雪,她也是爱那样把双眉头蹙成一堆,一段二黄,
满腔的怨情都给唱尽了似的。她们两个人都是三角脸、短下巴、高高的颧骨、眼塘子微
微下坑,两个人都长着那么一副飘落的薄命相。
娟娟一唱完,便让一个矮胖秃头的日本狎客拦腰揪走了,他把她揿在膝盖上,先灌
了她一盅酒,灌完又替她斟,直推着她跟邻座一个客人斗酒。娟娟并不推拒,举起酒杯,
又咕嘟咕嘟一口气饮尽了。喝完她用手背揩去嘴角边淌流下来的酒汁,然后望着那个客
人笑了一下。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上浮起来的那一抹笑容,竟比哭泣还要凄凉。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容易让客人摆布的酒女。像我手下的丽君、心梅,灌她们一盅酒,
那得要看狎客的本事。可是娟娟却让那几个日本人穿梭一般,来回地猛灌,她不拒绝,
连声也不吭,喝完一杯,咂咂嘴,便对他们凄苦地笑一下。一番当下来,娟娟总灌了七
八杯绍兴酒下去,脸都有点泛青了。她临走时,立起身来,还对那几个灌她酒的狎客点
着头说了声对不起,脸上又浮起她那个十分僵硬、十分凄凉的笑容来。
那天晚上,我收拾妥当,临离开时,走进三楼的洗手间去,一开门,却赫然看见娟
娟在里头,醉倒在地上,朝天卧着。她一脸发了灰,一件黑缎子旗袍上,斑斑点点,洒
满了酒汁。洗面缸的龙头开了没关,水溢到地上来,浸得娟娟一头长发湿淋淋的。我赶
忙把她扶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那晚,我便把娟娟带回到我的寓所里去,
那时我还一个人住在宁波西街。
我替娟娟换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我床上去,她却一直昏醉不醒,两个肩膀犹自冷
得打哆嗦。我拿出一条厚棉被来,盖到她身上,将被头拉起,塞到她的下巴底下,盖得
严严的。我突然发觉,我有好多年没有做这种动作了。从前五宝同我睡一房的时候,半
夜里我常常起来替她盖被。五宝只有两杯酒量,出外陪酒,跑回来常常醉得人事不知。
睡觉的时候,酒性一燥,便把被窝踢得精光。我总是拿条被单把她紧紧地裹起来。有时
候她让华三那个老龟公打伤了,晚上睡不安,我一夜还得起来好几次,我一劝她,她就
从被窝里伸出她的膀子来,摔到我脸上,冷笑道:
“这是命,阿姊。”
她那雪白的胳臂上印着一排铜钱大的焦火泡子,是华三那杆烟枪于烙的。我看她痛
得厉害,总是躺在她身边,替她揉搓着,陪她到大天亮。我摸了摸娟娟的额头,冰凉的,
一直在冒冷汗,娟娟真的醉狠了,翻腾了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稳。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娟娟就醒了过来。她的脸色很难看,睁着一双炯炯的眸子,
她说她的头痛得裂开了。我起来熬了一碗红糖姜汤,拿到床边去喂她。她坐起身子,我
替她披上了一件棉祆。她喝了一半便不喝了,俯下头去,两手拼命在搓揉她的太阳穴,
她的长头发披挂到前面来,把她的脸遮住了。半晌,她突然低着头说道:
“我又梦见我妈了。”娟娟说话的声音很奇怪,空空洞洞,不带尾音的。
“她在哪里?”我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她抬起头来,摇动着一头长发,“也许还在我们苏州乡下——她是一
个疯子。”
“哦——”我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额上冒出来一颗一颗的冷汗珠子。我发觉娟娟的
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又黑,发怔的时候,目光还是那么惊慌,一双眸子好像两只黑蝌
蚪,一径在乱窜着。
“我爸用根铁链子套在她的颈脖上,把她锁在猪栏里。小时候,我一直不知道她是
我妈妈。我爸从来不告诉我。也不准我走近她。我去喂猪的时候,常看见附近的小孩子
拿石头去砸她,一砸中,她就张起两只手爪,磨着牙齿吼起来。那些小孩子笑了,我也
跟着笑——”娟娟说着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她那短短苍白的三角脸微微扭曲着:“有一
天,你看——”
她拉开了衣领,指着她咽喉的下端,有一条手指粗,像蚯蚓般鲜亮的红疤,横在那
里。
“有一天,我阿姨来了,她带我到猪栏边,边哭边说道:‘伊就是你阿母呵!’那
天晚上,我偷偷拿了一碗菜饭,爬进猪栏里去,递给我妈。我妈接过饭去,瞅了我半天,
咧开嘴笑了。我走过去,用手去摸她的脸,我一碰到她,她突然惨叫了起来,把饭碗砸
到地上,伸出她的手爪子,一把将我捞住,我还没叫出声音来,她的牙齿已经咬到我喉
咙上来了——”
娟娟说着又干笑了起来,两只黑蝌蚪似的眸子在进跳着。我搂住她的肩膀,用手抚
摩着她颈子上那条疤痕,我突然觉得那条蚯蚓似的红疤,滑溜溜的,蠕动了起来一般。
从前我和五宝两人许下一个心愿:日后攒够了钱,我们买一栋房子住在一块儿,成
一个家,我们还说去赎一个小清倌人回来养。五宝是人牙贩子从扬州乡下拐出来的,卖
到万春楼,才十四岁,穿了一身花布棉袄棉裤,裤脚扎得紧紧的,剪着一个娃娃头,头
上还夹着只铜蝴蝶,我问她:
“你的娘呢,五宝?”
“我没得娘。”她笑道。
“寿头,”我骂她,“你没得娘?谁生你出来的?”
“不记得了。”她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嘻嘻地咧开嘴。我把她兜人怀里,揪住她的
腮,亲了她两下,从那时起,我便对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
“娟娟,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我和娟娟搬进我们金华街那栋小公寓时,我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道。五宝死得早,
我们那桩心愿一直没能实现,漂泊了半辈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一向
懒散惯了,洗衣烧饭的家务事是搞不来的,不过我总觉得娟娟体弱,不准她多操劳,天
天她睡到下午,我也不忍去叫醒她。尤其是她在外陪宿了回来,一身憔悴,我对她格外
地怜惜。我知道,男人上了床,什么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有一次,一个老杀胚用双手
死揿住我的颈子,揿得我差不多噎了气,气呼呼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喘气?你为什么不
喘气?五宝点大蜡烛的那晚,梳拢她的是一个军人,壮得像只大牯牛。第二天早上,五
宝爬到我床上,滚进我怀里,眼睛哭出了血来。她那双小小的奶子上,青青红红尽是牙
齿印。
“是谁开你的苞的,娟娟。”有一天,娟娟陪宿回来,起身得特别晚,我替她梳头,
问她道。
“我爸。”娟娟答道。
我站在她身后,双手一直篦着她那一头长发,没有做声。
“我爸一喝醉了就跑到我房中来,”娟娟嘴里叼着根香烟,满面倦容,“那时我才
十五岁,头一晚,害怕,我咬他。他掀起我的头在床上磕了几下,磕得我昏昏沉沉的,
什么事都不知道了。以后每次他都从宜兰带点胭脂口红回来,哄着我陪他——”娟娟嘿
嘿地干笑了两声,她嘴上叼着那根香烟,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天把我抓到大门口,当着隔壁邻舍的人,指到我脸上骂:
‘偷人!偷人!’我摸着我那鼓鼓的肚子,害怕得哭了起来。我爸弄了一撮苦药,塞到
我嘴里,那晚,我屙下了一摊血块来——”娟娟说着又笑了起来。她那张小三角脸,扭
曲得眉眼不分。我轻轻地摩着她那瘦棱棱的背脊,我觉得好像在抚弄着一只让人丢到垃
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般。
娟娟穿戴好,我们便一块儿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见她那一
头长发在晚风里乱飞起来,她那一捻细腰左右摇曳得随时都会断折一般,街头迎面一个
大落日,从染缸里滚出来似的,染得她那张苍白的三角脸好像溅满了血,我暗暗感到,
娟娟这副相长得实在不祥,这个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的罪孽呢?
娟娟经常一夜不归,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个闷热的六月天,我躺在床上,
等着娟娟,一夜也没有合过眼,望着窗外渐渐发了白,背上都睡湿了。娟娟早上七八点
才回来,左摇右摆,好像还在醉酒似的,一脸倦得发了白,她勾画过的眉毛和眼眶,都
让汗水溶化了,散开成两个大黑圈,好像眉毛眼睛都烂掉了。她走进房来,一声不响踢
落了一双高跟鞋,挣扎着脱去了旗袍,身子便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我坐到她身边,替她卸去奶罩,她那两只奶头给咬破了,肿了起来,像两枚熟烂了的牛
血李,在淌着黏液。我仔细一看,她的颈脖子上也有一转瘀青的牙齿印,衬得她喉头上
那条蚯蚓似的红疤愈更鲜明了,我拿起她的手臂来,赫然发觉她的手弯上一排四五个青
黑的针孔。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昏着眼睛,微弱地答道。说着,偏过头,便昏睡过去了。
我守在娟娟身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的又兜上了心头来。那晚柯老雄来到五
月花,我派过丽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还遭他骂了几句“干伊娘”,偏偏他却看上了
娼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单帮的,聚赌吸毒,无所不来,是个有名
的黑窝主。那时他出手大,耍过几个酒女,有一个叫凤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个月,便
暴毙了。我们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说,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敛迹了几年。这次回来,看着
愈更剽悍了。娟娟当番的时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伙着一帮赌徒,个个嘴里都不干不
净地吆喝着。柯老雄脱去了上衣,光着两只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毛来,
他的裤头带也松开了,裤上的拉链,掉下了一半。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只偌大的头颅后
脑刮得青光光的,顶上却耸着一撮根根倒竖猪鬃似的硬发。他的脑后见腮,两片牙巴骨,
像鲤鱼腮,往外撑张,一对猪眼睛,眼泡子肿起,满布着血丝,乌黑的厚嘴唇,翻翘着,
闪着一口金牙齿,一头的汗,一身的汗,还没走近他,我已经闻到一阵带鱼腥的狐臭了。
娟娟走到他眼前,他翻起对猪眼睛,下狠劲朝娟娟身上打量了一下,陡地伸出了他
那赤黑的粗膀子,一把捉住娟娟的手,便往怀里猛一带,露出他一嘴的金牙嘻笑了起来。
娟娟脚下一滑,便跌坐到他大腿上去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将娟娟的细腰夹得紧紧的,
先灌了她一杯酒,她还没喝完,他却又把酒杯抢了去咂嘴舐唇地把剩酒喝光,尖起鼻子
便在娟娟的颈脖上嗅了一轮,一双手在她胸上摩挲起来。忽然间,他把娟娟一只手臂往
外拿开,伸出舌头便在她腋下舐了几下,娟娟禁不住尖笑起来,两脚拚命蹬踢,柯老雄
扣住她紧紧不放,抓住她的手,便往她腹下摸去。
“你怕不怕?”
他涎着脸,问道。一桌子的狎客都笑出了怪声来,娟娟拼命挣扎,她那把细腰,夹
在柯老雄粗黑的膀弯里,扭得折成了两截。我看见她苍白脸上那双黑蝌蚪似的眼珠子,
惊惶得跳了出来。
不知娟娟命中到底冲犯了什么,招来这个魔头。自从她让柯老雄缠上以后,魂魄都
好像遭他摄走了一般;他到五月花去找她,她便乖乖地让他带出去,一去回来,全身便
是七痨五伤,两只膀子上尽扎着针孔子。我狠狠地劝阻她,告诉她这种黑道中人物的厉
害,娟娟总是怔怔地瞅着我,恍恍惚惚的。
“懂不懂,娟娟?”我有时候发了急,揪住她的肩膀死摇她几下,喝问她,她才摇
摇头,凄凉地笑一下,十分无奈地说道:
“没法子哟,总司令——”
说完她一丝不挂只兜着个奶罩便坐到窗台上去,佝起背,缩起一只脚,拿着瓶紫红
的寇丹涂起她的脚趾甲来;嘴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思想起”、“三声无奈”,
一些凄酸的哭调。她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寡妇哭丧一般,哼不了几句,她便用叠草
纸擤一下鼻涕,她已经渐渐地染上了吗啡瘾了。
有一次,柯老雄带娟娟去开旅馆,娟娟让警察逮了去,当她是野鸡。我花了许多钱,
才把娟娟从牢里赎了出来。从那次起,我要娟娟把柯老雄带回家里来,我想至少在我眼
底看着,柯老雄还不敢对娟娟逞凶,我总害怕,有一天娟娟的命会丧在那个阎王的手里。
我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过几次,都说是犯了大凶。
每次他们回来,我便让到厨房里去,我看不得柯老雄那一口金牙,看见他,我便想
起华三,华三一打五宝,便龇起一嘴巴金牙齿喝骂:打杀你这个臭婊子!我在厨房里,
替娟娟熬着当归鸡做官夜,总是竖起耳朵在听:听柯老雄的淫笑,他的叱喝,听娟娟那
一声声病猫似的哀吟,一直到柯老雄离开,我才预备好洗澡水,到房中去看娟娟。有一
次我进去,娟娟坐在床上,赤裸裸的,手里擎着一叠一百元的新钞票,数过来,数过去,
重头又数,好像小孩子在玩公仔图一般。我走近她,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上,嘴角
边粘着一枚指甲大殷红的干血块。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终于发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带出去,到三重镇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日早些,买了元宝蜡烛,
做了四色奠菜,到厨房后头的天台上,去祭五宝。那晚热得人发昏,天好像让火烧过了
一般,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我在天台上烧完几申元宝,已经熏出了一头汗来,两腮
都发烧了,平时不觉得,算了一算,五宝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总还像是眼前
的事情,她倒毙在华三的烟榻上,嘴巴糊满了鸦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凄厉的样
子,我一闭眼便看见了。五宝口口声声都对我说:我要变鬼去找寻他!
差不多半夜里,柯老雄才夹着娟娼回来,他们两人都喝得七颠八倒了。柯老雄一脸
紫涨,一进门,一行吐口水,一行咒着:干伊娘!干伊娘!把娟娟脚不沾地地便拖进了
房中去。我坐在厨房里,好像火烧心一般,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柯老雄的吆喝声分外
的粗暴,间或还有撕打的声音。突然我想起了五宝自杀前的那一幕来:五宝跌坐在华三
房中,华三揪住她的头,像推磨似地在打转子,手上一根钢烟枪劈下去,打得金光乱窜,
我看见她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乱捞,她拼命地喊了一声:阿姊——我使足了力气,两拳
打在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来——一声穿耳的惨叫,我惊跳了起来,抓起案上
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一冲开门,赫然看见娟娟赤条条地骑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
雄倒卧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条的。娟娟双手举着一只黑铁熨斗,向着柯老雄的头颅,
猛捶下去,咚、咚、咚,一下紧接一下。娟娟一头的长发都飞张了起来,她的嘴巴张得
老大,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猫在尖叫着。柯老雄的天灵盖给敲开了,豆腐渣似灰白的脑浆
洒得一地,那片裂开的天灵盖上,还粘着他那一撮猪鬃似的硬发,他那两根赤黑的粗膀
子,犹自伸张在空中打着颤,娟娟那两只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动着,溅满了斑斑
点点的鲜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骑在柯老雄壮硕的赤黑尸体上,突然好像暴涨了几倍似
的。我感到一阵头晕,手里的菜刀跌落到地板上。
娟娟的案子没有开庭,因为她完全疯掉了。他们把她押到新竹海边一个疯人院去。
我申请了两个多月,他们才准我去探望她,林三郎跟我作伴去的。娟娟在五月花的时候,
林三郎很喜欢她,教了她许多台湾小调,他自己写的那首《孤恋花》就是他教她唱的。
我们在新竹疯人院里看到了娟娟。她们给她上了手铐,说她会咬人。娟娟的头发给
剪短了,发尾子齐着耳根翘了起来,看着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她穿了一件灰布袍子,
领子开得低低的,喉咙上那条蚯蚓似的红疤,完全露了出来。她不认识我们了,我叫了
她好几声,她才笑了一下,她那张小小的三角脸,显得愈更苍白削瘦,可是奇怪得很,
她的笑容却没有了从前那股凄凉意味,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我们坐了一阵子,没
有什么话说,我把一篮苹果留了下来,林三郎也买了两盒掬水轩的饼干给娟娟。两个男
护士把娟娟架了进去,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放她出来了。
我和林三郎走出疯人院,已是黄昏,海风把路上的沙刮了起来,让落日映得黄濛濛
的。去乘公共汽车,要走一大段路,林三郎走得很慢,他的眼睛差不多完全瞎掉了。他
戴着一副眼镜,拄着一根拐杖,我扶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在那条漫长的黄泥路上一步一
步地行着。路上没有人,两旁一片连着一片稻田。秋收过了。干裂的田里竖着一丛丛枯
残的稻梗子。走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有点寂寞起来,我对林三郎说:
“三郎,唱你那支《孤恋花》来听。”
“好的,总司令。”
林三郎清了一清喉咙,尖起他的假嗓子,学着那些酒家女,细细地哼起他那首《孤
恋花》来:
春春囗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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