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欣
一
才一个夜晚,雪就把田饭都覆盖住了。田坂变得比先前好看了。先前的嶙峋,
裸露,涸竭,先前的凋敝,破烂,倾颓,全都被覆盖得柔和了,洁白了。天和地变
得单纯了,却也更没有生气了。穿着一件黄色军大衣的李欣在没有边际的雪里栖惶
地蠕动,远远地看去,让人心痛。
李欣已经追了二十几里路了。昨天,他终于打听到桑叶最近几天上门做裁缝的
屋场,并且弄清楚了桑叶会在哪一家过夜。今天吃过早饭,黄帽子上公社商量工作
组的总结,李欣随后也离开了大队。他出去,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自从下雪,
工作组和大队就布置了,让干部们分头下去检查耕牛越冬情况。牛要冻死了,明年
春天还要不要生产,要不要过日子呢。只是下去的时间没有强求统一。大队干部住
得分散,各人又都有各人的情况,只要掌握了情况,有问题能及时发现,帮着解决
就行了。
桑叶做裁缝的那个屋场(那次批斗会之后,桑叶不能再在大队开裁缝铺了,只
能做散工。好在她的手艺在当地有了些名气,约她上门做事的不断索),离大队上
十里,并不属李欣检查工作的范围。但他顾不得许多了。那里没有住工作组,也就
几乎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下雪的天,来了一个干部,找人有事,如此而已。
那一家门关得紧,拍了半天,拍不开。李欣退下台阶,看看屋顶,屋顶上的烟
筒冒着淡淡的蓝烟。证明屋里人正把火烧得旺。一条狗围着他转,在他身前身后乱
蹦乱跳。叫得厉害,不断威胁地龇牙咧嘴,让他胆战心凉,但他还是重新走上了台
阶。狗终于失去忍耐和怯懦(乡村的狗原也有些怕干部的),扑了上来,咬住了他
的大衣的后摆。他闭上眼睛大叫一声。那一声在寂寥的下着雪的乡村的早上听起来,
真是惨绝人寰。这才惊动了屋子的主人。开了门,喝了狗,问了来意,却给了一个
失望。
桑叶刚才让别人家接走了。那家人不在这个屋场上,远倒不远,出了屋场,过
了前头那个坎,再过去两个大队就是,二三里路吧。你要赶,赶得脚印子上的。
李欣看看那个人手指的那条路,远远地卧在迷蒙的雪幕的后面。没有一个人影,
脚印是早没有的了。乡里人告诉别人行程的时候,永远只说:“不远,二三里吧!”
李欣心里升起一种悲壮感。他微微佝了腰,恨不得跑,却跑不了。直是跌跌撞
撞,磕磕碰碰,脚不是踢上裸露在地面上的锐利的石尖,就是夹进雪下面的石块中
间。他晓得好几个脚趾头已经伤了,在流血,却一切顾不得了。他走得气喘吁吁,
背上流的却是冰冷的汗。
“桑叶,桑叶,这都是为了你!”
李欣无所顾忌地大声喊叫起来,口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面前跳跃着桑叶美
丽的脸、美丽的肩,乳房、腰肢和腿。他相信她对殷道严的逢迎只是对权力的屈从。
审问她的时候,她说跟殷道严头一次发生关系,就是那个民兵会的下午。殷道严到
她屋里来,问她想不想当民兵。她说想,就怕当不了。殷道严说,当是当得了,就
看你表现。她问怎样的表现。殷道严直截了当地说,你给了我就是表现,不给我就
是不表现,那我现在就让民兵来捆你走,说你想拉拢腐浊我。她笑了,说,那我就
给你吧,只不过,给了你,你莫又说拉拢腐蚀你,这可是真的拉拢腐蚀啊。殷道严
说谁敢说,就动手……黄帽子当时拍桌子制止了桑叶的交待,说她诬蔑。李欣知道
她不是诬蔑,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实的。那些话将永远像一些喊喊喳喳上下起落的
刀子切割他的神经,他身上“腾”地一下热起来。为了桑叶让他付出的这么沉重的
代价,他真想一到目的地就强奸了她。
前面不远的茫茫雪地上,终于可以看到两个隐约在雪雾里的黑点。
“该死的!”
李欣忽然感到委屈,似乎是桑叶愚弄了他。这些日子,他像是疯了,就为了这
么一个女人,一个叫做桑叶的地位下贱又并不干净的乡下富农的女儿。他站住了,
把棉袄的领子竖起来,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气。又狠狠地把烟拧碎,然后就大踏
步地朝前奔去。
实实在在的桑叶重又站在他面前了,不再是虚幻缥渺。这些日子她就像妖精一
样折磨他。她赤裸了自己,引诱他,挑逗他。他扑上去,她又飘开了,然后又站在
一个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的地方,喘息、扭动,千般媚态,万种风情。
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一个被雪覆盖住的屋场的轮廓了。一堆一堆的屋在雪里
睡着。一丛一丛的树在雪里支撑着。有狗在村口跃动。那个给桑叶挑着缝纫机,显
然是东家的人犹豫地看着桑叶,拿不定主意是站下来等着还是走开去。李欣很不耐
烦地说:“你先走吧,我只跟她约个日子,她随后就来了。”李欣最讨厌乡下人的
这种恶习:只要见一个到乡下来的城里人,就牛似地瞪大眼睛,憨憨地站着看你。
“躲我?”
桑叶的从裹紧的头巾里露出的脸很红,有雪花落在眼毛上,就停在那里。李欣
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到怀里来。他想揉碎她,想把她按倒在雪地上。但是那个乡下
人频频回头。
“为什么躲你?”桑叶很恐惧地闪闪眼睛,“我要做手艺,我要活命。你们工
作组还不肯放过我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不晓得?”
“我怎么晓得?”
李欣抬起手。那乡下人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咳嗽。
“我也会杀人的。”
“真吓人,你要杀哪个?”
“杀你!”
“平白无故杀我做什么?”
“你晓得。”
“那……随你。
“你莫走。”
“……”
“桑叶,我是真心真意的。桑叶……”
桑叶走得很远了。风雪越益大了。桑叶很快就变得模糊了起来。李欣身上发软,
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很想在雪地上蜷下去。他摸出烟,但手一直厉害地抖着,怎么
也不能把烟点着。他抬起头,让雪落到脸上。融化的雪水沿着脖子流下去,稍稍地
让他冷静了些。他想:她是个什么东西!但这样想,反而更想占有她。他于是又想:
她走不脱的。至于怎样的“走不脱”,他却不得要领。
二
小敏见到李欣时,脸一红,一白,泪水一下就涌了满眼。嘴唇很厉害地翕动着,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正随一群女劳力在仓库里搓草绳,预备明年春天捆麦把和油菜把的。见李欣
来,老表嫂们互相挤眉弄眼。没有出嫁的女子们偷偷地拿眼睃李欣,尽是对小敏的
羡慕。
女人们起哄:
“快起吧,小敏早熬不住了!”
“鬼话,李同志就熬得住么!”
“秤杆离不得秤砣,老公离不开老婆!”
闹得两个人很窘,却又动不得身。其中就有仗义的高声喝喊:
“放正经些,草狗!你们骚得,城里人骚不得,人家脸皮子薄。”
喝喊的是小敏的房东。她男人不在了,一个儿子当兵,两个女儿都嫁了人,县
工作组就小敏一个女的,正好给她做个伴。住了些日子,就把小敏看成了自己女儿:
“敏儿,还不快接李同志去屋里坐。”
李欣和小敏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脱身。
小敏低下了头在前头走得飞快,到了前后不见人的地方还不肯放慢脚步。李欣
在后面连连喊她,她只是不理。
“你急什么,我不是来了吗。”李欣笑得很干涩。
“哪个急了,鬼才急了。”
已经进了院门了,小敏突然停下来,不进屋。
“你怎么回事?”
“莫碰我,不理你!”小敏扭了一下肩膀。
李欣却更紧地抓住了小敏的肩头。
“走吧,你真是的。”
他努力说得温存,声音却很空洞,好像是从另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小敏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咬着牙,在李欣抓住她肩头的手背上狠狠拧了
一下,骂:“该死!”
底下的脚却移动了。
李欣有些日子没有来看小敏了。他已经不在八队蹲点了,去那边的机会自然就
少。等到昨天,县文工团工作组有一个家伙到这个大队来找熟人散心,小敏的影子
才渐渐地在李欣的眼前清晰起来。
先前遮挡在小敏影子前面的,是桑叶的影子。从最早那次见到桑叶,李欣的心
里就老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没有油腥的菜,不再觉得难咽(也不再打瞎拐那缸猪油
的主意),觉也不太睡得着(更不要说白天装病赖床了)。屋子里总不太呆得住,
有事没事就跑到外面的公路上去,走路总是昂首阔步,想唱歌,像只随时要扑母鸡
的小鸡公。大队小学离大队部一箭之地,隔着公路相望,这边要唱歌,那边是听得
清的。大队小学实际就是一排临着公路的平屋。公路和平屋之间是一小块空地,就
是操场。屋背后面是一道高坎。做屋的时候,为了让屋前有块空地,把坡劈陡直了,
屋就坐落在那个劈陡直了的马蹄形中间,再没有围墙。最使李欣遗憾的是,学校两
边至少二三十步之间,跟哪个也不挨不靠,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要有个烟摊
多好啊。”李欣在心里叹息。实在忍不住了,他就作散步状。在学校前的公路上走
过,每到快走到学校的时候,心口就不知为什么紧起来,走过去了,后脑勺上又一
阵一阵发热,好像真有什么热辣辣的眼光射在上面了。其实走过来,走过去,学校
那排平屋始终跟后坎上的坟墓似的静无声息。桑叶做裁缝的那间屋子,门倒是开的,
但有时或许见到人影一闪,有时连人影也见不到。桑叶并没有像他常常出现的感觉
那样含情脉脉地倚门而立。现在桑叶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那小屋里了。那扇小门关
着,并且上了锁。那把锁小小的,却有力。就像桑叶小小的手,一把锁紧了自己的
胸口,似乎是一种坚决的拒绝。
李欣很难把持往自己。他在县城里一向春风得意,喜欢他以至很明白地追他的
女孩子很多。他也就在县城上一帮平庸的女孩子中高视徜徉,来者不拒地同她们虚
与委蛇,小地方的女孩子见识有限,吃了亏上了当往往自认命苦,想想也就过去了。
他也便成了常胜将军。小敏就是他同人打赌打来的。小敏在台上跳白毛女,跳大春
的那个傻大个当着观众就抑制不住对小敏的一副馋相。坐在前排看戏的李欣不由冷
笑。旁边同来的几位就起哄,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痴心妄想?李欣说,不信可以
打赌,我只要一封信,白毛女就保证为我剪窗花。就真的打了赌。而李欣就真的赢
了。李欣的信寄出一个星期没有收到回信,大家天天逼李欣认输。李欣有把握,说,
决不会出两个星期。第十天的样子,回信果然来了。小敏是68届初中生,实际等于
没有上初中课,字写得很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意思是清楚的,同意跟李欣面
谈,时间和地点由李欣定。显然小敏迟回信并不是女孩子的抬高身价,而是不晓得
怎样回信好,怕李欣笑话,干脆给了个简单明了的回答。李欣就在接到信的当天晚
上,在县城边的河滩上吻了小敏。“还干了什么?”第二天大家讹他,他很暧昧地
说:“没有什么。”大家就有些鄙夷地说:“小敏脸模子不错,可惜身子单薄了。”
李欣马上抢白说:“你们晓得个屁!”大家轰然笑起来:“到底交待出来了。”笑
归笑,对李欣的服气甚至妒嫉还是由衷的。
小敏喜欢发小脾气,常常莫名其妙地就翻了脸。刚认识的时候,头一次见面她
就让李欣得到意外收获。可是第二天李欣以为可以长驱直入的时候,她却又骂他
“流氓”。骂完就走,却没有走回县剧团,反而走到城外坡上没有人的林子里来了。
来了,依然是执拗着,发着小脾气。折磨得李欣心里那股邪火快要熄灭了,她却又
忽然来了激情,软软的像只懒猫,听任李欣摆布。这样的脾气多发了几次,李欣也
就消去了先前以为她不可捉摸的神秘感,晓得只要多一点耐心,让她多少得到一些
她在他心里不是一点分量没有的证明,一天的云也就散了。
但是今天,他却忽然想,他有什么必要必须鼓起这种耐心呢?小敏发脾气的样
子他曾经觉得另有一种味儿,现在他却忽然发觉了做作、扭捏甚至有些丑。
刚进堂屋,小敏就一下转过身,把头抵住李欣的胸口,两只小拳头在李欣身上
乱捶。每回,这都是很容易激发李欣的。李欣也就像每回一样,把她横抱了起来,
任她一边蹬着腿,一边骂着“流氓、流氓”,然后就缩紧身子,然后他的颈根那儿
就感到一股触电似的温热。但是今天却没有了触电感,只剩下了温热。那温热让李
欣觉得贪婪,觉得腻。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留下的一团湿润。那湿润让他感
到不洁、有异味,直想冲洗。
每次都是小敏让李欣给她脱衣服。
“我才不服侍人。”她每次都说。
“我服侍你。”每次李欣都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说,动作则很粗鲁。
“不来就老不来,来了又急成这副憨样。”
小敏很甜蜜。
李欣很专注。他忽然发觉小敏的皮肤是一种有些病态的黄色。没法跟桑叶比的,
给自己脱衣服的时候,他想。
“怎么回事?”
小敏有些迫不及待。
“过了一回。”李欣含含糊糊地咕哝。
“这么想,为什么不早些来?”
“不是来了么。”
李欣闭紧眼睛,抱紧了小敏,极力把身子下的小敏想象成桑叶。
小敏忽然惊叫了一声,就长一声短一声快活地呻吟起来。
每次事后,小敏就再不说“我才不服侍人”,总是软软地但是细心地抚弄他。
李欣静静地仰面躺着。屋子里很昏暗。从用塑料纸袋蒙的窗户上透进的夕阳的
微弱光柱里,飘浮着尘埃。陈年的家具和潮湿的土墙散发着浓浓的发霉的气味。
小敏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剧团副团长(就是那位演大春的人),怎样有事没事
总是寻了来,有时坐到很晚不走,手脚也没处放,眼睛也老是发直,很怕人,她就
大声喊房东来,讨问鞋帮绣花的样子。她还真的给自己做了一双乡土气十足的绣花
的布鞋。
“快收工了吧?”李欣挡住小敏的手。
“快了!”小敏喃喃地说,很留恋。
“那就起来?”李欣问,却不等小敏回答,坐了起来。
小敏还赖着,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中间。
李欣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抽出身子,翻身跳到床下来。
“我的衣服有人脱,就没人穿了。”小敏在他身后叽叽咕咕。
一切都是既定的程序,只是心情不同。李欣想。
就听到屋外面柴门的响动。
房东死活要留李欣“过夜”。在当地人的话里,“过夜”有两种意义,一是夜
饭,一是夜宿。房东的挽留一并包括了两种意义。
“空屋有的是,床、被窝也是现成的。你难得来。要不是路教,要不是敏儿,
我请都请你不到。”
“让他死走,死远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敏很气的样子。
房东也就更不肯让李欣走了。
吃饭的时候,小敏容光焕发,像是一盆受了旱的花,一下子浇足了水。
李欣则沉默着,尽量不去看她,腼腆之态可掬。
房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
“真好!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房东一去厨房,小敏就站起来,在李欣脸上狠狠印了一个湿腻腻的印子。
“装什么憨样!夜里不要走。”
“要走的。”
“你敢!”
小敏做出温怒状,她相信他不会走。
李欣不做声。
小敏从下边端了他一脚,一咧嘴:
“你会走?馋猫。哼!”
小敏一点也没有觉察李欣的心思。这使李欣觉得自己有些狠心。但等到饭后,
几个人闲聊了一会,房东知趣地说累了,要早些睡。她走后,小敏对房东安排给李
欣注的那间房努了努嘴说:“你先过去,等一下摸过来。”
李欣却断然说:“我今晚一定要走的,工作组有事。”
小敏这才看出来,李欣是执意要走的。呆了一会,变了脸色,却嘴硬:
“你走,你只管走!”
李欣起身就走。
小敏一跺脚,哭起来。
李欣不回头,一直走出屋门,走到院子的柴门那儿,小敏追到屋门,很悠长、
很压抑地喊了一声:
“你回来,求你……”
李欣拉柴门,一直走进黑暗里面。接着屋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叫,淹没了
小敏的啜泣。
三
工作组离开之前,桑叶失踪了。没有发现自杀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出走的
迹象,却没有人晓得她的去处。
桑叶的消失,使李欣先前的风流变成了颓废。这颓废竟使他同李月娥发生了纠
葛。
李月娥跟一首名歌《养猪模范李月娥》里的主人公同名,但她不是养猪模范,
倘若让她杀猪,她倒有可能成为模范。
李月娥不是本县人,据说是一个偏远山区县的回乡知青,后来同一个已经有妻
室的人生了一个女儿。那人在县上有些权力,为了把事情遮掩过去,便托本县的一
个同样有权力的人把她安排到镇上做临时工。她一个人带着个女儿在镇上过,正张
了网要捉一个人去填空的,李欣自己一头撞了进去。他父亲在小镇粮管所做事,休
息日子和逢年过节他常回到小镇来。不知怎样让李月娥缠上了,竟有了身孕。李月
娥比他整整大七岁,还拖着油瓶,婚姻的事,做梦也不该想。
哪里晓得李月娥却是怀了雄心壮志的。县革委干事既入了她的彀中,她也就志
在必得。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没有结果,她便公然在大街上拦阻他,并豪迈宣布他
们之间感天动地的已经有了结晶的伟大爱情。“伟大”云云,原是李欣的语言。床
第之间,快活的时候,他曾对她戏言:燕妮比马克思也正好整整大七岁的。他在师
范学的那点文化大都用在这上头了。
李欣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惶惶如被当众拿获的窃贼。李月娥极柔媚却极有暗劲
地拖住他的一只胳臂,让他当街发布要娶她的宣言。他真希望此刻天塌地陷,却又
不得不支吾其词,以求脱身。回去便立即废了刚才的承诺——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实
行的承诺。
李月娥却是守信义的。到了李欣那天当街答应的日子,她租了单位里的一辆烂
吉普车,自己用红绸子扎了朵大红花挂车头上,带上嫁妆(也就是随身的几件行李)
奔赴李欣的家。
虽然这婚姻很难说怎样美满,但李月娥把一切的礼行仪式还是操持得一样周到。
送亲的、挑鱼肉酒坛的、抬脚盆马桶的、吹喇叭的、放炮仗的,应有尽有。最具幽
默意味的是哭嫁。哭不仅是表示惜别,表示难以割舍,更重要的是表示女儿的身价。
娘家人哭得越厉害,女儿就越有面子,好比是离了豪门大宅。然而这却成了一种职
业,是有人专司其事的。两个女人,一个做娘的角色,一个做女儿的角色,隔一阵
子就来一段母女对唱。自然是哭腔哭调,却没有眼泪,只是对哭声的模仿。唱词更
让人莫名其妙:
母:前边火把熠熠起,
后边火把熠熠光,
中间扛个臭瘟丧。
女:前边火把熠熠起,
后边火把熠熠光,
中间扛个秀才娘。
母:前边敬天地,
后边火烧书。
女:前边敬天地,
后边树华堂。
母:三朝死公婆,
满月死丈夫。
女:三朝公婆做生日,
满月丈夫中状元。
送亲队伍到了院门口,门闭着,李月娥便让司机猛按喇叭,以示鸣炮,仿佛当
年奉行炮舰政策进攻闭关锁国的大清王朝的西洋强盗。哭嫁的随着吹吹打打的反响,
哭得更其热闹。
镇上几出得门来的人都出来围观。他们议论的是哭嫁,心里却是对李欣的幸灾
乐祸。
李月娥是不达目的,誓不收兵。
县革委干事一家只好妥协投降,开门揖盗。
后来这家人的日子是可以想象的。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李欣娘老子请求
法律的救援,解脱这桩要命的婚姻。
李月娥坚强不屈。法庭调查期间,她扬言要以老鼠药与县委干事一家同归于尽。
吓得他们除了单位的饭菜茶水,家里的一切可供食用的东西皆不敢入口。她又威胁
法庭,谁敢承办这桩离婚案,她便跟谁全家拚命。法庭传唤,她坚不到庭,一连几
天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实行绝食抗议。法庭怕她真的寻了短见,便派人前去窥探。
她住的那间房子窗户都挂了窗帘,只有房门插头被她忽视了。前去窥探的人用板凳
垫脚往里看去,她正很悠哉地在床上躺着,瓜皮果壳糕饼盒子弃了一地。一发现房
门插头上的人脸,她便一跃而起,大喊“捉拿流氓”。
一时间,举县无人敢近。县革委干事李欣一家只好举家逃亡,另择他居,任她
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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