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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之对比反讽运用与小说气氛酿造


  《冬夜》,很可能是《台北人》里最受注意和欢迎的一篇,因为据我所知,好几种中国现代小说选集,包括中文的和英译的,都把白先勇这篇小说编选在内。《冬夜》之能受普遍欢迎,我想有三个原因。一、此篇采用比较明显的呈示法表现小说主题。像《台北人》其他每篇一样,《冬夜》里也有许多隐喻,可是明示和明喻更多,所以,在相当程度之内,我们不难了解小说旨意。二、此篇题材关涉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他们面临的困境,而《台北人》这一类严肃作品的读者,大概也都是知识分子,如此,由于读者能领会小说人物之心境处境,并切身体认小说里提到的或呈示出来的有关中国文化的种种问题,就容易和作者发生共鸣,三、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冬夜》确实是一篇以熟练技巧写成的感人故事。读后令人低回沉思,喟叹人生几何。
  《冬夜》的情节动作,和《台北人》大多数故事一样,发生在短短数小时内。而情节也主要靠小说人物的对白来推展。主角是一个在台湾某大学教英国浪漫时期文学的老教授余钦磊,另一重要角色,则是被誉为国际历史权威的旅美学人吴柱国教授。民国初年,他们两人在北京大学,同是领头发动五四运动的健将,后来,余钦磊随政府来台,一直在大学教书,吴柱国则留居美国,成为国际学术界的名人,现刚返台北做数日之停留。《冬夜》小说情节,即叙述吴柱国在一个下着冷雨的冬夜,从社交应酬与学术演讲的繁忙中抽出几小时,来到温州街余教授的住宅,探访老友,两人谈今话旧并发抒内心感触的情形。小说始终客观描写,叙述余教授之期待老友;情节主干由两人之对话构成;吴柱国离去后,高潮即下降,作者恢复客观描写,叙述余教授之所为所思,小说很快也就结束。
  从这两位老教授的回忆对话,我们得知五四运动的时候,和他们两人交往甚密而抱持同样理想的北大同学,还有贾宜生、邵子奇、陆冲、陈雄等人。其中陈雄后来变成日本大汉好,早遭枪毙,陆冲没离开大陆,“百花齐放”时,被北大学生清算,说他的著作《中国哲学史》为孔教作怅,逼他写悔过书,他不屈而跳楼自杀。邵子奇和贾宜生,则也随政府来台,邵子奇改变初衷,当起官来,颇有社会地位,却和老朋友疏离了关系。贾宜生和余钦磊一样,同在大学教书,由于妻子病在医院,生活穷困不堪,半年前摔过一跤,摔破血管,一个月前去兼夜课时,不慎滑入阴沟里亡故。
  这几个人的遭遇,都是余、吴二人谈话中说出的,小说里真正出场的角色,除了二老教授,就只一个配角——余钦磊二十岁的次子俊彦。然而,小说里还有两个没和读者直接见面的人,值得注意。那就是余教授的前妻雅馨,和他在台湾续娶的太太。雅馨是五四时代女师大的校花,当年和余钦磊,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十分罗曼蒂克地结成姻缘,生下两个小儿,不幸就去世。余教授现在的太太,总是到隔壁萧家打麻将,和余钦磊毫无心灵上的沟通。
  关于吴柱国在美国的家庭生活,我们只知他妻子已逝,没有儿女,一人独居。
  作者虽然没有明说,我们却可从二友对话内容推断,吴柱国这次是二十年来头一次回台。而且,余吴二人虽然心里一直保存旧时的友谊,平常他们也极少通信联络,双方许多事情都彼此不知道。如今久别重逢,谈话过程中,他们才又开始重新认识对方——被年岁和现实环境逼迫得改变了的对方。这篇小说的情节高潮,就是建立在二老友彼此的逐渐醒悟。
  如此,我们不难想像,作者必大量运用对比手法,来衬现五四时代的余吴二人,和今日的他们,之间的大差距。作者同时也把过去那个时代的精神,和今日时代观念,作为明显对照,来强调今非昔比的主题。现在我们就先讨论小说人物的今昔对比。
  从小说开头的客观描述部分,我们看到余教授“右腿跛瘸,穿着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蹒跚”。那是因为五年前他曾被一辆机器脚踏车撞伤。小说里作者一再提到余教授“那只撞伤过的右腿”、“那条僵痛的右腿”、“僵硬”、“麻痛”、“一拐一拐”、“迟缓”、“蹒跚、蹭蹬”等等。可是,从二友的往事追叙中,我们得知“五四”时候,北大青年叠罗汉爬进曹汝霖家里去,头一个爬进去的就是余钦磊,“把鞋子挤掉了,打着一双赤足,满院子乱跑,一边放火”。今日之跛足拐脚,和昔日之叠罗汉赤足乱跑相比,是何等强烈的对照!余教授听着老友追叙这些往事,脸上一红,“绽开了一个近似童稚的笑容来”。这一瞬间,他的心情仿佛又回到青春年代,“不由主的将一双脚合拢在一起,搓了两下”。这时他“没有穿拖鞋”——正如五四时代之赤足。可是包在“打了两个黑布补钉”的绒线袜里的僵麻之足,怎能再和往日敏捷灵活的赤足相比?
  吴柱国初见俊彦,惊叹道:“俊彦,要是我来你家,先看到你,一定还以为你父亲返老还童了呢!钦磊,你在北大的时候,就是俊彦这个样子!”由此可知,余钦磊当年和俊彦现在一样,“眉目异常英爽”,长着“一头墨浓的头发”。现在呢?他有一张“皱纹满布的脸”,而作者更是一再的提到他那“十分光秃的头”,“十分光秃的脑袋”。
  这些只是余教授外貌上的今昔对比。更令人感触的,是他精神上和生活态度上的今昔比照。
  从他参加五四运动之事实,爱好浪漫时期文学的事实,以及当初和雅馨恋爱的情形,我们都可推断,余钦磊以前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浪漫主义者,崇拜精神的解放,蔑视现实的桎梏。可是现在,由于年岁的逼迫和现实环境的压力,他的浪漫精神早已磨损殆尽,和二十多年前在北平一样,他还在大学里教英国浪漫文学,教拜伦的诗。可是现在他教书,显然已无热情,只是维持现实生活,余太大有一次替他晒书,“把他夹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伦诗集中,一叠笔记弄丢了——那些笔记,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候,记下来的心得”。这叠笔记的丢失,即影射他年轻时代的浪漫精神之丧失。
  而使他失去那叠笔记的人,当然不是别人,是代表“现世”的余太太。作者如此暗示,理想终被现实所逼失。余教授的前后二妻,确是一个强烈的对比:雅馨象征理想、精神和爱情,即“过去”;后妻象征现实。物质和肉体,即“现在”。雅馨早殁,而“肥胖硕大”的余太太健康活在人间,取代了雅馨的身分,这也是暗示现实终于取代了理想。
  客观说来,余太太除了爱打麻将的毛病,其实也是一个不坏的妻子,会想到替丈夫晒书,会提醒他贴膏药治腿,会想到“赢个百把块钱,买只鸡来炖给你吃”。然而她对丈夫的关切,只限于肉体方面,和健康问题。她完全不关怀也不了解余教授心灵上的需要或希求。如此,为了讲究卫生而晒书,却丢了载满心得的笔记;不忘替丈夫烘暖于善堂的膏药,却不耐烦听他提起吴柱国;心想打牌赢钱买鸡给丈夫吃,却一口否决接吴柱国来家里吃一餐便饭。
  说到此,我联想起一点,颇有些趣味,却从来没有提过,就此顺便说一下。在白先勇的小说里,鸡肉,特别是炖出来的肥鸡肉,常被用来当做女性肉体的象征,《一把青》里,心灵枯亡而肉体发达的朱青,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一只大肥母鸡”。刘骚包立刻笑闹道:“小顾,快点多吃些,你们大姐炖鸡来补你了”;姓王的也“吃豆腐”说道:“小顾来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鸡汤都炖得下了蜜糖似的。”《岁除》里,赖鸣升追叙在成都当骑兵连长时,如何被他营长的姨太太肉体引诱。她打牌打出一张白板,笑吟吟道:“给你一块肥肉吃!”后来她回房,传他进去,“早炖了红枣鸡汤在房里头等住了”。《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金大班和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少年厮缠胡闹。小蔡嬉笑道:“我们小马说他还没吃着你炖的鸡呢。”金大班应声戏答:“我还没宰你这头小童子鸡,哪里来的鸡炖给他吃?”就是在《游园惊梦》那么一篇雅致作品里,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暗示。程参谋向钱夫人敬酒,一连喝下三杯,脸上顿现酒晕,“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这脸神描写,和当年郑彦青与她肉体交欢时的脸神描写,颇为相近,所以作者虽未点明,我们却可想像,钱夫人这时,至少在潜意识里,闪过一丝对于过去那次性交的记忆。而就在同一个时候,“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挟了一个鸡头来过酒”。
  如此,余教授的太太,要打牌赢钱“买只鸡来炖给你吃”,就不单表示她关心丈夫肉身的健康,亦暗示她心里明白余教授需要她肉体所能给予他的性欲满足。尽管余教授满心怀念雅馨,那“随风飘去”的“凌波仙子”,他的肉体却必须活下去,在现实中活下去。他不得不吃,不得不睡,而在吃饭睡觉与照顾肉体生命的忙碌中,灵性的光辉逐渐黯淡,往日的理想逐渐消亡。不错——“现在”总战胜“过去”,“现实”总战胜,“理想”,正如余教授每次想阻止太太打牌,“他太大总是赢的”。人,若要长保灵性,惟一的方法,恐怕就是摆脱肉体,像雅馨那样早日“随风飘去”。雅馨就是因为早死,才能在余教授心目中成为“灵”的永恒象征,她仿佛毫无肉性,所以,当然,二十年前在北平替吴柱国饯行,她做的是“挂炉鸭”,而不是炖鸡之类。
  余教授的理想被现实击败的一大证据,便是他停止翻译《拜伦诗集》。从二友谈话中,我们得知余钦磊早年立志译完拜伦诗集,吴柱国原以为他早已译毕,问起在台湾是否畅销,才知并未译完,“这七八年,我没译过一个字”。余教授不但停止译作,教书也不再热心,不似吴柱国想像那样“守住岗位”。却一心设法争取外国赠送的研究奖金出国。他想出国,完全是被现实生活需要所逼,因为他送大儿子留学,借过一大笔债,无法还清,便打算出国积留些钱,偿清债务。五年前,他好不容易争得哈佛大学一个福特奖金,却在赴美的前几天被一辆机器脚踏车撞断了腿,不得不住院治疗。他明明知道生活穷困异常的贾宜生,也申请了这项奖金,如果自己宣布放弃,贾宜生可能就会得到,可是他一直攀住不肯放弃,在医院一躺五个月,哈佛就取消了这项奖金,余教授对贾宜生的深厚友谊,是不容置疑的,这从他谈及他时的感伤语气,为他到处奔走筹治丧费与抚恤金的事实,替他整理校对未完成的《中国思想史》之苦心,都可以看出来。可是,显然,当友情与自身现实的迫切需要起了正面冲突时,被牺牲的总是友情。现实,终是胜利的一方。
  吴柱国告辞,余教授陪他走出巷口。正当吴柱国要踏入计程车,两人握别的时候,余教授突然声音微颤道:
  
  “柱国,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下,美国有什么大学要请人教书,我还是想出去教一两年。”
  “可是——恐怕他们不会请中国人教英国文学哩。”
  “当然,当然,”余教授咳了一下,干笑道,“我不会到美国去教拜伦了——我是说有学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
  “哦——”吴柱国迟疑了一下,说道,“好的,我替你去试试吧。”

  以上这几句对白,是小说最后的一个高潮,呈示并强调出现实的全面胜利,理想的全然败溃。余教授要去美国,要停止教拜伦,即意味了在现实生活逼迫下,终于完全搁下了一生的理想。他不再教浪漫文学,也暗示他那一度光辉灿烂的浪漫精神之熄灭。如果吴柱国还对余教授抱着一丝幻想,临别时的这几句话,把他最后这丝幻想也夺走了。
  可是有一点,我们却也不能忽略。余钦磊被现实所逼,打算出国,只要去“一两年”,并没有要移民到美国永居的意思。这表示他还要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国,自己的“岗位”。所以,我们不宜说他“放弃”了理想,“屈服”于现实;只能说他“搁下”了理想,“接受”了现实。可叹的是,他可能没想到,现实的压力并不是暂时的,而是愈积愈重。他也许以为“暂时”搁下理想,可是如此一搁,重新拾起的希望就愈来愈渺茫了。
  现在让我们转过来,看看吴柱国和他的处境。
  吴柱国是《冬夜》小说的第二主角,作者对他的处理,份量不及余教授,可是从作者对他那么一点的客观描绘里,特别从吴柱国本人的谈话内容和语气里,我们同样活生生的看到他,并感染到他内心深处的困苦。基本上,他的故事和余钦磊相似——都是现实战胜理想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故事。
  在小说开头描述部分,作者藉由余教授的回想,描写吴柱国这次回国抵达松山机场时之外貌与风度:
  
  ……那天吴柱国穿着一件黑呢大衣,戴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一头头发白得雪亮了;他手上持着烟斗,从容不迫,应对那些记者的访问。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风范,好像随着岁月,变得愈更醇厚了一般。

  这样的描绘,制造一种印象,使人觉得时间和吴柱国,并非“逆行”,而是“顺行”。使人觉得岁月并没有能改变他。可是实际上如何?
  他的改变,不如余教授的改变那样明显。一大原因即他并非首要主角,作者没把他年轻时候的面貌长相,呈现介绍给读者,因而在外形上,我们无法比较他的今昔(不像余教授,有秃头与浓发等之今昔对比)。作者对吴柱国的兴趣,和要表现的重点,是他心情上和生活态度上,由于现实情势的逼迫而造成的转变。
  吴柱国是在一九四八年出国留学的。他本拟次年返国,却因大陆易帜而留居美国,转眼二十年,这些年内,他在美国大学教中国历史,写过几本关于唐代政治历史的书,成为国际有名的东方历史权威。
  客观说来,这样的成就,确实是很不错的了。他应该可以自豪,至少,他在国际间宣扬了一点中国文化!在松山机场上他表现的那种“学者风范”,和他在学术上的成就是十分相配的,可是,在二老友深入谈话过程中,我们窥知这位“从容不迫”“恂恂儒雅”的学者,内心却迫压着深沉的痛苦、愧作,和空虚的感觉。
  从小说对白,我们得知五四运动时,北大青年打入赵家楼,下监狱那群学生当中,领头打驻日公使章宗祥的,便是吴柱国。他又扛大旗领队游行,跟警察打架,足见当年他是一个热血奔腾,志气高昂,不肯妥协的爱国青年。他的爱国情操,深植于他心中,尽管久居国外,久未接触祖国土地,在他那国际学者的形貌下,却一直珍留着中国灵魂。抵达余教授家的时候,他脱下大衣,“里面却穿着一件中国丝棉短袄”,就是作者的一个暗示。
  他留在美国教书,成为权威教授。从表面上看来,也就是从他实际活动表现评论起来,他都十分成功地适应了新环境。可是他心底深处,却埋藏着一份不肯说出口的隐痛。所以,他在国外大学教课,“大多止于唐宋,民国史我是从来不开的”,“我们过去的光荣,到底容易讲些”。当年他是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五四是他的光荣,五四精神没人能比他更了解。但当哈佛大学一个刚毕业的美国学生,在东方历史学会宣读论文,用纯理性观点把五四运动批评得体无完肤,他却一句辩驳话也不说,默默离开了会场。最深痛的悲哀是说不出口的。要说出口而受得了,就得扭曲一下,例如当笑话来讲。在美国任教二十年,吴柱国只一次向学生提到五四运动,那是因为看到美国学生闹学潮而引起的话题,“也不过是逗着他们玩玩,当笑话讲罢了”。
  吴柱国内心的空虚无用之感,如此之沉重,把他灵魂压得麻痹了。于是他任由自己像个机器人似的活在现实世界,习惯地向外国学生吹嘘李唐王朝的强盛,并为免被解聘,为升级,“隔两年,我便挤出一本〔书〕来,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会写了的”。二十年的讲课吹嘘。几十万字的学术著作。“都是空话啊”!
  这一苦闷郁结,他深锁内心一隅,不向人发抒,自己平时大概也无暇去想。为了在现实中生存下去,他忙碌于自认为空虚无用的工作,“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讲开会度过去的,看起来热闹得很”。可是现在,坐在台北温州街余教授家咀,沉浸在旧日友情和往事回忆的温暖中,这一郁结突然逐渐舒松争开。我们注意到,二友谈话过程中,吴柱国仿佛被一股力量驱使,非向余教授“认罪自白”不可,非把自己的“面具”一层层剥开不可。
  如此,在此短暂的时间内,吴柱国揭露了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自我”。而这个揭开了面具的赤裸裸的吴柱国,和他平日呈现于世的面貌完全不同。作者十分巧妙地用衣装的解脱,来暗示“面具”的解脱。我们记得吴柱国抵达松山机场时,穿黑呢大衣,戴银丝边眼镜,手持烟斗。他一到余宅。先就脱下了大衣,而他悲痛说起五四运动被美国学生无情地“重新估价”之经验,他“把烟斗搁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银丝边的眼镜”。
  除了衣服饰物的装戴和解脱,吴柱国的整个神态仪表,给世人的印象和此刻揭露的“真我”之间,也成一个强烈对比。在飞机场时他梳理得“雪亮”的一头银白头发,进入余教授家“都让他揩得蓬松零乱起来”。那份“恂恂儒雅”“从容不迫”的风度也消失不见,话说急时,他会迫促地“挣开余教授的手”,声音会变得“激动”“痛苦”,并“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紧皱的眉心”。
  衣饰和仪表的改变与对比,当然都是影射吴柱国在现实世界里所表现的生活态度,和他隐讳在内心的精神状态,之间的大差距。五四时代,他满腔热血,敢做敢当,表里如一。为达理想,他耿直不屈,不求妥协。可是如今,由于现实情势的逼迫,现实生活的压力,他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把“精神”榨挤一角,而和现世取得了妥协,从他的谈话内容与口气,我们很可以感觉到他现今这种妥协的生活态度。回台后,他忙于参加应酬,就是一个例子。以前他最“直”,现在变得甚“圆”;邵子奇请客,“我根本没有下箸”,但大概因为他做官,是政府要人,他还是要赴约敷衍交际一下(余教授则保留住某种憨直,还是“方”型人物,“不会讲虚套”,因而和邵子奇断绝了来往)。告别的时候,吴柱国说次日一早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作者用“政治”大学,而不用台大或师大,似亦存心传达某种暗示。
  不错——尽管吴柱国内心藏着深切的悲痛,时间毕竟也改变了他,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他。和余钦磊的遭遇一样,“现在”总征服“过去”,“现实”总征服“理想”。在飞机场上他从容不迫应对记者的访问——他必须撑住现在的脸面。余钦磊到底是属于过去的人,他怎么能不顾现在而奔向过去?所以,在欢迎的人群中看到余钦磊,他也只能悄悄在他耳边说一句:“还是过两天,我来看你吧。”在余教授的旧情温暖中,他的内心郁结得以一弛,可是起身告辞时,他又已经回到了现实,说他后日便要飞西德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他不要余教授去机场送行,当然也是关怀他跛足行走不便等等,可是显然也因为他知道,在记者和政府要人拥围中,他将无暇顾及这个旧日的老友。
  吴柱国对五四运动时代老朋友所怀的愧怍心理,也十分值得注意,他深知中国人的问题,只能靠中国人自己来解决(余教授谈到针灸治疗时也说“中国人的毛病……洋法子未必奏效”),可是他自己却“在国外做了几十年的逃兵”。于是他觉得对不起五四时代的理想,五四时代的朋友。他说起陆冲在大陆跳楼自杀的事,感慨唏嘘,即为一证。在这次相聚谈话之前,他一直以为余钦磊和贾宜生二人坚持着过去的精神,不顾生活清苦而守住自己“岗位”。他说:
  
  “你不知道,钦磊,我在国外,一想到你和贾宜生,就不禁觉得内愧。生活那么清苦,你们还能在国内守在教育的岗位上,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吴柱国说着,声音都微微颤抖了……

  他明白自己早被现实击倒,却以为老朋友还抱持理想,他的惭愧心情可想而知。谈话过程中,余钦磊每次提到他自己或贾宜生的穷困处境,吴柱国的回应和叹息总是“含糊”、“暧昧”的,这也暗示他内心的罪咎感。然而,愧怍的心情,不论多么令他难受,到底抵御不住现实的逼求。当他最后得悉余钦磊因债务偿还不清而打算出国,“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他想说又没说的,是什么?作者并没说明。但我们可以想像推测,在这一片刻,他差一点说出要替余教授还债,使他能继续“守住岗位”。但他及时把话吞了下去,因为,他怎能不顾现实?再一年他就要退休了,退休以后的日子。没钱怎么过得去?
  如此,恰似余钦磊为自身现实需要而顾不得贾宜生,没有出让奖金,吴柱国在“情、理”正面冲突下,同样选择了“理”,牺牲了“情”。
  以上,我们已详细看到,时间和现实环境如何无情地改变了小说里的两个主角。现在让我们看看,作者又如何把五四时代和今日时代做为对比,以强调引发“不堪回首”的今昔感触。
  概括言之,作者视野中的五四时代,是浪漫的,单纯的,热情的,追求精神解放的。今日时代,是理性的,机械化的,冷酷的,追求物欲满足的。作者当然自己不说,也没让小说人物说出这样的话,却藉由余,吴二人所叙述的自身遭遇,有力呈现出来。
  哈佛大学毕业生对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就是一个好例子。这个从未到过中国,从未亲身体会过五四经验的美国小伙子,单单凭着书本上记载的客观历史事实,分析归纳,振振有词下结论道:
  
  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

  他这个结论,若凭纯理性观点来说,或许每一句都是对的。惟一的严重错误,便是他完全忽略了“精神”问题,认为天下万事只要用科学头脑做理性分析,就能达获真理,究得真情。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因为现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精神已经泯没,一切以物质为重。论文题目《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估价”二字,就有讽刺性的暗示含义。仿佛世上一切都能估计标价来售购似的!
  物质压倒精神的现象,不限于美国社会,在台湾也一样。浪漫时代早成过去。余钦磊也说:“就是把拜伦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现代人的“浪漫”观念,不再是追求精神的解放,却只涉及肉体和色欲。难怪余教授的学生,得知拜伦跛足而不肯相信,考试回答“拜伦的浪漫精神”,在卷子上也只写得出一大堆拜伦情妇的名字。
  当年发动“五四”那批学生,多是关心中国文化的知识青年,余、吴等人所学,就都是文史和哲学思想方面的课程。可是现在,念文科的只剩些女学生,余教授班上,“上学期,一个男生也没有了”。“现在的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吴柱国说得好,“这也是大势所趋”。余教授自己的两个男孩,大儿子已“出国学工程”,二儿子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子,可是毫无父亲当年的“精神”,一心只想得到加州大学物理系奖学金,并对美国的财富之多满怀惊羡与仰慕。确实,我们过去的精神文化,已完全被物质和机器取代。余钦磊的右腿,被“机器脚踏车”撞断,也是一个暗喻(作者用“机器”脚踏车,不用“摩托车”,可见其用心)。
  这,就是我们今日“自由世界”的时代现象。
  这个时代,真正是中国知识人士的冬夜了。
  吴柱国叙述的关于陆冲结局这几句话,就写作技巧方面来说,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对比”和“平行”两种技巧的并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强烈反讽效果。
  我们注意到,清算陆冲事件,和五四运动,表面上颇有一些相似之处。首先,发动领导的人,都是北大学生。第二,都是一种使用暴力的学潮运动。第三,“五四”要打倒“孔家店”,陆冲被指责“为孔教作怅”,都是反孔反传统的运动。
  外表如此相似,可是实情又多么不同!当年北大的五四青年,是因爱国而使用暴力,为正义而使用暴力。他们痛打的,是卖国求荣的驻日公使;要打倒孔家店,是为了挣脱传统桎梏,求得精神解放。反之,现在的北大学生,清算陆冲,是一种兽性的集团暴力,而清算的对象,非但不是卖国罪人,还是一个最关心中国文化的弘毅之士。他们反孔反传统,是在根本否认精神文化的价值,哪里是基于浪漫观念?
  如此,今昔北大学生这两个学生运动,看来平行相似,其实对比对立。吴柱国叙述的现今美国闹学潮情形,和“五四”也有相似处,例如都放火烧建筑物,都和警察打架。可是其胡闹与无目的之性质,和五四运动的固定理想互相比较,也是十分明显的对照。
  作者这种以“平行法”(parallelism)达企对比反讽的技巧,在《冬夜》里还可找到其他例子。譬如余教授和拜伦,同样跛足。可是他早已在现实逼迫下丧失了浪漫精神,哪能再和拜伦相提并论?吴柱国“五四”时和警察打架,“把眼镜也打掉了”;今日和余教授谈话,“卸下了他那副银丝边的眼镜”。今昔同样,眼镜离了眼睛,可是过去打掉眼镜,暴露出来的是耿直进取的面目,今日拿开眼镜,揭晓的是尴尬颓废的面目。贾宜生今昔都破过血管,以前是“割开手指,在墙上写下了‘还我青岛’的血书”,现在是“上半年他摔过一跤,摔破了血管”。陈雄当年“穿了丧服,举着‘曹陆章遗臭万年’的挽联,在街上游行”,后来居然自己变成日本大汉好而遭枪毙,当然也是绝大反讽,仿佛他早先就是在替自己吊丧似的。
  我曾多次提过,白先勇取用小说人名,常赋予暗示含义。余钦磊、吴柱国、贾宜生等名字,就富有暗示性的讽刺意味。“磊”一字,形容正大光明,心胸朗阔。“余”,即我,所以这个名字,可解为“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这,完全适合年轻时代的余教授,但今日,就真正是“有名无实”了。吴柱国最爱国,他年轻时代的理想,就是改造中国命运,使中国强盛起来。可是他做到了吗?柱起中国了吗?没有,所以他姓吴(无)。贾宜生的生活最困苦,死得十分悲惨,那里是“宜生”?所以,当然,他姓贾(假)。
  人名之巧妙选用,并不限于上面几个重要角色,一般人通常把英国浪漫诗人翻译为“拜伦”,作者把“伦”改为“仑”,就不单是音译,也有了意义。“拜仑”,比如崇拜昆仑山,暗喻崇拜精神之高升。这当然就是这位诗人所代表的浪漫主义之真谛。此外,“陆冲”可解为“与大陆犯冲”,“陈雄”可解为“过去的英雄”,“俊彦”则亦显然有反讽的意思。
  《冬夜》情节里,另一反讽,即两个主角最后无形中的身分对换。余钦磊在台湾教了二十年书,现在打算出国,吴柱国在美国教了二十年书,现在打算回来,而两人的动机,都是现实生活的问题,和理想无关。余教授是因为要积钱还债,吴柱国是因为“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翻”。
  关于这篇小说的反讽,还有一点,我觉得应该说一下。我们讨论过这么多篇《台北人》小说,早已知道《台北人》作者是一个十分尊重中国传统和痴恋中国文化的人,如此,我们不难想像,五四运动的某些面,恐怕不是他所能完全同意的。大概就因如此,作者让余、吴二人追叙五四运动,特别只强调浪漫精神和爱国情操,却对打倒孔家店、提倡“赛先生”等方面,以反讽口气略提而过。谈到陆冲被清算的事,
  
  “只是人生的讽刺也未免太大了,”吴柱国啼嘘道,“当年陆冲还是个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谈到现在男孩子都出国学理工,
  
  “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无奈的笑了起来。

  如此而已。此外,余教授的腿伤,西医西药完全无效,针灸一治,才能起身走动,中国膏药一贴,也就能减轻麻痛,亦是作者有意的反讽。五四提倡“赛先生”,主张全盘西化,中医中药被列为落伍象征之一。鲁迅就为文痛低过中医。可是中国人的病(身体的病或象征性的病),西洋方法不一定治得好。如此,余钦磊的脚伤,对他本人,和对五四运动,都是一种讽刺。
  显然的,在白先勇心目中,五四运动的光荣,主要就是“精神”——追求解放的高阔胸怀,和耿直爱国的憨勇情操。
  以上,我们已经相当详细地讨论了《冬夜》里的对比和反讽,并得知此篇小说之反讽意味及效果,多靠对比与平行技巧而产生。然而此篇之反讽,异于《永远的尹雪艳》之反讽,一点“刺”都没有,一点也不“冷”。是低回的,缓和的,谅解的,带着无限惆怅的。“无可奈何”四字,可以说是作者写作此篇时对人生的基本感触,和要表达的意思。余、吴二友谈话间,三番四次“无奈的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吴柱国或摇摇头,或低下头,而余钦磊则摇一摇或搔一搔“他那十分光秃的恼袋”。这种温和压抑的描写笔触,就是作者有效控制小说气氛的一个例子。
  小说从头至尾,笼罩在一层无止无尽的惆怅气氛里。绵绵下绝的冷雨,便是一个极好的象征。在台北这个下着绵绵冷雨的冬夜,一对相别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得以在一栋残破却温暖的大学宿舍短时相聚。他们二人,在年岁和现实生活逼迫下,都早已搁下了年轻时代的理想,但他们心怀慰藉,以为放下理想的只是自己,以为对方的精神依然如故,一直做着有意义的工作,过着有意义的生活。可是,在谈话过程中,这最后的慰藉,最后的幻想,也一点一点被剥开,被夺走,于是他们不得不面对彼此赤裸裸的真况,和尴尬处境。
  两人相互的醒悟和失望,引起的不是怨懑,却是无限的惆怅和压抑的感伤。大概,他们终于明白,人生就是如此。现实总是赢的,一切无可奈何。
  今日这个时代,是现实的,冷酷的。精神理想已经枯萎,肉体物质决定一切。被迫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还有救吗?人类还有救吗?
  《冬夜》的作者,虽然满怀低回的感伤,对此问题显然尚未绝望。是的,人类还能得救。还有机会得救。而得救的惟一方法,就是保留下一点点人间相互的关怀谅解,和对过去理想的记忆。
  就只一点点的“情”——奢望是无用的。然而人类只要不“绝”情,留下一点儿,给人一点儿,那么,纵使在现实逼迫下所能给出的是那样微少,那样无济于事,却也对灵魂进行了赎救。
  这,就是《冬夜》小说的最终主题。而此主题含义,作者细心织入小说之叙述语言,十分和谐地化溶在全文惆怅无尽感伤绵绵的迷漫气氛里。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即此篇小说中“冷”与“暖”的温差对比,和其他有关温度的意象使用。让我们看看小说头一段:
  
  台北的冬夜,经常是下着冷雨的。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渐渐沥沥开始落下来了。温州衔那些巷子里,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积水来。余钦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张望时,脚下套着一双木屐。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纸伞破了一个大洞,雨点漏下来,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秃的头上,冷得他不由的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他身上罩着的那袭又厚又重的旧棉袍,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

  这里面,“冬夜”、“冷雨”、“乍寒”、“冷得他……打了一个寒噤”、“阴湿贬骨的寒意”等文字,都一再的强调屋外巷子里气温之寒冷,影射今日现实世界之冷酷无情,而余教授身上罩着“又厚又重的旧棉袍”,暗示他是一个背负着过去之记忆,不忘旧情的人,可是这件“旧”棉袍,竟也“敌不住……阴湿砭骨的寒意”,又暗示他虽然怀念过去,保留记忆,却“敌不住”现实环境的冷酷逼迫。他“撑”伞御雨,含义亦相似。那把伞破了一个大洞,所以也挡不住冷雨,使他在现实的冷酷中打了个“寒噤”。如此,就这么几行看来别无他意的描写文字,已经暗中道出了《冬夜》的整个故事。
  和寒冷的台北街巷(现实世界)对立的,是余教授“栖住”的这栋温州街大学宿舍。首先,“温州”二字,就有暗示性和预示性。吴柱国这次回国,探访二十年前的故友,固然有了觉悟和失望,但,由于从现实生活的繁忙中拾得了这么一两个钟头的时间,得以和旧友再度分享过去光荣的记忆,得以揭下平时不愿也不敢取下的面具,而知道会得到谅解,他心灵上的得偿,总还是多于损失吧!
  吴柱国有幸,艰难履步于此寒冷世界,得暂时驻足在一小片“温州”。
  小说里的“冷”“暖”意象对比,随着情节动作的进展,十分一致地持续下去。细细审察作者之用字,我们不禁又一次拍案惊叹,白先勇怎能这样高妙地在看来只是流畅写实的文字里,赋予此般深刻的双关暗示含义。白先勇的象征和意象,运用得如此自然,如此含蓄,如此不露凿痕,许多读者根本就没发现到它们的存在。绝大多数的人认为,白先勇既然写得出这样一手流利好文句,他就没花费心思,也没必要花费心思,去探索有关单字效果变化的可能性问题。这是一般读者对白先勇小说写作技巧的最大疏忽和误解。然而,正如庄子之:“郊丁解牛”,最高等的技巧原是不见技巧的技巧。民国以来,另有几个小说作家,十分擅长于意象文字之使用。张爱玲就是最有名的一位。可是张爱玲的意象或象征,固然确实生动有力,花样百出,却常过于华丽炫耀,匠痕显露,而且多半时候只是诉诸读者的感官(视觉、听觉、味觉等),和使文字丰润多彩,不见得总是和小说主题有必然的关联,这是我的看法。
  话转回来,让我们继续看一看《冬夜》里,作者如何把“冷”“暖”之意象对比,与小说最终主题十分一致地,贯彻运用到小说的结尾。
  吴柱国湿淋淋冷冰冰地抵达余教授家,脱下大衣,揩干头脸,就把寒冷差不多都关在门外了。即刻,“余教授将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来泡了一杯龙井搁在吴柱国面前”。拿“自己使用的”“保暖杯”泡茶给老友,暗示余教授把自己的温暖给予朋友同享。吴柱国辍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把他的眼镜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镜”,眼镜被茶水热气蒸得模糊了,暗示余教授的旧情温暖,开始溶解他的冷面具;他“除下眼镜”当然也就是预示他即将解除面具。
  谈过一时话,余教授见吴柱国“那杯茶已经凉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只暖水壶来,替吴柱国斟上滚水”。他不顾自己行动多么不便,一拐一拐的,却不肯让朋友那杯茶冷去,用“暖水壶”斟上“滚水”,保持温暖。可是,一旦对谈的话题从温暖的过去移转到冷酷的现在,随着心情的转变,室内温度仿佛也突然降低似的,引起冷、痛之感,于是“吴柱国两只手伸到袖管里去,余教授却轻轻的在敲着他那只僵痛的右腿”。当吴柱国痛苦喊道“都是空话啊”,而对自己的“学术著作”发出“冷”笑,余教授发现茶又“凉”了,立刻起身要换一杯热的来。吴柱国却“一把执住他的手”,先把话说完,把自己的底细揭发干净,才放他去,仿佛在迫令老友面对冷茶——冷的现实。而余钦磊,也真的好像受到冷流侵袭,觉得右腿“愈来愈僵硬,一阵阵的麻痛,从骨节里渗出来”。
  小说近尾,余教授的儿子从外头回到家里的时候,“寒气不住的从门隙窗缝里钻了进来”。余教授,明显的,十分疼爱俊彦,可是俊彦到底象征“现世”,所以他之进屋,就比如“现世”之侵入,带进了寒气。作者安排让余太太出外打牌,让俊彦迟归,使两个老友单相独会谈话,是很有用意的。若有“现世”寒气之侵袭,“温州”也就温不起来了。
  然而,“温州”之驻足,是短暂的,还得匆匆回到寒冬的冷雨,回到现实的世界。余教授送吴柱国走出巷口:
  
  ……余教授将他那把破纸伞遮住了吴柱国的头顶,一只手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的飘洒着,余教授和吴柱国两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里的积水,一步一步,迟缓,蹒珊,蹭蹬着。
  雨点从纸伞的破洞漏了下来,打在余教授和吴柱国的脸上,两个人都冷得缩起了脖子来。

  不错。今日现实人生,确是一条冷得令人缩起脖子的冬夜街巷。可是,在这漫长艰难的旅途当中,如果有那么一小段程路,有一个能谅能解的朋友相伴而行,一同挨冷,一同蹭蹬,总会有那么一点区别的吧?这个朋友,把自己惟一的破伞遮在你头上,和你共用;虽然冷雨照样从破洞漏下,无甚用处,总也会有那么一点差异,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温暖吧?
  吴柱国乘计程车离去,余教授独自踅回到家,“他的长袍下摆都已经潮湿了,冷冰冰的贴在他的腿胫上,他右腿的关节,开始剧痛起来”。于是他“把暖在炉灶上那帖于善堂的膏药,取下来,热烘烘的便贴到了膝盖上去”。他发现窗户让风吹开了,“赶忙蹭过去,将那扇窗拴上”,后又发觉“书桌上早飘进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打潮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书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
  这些描写都暗示,余钦磊虽己在现实生活逼迫下搁置了早年的理想,他却还珍惜保存着一份对过去的温暖记忆,而这份记忆,他留心卫护着,尽可能不叫它受到现世或现实势力的侵犯(所以他拴窗,揩干书)。小说末尾,余钦磊想起雅馨,那一段抒情式的回忆,十分动人,这也是余教授要卫护的温暖记忆。回忆的动作仿佛真的暂时净化赎救了他的灵魂。
  他这栋温州街宿舍,确实已“残破不堪”。沙发“褴搂”,“破得肚子通通暴出了棉絮来”;榻榻米积年潮湿,“散着一股腐草的霉味”。屋里“七横八竖,堆满了一本本旧洋装书,有的脱了线,有的发了毛,许多本却脱落得身首异处”。他已不大再去念这些书了,平时却以“租来的”(不是购为己有的)武侠小说自遣。可是这一堆旧书,他却顽固地,铿吝地,死守着,而当太太(现世)干预,遗失了一叠笔记,这位早和现实取得妥协的好好老先生,居然也会“着实发过一次脾气”,逼得“家里的人”(现世)“再也不敢碰他客厅里那些堆积如山的书了”。
  不错。对于余钦磊教授,这栋温州街旧宿舍,是寒冷的现实世界里惟一的暖巢。他“栖住”在这个暖巢里。他还能感觉温暖,因为,他知道,尽管理想已经失去,青春已经逝去,这个巢里——也就是他心里——至少还藏着一份尚未深受沾染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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