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童话
作者:迟子建

  

  十三
  中秋节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寒冷。霜花凝成了薄冰,嵌在低洼的土地上。
  菜园一下子变得苍老了。枝残叶败,果坠花萎。蚂蚱不再蹦了,燕子也离开了北方。干巴巴的豆角架上,只零星盘挂着枯草的叶片。
  豆角丝晾干了,收进了仓房;胡萝卜未干透,把它请到炕头去了。
  姥爷给小鸡垒了窝。它们的嫩翅膀受不了雪花和寒风的袭击。它们失去了奔跑和自觅食物的权利。它们将要伴着干菜叶,在闷葫芦一样的窝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傻子的窝是小舅垒的。用烨木杆支起个架子,苫上干草,再糊上黄泥,留个口。看上去,跟个躺倒的泥烟囱一样,别扭极了。
  姥姥戴着老花镜,在炕上盘着腿,做起冬天的棉衣来。她给我安排了许多活:摘线头、用弓子弹旧棉花、扒饭豆皮。尽管心中一百个不乐意,可我还是耐着性子做了。
  难有出去的机会,走一步姥姥都要问。干完活,我就用小舅使剩的铅笔头默写奶奶教过的字。专门预备给猴姥的卷烟纸被我独吞了。
  我开始琢磨画画。画奶奶家的烟囱、她房后的牵牛花和那个紫檀木桌子。纸上满是歪倒了的烟囱、没立体感的牵牛花、瘸了腿的桌子、呆若木鸡的燕子和尾巴跟兔子一样短的傻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叠在一起,用一小块塑料布包好,藏在拌垛里。这样,它就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了。我打算要带这个去看奶奶。
  这样,我更精心设计一幅画了。因为姥爷给了我一张玻璃窗那样大的硬纸,让我叠纸飞机玩。纸飞机我玩厌了,我决心在上面画一幅画,我最喜欢的。
  趁姥姥去买粮的当儿,我一个人伏在炕上,飞快地动笔了。一个老奶奶,交叉着双手仰头望着天。她的长裙曳地,自然打着旋,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她的脸上宽下窄,皱纹纵横,前探的下巴上的嘴紧紧地抿着。她望着天,好像在寻找什么,以至于三角巾就要从肩头滑下去了,她的头顶是一颗小星星。
  铅笔的黑色总嫌淡,我从灶坑里扒出一块木炭,涂在裙子上。古铜色的三角巾用松树皮擦上了。星星,应该是金黄色的,绞尽脑汁,我猛然想起了豆油。豆油,黄乎乎,粘稠稠,滴上一滴,星星准会眨眼睛的!
  我马上奔到厨房,从柜里取出豆油瓶,没等稳好神,就颤巍巍地倾斜了瓶子。
  不好,手怎么这么抖,油被倒出了一多半,淹灭了星星,漫了“老奶奶”一脸。
  整幅画都油污了。美丽的梦想将要成为现实,竟给人当头一棒。泪水,不住地往外涌。
  就在我对着它哭泣不止的时候,猛然觉得辫子被谁揪住了,生疼生疼的。没等我反应过来,骂声就灌进了耳朵:“败家子!我的小祖师爷呀,这点油省着吃、省着吃,倒叫你给泼了。什么不好玩。偏偏拿这个?”
  我真该死,乖乖地站在墙边,我等待着一切。不抬头,也不看地,把眼眯着。
  很幸运,什么也没发生。这大大出乎我意外。
  画被烧了。我只好抱着傻子,蹲在障子边。“老奶奶”被烧了。她的小星星也没了。傻子用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不时地拽得铁链子哗哗响。
  十四
  连绵几天的秋雨,更增添了寒冷和寂寞。色彩斑斓的远山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闪闪烁烁的,像个躲避挨打的孩子。
  天色失却了以往的纯蓝,变得灰白、惨淡。做好棉衣,又腌了咸菜和酸菜,姥姥和小姨又忙着溜窗缝了。万事备齐,单等过冬。
  我偷空去找了一次老奶奶。她瘦了许多。不用我解释,她猜到了一切。她很少跟我讲话,只是一边干巴巴地苦笑,一边哆嗦着手给我烤毛嗑。她的手燎起了火泡。我只能咬着嘴唇,扭过脸去。她催我回家,甚至于粗暴地把我推出门。
  我走在冷得钻脚心的小路上,久久地望着那座房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秋风住了,秋雨息了。短暂的晴天后,又铺天盖地地压来一片更迅猛、寒冷的风。狂风过后,灰云压天。接着,粘粘的雪花飞舞在空中,冬天就这样准时地来了。穿着素洁的衣裳,带着一颗恬静安详的心。
  树上结满了棉桃似的花。垄沟里积满了雪。傻子欢喜得狂吠着,搅得雪粉扑了它一脸。雪闷下了一天一宿。第二天清晨起来,太阳出来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觉得像掉进了一团大气中,周围满是一色的洁白。尤其是当我仰头望天的时候。
  我想起了老奶奶讲过的故事。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怜的小女孩!奶奶在做什么呢?她在睡觉,还是已经起来看雪了?我真想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捧着火柴盒,越过每一家门槛,在她的门前站定,深情地喊一声:“卖火柴了!”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我握着铁锹,在院门口堆雪人。堆得高高的,胖胖的,洁白明艳。堆完了,就把舅舅的红钢笔水拿来,涂红嘴唇。眼睛用两块黑泥粘上。眉毛是难描的,我使用两小根弯弯的烨树条代替。在第二场雪没到来之前,它将永远保持它安静的风韵。
  炉子里吱吱啦啦地燃着桦木拌,火墙烧得直烫手。一进去,冷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使劲跺着脚上的雪。可是雪粘,它们全沾在鞋面上。我便用笤帚扫,可是那笤帚好像刚从热锅里捞出来,一扫雪就化了。于是,棉鞋就洇湿了好大一片。姥姥忍不过要叨叨:
  “新穿的棉[革兀][革拉],还抗这么糟?再下雪时,可不许出去跑。热炕头都烙不住你。”
  我也实在有些冷了。就脱了鞋,爬上炕,舒舒服服地倒下来。
  窗外寒风刺耳地叫。猫冬了。我真正体会了“猫冬”的含义。一家人围在炕上,讲着讲着话就要打瞌睡。厨房里蒸汽弥漫,熬猪食的气味,呛得人头直晕。火墙上搭满了棉胶鞋和臭鞋垫,肮脏而别扭。没有比这更腻味的了。尤其是当我怀着心事的时候,看着什么都心烦。我时常跟姥姥顶嘴,时常跟小姨使气。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猛然有了一个新发现,而且这发现很快就使我有了新主意。
  那一次我去仓房给鸡抓草籽,看见二层格的零碎东西间,有一个竹笼。我搬来板凳,又在板凳上加个木墩,好不容易爬上去,取下那个宝贝。
  捕鸟,趴在雪地上,看着鸟围着笼子转,我可以把它放在苞米地里,这样,奶奶在窗里就可望见我了。
  我把“滚笼”别上谷穗,兴高采烈地拎它回屋去。把捕鸟的事告诉姥姥。她有些不耐烦,对我说:“逮去吧,逮去吧。下黑可别喊肚子疼,冰天冻地的。”
  这一次,我痛快地答应了。而且抑制不住地笑了。
  像是只自由的鸟,我又找到了飞翔的天地。
  十五
  苞米地一片洁白。枯黄干巴的叶子已被雪蒙在下面,只有零星的秆还戳在那,一动不动。
  我把笼放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趴在松软的雪地上。
  两个老人同时在注意我。一个是姥姥,一个是奶奶。她们都站在窗下。姥姥从东窗监视我,奶奶从南自端详我。
  如果捕到雀,我首先要侧过头,冲奶奶的方向甜甜地一笑。
  捕鸟是很有乐趣的。“大家贼”很奸,它从不入笼;家雀也很鬼,它能站在旁边偷吃好些谷粒,而从容飞走。唯有那些灰黑的、红脑门的山雀,一来就会被擒住。
  它们自然知道被擒住是件冤屈事。它们就蹦啊、扑啊,想冲出笼子。最后,有的连头都撞出血了。一看见这样,我就会想起套着锁链的傻子。不管我怎么喜欢它们,还是把笼门打开,让它们自由地飞走。
  提着空笼子去,又提着空笼子回来。姥姥直嚷今年的山雀少。可我却觉得,在我的周围,飞翔着许多鸟。虽然见不着老奶奶,可我能望见窗前的黑影,望见烟囱上袅袅的炊烟。我相信奶奶还活着。
  雪人被第二场暴风雪摧毁了。笼子还是空的。
  转眼间,腊月到了。家里忙着过年,刷墙、蒸年干粮、买年画、宰猪。年干粮要蒸好多种。有花卷、豆包、糖三角、菜包、馒头。蒸馒头时,用模子扣花。把面和得硬硬的,塞到空隙地方,然后翻过来,用力一磕,面就平平稳稳地掉下来了。有鲤鱼的形状,也有荷花、小鱼、公鸡的形态,惟妙惟肖。
  我每次都要跟着忙得满头大汗。
  这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要请小姨对象的父母来,会亲家。
  一大早,小姨就把我喊起来,给我换上干净衣裳,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刀切似的。
  二十三,送灶门爷。按风俗得包饺子。猴姥来帮着忙乎。等到太阳升高,玻璃窗上的霜花化成细密密的水珠的时候,菜码弄好了。
  小姨的对象偕同父母上门了。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全是给小姨的东西。姥姥乐得合不拢嘴。猴姥扯出花头巾在头上比划着,和她那黑红的脸庞一衬,简直跟个花脸蘑菇一样。
  快要吃饭的时候,姥爷才回来。他的胡子上挂满了霜花。他不住地搓手,红着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大圆桌上摆满了菜。大家说说笑笑,分别谦让地就座了。姥姥抱着我,不时地往我碟子里夹菜。
  我吃得很少。我感到这热闹很不协调。我想老奶奶,想吃蚕豆和毛嗑。我脱身下来,谎称吃饱了,溜到炕边去玩。见没有人注意,便一个人走出院子。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奶奶的屋里。
  我们搂在一起,把漫长时间积攒下的思恋、愁苦的情绪,化作汩汩泪水,交糅倾诉在一起。没有肉,我们包的素馅饺子。也许是极度兴奋的缘故吧,她两颊通红,不住地捶着胸口。
  煮饺子了!我蹲在灶门前,念那首在家时爸爸教过的词:“灶门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
  她默默地重复了后一句,闭了一下双眼,又睁开,朝我努着嘴笑了。
  她跟我讲我捕鸟时趴在雪地的情形。她说我跟个小精灵似的。她还考了我学过的字,我获得了一个亲吻。
  我告诉她,家里正在会亲家。当然,也讲了爸爸来信要我回去的事。
  “回去?什么时候?”
  “要我过了年就走。”
  “过了年……就走吗?”
  “我不走,可偏要我走。”我不肯直说,我留在这,是因为有她。
  “不能坐船了。”她惆怅地说。
  “坐大客。跟大闷罐似的。”
  她无力地“咳”了一声。
  这一天,我学会了一首歌:“啊,似花还是非花,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权。啊,似梦还是非梦,使我把头垂下
  我虽然不理解歌词的意思,却觉得那曲调很感染人,唱着唱着,不觉眼睛就潮湿了。
  临走时,她把我用过的识字课本用红绸子系在一起,又给我梳了头。走出去好远,她又把我叫回来,亲手给我戴上那个梦中的项圈:它是由一条粉丝带相缀成的。每块石子都拦腰紧紧地系一圈,石子与石子之间只有黄豆那样大的空隙。我觉得胸前沉甸甸的。脖子勒得生疼。好沉重啊。
  左手拎着识字课本,右手托着项圈,我歪歪扭扭地跑回家,用雪把它们埋在夏季做泥人的地方。埋完,蹬上拌子垛,我见老奶奶还站在那,手里扬着古铜色的头巾。
  十六
  腊月二十八了。春节就要来临。家里忙得翻了天。姥姥赶着给我做新鞋,小舅在糊灯笼。我简直成了监督官,这瞅瞅,那转转。
  “他李婶,他李婶。”突然猴姥风急风火地踹着门进来了,“东头的老苏联死了!”
  她说得那样吓人,脸全变了色。
  “咋?”姥姥吓得扎破了手指,血直往外淌。
  “是老奶奶么,是穿黑裙子的老奶奶么?”
  我急了。
  “是。躺在炕上死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唉。这几天,我见她的烟囱不冒烟,就犯寻思,偷着扒窗一看,可不就死了!”她落泪了。
  怎么会呢,我的老奶奶怎么会死呢?该死的猴姥,凭什么乱诅咒人?“造谣精!大黄牙!黑耳窝!”我骂着,一脚踢开门跑出去。
  奶奶一定在家等着我,一定。穿着长长的黑裙子,戴着古铜色三角巾,凹陷着蓝蓝的眼睛,紧抿着嘴巴。她说不定正在为我烤毛嗑、煮蚕豆呢。
  “奶奶!奶奶!”我进了屋,站着。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睁着眼,一动不动。她的枕边散着许多卡片和毛嗑。她依然穿着黑裙子,古铜色的三角巾围在脖子上,头梳得很光、很利索的。她在睡觉、在睡觉,别喊她。奶奶剥蚕豆剥累了,让她歇一歇吧。我坐在板凳上,呆呆地想。
  姥姥和猴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们又是怎样把我弄回了家,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想睡,想毛嗑、蚕豆,想她的那双眼睛。
  迷迷糊糊中,听姥姥和猴姥在说话。
  “老苏联也上年纪了,倒属喜丧。可她死了连眼都闭不上,我揉了半天。你说怪不怪?”
  这是猴姥的声音。
  “死前没见着那男人和健儿子,觉着不安生吧?”姥姥分明在掉眼泪了。
  “八成是。死人想谁,谁就能让她的眼睛闭上,总不能让她睁着眼入土啊。”
  老奶奶会是想那个山东男人么?我不信。奶奶心中只有我。我会让她的眼睛闭上的。可我不愿意。奶奶睁着眼睛多好看,闭了,就醒不过来了。我想这样说,可是觉得浑身没劲,就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强睁着涩涩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房梁。我觉得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咬紧牙爬起来,一步一摇晃晃悠悠地飘出屋子。太阳还未落山,雪地一片银白。一群雀儿飞过头顶,留下一片吱吱喳喳的叫声。
  跑到老奶奶家门前,我拉开门,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想起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奶奶笑着走过来迎接我,往我的嘴里塞着蚕豆。可现在,老奶奶为什么不过来呢?日头都要落山了,她还在睡,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我怔怔地挨到她面前。抻了一下像喇叭花一样的裙子,又腾地缩回手,蜂子蜇了似的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老奶奶不看我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儿,她在看房梁。房梁上有什么呢?一只小蜘蛛从那里扯下一根丝,紧张地摇摆着。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是姥姥轻轻地走来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扳住我的肩头,她好像要跟我说好多话,可过了半天,她才努个嘴:“灯儿……合上老奶奶的眼睛,让她享福去吧。”
  我忽然觉得,老奶奶这样睁着眼睛是让人害怕。我又想了想,走上前,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她合着眼安详地睡了。满屋听不见一丝声响,蜘蛛怯怯地收回丝,一滚一滚地上房梁了。
  夕阳的斜晖浓浓地抹在玻璃窗上,金黄金黄的。
  十七
  老奶奶永远地睡了。她的房子永远上了锁,烟囱也永远不会冒烟了。冬天,苦闷的冬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清明节的前一天,舅舅收到了一封信,是妈妈写来的。信上说:家里的人都很想我,有的时候都想哭了,让我尽快回去……
  我也的确想离开这里了。
  清明,是传说中的“鬼节”。这天,姥姥早早就起来煮了半锅鸡蛋,一个个地把它们捞到凉水盆里,然后再涂上红钢笔水。姥姥一条胳膊挽着篮子,一只手牵着我,向坟地走去。
  时值初春,大江轰轰地跑着冰排,大地又拱出了嫩嫩的草芽。阳光明媚地照着山水田地。
  姥姥领我来到一座老坟面前,摆上一碗菜,一碟鸡蛋,用石头压了几张纸钱。她跪下去,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我知道,这是姥姥母亲的坟。
  坟地的人很多,人们来来往往的,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我多么想给老奶奶的坟上供一点东西啊,因为老奶奶的面前没有一个亲人。我转过身,朝着坟地最边缘的、无碑的新坟走去。
  坟边上长着一排小杉树。坟边,开满了金黄金黄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老天撒下的星星。
  走到那儿,定眼瞅坟时,我呆了:坟新薅了草,小馒头和红皮鸡蛋排列整齐地摊在坟头;坟顶,压着厚厚的纸钱。
  我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回过头,是姥姥,她在望着我,也在望着奶奶的坟,她的脸绷得紧紧的,抽搐得像个干皱的核桃,忽然,核桃变大了,她那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莹莹的亮色,水汪汪地闪着。
  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也像浮游着许多小蝌蚪。我抽抽噎噎地奔过去,紧紧地搂住姥姥……
  十八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我背着打着补丁的黄帆布背兜,把着栏杆,默默地向岸上招手。
  再见了,姥爷,让我永远为你保存心中的秘密吧,虽然你从不曾这样吩咐我。再见了,猴姥,不能从她的肚子里往外掏故事了。再见了,小舅,别忘了把傻子从锁链上解救出来。再见了,小姨,祝你顺利生个可爱的娃娃,给她纯真与活泼。再见了,北极村,我苦涩而清香的童年摇篮!
  让自由之子、这曾经让我羡慕和感动得落了泪的黑龙江,挟同我的思恋、我的梦幻、我的牵牛花、蚕豆、小泥人、项圈、课本、滚笼、星星、白云、晚霞、菜园,一起奔涌到新生活的彼岸吧!
  船加速了。江水拍打着船舷,奏出一曲低沉而雄浑的乐曲,像奶奶教我唱过的那首歌:“啊,似花还是非花,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权。啊,似梦还是非梦,使我把头垂下
  我忍不住又往岸上望了一眼:
  黄的!脖子上拖着铁链的狗,是傻子!它骏马般地穿过人流,掠过沙滩,又猛虎下山似的跃进江里。
  它凫着水,踩出一道晶莹的浪花。它就要游到船边了。它分明听见了我的呼喊。它张了一下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它在下沉,就在这下沉的一瞬间,我望到了它那双眼睛:亮得出奇、亮得出奇,就像是两道电光!
  它带着沉重的锁链,带着仅仅因为咬了一个人而被终生束缚的怨恨,更带着它没有消泯的天质和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忠诚,回到了黑龙江的怀抱。
  我默默地摘下书兜,我要把五彩的项圈留给傻子。我掏着,翻着,竟然没有找到。怎么会没有呢?
  我把五彩的项圈丢失了!
  那美丽的、我心爱的东西,丢在北极村了!
  我的眼前一阵晕眩:粉的、红的、金的、绿的、蓝的、紫的、灰的、白的,这不是水中的玻璃碴发出的光吗?
  这不是北极光吗?这不是奶奶在中秋之夜讲过的北极光吗?它怎么提前出现了呢?它也该出现了!
  1984年 9月于黑龙江塔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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