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殿 娃 儿 昨日上到接引殿,天还阴晦。那几支壮壮的柏树在雾中极不分明。 峨眉多雾,竟一年三百天雾住。他爬得怪累,爬得灰心丧气了。半道 上,从顶上下来的人却说金顶开了天。他拄着竹杖苦笑,不肯就信。 行不多远,果然见到太阳一轮。阳光里,有少年在石上读书,任 游人来去总不眨眼瞧去。他的心也舒了,提了提背包,将竹杖举在手 中,不甚费力就上到金顶。 在金顶,他眯起眼睛看云。云在峰的四周围拢,绒绒的一圈,白 如瀑布之水。云尽头是几处尖角。那个挂雪的峰,人说是贡嘎,银闪 闪的一丁点儿,亮得叫人吸气。 怀中取出测光表,望云打了一下,指针猛地偏出刻度。他想,难 怪被扎着眼呢,难怪明亮得不像人间呢,他叹服了。 云起伏着,很有层次地扭动,在峰前无声流淌。 他望了望千佛顶和万佛顶,那边稍微高出几许。书说,峨眉的高 程3099米,指的是万佛顶。他很想走过去踩一踩,踩上一脚心才踏实。 还是不吧,留着,留给以后呢。 在山头闲逛。 坡上有幢大大的房子,但拆了顶。走近去,抚着墙立了一会,拉 住一个游人央他给自己拍了张小照。他走到没有门的门洞,将光圈调 到最小,速度调到最快,朝四周细细地摄了几张,将被云托着的贡嘎 山也照下。 他想,也许回去冲出来,什么都没有呢,只有这一片照得人轻捷 的云,将胶卷烤得发黑,将相纸晒得雪白。 太阳依然高照着。舍身崖边,候着等佛光的人群,站到乏了,便 坐下,便躺倒。总有几个性急的,不坐不躺,眼不眨地瞅着崖下。 崖下是素色的云。 等到太阳偏偏的了,据说今天不会有佛光,云太低。人们散开, 回招待所,进饭堂,也进厕所。 渐渐云不那么惨白,和树污作金色。日头急急向林子滑去,终于 被茅草遮没,被云蚕食干净。 吹起一股凉气。 昨日,入睡前,他巴望个好梦。他对没有看到佛光耿耿于怀。梦 中,果然看到云,看到峰和林,只是佛光避了,倒是贡嘎雪峰渐渐膨 胀,站成一员银装素裹的天神,威威的。 一早,他便下山。 他实指望能看一回日出,半夜起去方便,出屋脸上就蒙来雨珠, 知道日出毁了。一早起身,抬眼看不尽五米远,千佛顶万佛顶都匿去 了,电视台的铁杆天线也望不着。他又服了这山。 下山六十八里。 竹杖点着石阶,音闷闷的。过洗象池时,那几只癞皮猴在门楣上 朝他鬼鬼祟祟地笑。他招招手,猴子缘着椽子爬来,捡去他手心的饼 干;挥挥手,去了,如一条犬。他的心便也闷闷起来。 山道上游人甚多,老的,少的。他走得烦闷,便叫道: “别爬呢,这边雾,山上还雾。看不出去的,爬也白爬喽。” 人们喘着气望他,苦苦脸,一扬竹杖又上了。 他觉得腿乏乏的,摇摇水壶,已没了水。过华严顶,找出导游图 看看,离初殿不远了。 到了初殿他就找水,喝得肚饱。付了宿费,由和尚引到偏房。和 尚生得面善,朝屋里虚指一指,走了。屋大,没人,板壁挂有油灯。 他拣了靠墙的床,脱了帽,卸去背包。摸摸被褥,潮得发腻,枕巾也 腻,去了枕巾也腻。他重又戴上帽,蹬去鞋,倒头便睡。睡得梦都寻 不着一个。 睡醒先觅个盆洗了脚,遂去一厢的伙房找食。有师傅一名,虎背 熊腰,面目酸涩,在厨下忙得翻腾。和尚帮厨来,两手夹上四盆汤, 没一星鲜汁溅出。游人吃罢饭又匆匆行路。他看菜谱,心想拣一碟泡 菜一盘豆腐下饭罢了,免得腥了佛。又恐辜负和尚的美意,便叫上汤 与肉块,囫囵吞下。 饭罢,提着相机四处走走。读殿前的牌牌,方知此殿为山寺之初, 很有资格的。殿前有廊,廊外置一黄桶,一张三人长的铁皮接来屋檐 的水。看告示才晓得,肚中的汤便是黄桶的锈水熬的。他倒不甚介意。 上山的道冲着殿来,经廊下左转,没入草丛树丛。四周并无景致, 但见游人如过江之鲫。他于廊下的条凳上坐定,听游人戏耍,解解闷 气。 游人多半成群成对,极少单发。瞪眼望他人扶摇直上,他竟羡慕 不已。摸摸手边的相机,冰冷的一块铁,好生没趣。 雨依然下着,不疾却密密的,铁皮被击得“咚咚”乱响。 他站起,倚着殿门,招呼游人。他说天要黑了,路还长着,朝前 一路上坡,能把脚骨走折。他说洗象池早就满员,满得连猴子都被挤 将出去……游人狐疑地看他,辨他是否初殿的人。小声切磋一阵,骂 着祖先狠狠心,转入殿后上山去了。 他依旧吆着。 有人进殿来。一群男女,年方十七八,兴致甚高,模样也周整。 他心中窃喜。回身,只见你推我攘,终于依次在蒲团上跪下叩拜。和 尚守着佛,怨怨地望着众香客。男女不添香也不随喜,白赚了和尚的 一下下磬。拜一个,哄笑一场,拜完了,打着哈哈出殿上山,把他看 得呆住。 天真黑出来了,游人顿稀。望着望着,竟半晌不闻一声竹杖。他 在条凳上坐定,心也寂了。萤火虫闪过之后,传来喜音。一双年轻男 女跌跌撞撞折入殿堂,和尚着忙迎出,问罢饭问宿,亲自牵入佛座后 的小房,殷殷地提去开水。谁料门已合上,敲开,缝里送出一张手掌, 捏牢暖瓶匆匆勾回,边道谢边又合缝。和尚颇觉没趣,怏怏走开。 他看表,不过五点半光景,心里叹一声,这夜如何熬得。想与和 尚搭话,和尚偏在殿中念开了佛。粗听有声,细听又听不明呜呜些什 么,不免烦躁。 身后又来动静。他心也懒了,不存指望。但见和尚肃衣出迓,不 禁回身望望。 有四人,两大两小。父母正向和尚谦谦问好,娃儿扔了拐,一齐 跌在蒲团上,大叫饿煞。和尚慈悲,上灯下灶。他因无聊,也跟去观 景。片刻,有一盘荤素上桌,娃儿怕累狠了,吃都不香。母亲抚着男 娃儿的脑瓜,父亲搭住女娃儿的肩颈,一声声劝食。 他望得心酸,踱回廊下,依然坐禅。 淫雨霏霏。雨断时,萤火虫一点点透出光明。天黑得老了,雾都 被吃没。琴蛙鼓噪得厉害。 良久。 娃儿蹦出寺门,欢天喜地,不复疲惫状。他牵过男娃的手,细细 问询。男娃也不烦恼,一件件答来,被问窘了,便求姐姐。姐姐读的 四年级,学识颇丰,见生人也不打怯。他益发问得勤了。 他问庙是干啥子用的,竟问得女娃结巴起来。见父与母走近,忙 请教。父说庙是迷信,菩萨是假货,和尚不过如一名看仓库的罢了。 正说,忽一阵阴风,吹得父打一寒噤,便不说了。母催娃儿歇息,说 山风伤人,孩尚小,骨架未撑开,受风则不长。娃儿不愿,双双逃向 寺外,引得父母乱吼。男娃嘻嘻地,正顽,却见灌木上停有小虫,尾 部一明一暗,好生奇怪。伸手捉拿,说是不烫,置于掌中欣赏不已。 女娃羡羡的,要,不给,便自己捉。父母叹一声,踱上前,也七手八 脚地帮着捉了。 他看得出神。 四人大胜而归,一时笑得蛙声也低去。过他身边时,为母的摸摸 女儿的头,朝他和善地笑笑。男娃匀出一只虫,赠他。他默然收下, 置于臂上,听他等离去。 山风呜呜的,吹进庙。长明灯也如萤火虫,闪闪烁烁,香炉后的 佛,面目更不真切。和尚做完功课,款款击了磬,将寺门掩了。 他寂寂地坐着,心却不孤。 雨依旧霏霏。 多时,寺门轻响,女娃悄然而至。 “不睡?" “上厕所呢。” 女娃打亮手电,怯怯地望山下寻。他上前,领到茅房墙外,想走, 被轻轻叫住。 “叔,别走,等我。” 他隔墙等着。声音响过后,女孩出来,手软软地牵他回寺。在门 边道声“再会”,壮壮胆进去了。 他依然坐下,独自听风听雨,直听到发困。看看胳膊,小虫不知 何时已飞去。敲敲腿,直腰站起,心想明日还有三十里山道,便去睡 了。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日 女子 在金顶空等三日,天依旧阴阴的。雾罩住偌大一匹山,气也不透。 雨急一场缓一场地淋下,使卖雨披的娃儿好生开心。 他不甚情愿地下山。山道上,人多。有几拨艳丽妇人摆臀而来, 他竟无寻话的心思。在洗象池吃面,把大牙吃去一角,胸中更忿忿的。 撇下面汤,抹抹干巴的唇,咽一口气,还是下山。 一路绝无景致。鞋在泥汤出入,脚皮鼓胀。竹杖下端早已磨短, 杖头朝四边翻出绒来。背包重重的,坠得肩斜,带连嘴脸一并扯歪。 他望望吁着气上山的男女,心中为其叹息,即便挣扎到顶又有何益, 四周雾围,连是顶不是都不甚分明,更不说云海、日出、佛光。转念 一想,忽然幸灾乐祸,脚下也轻松几分。 爬山爬得心毒。 世上真有怪人,雨里穷开心照相,将路都照断。耐耐性子干等, 却被唤去代劳一番。取景框中一对男女,相依相偎,酸却不酸。他吸 了气,数罢“一、二、三”,按时将胶卷消费了。 一条洋鬼高头大马,雄赳赳跳上山来,嘴中哼唱不三不四的调。 他缓缓地走。他记起笑话一则。笑话说一呆子,雨中行得极慢, 人说他呆,他却看人也呆,前头也是雨,何苦奔命。他觉得呆子呆得 有理。 雨披过小,腰下早被淋透。裤头裹住肥臀,涩涩的,不免尴尬。 朝山下望望,湿湿的一团,人向水里走。 正乱想,雨势渐收,一阵风过,竟吹出一座殿来。他搔搔首,隐 约记起那便是初殿了。 大殿空寂,佛前残香袅袅。他见佛不拜,却唐突地凑近去,辨着 佛像边的墨字。药师? 他觉得出怪。药师也是佛么,也享香火么? 和尚走来。 他向和尚讨了铺,找来木盆,去殿外的黄桶舀了雨水,细细净身。 裤子褪也褪得吃力,出力一绞,多出半盆浊水。脚尖一一发白,皱缩 出肉纹,抚之不去。将背包兜底翻转,杂物散开一床,双手拨出一条 大裆军裤,再寻不着遮体之物。如今也只得将就,舍去裤头,仔细将 扣一一锁住,不教露了拙。 饭罢,回屋找烟。欲躺倒吞云吐雾做成半仙,却不耐烦被单腻得 恶心。紧着眉头出房,在殿中站定,暮色渐远,香烟徐来,心势稍平。 殿里寂寂的,和尚亦不知去踪。他踱到香案前,见一铜磬,古得 有趣。挥指弹去,铿锵有声。他弹得性起,一声叠着一声,硬将殿堂 充盈了。 忽地,似有一女子在暗地窃笑。定睛望望,四下无人,方自嘲见 鬼。再弹,又笑,心便悚然了。笑声浅淡,却划破磬声,将长明灯冲 撞得穷晃。他虽五尺汉子,心尖发毛。 背后有脚声渐近。 他抢进一步后急速转身,却是和尚。 和尚面慈,双颊并无一丝丝横肉,细观之,亦无妖气。他放下心 去,打探笑声出处。和尚说是黄昏时来一女香客而已,住殿后小房, 明日上山的。她独自乐些什么,和尚却不知晓。 他暗笑自己的昏。 和尚嘱他再不可乱击佛磬,造孽的。尘世之中,当以积德为要, 礼佛为念。我佛慈悲,度众生于迷津,永绝虚妄流转,明心见性,圆 成佛道。阿弥陀佛。 他见和尚呆得有趣,心中暗暗笑。怕又造孽,忙支吾几句,返身 出殿。 殿外清凉,山风徐徐,吹尽数日焦躁。 他坐于廊下条凳观景。 景在有无之间。寺前村村的,并无圣碑佛塔嘉木,只见细雨霏霏, 润着半坡草树,喜得琴蛙做起音韵婉转的诗。许久,雨停了,照例有 数枚萤火虫,一唱一和,点出山的深浅。铁皮还在“咚咚”地敲,将 一座山敲得更静。 他吸着气,半闭眼睛,心也洗过似的。 天暗得实在。游人已撇下山道,山道寂寂的。 身旁传来一丝丝笑。他回头,见一女子,身着素裙,姗姗自寺门 出。先露半面,一笑,方移步廊下。暗中看不真脸,一匹乌发却晃得 切实。他想,女子也爱这野景呢。 女子径自走下台阶,顺石板一级级下山,走得极缓。不似等人, 又不似观景,仿佛在哼个小曲,且歌且行,声若游丝,时续时断。他 将她一直望进雾里。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 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长老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摩诃迦旃 延摩诃俱纟希罗离婆多……” 殿里,和尚做起暮时课诵。其音不甚清朗,但悠长绵远,潺潺而 至,听客生一丝忧郁出来。 山道上,空空的,风扫过阶石,穿入路边草丛,吹起团团湿气。 隐隐的寒,浸得人清凉。 他呼一口浊气,再静静吸来。两眼半开半合,似看非看,两耳懈 懈的,似闻不闻。 女子轻轻的笑。 他报以轻笑。 女子在一旁坐下望山,手闲闲地玩着帕子。帕中幽幽的青光,如 眼一开一闭,闪得极静,极神出鬼没。他看看帕子,瞅瞅她,又去望 野山。野山横卧着,隐隐绰绰,觑不真切。望得心也雾雾的。 女子玩着帕子望景。 "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 他伸去掌,要了帕子。女子无言看他粗手纤细地解帕,终于亮出 那头小虫。虫乖,并不飞去,只灼灼地放光,将一只帕子照得雪映一 般。 女子对虫一笑,笑得虫益发光明。 " 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 女子轻嘘一口气,扑着小虫,虫知趣飞去。 他看看女子,看得心静,遂将女子左手捉定。隔一层帕子,依然 觉到清洁生凉。腕色极白,与素裙融作一体,令人不忍轻薄。 "铛,铛,铛,铛——” 寺里逸出晚钟。 他复又看山看树看道,默然不语,也不想,万虑俱断,竟不觉身 为己有。 女子的手蛰伏着,一丝丝不动。 雨丝又卷卷的了,将山也隐去,树也隐去,虫也隐去。蛙声欢欢 的,叫出一天一地的清明。 两人呆坐着竞痴,坐得山也痴了。 女子的手良久才温温的。痴到无以再痴时,竟将手慢慢抽出,说 一声: “该睡呢。” 寺门轻移,女子径去睡了。 他拾起青砖上的帕子,拂一拂尘,依旧置于条凳,指尖轻轻点着。 耳听缓缓的风,不知又独坐了许久。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四日 道人 紧赶慢赶,依然迟了。下山的道上游人渐稀,鸦却多了几头,拉 着翅膀斜飞,聒噪得凶。上山时曾见得一匹松鼠,生得精灵无比,令 人怜爱,满想下山也见上一见,譬如会会老友,谁知再寻不着。那日 头歪倚在柏枝上,一层层下坠,愈坠愈近猴臀之色,俗到不堪。 风也作出响动来了。 道上绝少行客。若有,恰如黄狼般窜得飞快,唯恐不巴村店。 依然三步一杖,点得青石笃笃的。他虽急却不悔,能亲睹宝光, 此生幸矣。望着云中竟有自己,自己竟有光环,此滋味实在妙得非常。 虽未跨步走出舍身岩,心却去了。 佛光闪闪,闪出一派惊喜,一派静默。 他情知佛光者乃大气折射也,其成因物理科学早已廓清,却不免 依旧迷迷的。并非迷佛,此生罪孽深重,虽佛不见外,己心已倦,遂 无意令佛作难。 他说不出迷点什么。 直迷得下山道上脑壳还晕晕的。 天未黑尽,月亮倒上来了,白得极惨。云雾被风驱来缠山,缠得 山不断路断。月边添有云丝相伴,月渐移入网,月白云白,唆得山也 生白。 他紧紧慢慢地行路,行得腿贼酸,行得汗促气逆。转念一想,横 竖是黑了,不如学呆,宽宽地行。念一转,劲便撤了,当路坐死,于 背包寻出几枚鸡子,青石上敲敲,剥出一团嫩白,丢入口中,避开那 厢朽牙款款地嚼。嚼作泥,对上壶嘴,仰起脖颈,尽数冲下。 食毕思色,忽然记起《聊斋》。那狐精化作丽人,专于荒野中宛 转娇啼,动辄曲就,深得人意。即便夜叉,貌虽不伦,然颇实惠。情 知此乃异史氏作剧,以假迷真,蛊惑色情,心中依然羡羡的,恨不一 遇。 且忆且羡,坐有两支烟工夫,方才推开石板,孤孤地继续行路。 月光如水,照得人湿淋淋如落汤的鸡,恹恹的。他将包右肩换到 左肩,又改作手提,一晃一悠蹭下山去。 远远传来初殿的钟。 果然,到得初殿寺门已闭。 松开包,扔去拐,踱上前举臂轻扣。 "笃。笃笃笃笃。笃。” 半晌没有应声。加力又扣,门声在殿内悠悠的,久久散去,然无 回应。心中作恶,欲拳打脚踢,闹得僧也不宁,佛也不宁,又恐落到 鲁智深的下场,杀出一伙贼僧玩命,吃他不住。罢了罢了。 幸喜寺外有松木条凳一张,窄而长,且卧他一卧再作道理。 直直地卧将下去,连筋带骨一并松开,果然快活得非常。他不禁 腿儿癫癫地哼起小曲。睡了半晌,人却不困。歇够了,站起紧了腰, 踱向黄桶。捧水洗面,又吸进半口,用力漱去牙缝中蛋泥,顿觉清爽 许多,小曲便益发朗润。 月在行。月行得极快,将云儿轻巧甩脱。月孤孤地独行。 向下走了十数步,估想不碍事了,于路心站定,稍一摸索便冲寺 门撒起尿来。心想,野猴尿得,人尿不得? 想想十余年前,自己若小 猴子一只,每逢攀上峰去,不计高矮均撒尿一场,以示征服。而今人 也大了,岭上眼也密了,红男绿女,风化得紧,叫人暗暗技痒。今夜 好歹演上一演,快活得很。 山又黑又白,把人看得糊涂。于极遥远处传来山泉呜咽,乍听像 是狗泣,细听又如私语。殿顶承着夜露,半日滚下一珠,敲在铁皮上 极见精神地一响。空山无人,他捏了把响指,却将自己唬了。 他想,百年千年前,也有月夜。若一书生赶考经此,所见想必也 是这般景致。若李太白上山夜宿,想必所见不过尔尔,至多添一盏水 酒罢了。如此一想,竟快活起来,摇动水壶,以水当酒,饮中颇得酒 趣。 他将水朝廊下洒了一洒,算作祭鬼。从有峨眉至今,山鬼可谓多 矣,风清月冷,祭上一祭,便尽了远客之道了。 他反身而起,复又扣门,声声如敲木鱼。扣得指酸,倾耳寂听, 声息俱冥,甚无意趣。 偏偏记着那诗,曰“僧敲月下门”。书上直赞那“敲”字,道是 声震千载,恁地出神。读来何其雅,敲去不过如此,可见书也坑人。 今宵只能充个孤鬼是了。 他荡入林中,去嗅木香。轻抚古木,但觉指尖十分阴爽。多少年 前,草木想必葱茏,野山之中,道人辟出新庐,煞是不易,看客攀援 朝佛,心志弥坚,令俗人叹息复叹息。 他傍树而坐,见一青石突兀林间,心中喜爱,以手拍之。青石岿 然不动。遥想盘古氏开天辟地之时,何等壮观,此石不堪补天,莫非 女娲弃之,不堪成玉,复遭曹雪芹弃,终于无所事事,枯守岁月。岁 月悠悠,古人均已作古,此石却不老不死,真所谓顽石了。人不如树, 树不如石,而石不如天,天不如佛。但佛又不如人远矣。自有佛,人 造人毁,永无休宁。生生死死,佛堕入有无之间,盛衰莫测,好生凄 凄。 山忽黑忽白。月朦朦的。 正乱想,小风送来“笃笃”的脚声,由远及近,一声脆似一声。 他心中欢喜,想,来头鬼才得趣,邀其小坐,攀谈攀谈。若谈得投机, 则向其索名片一叶,以便日后虚席促膝。正想,鬼已近,回首望望, 却是个老道,鹤发童颜,背一篓,步履轻捷,道袍飘逸,转眼已到跟 前。忙站起,谦恭地问: “道长,夜已深,还下山?" 道人一笑,笑得有阴有阳。 “天黑黑的哩。” “不妨事。” 道人解下竹篓。他一旁瞅着,猜想将捡出支松明,火光熊熊地擎 着下山,硬是好看。谁料竟是电棒,老道甩一甩,扔出一柱黄哈哈的 光,背上篓,飘去了。 他看得败兴。 直等老道行远,他才懊恼未与道人一伙下山。月下,与老道为伍, 也好攀谈一场。天地昏昏,方便中乘势问询房中之术,如蒙点拨,则 终生受用,不亦悦乎。不知那道人肯也不肯。无奈此道已杳,悔之不 及。 自见了佛光,心里恍惚,莫非被迷了心窍。露宿山野,诚非善举。 正惶惶然,忽然记起气功。上山数日,贪玩得紧,未曾操演半遍,实 在该死。遂就着月光,在廊下默诵功法,站起桩来。 “悬头顶……柱舌……坠脊……含胸……松肩……坠肘……松腕…… 舒指……松腰……松胯……垂尾闾……” 他两脚成后八字,与肩等宽,两手自然下垂,松静站立,心澄目 洁,双目平视……垂帘…… “似坐非坐,似尿非尿,似便非便,似笑非笑……” 他微曲手指,捧气似球,缓缓而起,贯入天目。那积万千年之天 气地气,涌入眉间。张臂扩胸,将气外导内行至下丹田,分手抱球, 外推内收……意守…… 渐入静。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四日 全篇改于一九八五年六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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