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尤物
圣人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几希”到底是啥,言人人殊,大学问家
对此解释甚多,汇集起来可为一火车书。有人说其差别在于“火”,人类知道用工具,
像造个汽车坐坐,禽兽则不知焉,只好仍用四个蹄子乱跑。又有人说其差别在于“言
语”,人类会“哇啦哇啦”讲话,或谈情,或造谣,很是热闹(试想,一个人类不会讲
话的世界,将是啥模样哉?)禽兽却只会嚎,什么话都讲不出来,谈情靠磨鼻子,造谣
则根本不可能也。
这类说法,太多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皆有其真理在焉。于是,柏杨先生再加
上一条曰:其差别在于“爱美”。人类爱美,禽兽则不然。这一点“几希”,非常重要,
不信的话,谁见过哪一只公鸡非闹着要做一套全毛料西装不可?又哪一只母鸡非闹着要
买一件貂皮大衣不可乎耶?爱美似乎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重要特质之一,而以女人
尤为甚,连我们这个讲道德说仁义的国度,从前口头上硬是不敢谈女人,不敢谈美,现
在也败下阵来,大谈女人,大谈美了矣。一个中国女孩子在英国伦敦当选为第二名世界
小姐,使全世界中国人和华裔外国人,对英国人的观感,都为之一变,这真是五千年传
统文化中所没有的。无怪有些年高德劭、道貌岸然的圣崽们龇牙,盖他们善于偷偷摸摸,
鬼鬼崇崇;一旦成了艺术,便受不住。
其实一个“世界小姐”根本算不了啥,想当年特洛伊城之战。打了个天昏地暗,血
流成河,那一战乃人类历史上唯一可赞的一战,盖所有的大战。人们往往不知道到底为
了啥,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总是把真正的目的隐藏在背后,嘴巴猛喊为了正义,为了救
国,弄得战死的人见了阎工爷都不好报到。只有特洛伊城之战,人们心里明白——硬是
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漂亮女人,可以把男人的魂都勾走,元微之先生称这种漂亮女人为“尤物”,而评
之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于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崔莺莺小姐)遇
合高贵,乘龙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龙,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
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以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谬笑”元微之
先生这家伙对天仙化人的崔小姐始乱终弃,还振振有词,这种恶棍嘴脸,教人恨不得头
往南墙上撞。但在另一个角度里,他阁下这一段话,却有其道理,盖一个女人如果太漂
亮,那简直是不得了,如果再遇上有元微之先生这种毛病的人,那就简直是更不得了也。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连老天爷都束手无策。但首当其冲的,似
乎不是她们的玉貌,而是她们的玉脚。其中学问,研究起来,深奥难测。盖谈到女人的
脚,中国女人可以说倒了天下最大之霉。中国人最喜欢吹五千年传统文化,跟一个破落
户爱吹他八代老祖宗当过宰相一样,谁听说过破落户吹他八代老祖宗有羊癫风乎?是以
对于女人缠小脚一事,中国人吹五千年传统文化时,从不去碰,偶尔一碰,也汗流泱背,
恼羞成怒。偏偏英格丽.褒曼女士演的《六福客栈》里,亮出小脚镜头,这一揭疮疤,
揭得大人先生受不住。先是拒绝在台湾拍,继是拒绝在台湾演,结果啥也没有用,只好
来个阿Q,剪了几个镜头。呜呼,该片在洋大人国演时,小脚已暴露了个够,而在台湾
演时去掉它,不是掩耳盗铃是啥哉?现柏先生早已看得头昏脑涨,便是再在银幕上多看
几眼,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也。
每一想到女人小脚,我就觉得中国人实在有点异禀。一个画家朋友曾告诉我曰:中
国人思想飘逸,洋大人思想实用。君不见东、西神仙不同之点乎?土神仙腾云驾雾,洋
神仙则笨得多矣,必须在背后生上两个翅膀。实在说,那两个翅膀生得实在别扭:第一、
睡觉不舒服。第二、飞得久啦,岂不太累?土神仙腾云驾雾,就惬意非常,想到哪里便
到哪里,不出门则和常人一样地可以大玩特玩。
我想论神仙中国占优,但论到女人的玉脚,则洋人占优。为了爱美,首先在女人脚
上打主意,中外华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中国却想不出一点高级的办法,竟把
光致致的双足缠得稀烂,不但肉烂,而且骨烂,不但骨烂,而且还跟有些大家伙的训词
一样,臭而不可闻也。
柏杨先生认为中国人有点异禀,与爱不爱国无关,务请王孙公子们勿气,我说的有
点异禀,乃是指缠小脚而言,在这方面,洋大人比较高明。我们发明了高跟之鞋,真是
令人脱帽,虽然高跟鞋同样有它的毛病,像挤出鸡眼,磨出老茧之类,但总比缠脚有学
问。而且回到家中,穿上拖鞋,也可舒散舒散,轻松一阵。故曰:“高跟是有期徒刑,
因它仍有自由的一日。缠脚是无期徒刑,永远在痛苦之中。”
高跟鞋的妙处是使女人双乳猛挺,盖不猛挺不行,不猛挺则非摔筋斗不可。一旦挺
出,直指臭男人双目。这非关猥亵,女人们的目的就是如此,臭男人们的希望也是如此。
你不如此,女人说你木头,同类说你木瓜也,而小脚则达不到此目的焉。试看哪个老太
太走路,不时八字斜拧,百美全失乎?
女人穿高跟鞋,风度翩翩,走起路来“登登登登”作响,能把臭男人的心都敲碎。
迄今为止,男人有橡胶底鞋,而女人一直没有,恐怕有其心理作用在焉。哪个漂亮女人
昂然而过时,不想惹人多看几眼,而宁愿默默无闻耶?
但在脚的美化上,中国人的脑筋似乎有点僵硬,尤其是在高跟鞋上,中国人更不可
原谅。古时女人穿的是木履,为了漂亮变花样时,不是高其跟,而是脚尖脚跟一齐高。
看一看日本人的木履便可恍然大悟,盖前面有一齿,后面也有一齿,穿到脚上,仍平平
如故,与平底鞋无啥异也。后来到了宋王朝,大概金兵南下,国势殆危,木展全部运到
日本传种(以目前情势看,准是如此),中国人才改穿鞋子。但在高跟方面,仍无特别
贡献。顶多鞋底加上一块木板,以取其响,并用二色相杂,名之曰“错到底”,以取其
绝,如此而已。其实,这种鞋子,闭起眼睛一想,恐怕实在没有啥了不起。
清王朝的满洲人士,比较进步,在女鞋底下弄了一根柱子。问题是,不知道他们是
怎么搞的,没有把那根柱子弄到脚跟底下,而竟弄到脚掌底下,和木展恰恰相反,成了
脚尖脚踵两不着地的奇景。结果是高则高矣,其平照旧,除了走路怕跌倒,不得不小心
一点,因而显得娇小可人外,别无其他苗头。呜呼,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在鞋子上竟
大败于洋大人,真叫人伤心落泪也。
无论承认不承认,洋大人的穿鞋文化确确实实已把黄帝子孙征服无误,我们如果不
赶紧想出别的花样,恐怕万世不得翻身。正人君子不信的话,不妨到街上䁖䁖,准教你
油然而生“试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鞋的天下”之感。不要说穿中国固有的“靴”和
“风头鞋”啦,便是穿大陆上还流行的布帮鞋,有几个耶?即令有人大胆穿出,其土豹
子之相,也将笑掉假牙。
高跟鞋已成为不可拒抗之物,纵是义和团诸同志从坟墓里揭竿而起,都没有用。这
玩艺即属舶来,自然被洋大人牵着鼻子走,洋大人鞋头尖,中国人也尖之。洋大人鞋头
圆,中国人也圆之。洋大人穿五寸高者,中国人也五寸高之。洋大人在鞋上绣些珠宝,
中国人无珠宝,玻璃片是有的,也挂上一串,以闪闪发光之。俗语称落后地区的老百姓
为“老赶”,指夸父追日,老在屁股后赶之谓也。五千年传统文化,到女人脚上,先轰
然而垮,恐怕还要气喘如牛地赶一些时也。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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