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陈染





19 零女士的诞生

  “一个人凭良心行事的能力,取决于她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她自己社会的局限,而成为一个世界公民……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要有勇气说一个‘不’字,有勇气拒不服从强权的命令,拒不服从公共舆论的命令……”

  1990年初秋,我母亲由于左心功能不全而诱发急性心力衰竭,在一个夜晚的睡梦中悄然“死去”。

  这个“死去”,我所以带引号,是因为那只是医生和身边的人说她去世了。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母亲的睡相格外安详,仿佛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也许她正梦见自己偶然地走在P城的一条宽展的柏油马路上。我知道,自从母亲生病以后,由于窒息感,她格外喜欢开阔的景致,喜欢葱郁的树木和茂盛的野草,P城街道的恢宏气魄符合了她理想中街道的模样。我想象她也许在这个夜晚的睡梦中,正在用一种不再年轻了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她生活了五十余年的城市,热望地看着路边每—棵老树、一个旧式的门洞甚至倒伏路边的一块洗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她细细地观望着所经之处的每一扇墙壁,探寻它被雨水和风沙冲刷出来的斑痕纹路,那细微裂碎里边仿佛都潜藏着她一逝不返的年轻时代的秘密。她的眼神如同一双手臂,爱抚地摩挲着一掠而过的街道风景,好像时光倒流了,她深陷的眼窝里散射出欣慰的光芒。

  她最后的睡态,使我至今不承认她已经死去。

  同时,我也开始在心里悄悄拥有了一个秘密:我母亲其实并没有离开我,她不过是因为窒息,内脏慢慢失去了活力,也许像不透风的零件那样,长了虫子,她便把她的躯体给扔掉了,转换成了一个隐形人。她不过是在和世人开玩笑。

  可是,医生和我身边的人毫无幽默感,一致以为她是真的死去了,连我学院里的教授也愚蠢地信以为真,还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把我送到了医院医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开头提到的那个心理医生祁骆的)。学院并以此为借口,勒令我休学。

  我在心里暗暗地反复分析了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关键是我至今没能说出洞穿我的左小腿的那一颗子弹的颜色,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子弹的两种颜色标志着两种不同的性质。这涉及到我的其他问题。

  可是我没有找到那一颗子弹。我是很偶然撞上那一枪的。我怎么能回答呢?

  记得当时,我把这个揣测偷偷告诉了祁骆医生,结果我看见他在我的病历纸页上写:思维逻辑性障碍,象征性思维,联想过程分裂。

  我把他当成朋友,可是我发现他并没有站在我一边。

  后来,我对他便不怎么说实话了。但是,他依然热衷于帮助我。我经常对他说瞎话,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可这并没有妨碍他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他经常借些精神医学方面的书给我看。这方面的知识,对于后来我逐步地认识和调整自己,的确起了很大的帮助。

  开始时,我坚持对身边所有的人说,“我母亲其实没有死去,她在和我们大家开玩笑。”

  但是,所有的人(除了祁骆)听了我的话,都疑惑地看看我,然后就开始回避我,像是很害怕见到我的样子。

  后来我吸取教训,什么都不再说了。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看到的是伪现实。

  我回家照了照镜子,寻找人们避开我的原因。我发现我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连眼睛都没有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哭过。

  为什么要哭呢?我坚信我的母亲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已经死去。

  母亲的躯体消失后,她房间里一切流动的声音,比如挂钟的滴塔声、水管里的流水声,都似乎死去了。

  可是,她的衣服依然活着,我坚信这一点。

  我常常敲敲她的房门,然后用钥匙自己打开门,说一声“妈妈,睡觉了吗?”就走进来。然后,我便长时间地与她的衣服交谈。它们的确是活的,因为我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她的衣服对我说话。

  有一天,我傍晚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遇见一个长得很像禾的女孩儿,她正在一棵槐树的树荫底下观望那些路灯下晃动婆娑的叶影。她看了很长时间那些乌云般流动的影子,我在一边看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过去问她,“你在看什么?”

  我当然并不关心她到底在看什么,我只是想离她近些,看看她的脸孔。

  她指着街灯下柏油路边斑驳的叶影说,“你看,这些树叶在晃动,是不是正在地震呢?”

  我说,“不会,否则你也会感觉到摇晃震颤的。那是风。”

  女孩儿说,“你看,树干也在晃呢。”

  我躲开树影,抬头望了望那树干,果然它在微微摇晃,静谧地摇晃。我伸出了一只手,以证实这是真的。那些树影仿佛是一头巨大绵长的头发,在微风中舞动,树根像一个纽扣系住了它。

  我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我并不感兴趣是否地震的问题,地震比起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心里的震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说,“你怎么会有兴趣这么长时间观察路灯下的树影呢?这多无聊。”

  女孩儿说,“还有什么有聊呢?”

  我说,“我不知道。”

  母亲消失之后,我曾在黄昏时候,长时间观察过阳光是怎样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缩的,我还侦察过一只老鼠在一天里的隐蔽行踪;观察过冬天的脚步是怎样首先降临到我的手指尖,然后才蔓延到我的全身的。这种观察的习惯,是在后来我的亲密朋友全都离开了我之后开始的。

  所以这会儿,我十分理解她。

  地上那些摇晃的树影,忽然使我产生了自己的躯体与周围环境不真实的疏离感,仿佛我与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缝隙,好似放置了一个玻璃屏幕,透过这屏幕一切都虚无飘渺起来。

  有一瞬间,我的脑子也变得不是我自己的了,站立在那里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个叫做“零女士”的人。

  这种异样感,大约持续了几分钟才消失。

  然后,我渐渐看清楚了这女孩儿的脸孔。她长得并不特别像禾,只是远处的轮廓有点像而已。

  我转身离开了。

  “再见。”我说。

  晚上,当我在母亲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柜,告诉了那些衣服这件事。

  母亲的衣服说:“这女孩儿一定很孤独。”

  非常奇妙,那语声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

  另外一次,也是黄昏时候,我在街头路边漫不经心地散步,一缕黯淡的夕阳红透过渐渐稀疏的树木枝叶,斜射到熙来攘往的人群脸孔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秋日的馥郁芬芳。路边的商店都关了门,仿佛所有的灵魂都漂泊在大街上。一辆辆穿梭不息的小汽车闪电般地从我的眼前飞驰而过。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想扑到马路中央急驶的汽车轮胎底下去,我抑制不住地感到这是—种“投胎”,可以再生。

  正在这时,一个英俊的男子走过来。打断了我的联想。

  他说,“送给你两张票。”

  我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说,“什么票?”

  “是迪厅的舞票。”他说。

  我说,“为什么要送我?”

  他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真是奇怪啊!

  晚上,我来到母亲房间,我听到空气中她的声音在说,“不要去那个迪厅跳舞,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也可能是一个阳谋。”

  我感到恐惧,为什么有人要加害于我呢?

  后来,有人为了制止我与母亲的衣物交谈——这个“不正当的行为”(他们称之为不正当的行为),也为了我的生活,他们帮我把母亲那套房子给卖了。

  我依靠这笔钱而生活。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的交谈继续下去。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以默念的方式听到自己的思想,脑子里经常有声音在对话,其内容正是我所想但还未说出口的。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沙发上正准备看书,房间里空荡荡的,屋顶处有一只小蜘蛛,我观察了它一阵,琢磨不出它整天躲在那里做什么。窗外细细绵绵的雨雾吹拂到纱帘上,我注意到雨丝慢慢凝结起来形成了雨珠,如同一只只湿漉漉的鸟栖落到我的纱帘上。

  这时候我听到有语声,仿佛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无形的舌头在说,“看书,看书”于是我便埋头看起书来。

  记得当时我看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这篇小说我以前是看过的,是写一个人变成了一只大虫子的事。但不知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达到这会儿我对于作者所产生的如此深刻的共鸣。我兴奋异常,坐立不安。

  看着看着,不知是书里的内容传染了我,还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身体内部有某种牵拉、撕扯、流动、游走或者是虫爬的感觉,但我又弄不清这感觉到底是什么,具体的部位在哪儿。我十分烦躁。后来,我终于想出来,那可能是许许多多的虫子似的黑字在我的血液里爬行穿梭。

  于是,我拿出纸张和笔,打算把血液里那些小虫子似的黑字写出来。

  从此,我开始了不停地写字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一发而不可收。

  当时,我写了一个与卡夫卡不同的另外的故事:“一个人是如何变成一本书的。”

  我先是从进化论写起:

  据说,我们人类是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认为人是不可以吃猪、牛、羊肉的;而动物又是从植物进化而未的,所以人类也是不可以吃蔬菜的;蔬菜是从地里生长出来的,所以我们人类是不可以站立在地上的……

  若按照这一进化理论,我们的脚就必须总扛在肩上,人类是无法生存下来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谬论。我以为,人类的进化是由于不断地往前走路而形成的,每向前走一万公里路,就会进化一步;每向前走完一只钟表的寿命,人类历史就会进化到一个新的阶段。

  然后,我画了一张大地分子图。

  自从文化进入了人类历史之后,空气般的文字语玛如同汪洋大海将我们吞噬,每一天都渗透到我们的呼吸里,蚂蚁一样爬满我们的骨缝。关于“蚂蚁”是如何用“啃骨头”的精神,把一个人变成一本书的,又有看一个复杂的源远流长的演变过程……

  我脑子里思想云集,强制性地大量涌现毫无系统的内容,由东到西,由张三到李四,杂乱多变。一件事刚想一点,又转向了另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个知不觉中,纸页上已经又留十了几行字迹:

  姓什么?我姓倪,像是一个人其实是几个人。老地方。一只脚往不同方向奔跑。另一只耳朵在花园里寻找,敲击声。我唯一的情人。潜隐记忆虚构症。各地方。好家伙,All right。老谋深算。机关枪。多吃点。啊呀,Yes,轰隆隆……喀啦

  我的手指也许是过于用力,僵紧得发酸,不得不停下来甩了甩手腕。

  待我返回头重新再看这几行字迹时,忽然发现,我一点都不明白了。

  写了一会儿,我觉得累了,我的余光落到书桌上的一只玻璃杯,杯子里正向外散发出一股草地上鲜红的野草莓的芳香。我感到非常口渴,就站起来冲了一杯茶水。然后坐回到沙发里,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人正在与我相对而坐,凝视着我。

  我刚要喝茶水。就听到耳边有语声小声说,“喝水吧,喝水。”真是奇怪啊。

  下开了雨,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关窗子,看到户外的空气中堆满了浓浓的银灰色雨雾。密集的雨脚把水汽压缩得紧紧的,整个城市像一个空洞的残骸。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里全都浸染了我的思想,它伏在每一滴小雨珠后边,我凝视雨雾的目光与那思想撞击到—起,仿佛重温往昔一样。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拒绝回想一切往事。然后,我跑到卫生间用厕所,当我拉水箱时,在轰轰隆隆的流水中夹杂着—个古怪的声音,“查拉图斯拉如是说!查拉图斯拉如是说!”

  我吓坏了,逃出了卫生间。

  可是,我重重的脚步声里,又发出了“挺位,挺住!”的叫声。那声音追逐着我的脚,并先于我的脚步走进我的房间,旋转着膨胀出很响的回声,像砖头掉落到地上,令我无法忍受。

  完了!我被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瘫在了沙发上。

  为了逃避恐惧,我在接下来的一段混乱的日子里,开始了在纸页上乱写乱画的行为,喷“珠”吐“玉”般地倾泻出大量的宇码,我不吃不喝,只是疯狂地写字,文字越堆积越多:

  迷途的羔革:

  《圣经》说,上帝是“牧人”,人群是“迷途的羔羊”。不知所归,这是人类的悲剧所在。我以为,人群渴望与上帝平起平坐追求平等交流,是幼稚可笑的想法。因为他们不平等,交流是不可能成立的,不然外星人为什么不和我们人类交谈呢我们人类又为什么不和蚂蚁交谈呢?因为不是在同一个等量级上。在主从关系上,这种交流虽然在形式上也是双向的,但内容在本质上却是完全的不同。这时候“牧人”对“羔羊”的关注,与“羔羊”对“牧人”的期待是完全不同的,“牧人”关心的问题主要是羊肉、羊毛的质量,繁殖情况如何,长膘速度以及自然环境等等。而“羔羊”所期待的是能得到什么样的饲料,羊圈能否御寒,鞭子会不会抽它等等。假如“牧人”饲养的“羊”不乖乖地在自己应该呆的圈内或棚内,而是擅自跑到“牧人”的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试图交流什么思想,那自然是触犯了天条,遭到处置……关于零女士:

  就是“没有了我”。你要我说清什么是“没有了我”。一股冷风从我的额头吹进了我的脑子,我的头发被分开成三瓣,披散下来,直直的,粼粼闪耀的绸缎。这三瓣分别代表着我的三股思维,左边的一股是我不愿意的,它违背我的意愿;中间的一股摸棱两可,似是而非;右边的一股是我的愿望。站立在镜子前,看到我的头顶舞动着黑翅膀,是夏天六月的颜色,翅膀忽然断裂,鸟却从我的头顶飞过,只剩下一堆羽毛密集地堆在我的头顶,一天比一天变得暗淡和阴冷,好像在腐烂。

  我醒来发现脑袋里是空的了。遍体散发出欲言又止的不安。害怕害怕。我要回家,回到老地方。房门紧闭,玻璃围拢起来的弃园。她不见了,被装在一只椭圆形的木匣子里,她的两条腿长在木匣子上晃晃悠悠站立,毫无表情,她是一张死人的脸孔。棺材自己走路,来到我跟前,我不知所措。花圈是假花做的,潜藏着秘密。

  总是陌生人走上来拉我的手,给我一个什么机密的暗示,用光辐射提示出“细菌工厂”的存在。我听到了“核放射堆”发出的咝咝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故意地兜圈子,绕来绕去我发现这个城市其实不是我的家,广场不见了,连栏杆生锈的窗子也不见了。那一条亲吻过我的脚的斜坡窄巷长满了荒草和青苔弯弯曲曲,没有了回应。

  所有的熟人都是扮装而成的,并不是真的……

  我没有了……我消失了……

  我叫零女士。

  《新皇帝新衣》漫画旁注:

  问:“喂,这幅漫画怎么只空有一张白纸呢?”

  答:“难道你看不见吗?”

  问:“新衣在哪里啊?”

  答:“皇帝已经穿在身上了。”

  问:“那么,皇帝在哪里?”

  答:“皇帝穿上新衣服出去了。”

  问:“喔,原来如此。我真笨!”

  答:“所以,我是个最棒的画家。”

  为大师之道之一种:

  你是一个女人,相当妩媚的XX染色体,年轻又性感,令人头晕。你看见了办公桌上那枚性别属于XY染色体的印章,以及正襟危坐在印章后边的那个人,那个战略家、谋划家、大屎(“屎”为笔误,应为大“师”),他的手掌就是大红色的权力。你按了生锈的门铃通报,毫无回声。里边故意忙碌着琐碎无聊之事,手里堆积着许许多多字码,每一个落到纸页上的字码信号,全都是XY染色体,而XX染色体对于他则是一种细菌一种魔鬼。有关XX染色体只是私下秘密的向往。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落在纸页上的。XX染色体令他避之唯恐不及。你向里边迈步靠近,他立刻退却蜷缩到墙角,战战兢兢捂紧他的帽子,帽子帽子……帽子啊!他喊,好像你的靠近必定使他的帽子不翼而飞……金钱的来源:

  他必须不停地去撒尿,每—分钟就去一次卫生间。马不停蹄地往返于水的进入与排出之间。每一次都是一场庄严的期待和奋斗。尿不出来,拼命用力,哪怕只尿出一滴,水液在血管里毫无浓度地倘样。他想象精子正在膀胱里漫游,如同小鱼一样喧闹。不停地去撒尿,就不断地会有精子排出,粼粼闪烁在马桶里。精子即金子……所以他必须不停地去撒尿……

  人类花园中人造的“你我关系”:

  “我对你这样”是为了以后“你对我这样”,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你我”关系。固然一个人的情形往往是由另一个人的情形构成的,“我”是不能完全自主的,“我”的人生愉快很多时候是“你”赠送的礼物,“我”的存在都是来自于“你”。但是,我依然坚持“我”和“你”只有在排除一切目的的关系中,才是真正的关系。多元的世界已经抹杀了纯朴的“你”和“我”的定位,“你”与“我”已失去了生命的导向。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不是我而“你”已不是你,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被扮装了。“我”是—个假装的我。人类花园里正在盛开着化装舞会……

20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我需要安静,直到第二次死亡。

  后来发生的事情扭曲了我的记忆,或者说我的记忆扭曲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总之,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混乱的麻团,是镜中之镜,画中之画,时间在这个迷宫里穿梭。

  这一段糟糕的经历,使我产生了一种倒置的感觉。好比我去电影院看电影,本来应该是我坐在剧场黑压压的观众席里边观看电影里虚构的故事,可是,却意外地发生了相反的情形,电影里那些虚构的故事人物一个个心怀叵测地观看着人群里的我,我的内心不断地被那些虚构的人物所窥视、觊觎,我在黑暗中却如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碎了我往日思维中所有的秩序……

  我被送往了一家医院。

  我曾在病房里望着屋顶整夜不眠,用力回忆什么,眺望过去的影子,哪怕是捕捉到一星一点零零琐琐的痕迹也好。但它如同遥远的未来一样,好像从未发生过,一片空白。

  直到1992年的春天,我从祁骆的医院神志清楚地回到自己的家中,才看到了真正的现实:我亲爱的母亲还有禾都已不在人世了。我的朋友尹楠也永远地离开了我。

  房间里昏暗静谧,尘埃遍布,毫无生气。

  往昔我如此熟悉的家已经不认识了我,好像来了一个新主人。尽管我做出一副心境坦然的老朋友的模样,它依然显得有些羞涩不安、一声不响。

  我知道,自从我离开这个家之后,这个家里的时间就停滞了。

  我轻手轻脚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我回来了!我很难过,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你的时候,我也离开了你。但是,我是不得已被人送走的。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阳光明媚,嫩嫩的绿树枝在我的窗的左右摇摆,心事重重又无可奈何地摇头。近处,是重重叠叠的楼群屋舍,窗帘徐徐荡漾。如同一张张活动的彩色照片遮挡住户外的一切悲哀;远处,是冷漠而笔直的公路,像—只贪婪的手臂,伸向楼群后边早春的群山和无边无际的蓝天。群山之上暗淡的杉树、挺拔的白杨以及姹紫嫣红的丁香,都在小风里挥舞着嫩绿的翅膀,给灰色的云朵和含情脉脉的薄雾镶上了—簇簇花团,暖融融的连成一片。斜阳疲倦地枕在树叶上安歇地睡觉。的确是初春季节了。

  我转回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真是不敢相信,时光如此真实地流淌过去了,而我却如同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后什么也没记住。

  从邻居家的窗子里飘出来—缕若有若无的乐声,是一个女人低低地在吟唱。以前,禾也会唱这首歌:

  推开灰色的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请为我打开这扇门吧我含泪敲着的门
  时间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我关上了窗子,我一点也不想再听到这首歌,它随着医院里那些无数多白色、粉红色和蓝色的药片在我身体里的溶化,一切悲痛和绝望已经从我的肺腑以及骨头里清除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对这次突发性的“白日梦”做了深入的思考。

  我所以称那段时间为“白日梦”。是因为我的白天的确基本上是在梦中。我如同一个婴儿一样需要无尽无休的睡眠。这种神经性的想睡觉的感觉,一般的人可能以为,这种症状是由于正常的身体疲劳所引起的生理需要。其实,这只是一种生物学上的解释。

  如果我跳出我自己,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从心理学和哲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嗜睡实际上是为了抑制、缓解诸如恐惧、绝望和痛苦等等因素而引起的。正如同一个失败男人的强烈的性欲。作为一个没有成就的人,比起—个获取了极大事业成就和功名的人,更容易有一种强烈的需要,以获取安全感,既向自己证明他的能力和价值,也向别人证明他的强大,他要在性行为能力上压倒别人,使自己处于优越的地位。

  经过反复的思考,我认为我想明白了许多问题,找到了部分答案。

  但是,我目前还不想把它告诉谁。

  我能够说出的只是: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突发”,而是渐渐形成的,就像夜晚的降临,不是一下子就放下漆黑的帐幕,天是一点点黑暗下来的。

  同时,我还有一个发现,一个人身处在一个破碎的外部世界中,如果她不能及时地调整内在的和谐与完整,她就会和外部世界一同走向崩溃,她自己也会支离破碎。每一种精神症状,都是人体内在的现实与外部的现实发生强烈冲突的产物,就像生理疾病的症状一样,都表现了健康人格抵抗损害健康人格的影响的斗争。

  我随手翻弄离开家里之前,留在写字台上那几页稿纸上边混乱的字迹,有些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是,我依然可以猜着看。

  我预感,这一份材料由于所处的时间年份的缘故,它将成为一份弥足珍贵的手迹。我由此想到,我应该把我个人的历史记录下来,这个个体的奇特性将成为人类所有的特性中的一种,这个个体的人格是由对所有人都共同存在的独特性所决定的。虽然人是孤立的,她是一个唯一的实体,她的经历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但是,她决不可能与她的同伴毫不相联。她的生存必定与她在同一背景中的所有的人休戚相关。所以,她既是独特的个案,又是人类全部特征的代表。这一发现,使我坚定了研究这一份资料的决心。

  一天下午,我正靠在沙发上翻着这些资料,昏昏沉沉地就裹在毛毯中睡着了。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我穿过门厅,趿着拖鞋,走过去打开门。是祁骆来了。我十分高兴。

  祁骆说,“送给你一样东西。”

  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大信封口袋,不知道里边会是什么。

  祁骆说,“你不是总问我你生病的情况吗?你不是要通过个人的案例研究时间流动的痕迹吗?作为医生,我是不可以把这个带给你的。但你是一个特殊的人,不是一个什么病人,起码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病人,所以我把它带给你。你可以好好回忆和了解,完成你的研究。”

  我展开里边的一摞散发着来苏气味的纸页,看到上边记载着我前一时期的全部情况:

  倪拗拗病历:

  (l)一般资料:

  姓名:倪拗拗

  性别:女

  婚姻:未婚

  民族:汉族

  籍贯:中国P城

  宗教信仰:无

  文化程度:大学

  现在住址:中国P城××路二号楼l105号

  入院日期:1991年×月×日

  病历采取日期:1991年×月×日

  病历报告人:余水(病人邻居),可靠。童丽(大学同桌),可靠。倪文(病人之父),尚可靠。

  (2)主诉:

  几个月来无法自控地写字和绘画。听到有声音与她说话,交谈。并企图自杀。

  (3)家族史:

  病人伯父四十岁精神失常,表现为不敢出门,怕被逮捕,怕见人,生活懒散消极。常自言自语。未经诊治,于五年后自缢死去。在其父母两系三代其他成员中,没有精神病、白痴、癫痫、自杀、酗酒、怪异性格及不良嗜好者。

  (4)个人史:

  母孕期生理情况正常,但因在孕期被打成走资派批斗,心理压抑、紧张。虽然足月顺产,但病人幼年体弱。发育正常,一岁开始走路,一岁半开始说话(爱好自我交谈,幼年时曾给自己的胳臂和腿分别起名为“是小姐”和“不小姐”,与之常谈)。六岁上小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然后连续正常升入中学和大学,学习成绩优良。

  14岁月经初潮,不规则,(4—6天/28—35天)。

  病人出生于干部家庭,为独生女。父母关系紧张,忙于工作,家庭气氛冷漠。病人自幼性格沉默、思维奇特、令人吃惊。常发生不自主的怪异行力,曾用剪刀剪碎父亲的新裤子。与同学、老师关系相处不好,喜独处,不愿与外人交往。好幻想,自述曾看见街上的人群忽然全都变成了狼群,病人被狼群所包围。有时喜绘画。幼年沉默寡言、与—年长女邻居亲密暖昧。长大后依然不易合群,对大学住宿感到不习惯,难以适应,故每天回家。少有知己之交。优柔寡断,想好一个决定,然后又推翻,颠来倒去。喜欢走路,认为是自我的进化论,并坚持说,她是用实际行动推翻了达尔文的进化论。

  (5)既往史:

  三岁患麻疹合并肺炎,此后身体较瘦弱。无癫痫、结核、外伤、中毒及其他传染病史。

  (6)现病史:

  起病可能的诱因是病人的亲人友人连续离她而去,病人不肯接受事实。在此之前没有明显的异常。近一时期以来,病人失眠,食量少,发呆、冷漠、无故不理人。无法去学校上课。不能自制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思维不连贯,跳跃而迅速。诉说有仪器控制她,如“核原子堆”。还有声音与之对话。诉说自己以及别人都是替代的。夜间兴奋无法入睡。不主动吃饭。

  躯体检查:未见阳性体征。

  PE:神经系统检查不合作。T37.心肝肺肾无阳性体征。

  ME:神清。定向力不完整。

  (7)表现:

  否认自己有病。被迫送人医院。外观衣着不整,身体瘦弱。饮食不主动,日常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夜间兴奋不眠。拒绝检查,常把药扔掉,对护理有时合作。不同周围病人接触。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在病房独处.有时自语说周围都是敌人。

  (8)认识过程:兴奋时言语零乱,如说“我为什么在天文馆里?”“我死了好,假文明。”认为自己的一只手完全被外力所控制着。问:“哪只手。”回答说:“右手。”并自称身体被包紧了。

  记忆力不完整,说自己叫做“零女士”。

  (9)智能:

  能解释阳奉阴违、黄梁美梦、临渴掘井、跪着造反的意思。能说出“生来耳聋的人为什么不会说话”,“胶鞋底是什么道理总要凸凹不平”,“冰为什么浮在水面上”以及“火车为什么不能在大街上行驶”等等。能准确区分“谦虚与自卑”、“幻想与理想”、“尊敬与奉承”、“活泼与轻浮”等等字词的含义。明晰“披着狼皮的羊”和“被着羊皮的狼”的完全不同的引申意,并拿出一只里边是羊毛、外边是狼毛的毛笔举例,说它是一只被着狼皮的羊,具有幽默感。但病人对数字反应迟钝,心算一百减七连续递减,答案不正确。无法算出“买三张八分的邮票。给一元钱应该找多少”。

  (10)情感过程:

  大部分时间独自沉思默想.对周围漠不关心,不理睬别人。对医生问话也有时不回答。

  (ll)意志和行为:

  一般生活懒散,常卧床不起,不主动与人接触,自理差。偶见本能活动增强,有一次忽然抱住一位男医生,说,“尹楠,我们结婚吧。”(尹楠是病人的一个男友的名字)。对忽然来探望的父亲,表示不认识,并说“别控制我了,别控制我了。”此外,无任何要求。

  首次住院,轻型护理。

医生签字:祁骆

  我开始潜心研究这一份资料,并开始对每一条做深入的探索,逐一做大量的笔记。

  有一天,我想起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心里急躁起来。我开始以倒记时的方法计算着日子。

  这时已是1992年的春天,到1999年还有七年时间,“七”是一个我比较喜欢的数字,我最喜爱的数字是“九”。这倒没有什么。我计算了一下,七年是二千五百五十五天,是六万一千三百二十小时,我必须在死前把有些问题整理清楚。

  我感到了时间的紧迫和压力。不知道是否有捷径可走。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十分正常的梦。

  梦中的人物是当下的我,可是时间却退回到早年我与母亲还有我的父亲一同生活的时光。发生在那个幼年的我家门前有着一棵巨大枣树的四合院里,湿淋淋的地上落满被风抽打下来的绿油油的树叶。绵长的枝桠从院子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它像一只世界上伸得最长的手臂,牢牢地抓在墙院的围墙上。地上还有小猪一样饱满的甜枣。

  那一只我童年时期所憎恨的投机主义的猫咪也出现了,它肥头大耳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背景完全是童年时候。

  我梦见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准备去一个陌生的宫殿,这个宫殿金壁辉煌,谁都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而且我还不识路,我从地图上查到那个地方非常遥远。这时,那一只投机主义的猫咪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它告诉我一条小路,它说这条小路可以超近,比正当的路线节省力气和时间。由于我对于它的不信任,我便打了个电话给那个宫殿询问。那里回答我说。超近的小路是可以到达这个宫殿的,但是当你到达这个宫殿的时候,这个宫殿就不再是原来的这个宫殿了。

  醒来后,我发现,这完全是一个象征性的梦。它的象征性自然是无须解释的。

  我也由此认定。这个世界没什么近道可走。于是,我开始了老老实实的案头工作。

  多么奇怪,当我感到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末日的时候,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十分勤奋地工作了一年多时光,每日都用大部分时光回忆和记载个人的历史,或者沉思默想。大概是这个家里的生气和鲜活的东西太少了,我自己仿佛也受了传染,周身的血液似乎凝滞了。甚至,我发现我的月经周期开始混乱起来,派环周期越来越慢。不断地往后拖延。

  开始时,我并没有把这一问题放在心上。后来,我想起了这个问题可能同精神疾病一样,我的身体内部正在向我发出信号,它正在做着一种抵制损害健康的斗争。于是,我主动去找了祁骆医生。

  这时候,我和祁骆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真正的朋友关系,而不再是“朋友”这一“说法”掩益下的医生与病人的关系。

  祁骆给了我一小瓶学名为“复方左旋甲基炔诺酮滴丸”,即避孕药。

  “开什么玩笑?”我冲他说,“我整天守身如玉地睡空房,居然要吃避孕药?”

  祁骆笑,“这你就不懂了,这个药除了能够抑制卵巢着床,也就是避孕作用外,它还有个副作用,就是调理内分泌激素,产生促经效果。”

  我听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睡觉之前,把那—粒圆圆的米黄色的避孕药丸吃进去,转过头望望自己那张孤零零的无辜的大床,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笑了很长时间,笑得流出了眼泪。

  那一颗小药粒似乎不太听话。硬在我的食管里跳来跳去不肯滑落下去,似乎嘲弄着什么荒诞的事情。

  我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研究工作。由于我的执著。这项没有尽头的枯燥的工作使我身心交瘁。

21 孤独的人是无耻的

  生命像草,需要潮湿,使细胞充满水,所以只能在污泥之中。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人人都应该搂搂抱抱……孤独的人是无耻的。”P城的人们从九十年代初期开始都喜欢唱这首歌,商店里、街巷中到处都在流行这首歌。

  也许,人们总得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或者依据吧,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人。我不仅没有跟上时代的节奏,敞开大门进入恋爱的季节,而且我发现,近来我却更加关紧了房门,还有了另一个与潮流完全相反的喜爱——它就在我的浴室中,确切地说它就是我的浴缸。

  这么大的一个家。我忽然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那是有一天我在洗澡之后,我浸泡在浴缸暖暖的水中,热情和生气包裹着我。它驱走了我身上无端的寂寞和疲倦。

  自从母亲以及我亲爱的朋友都离开了之后,我觉得现在只剩下我和这个浴缸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个亲爱的人那样躺在它的怀抱里。在静悄悄的整个房间里,只有它将我紧紧地搂抱,使我忘记所有的过去,使我相信交流。我静静地枕在浴缸边上,像一只干渴的植物被水份充分浸润后成活过来。

  我在这里歇息了很久,并且睡着了。

  蒙蒙的水雾是多么适宜的睡觉的天色啊。

  后来,哗哗的水声把我惊醒,大概是我的脚碰开了浴缸的皮塞。

  我抬起头,环视浴室的四周。洁白的瓷砖在热热的蒸汽消散之后显露出来,像饼干一样弥散出一股清香;水龙头滴滴嗒嗒的漏水声,仿佛是一个水远弯垂着脖颈的朋友轻声细语地不停地说着“你好……你好……”马桶水箱的隆隆声,喧哗而热闹,如同车水马龙、人群鼎沸的街市,使我不再感到自己的孤单;特别是浴缸上方的墙壁上有一个放化妆品的木架子,木架子的上层有我喜欢的化妆品。底下那一层堆着一些杂志、书籍,我可以躺在浴缸中看书。

  这是一个多么非同寻常而丰富多彩的地方啊!

  这个家里,除了我,现在就只剩下它还是活着的了!

  有一天夜晚。我在浴缸里浸泡了很长时间,感到浑身清爽而舒展。我擦干身子,披上睡衣回到房间里,坐在沙发上喝了—杯滚烫的碧螺春绿茶。

  我一边喝茶,一边环视空荡荡的房间,心里忽然感到莫名的饥饿,我听到自己的胃腹中发出一声空鸣。

  但是,我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不饿。晚上,我吃了不少饭。按照正常的消化过程,我在明早起床之前是不应该感到饿的。

  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饥饿感。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窗外的夜景十分明亮,P城的夜生活越来越丰富热闹了。人们开始吃夜宵,去歌厅、健身房、娱乐场所等等地方。我想,大概人们都是由于消化系统紊乱地亢进的缘故吧。我不知道。

  茶几上正丢放着一根长长的塑料绳,这种白绳子是相当结实的。那是下午我从邮局里取了一大包书回来后,从包裹上解下来的。

  我无意识地把这根绳子拿在手中,无心地绕来绕去,脑子纷乱地运转着什么。

  恍惚中,我的手指在下意识支配下把那根绳子折成四股,然后弯成—个结实的环套,又把它系紧。再然后,我站起来,走到房间与门厅拐角处的一个粗大的从楼顶一通到底的排水管前,那儿有一个乌黑的金属挂钩,它像一只伸出的舌头,正在等待吃什么似地空荡荡地吐出来。我搬过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手里系好的绳套挂在了那只金属钩上。

  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一种半梦幻状态下完成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意图。

  待我做完这一切之后,从椅子上跳下来,抬起头,仰视我所做的是什么的时候,我看到一套完备的上吊用的刑具赫然悬挂在眼前。这时,我才忽然吃了一惊,身子猛地向后一闪。

  意识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在做什么呀!

  我恐惧地退回到沙发里.眼睛死死盯住那根上吊用的绳索,脑子里飞速运转起来。

  假如我走上去,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把那个环套套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再只消用脚尖轻轻把椅子一踢,一切就都结束。

  像迈—个门槛一样简单。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呵!

  可是,我想,如果好多天没人来找我,我的尸体就会在房子一直悬挂着,那是多么丑恶的一幕啊!反过来,如果有人来找我,我又会吓着人家的,这样多不好。

  我不敢再想下去。

  为了分散我这一种莫名的念头和焦虑,我打开了音响。我听到调频台又在播放那一首“孤独的人是无耻的”歌。

  接着,我的思路便被“孤独的人是无耻的”这句话吸引住。

  我颠来倒去琢磨着,为什么是“无耻的”?我做了多种假设,但依然无法把这句话的正论与悖论想透。

  我的假设如下:

  1大家都在搂搂抱抱,这样才是正常的。你不这样,你就是不正常,不正常的人是无耻的。

  2封建主义保守主义已经结束了。开放的时代已经到来,恋爱就像“抓革命促生产”一样轰轰烈烈,你不合潮流,你是无耻的人。

  3做了这么多年的“伪君子”和“伪淑女”、我们的身体需要穿休闲服.我们的脑袋也需要穿休闲服。你的脑袋不和我们一起休闲,你是无耻的人。

  4“精英文化”已经过去。“后现代革命”追求轻松和肤浅。你故作深沉,假装深刻。多么愚蠢,你是无耻的人。

  5我痛恨我的孤独,我想和大家一样娱乐。但是,我依然无法摆脱孤独,我骂自己是无耻的人,是为了使自己摆脱我的孤独。

  6我不想改变我所热爱的孤独,不用你告诉我我无耻,我先告诉你,我就是要做一个无耻的人。

  7……

  最后,我不再想了。

  我对自己说:你是无耻的,你多么地无耻啊!

  然后,我就上了床,关上灯,准备睡觉。

  窗户外边还有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烁着,滚动的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跳荡在房间的墙壁上,像一抹孤零零的彩霞在风中飘舞。我盯住它,久久无法睡着。

  整整两个小时,我白白躺在床上,睡意全无,邻居家的窗子不断地传来“孤独的人是无耻的”,寂静中我躺着侧耳聆听,一遍又一遍。

  后来,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睡到浴缸里呢?那儿又温暖又舒适,狭长的环抱状正是睡觉的好地方。

  我忽地坐起来,披上睡衣,几个箭步就蹿到卫生间。

  我先把浴缸擦干,然后回到房间里把床上的被褥、枕头统统搬到浴缸里铺好,像一只鸟给自己衔窝那么精心。

  然后,我喘了喘气,对自己的“床”格外满意。

  待一切安置好之后,我钻进浴缸中的被窝里。我蜷缩着膝盖,双臂抱在胸前,侧身而卧。我仿佛躺在海边金黄色的沙滩里,暖暖的阳光穿透沙粒涂抹在我的皮肤上,又从我的皮肤渗透到我的血管中,金色的光线如同大麻,在我的血管里迅速弥散。我立刻觉得身体酥软起来,昏昏欲睡。

  浴缸的对面是一扇大镜子,从镜子中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侧卧在一只摇荡的小白船上,我望着她,她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皮肤光洁而细嫩,一头松软的头发蓬在后颈上方,像是飘浮在水池里的一簇浓艳浑圆的花朵,芬劳四散。身体的轮廓掩埋在水波一般的绸面被子里纤纤的一束,轻盈而温馨。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躺着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躺着的时候,倦怠和柔软会使人如此美丽和动心。

  我也由此想到熟睡的美丽,死亡的美丽。

  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来死去的时候,就死在浴缸里。再也没有比这儿更美好的地方了。

  我凝视着浴室中的镜子里的我,像打量另外一个女人一样。身后的白瓷砖拼接起来的缝隙,如同一张大网张开在我身体的后边,一种清寂冷漠的背景笼罩了我的内心。

  我调转过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接着,我对自己干了—件事。

  一件可以通过想象就完成的事。

  我在做这一件美妙事情的时候,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了我生命中所亲爱过的两个人:妩媚而致命的禾,还有灵秀而纯净的尹楠。

  这—种奇妙的组合以及性别模式的混乱,是分前后与上下两部分完成的。

  当我的手指在那圆润的胸乳上摩挲的时候,我的手指在意识中已经变成了禾的手指。是她那修长而细腻的手指抚在我的肌肤上,在那两只天鹅绒圆球上触摸……洁白的羽毛在飘舞旋转……玫瑰花瓣芬芳怡人……艳红的樱桃饱满地胀裂……秋天浓郁温馨的枫叶缠绕在嘴唇和脖颈上……我的呼吸快起来,血管里的血液被点燃了。

  接着,那手如同一列火车,鸣笛声以及呼啸的震荡声渐渐来临,它沿着某种既定的轨道,向着芳草荫荫的那个“站台”缓缓驶来。当它行驶到叶片下覆盖的深渊边缘时,尹楠忽然挺立在那里,他充满着探索精神,准确而深入地刺进我的呼吸中……

  审美的体验和欲望的达成,完美地结合了。

  这天夜晚,我在浴缸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过了几天足不出户的日子,我做了一次远足。这一次远足使我对P城和生命都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这是一座缺乏封闭感的城市。我发规宽展幽长的街道并没有把分散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里的人群拉开隔离,使之拥有相当的空间和心理距离,满街的现代交通工具,把遥远的路途缩短得如电话线一样快,转瞬之间,一位渴望说话的不速之客就逼临你的门前;城市的上空,那些蜘蛛网络似的电话线,则把更为遥远的这个世界的喧嚣嘈杂,不由分说地强加给你的无辜的耳朵;人海里邮递员是绿色的风,把所有亦真亦假的远方都吹拂到你的跟前,你成为别人的故事一如别人成为你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信息像原子弹一样不断爆炸,随时侵扰着你;楼群鳞次栉比,接踵摩肩,—扇扇窗子就如同无数双眼睛对视或斜视,相互探询,墙壁薄如蝉翼……无论你在街上还是在家里,你的呼吸、你的默想、你的自语,都将成为众人皆知的呼喊……

  这座城市,由于喧哗嘈杂而日益空洞,它不断地把自己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的近郊农村,把松软的泛着黝黑的麦田和菜圃,涂成坚硬的柏油马路,使之变成自己的街道。我们再难从这座城市的身旁看到乡间的农舍风光,闻到餐桌上的食物在它的出生地泥土里所散发的绿幽幽的嫩香。我们只能躲在自己住宅的阳台上,象征性地“发展农业”,以便能够亲身感受一下农家的气息。这座城市正在由于日益的膨胀而愚蠢麻木。

  我沿着三环近而又扩延到四环街道长途漫走。我一边环视着P城这座庞大而拥挤的城市,一边宁静地回顾了这些年的生活。我发现自己如同一个年迈的妇人,已经失去了畅想未来的热情,除了观察,只剩下回忆占据着我的头脑。

  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早衰的时节啊!

  也许,我的确是病了,但那决不是医生所诊断的什么“幽闭症”或什么“思维障碍”。我的头脑从来都十分明晰,我知道自己,我所患的不过是“早衰症”罢了。而且,我相信患上此症的肯定还大有人在,会越来越多,它将成为世纪末的流行病。

  回到家里.我给曾医治过我的医院写了一封信,以替代我去医院复查的报合:

尊敬的医生们:你们好!

  确切地说,我应该称呼你们为老师或导师,是你们清洗了我的头脑、驯化了我的精神、改造了我的内心结构,使我和广大人群一样对生活和生命重新燃烧起热情的火焰!由于我的顽固不化、偏激执拗,在医院里的一个时期,我一定累坏了你们,使你们寝食不安、操劳过度而日渐消瘦。记得你们有一次说过,对付一个加强连的特工人员或一群美国情报局的女人,都比对付我一个人容易。可见,我曾使你们多么地绞尽脑汁、棘手为难。特别是,我居然曾经把你们当做敌人。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的没心肝啊!我痛心疾首,无地自容!

  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为此,我写信向你们表示真挚的感谢!并对我近一时期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做一个较完整的汇报:

  我的心情变得总是那么愉快,有时候想伤感一下,都伤感不起来。我常到街上去散步,发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黄灿灿地冲我发笑;路上我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像我妈妈,对我嘘寒问暖,总担心我饿着或生病;我遇到的所有的男人,都像雷锋,如果我不小心摔倒了,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上几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从上到下细致地帮我掸掉身上的灰土,还主动给我钱,让我去医院包扎伤口,尽管我连膝盖的皮肤都没有碰破。我实在想不明白,以前我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什么光秃秃的街景会使我心冷如冰,思绪万千,泪水会抑制不住地流出?

  连农贸市场里卖菜的农人,都白送菜给我。那是有一次我在集市上买黄瓜。有一个男孩儿排在我身后。身边的空间其实挺宽阔,可是他依然与我贴得很紧、这个男孩儿我有点眼熟,他总在集市上,坐在菜堆上的阳光下吃苹果或翻小人书,好像是哪一位菜农家的孩子,也许就是眼前这个卖菜妇人的孩子,我觉得他们有点像。所以我便没在意。卖菜的女人那一天特别热情,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还问我身上穿的衣服是那里买的,问我市长能挣多少钱。我一边挑选黄瓜,一边说,“市长是为人民服务的,人家根本就没考虑这个”。当我准备交钱的时候,忽然发规我的钱包不翼而飞了,也许是我稀里糊涂不知丢在那儿了,我当场就急得哭了起来。可是卖菜的女人说,“别哭了。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这菜我就白送你了。”我十分感动!

  我家里也总是高朋满座、充满人间的欢乐,我在客人中间穿梭碰杯,频频点头微笑,一点都不寂寞。电话铃声也总是吵闹不断。以前,我的房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来人请十分钟内说Bye”现在,我的房门上依然贴着一张告示,不过内客却完全不同了,上边写看“随时欢迎你来!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这下,我家里简直门庭若市,大门总是四敞大开。我几乎关不上门,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又来了。朋友们称赞我的气色,说我面容姣媚,细润白皙。我便说,“我还没洗脸呢!”大家都笑。我都发愁了,这些男男女女的朋友怎么这么爱我啊!我到底要不要嫁人呢?若嫁给他们之中的某一位,我担心会失去众多的朋友;而嫁给众多的朋友,法律又不同意,同时我担心自己也会吃不消而累倒的。欢快的时光,简直使我觉得度年如日!

  即使偶尔没有朋友来聚会,我一个人也是高高兴兴。晚饭时,我一个人还喝上一点点泡了西洋参的白酒(请注意,是一点点,不是很多),完全出于健康的目的。因为天气慢慢冷起来了,而你们知道我身体的血液循环不太好,热量不足,手和脚总是冰凉,喝点酒会使我的末梢神经活跃暖热起来。只是有一次,我喝得稍稍多了一点,结果我一个人聊了整整一夜,自问自答,场面之热烈,如同一场轰轰烈烈的研讨会。以至于第二天清早,我在楼道里碰到隔壁邻居时,人家问,“你家昨晚来了多少客人啊?”不过,这样的事,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了。

  我正在大踏步地进步,这当然得归功于你们的教化和治疗!

  特别值得欣喜的是,我现在已经不再只是呆在家里,靠母亲的遗产过活为生了,我已经走出家门参加了社会工作。我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地方找到一份库房管理员的工作,每天的任务就是登记入仓和出仓的物品数目。由于我拥有学历的缘故,我一去就当上了库房管理部的部长,而且人家依然觉得对我有点大材小用。但是,我非常满意,虽然这个库房的工作人员加上我总共才两个人,但是,管理部部长的级别差一点就够上副科级了,我再进步一步,就能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干部了。

  当然,进步的道路是曲折的,任务是艰难的。你们是知道的,我对于数字,先天就缺乏演算的能力,虽然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选择了清点仓库这样一种需要和数字打交道的工作,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刻苦的实践,我还是总把货物入仓和出仓的数目搞错,结果我不得不离开库房管理的工作。但是,我并不气馁。

  昨天,有一个户籍警察未敲我的房门,本来我以为是一个男人,但我仔细一瞧发现是个女人,她零点漂亮真威武,我便放心地打开了房门。我母亲去世后,家里的人口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她是来办理这些登记注册工作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户籍警察这个工作。我当即向她谈了我的想法,请她帮忙。那天,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我看得出来,她十分喜欢我,她一定会帮助我的。一想到不久之后我使可以穿上女警服,走家串户,和广大人群轰轰烈烈打成一片,谁家吃米饭谁家没了酱油谁家向谁家借了一根葱谁家娶了儿媳妇,我都知道,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充实,我是多么喜欢这一切啊!

  由此可见,我的“幽闭症”已被你们彻底地根治。而通过我的文字汇报,你们也可以看到。我的思维是多么地清晰、慎密和富于逻辑啊。所以,我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不需要再检查什么了。

  再一次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倪拗拗
1994年初冬于P城

  寄出给医院的信,我到商店里买了一只青蓝的灯罩,一束艳黄的向日葵假花,和一个乳白、淡紫相间的瓷罐,我把它们一一布置在我心爱的浴室里。

  布置完了的浴室,简直是另—个世界。

  白中泛青的光线射在安静简约的不大的浴室空间中,什么时候走进去,比如是阳光高照、沸腾喧哗的中午,都会使我觉得已经到了万物沉寂的夜晚,所有的人都已安睡,世界已经安息了,我感到格外地安全。

  雪一样白皙的浴缸上,头尾两边的框子平台处,摆放着那枝翠黄而孤零零的向日葵。它插在敦实的淡紫色的瓷瓶中,一派黄昏夕照的景致。浴缸旁边的地上,是一张褪色的麦黄草席,花纹缜密,森森细细,一股古朴的美。一根长条形的栗黑杠木镶嵌在白瓷砖墙壁上,—边随意地挂着一叠泛着香皂气味的毛巾,和一件浓黑的睡衣,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睡眠的颜色。湿湿的雾气,仿佛雨季来临。

  一副立体的现代派图画,一个虚幻的世界。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向浴室里边望上一眼,立刻就会觉得自己刚刚完成一次遥远的旅程,喘息未定,身心倦怠,急需钻进暖流低徊的浴缸中,光裸的肢体鳗鱼一般静卧在沙沙的水流里,感受着仅存的摩挲的温暖。

  浴室里的景致非常富于格式、秩序和安全,而外边的风景则已经潦草得没有了章法、形状和规则,瞬倏即变,鼓噪哗乱。

  这个世界,让我弄不清里边和外边哪一个才是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有一天,我看到自己阳台上那些橡皮树、龟背竹和多年生的绿色植物,已经高大蓬勃得阳台装不下了。我忽然想,是不是应该把它们移植到楼下的花池里去。我从它们不断探头从阳台的窗口向下眺望的姿势看,它们和我一样,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犹疑不定。如果移到楼下的花池里去,它们虽然能够汲取更宽更深的土壤里边的营养,但是,它们必须每时每刻与众多的花草植物进行残酷的你争我夺,而且必须承受大自然的风吹日晒;而在我的阳台上,它们虽然可以摆脱炎凉冷暖等恶劣自然环境的摧残,但它们又无法获得更深厚的土壤来喂养自己。

  它们在想,我也在想。

1995年7月1日至10月31目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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