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遗
柏杨先生对女人的高跟鞋谈得够多啦,前些时胡适先生抨击缠足,某圣崽立刻反攻,
在报上发表谈话,把高跟鞋、缠足相提并论,以证明洋大人也跟中国同样地惨无人道,
并振振有词曰:“此用与十步与百步之分也。”阅后不禁又要发风湿。哀哉,中国之一
直弄不好,与这些圣崽有关,盖缠足是生理上的变形,而高跟鞋仅不过是一种化妆术而
已,相差岂五十步哉?现代女人,不想穿高跟鞋时,穿一辈子平底鞋都可,且想高时高
之,想低时低之。缠足的太太小姐,能如此乎?抗战时日本飞机滥炸,警报一响,女人
们把高跟鞋脱下来,抱之鼠窜。缠足的太太小姐,又能如此乎?譬如该圣崽的女儿,穿
了十年高跟鞋,发现其坏处,马上脱掉,依然故脚,若是缠了十年的金莲,便没啥办法
也。
孟轲先生是有名的雄辩家,其词汹汹,好像很理直气壮,其实往往经不起考验,盖
“五十步”与“百步”,到底不同。有人抵抗了三天便垮,有人却抵抗了三百年才垮,
你能说差不多哉?时代一天一天前进,不要说五十步之差,便是一步半步之差,悬殊便
大,结果就不得了啦。
谈高跟鞋谈得太多,非故意如此,实在是可谈之处层出不穷,读者先生纷纷责以何
薄于平底鞋,为啥不肯一开尊口?夫平底鞋乃中国的国粹,古诗词上吟咏女人鞋的,便
属此鞋,不但性感,而且充满佳话,似乎比高跟鞋更一言难尽。
性心理学上,男人有一种“拜脚狂”。郁达夫先生便有一篇文章,写他的女友“老
二”每逢吃饭时,看见盘里的藕,就想到二小姐的脚,就食欲大振,就多吃几碗。把女
人的脚硬生生缠成残废,乃这种心理发展到极致的一种反动。由拜脚狂自然会连带产生
“拜鞋狂”(性心理学上似乎无此名词,用柏杨先生所独创,吃美援饭的教授圈,有良
心未混者,将此送往瑞典,得了诺贝尔奖金,你一半,我一半,绝不食言),见了女人
的鞋便气喘如牛,高跟鞋硬邦邦而庞庞然,无此苗头,平底鞋恰盈手握,才有些魅力。
从前文化人欢宴时,常脱下漂亮侍女的绣鞋,把酒杯放在绣鞋里行酒,那情景教人
恨不早生两百年,盖现代人只知灌黄汤,无此雅兴。纪晓岚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中,
对此特别杜撰一文,大加痛斥,曰某家大族,在祠堂祭祖时,其中一个酒杯示警。我想
那老祖宗也属于圣崽之流,小伙子荒唐起来,比这要精彩百倍的花样都会演出,仅只把
酒杯放在绣鞋里,有啥了不起乎?恐怕老祖宗年轻时,搞得更烈。孔丘先生的“恕道”,
一到了圣崽手里,例宣告破产。
《青楼艳妓》电影,有一个镜头,女主角伊丽莎白·泰勒从床上爬起来,用脚趾挑
起地板上的毛巾。伊女士是有名的玉女,艳丽盖天下,然而她的那双玉足,实在不太高
明,和她的脸型及身材,迥然不同。贵阁下曾留意过那镜头乎?她的脚掌甚宽,而大趾
骨凶恶突出,属于最劣一型,不知导演先生怎的瞎了眼,硬让她往外露也。她的脚天生
只能穿高跟鞋,穿平底鞋准砸,盖高跟鞋可以遮掩,无论你是啥脚,塞进去都差不多,
而平底鞋则是最典型的势利眼,对漂亮的脚固锦上添花,对丑陋的脚则落井下石。那就
是说:平底鞋穿到漂亮的脚上,益增其美,穿到丑陋的脚上,却益增其糟焉。最漂亮的
玉足和最漂亮的身段一样,必须瘦削,脚趾宜长,脚背宜平,脚掌宜狭,穿到窄窄的绣
花鞋中,珊珊而行,圆肤一步一溢,不要说张君瑞先生要跳花墙,便是柏杨先生,恐怕
也都要跟着跳花墙。
所以穿鞋是一种天大学问。有些太太小姐深知自己的脚很美,除了大典或非常非常
正式的场合外,平常都以平底鞋为主,既舒服,又能吸引男人的眼。然而也有些太太小
姐,看别人穿平底鞋妙不可言,便不管自己脚的模样,硬也穿之,弄得小脚以下,像拖
着一双鲇鱼,叫人看啦,恶心也不好龇牙也不好,大伤元气。
平底鞋的种类多矣,从古老的布鞋到最新流行的皮鞋,花样之多,不亚高跟,而且
还另有独创。在缎子面上绣龙绣凤,是最古老的一种。而最近则在上面缀着五光十色的
亮片,日下或灯下,发着亮亮闪光。然而无论如何发展,总不过在零件上用工夫,其形
式固古今中外,都差不多;有圆口的焉,有方口的焉,有尖口的焉,有微露趾缝的焉;
有浅帮的焉,有深帮的焉,有不浅不深的焉。最近台北市面上忽然又流行起来韩国鞋,
鞋尖之处,状如一钩,昂然翘起,好像武侠小说上练武功的江湖女郎,书中交代,有谁
惹她,她只一踢,那钩子里有浸过毒药的钢针,当者无不丧命。奉劝年轻朋友,小心为
妙。
平底鞋最温馨的一种,为睡鞋焉,有《睡鞋词》曰:“红绣鞋,三寸整。不着地,
偏干净。灯前换晚装,被底勾春情。玉腿儿轻翘也,与郎肩儿并。”惜哉,这种情调今
人没有了矣。现代女人,不要说叫她们穿睡鞋,便是叫她们穿袜睡,恐怕都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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