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慧文学视界**

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

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关于那个老人的最后的事情。我现在

不想说什么话,实在我也不能够说什么。我只给你写下一些零

零碎碎的事情,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

在万国殡仪馆里面,我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过了四

天严肃而悲痛的日子。灵堂中静静地躺着那个老人,每天从早

到晚,许许多多的人到这里来,一个一个地或者五六个人站成

一排地向他致最深的敬礼。我立在旁边,我的眼睛把这一切全

看进去了。

一个秃顶的老人刚走进来站了一下,忽然埋下头低声哭了。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走出了灵堂,却还把头伸进帷幔

里面来,红着眼圈哀求道:“让我再看一下吧,这是最后的一

次了。”

灵堂里灯光不够亮。一群小学生恭敬地排成前后两列,一

齐抬起头,痴痴地望着那张放大的照片。忽然一个年纪较大的

孩子埋下头鞠躬了。其余的人马上低下头来。有的在第三次鞠

躬以后,还留恋地把他们的头频频点着。孩子们的心是最真挚

的。他们知道如今失掉一个爱护他们的友人了。“救救孩子,”

我的耳边还仿佛响着那个老人的声音。

我所认识的一个杂志社的工友意外地来了。他红着脸在灵

堂的一角站了片刻,孩子似地恭恭敬敬行了三个礼,然后悄悄

地走开了。

我还看见一个盲人,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把一只手扶

在另一个穿长衫的人的肩头,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到了灵前

那个引路人站住了。盲人从引路人的肩上缩回了手,向前移动

一步,端端正正地立着,抬起他那看不见的眼睛茫然望了望前

面,于是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礼。他又伸出手,扶

在引路人的肩上默默地退去了。

两个穿和服的太太埋着头,闭着眼睛,默默地合掌祷告了

一会儿。我给她们拉帷幔的时候,我看见了她们脸上的泪痕,

然后在帷幔外面响起了悲痛的哭声。

我的耳朵是不会误听的,像这样的哭声我每天至少要听到

几次。我的眼泪也常常被它引了出来。

我的眼睛也是不会受骗的。我看见了穿粗布短衫的劳动者,

我看见了抱着课本的男女学生,我也看见了绿衣的邮差,黄衣

的童子军,还有小商人,小店员,以及国籍不同、职业不同、

信仰不同的各种各类的人。在这无数不同的人的脸上,我看见

了一种相同的悲戚的表情。这一切的人都是被这一颗心从远近

的地方牵引到这里来的。

在这些时候我常常想:这个被我们大家敬爱着的老人,他

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够相信。但是这些悲戚的面容,这些悲

痛的哭泣却明白地告诉我,这个老人绝不会再坐起来,带着温

和的笑容对我们高谈阔论了。

二十一日夜里,已经过了十一点钟,我和几个朋友准备动

身回家。灵堂里很静。我一个人走到灵枢前面,静静地站了四

五分钟的光景。我借着黯淡的灯光,透过了那玻璃棺盖,痴痴

地望着我们所熟习的那张脸,眼睛紧紧地闭着,嘴也紧紧地闭

着。一种温和的表情笼罩在这张脸上。没有死的恐怖。仿佛这

个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里。这四周都是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

篮,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气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肺。我不禁想

着:这难道不是梦?我又想:倘使这个老人一翻身坐起来呢?

但是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心上叫起来:死了的不能够复

活了。

死者的遗体是在这天下午入殓的。我跟着许多朋友行了礼

以后,站在人丛中,等着遗体入硷。前面一片哭声刺痛我的心。

我忍不下去了,含着眼泪回过头来,无意地看见那个高身材的

朋友(1)

红着眼睛,伸出手拚命在另一个朋友(2)

的肩头

上抓。我看见他心里难过,自己心里也更难受了。在这一刻满

屋子人的心都是相同的,都有一样东西,这就是─—死者的纪

念。

出殡的日子我和一个朋友(3)早晨七点半钟到了殡仪馆。

别的朋友忙着在外面做事情。我一个人绕着灵柩走了一周,以

后又站了片刻。我的眼前仍旧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面颜。空气

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晚香玉的芬芳。我又一次想起来:这也许

是梦吧,倘使他真的坐起来呢?

朋友,这不是梦。我们大家所敬爱的导师,这十年来我一

直崇拜着的那位老人永远离开我们而去了。旁边花圈上一条白

绸带写着“先生精神不死”。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却是永远不能

填补的了。

我不能够这样地久站下去。瞻仰遗容的人开始接连地来。

有的甚至是从远方赶来看他们所敬爱的老人最初的也就是最后

的一面。“让我们多看几眼吧,”我伸手拉帷幔的时候,常常

有人用眼睛这样地恳求。但地方是这样狭小,后面等着的人又

有那么一长列,别的朋友也在催促。我怎么能够使每个人都多

看他几眼呢?

下午两点钟,灵柩离开了殡仪馆,送葬的行列是很有秩序

的。许多人悲痛地唱着挽歌。此外便是严肃的沉默。

到了墓地,举行了仪式以后,十三四个人抬起了灵柩。那

个刚刚在纪念堂上读了哀词的朋友(1),突然从人丛中跑出

来,把他的手掌也放在灵柩下面。我感动地想:在这一刻所有

的心都被躺在灵柩中的老人连接在一起了。

在往墓穴去的途中,灵柩愈来愈重了。那个押柩车来的西

洋人跑来感动地用英语问道:“我可以帮忙吗?”我点了点头。

他默默地把手伸到灵柩下面去。

到了墓穴已经是傍晚了,大家把灵柩放下。一个架子上绑

着两根带子,灵柩就放在带子上面。带子往下坠,灵柩也跟着

缓缓地落下去。人们悲声低唱安息歌。在暮色苍茫中,我只看

见白底黑字的旗子“民族魂”渐渐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

动时,人们就把水门汀的墓盖抬起来了。一下子我们就失去了

一切。

“安息吧,安息吧……”这简直是一片哭声。

仪式完毕了,上弦月在天的一角露出来。没有灯光。在阴

暗中群众像退潮似地开始散去了。……

夜晚十点钟我疲倦地回到家里,接到了一个朋友的来信,

他说:

“……我如果不是让功课绊住,很想到殡仪馆去吊周先

生。人死了,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了。他的人格实在伟大。他的

文章实在深刻……”

事实上,写信的人今天正午还到殡仪馆来过。我那时看见

他,却不知道他已经寄发了这样的信。

我的书桌上摆了一本《中流》。我读了信,随手把刊物翻

开,我见到这样的一句话,便大声念了出来:

“他的垂老不变的青年的热情,到死不屈的战士的精神,

将和他的深湛的著作永留人间。”

朋友,我请你也记住这一句话。这是十分真实的。

1936年10月22日

选自《短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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