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我差不多一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听到顾远山的名字了。以后又常常听到父母和别
人谈起他,可是我对他的了解,今天和昨天一样多,明天和前天一样多。
顾远山,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活着。我所以会认识他,因为我和他的孙女玉儿
是同学。玉儿常常对我说起她爷爷,语气里怨比爱多。
爷爷不喜欢女孩子读书,玉儿说。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女孩子根本就不应该
读书嘛,只要认识柴米油盐几个大字就行了。而这几个字,玉儿四岁的时候,爷爷
就教给她了。爷爷还教了她怎样走,怎样坐:行如风,坐如钟,睡如弓。玉儿也学
会了。在县里上中学的时候,我和玉儿同睡一张铺,她睡得就像一张弓,一张又小
又软的弓,看了叫人可怜。
我觉得顾远山是个怪老头,便想去看看他,只是有点怕。后来我想,怕什么,
他和我爷爷不是一样的老头吗?他开一个杂货铺,我爷爷开一个棉布店,他吃的水
是从淮河里挑来的,我爷爷吃的也是淮河的水。
爸妈说,不要,不要到顾远山家里去。这老头古怪着呢!其实,他有什么值得
骄傲的呢?大家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不过他多喝几口下游的水,我们多喝
了几口上游的水,我们垮一点,他蛮一点。宁向南挪一千,不向北挪一砖。南方比
北方好,这谁都知道。可是我们是从北向南挪,他却是从南向北挪,我们现在比他
们强多了。他忘不了他先前的祖先,什么书香世家,高贵门第。可是他的祖先现在
在哪里?骨头都生锈了。
骨头也会生锈吗?我问。当然,他的祖坟在河边,早随大水漂到洪泽湖里去了,
骨头经水一泡,还有不生锈的!爸说。拾几块来看看就好了,我说。妈打了我一下:
净胡说!
我更想去看看这个古怪的老头了。可是玉儿父母早和老头儿分了家,不住一块
了,我找不到机会。
我在大街上碰到了玉儿,见她匆匆地小跑,说爷爷叫她去买包子。这不就是卖
包子的吗?还往哪里跑?我拉住她。她挣,说爷爷只吃姚哑吧店里的包子,别家的
他嫌不干净。姚哑吧死了呢?我问。姚哑吧比爷爷年轻,肯定是爷爷先死。只要爷
爷不死,我就得去买姚哑吧的包子。玉儿恨恨地说。
不要听他,就买这家的包子,他能吃出味儿不成?我挑唆玉儿。
好吧!玉儿咬了咬牙。
为了给玉儿撑腰,我跟她一起把包子送到顾远山家里。
想不到顾远山是一个漂亮的老头儿!他长得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眉眼很有神
气,穿一身月白竹布裤褂,一尘不染,头发漆黑油亮,齐刷刷地梳向脑后。我们进
门时,他正领着老婆孩子(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和一个小女儿,都是玉儿现在的祖母
生的,玉儿的后祖母还年轻着呢!)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补破票子。桌子堆满了破票
子,顾远山他们仔细地用浆糊和纸片把它们补好。实在拼不全的票子,他们就移花
接木,把两张完全一样的半截票子接在一起,数票子的人只从一头数,看不出来。
缺了边角的票子,他们用花纸片补上,乍一看,也和真的一样。这不是骗人吗?我
说。骗人?顾远山老头不屑地看我一眼,我们顾家会骗人吗?这票子都是买东西的
人给我的,又不是我撕破的。不花出去,我不是白白吃亏?再说,他抽出一张两个
半截票子拼成的票子给我看,这两半截都是左边的,肯定还有两半截右边的,大家
都拼起来,还是那么多钱,又没把一元的当作二元花。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
也要随便说?我们顾家就不会这么没家教。
我爷爷教我不要骗人,我说。
你爷爷?你爷爷大字不识,剃头的出身,我还不知道?剃刀削脚,下三流的行
当!
我几乎要哭了。而一哭,就可能骂人。这是我的脾气。我会唱很多骂人的歌。
这时,我就想唱:打麻线,吊野鸡,姓李的姑娘不是好惹的。爷剃头,爹削脚,头
毛脚皮你下锅。头毛缠住你咽喉,脚皮梗住你心窝。缠得你两眼朝上翻,梗得你一
命见阎罗。
但是,玉儿在担心地看着我。我不能伤她的心,我和她太要好了。用妈妈的话
说,我们姊妹天生的有缘份。我家三姊妹和她家三姊妹插花地排列在一起,正好是
一个比一个大一岁。我大姊叫俊,她大姊叫美,我二姊叫贤,她二姊叫德,我叫翠,
她叫玉儿。名字连起来也像亲姊妹。我常常尿床,一尿床,早上就不能起来上学,
赖在被窝里装病,直到把被子悟干。每逢这样的时候,她也装病,和我一起悟被窝。
她总系不好裤带,一次上课的时候裤带开了,羞得哭起来,我给她系好了裤带。星
期天,我们常常一起挖荠菜。
爷爷,包子都凉了!玉儿要为我解围了。
顾远山老头应了一声,站起来去洗手,用肥皂使劲地搓,盆里的水哗啦哗啦地
响。包子是给他一个人吃的,别人都吃家里蒸的馍。他洗手,又仔细地将手指一个
个地看过,看洗干净了没有,看完,才捏起一只包子往嘴里送。
玉儿!这是谁家的包子?只吃了一口,老头儿就喊起来了。
玉儿吓得说不出话,我替她说,是姚哑吧店里的。顾远山不理我,叫玉儿说。
玉儿吓哭了。
小小年纪,学会骗人了!没家教!都怪你妈没家教,教出你这样的孩子。你妈
一进顾家门,我就看她像个扫帚星。闹分家,好!分出去了,就这样败坏我的家风。
给我拿去换!
顾远山的脸都涨紫了,他的老婆也在一旁帮腔,说他整天吹自己顾家老门老户,
教养出来的儿孙就是这份德行。我气不过,便插了一句:别人的包子里包的是毒药
吗?
比毒药还坏!功夫不到,火候不到,又不干净。你们家的人当然能吃,可是我
们家的人不能吃。孔子曰:食不厌精,你懂不懂?老头子吼道,鼻子里还哼哼地冷
笑。
玉儿哭了,拿起包子回去找她妈,要钱给爷爷重买包子。她妈在她额头上点了
一下:叫你不要去沾他!但还是给了玉儿钱,把那些包子留给自己吃,玉儿吃了一
个,还给了我一个。我们都说味道好。
我发誓,从此以后不再见这个古怪的老头了。
二
整整一个夏天没下雨,河都快干了。大人们都说,秋天要涨水,一定是大水。
果然,一到秋天,雨水就不停地下,下,下。我不知厉害,只是心里急,不能出去
玩,心里闷得慌。妈妈要生第四个孩子了,家里忙得一团糟。害怕再生一个女孩,
奶奶爷爷天天祷告,一天到晚不着家的爸爸也不大出门了。我呆在家里更觉得没意
思,天天站在房檐下,用手去接雨水,唱儿歌:老天爷,别下了,沟里的王八长大
了。老天爷听不见,照旧下,下,下。
河水漫到街上来了。进了院子。后边一层院子倒塌了。住在后院里的蓝二爷一
家搬到前院里来了。我们腾出了两间屋子。其实,他们是房东,没让我们搬家就不
错了。蓝二爷一家是干什么的,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他们院里整天人来人往,推牌
九,打麻将,玩纸牌。夜里也嗷嗷叫。还不时有女人来哭闹着找自己的男人。女人
们会骂人,骂自己的男人,也骂蓝二爷。骂得稀奇古怪。一天,来了一个烂眼的女
人,要把自己的男人从赌桌上拉回去,男人不走,打了她,她就坐在蓝二爷堂屋里
骂起来了。骂得凶啊!蓝二爷也不理睬,只是叫蓝二奶奶劝女人回去。女人急了,
就骂蓝二爷卖屁股。我问妈:屁股怎么卖。妈打了我一记耳光。我正想哭,听见后
院里打起来了,蓝二爷的小儿子蓝虎抱住了烂眼女人,嘴里叫着“臭婊子,我跟你
睡觉!我跟你睡觉!”女人又挣又哭,被人们硬拉开了。女人且哭且退且骂。只骂
蓝虎了。小蓝虎啊,你这么坏,叫你不得好死!叫你死在六月里,尸首生蛆。枪冲
你,刀劈你。咔嚓嚓砍你的小孬头,叫你的孬头滴溜溜地挂在脖子上,不死不活……
蓝虎被她骂得笑了起来,说:只要不死,我扶着快掉下来的脑袋也要去钻你的篱笆
子,跟你睡觉。看热闹的人都笑了,倒是烂眼女人的男人跳了出来,一把揪住女人
的头发,死拖硬拽地把她拖走了。我跟在他们后面跑了一阵,不小心滑了一跤,一
块破瓦戳破了我的下巴颏,从此留下了一个疤。
蓝二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蓝龙,在我生下来那一年死了,留下了一个寡妇和
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儿子。听妈说,蓝龙死得不明不白。是日本鬼子打进中国的
时候,小小的宝塔集竟然也拉起了几支抗战的队伍。只是没见打鬼子,自己倒先拼
了起来。蓝龙就是被另一支队伍的头目枪毙的。那是我刚刚生下来七天的时候,半
夜里一阵狗咬,院子里闯进一批人。我们家的门也被敲开了。进来几个蒙面大汉,
问,蓝龙的枪藏在这里了吗?一个人还去掀我的被子。妈吓得大叫:孩子刚刚七天!
蒙面人吐口水,说晦气、晦气。退出去了。第二天,听见蓝龙的老婆哭。蓝龙从此
不见了。他的老实巴交的妻子带着儿子在蓝家苦守着,蓝二爷对他们母子很好。蓝
龙的儿子叫永继,与我同学。七八岁了,还由妈妈领着睡,头后巴拖了个小辫子。
据说,扮成丫头命大。
我已经好几天不见玉儿了。虽说住得不远,但隔了水,不好走,心里好想她。
这天,玉儿忽然(足堂)着水来了。翠儿,快!到我爷爷家去!爷爷给我换了个
哥哥呢,只要两瓢秫秫面。
顾家没孙子。顾远山一共三个儿子,大儿子媳妇不生养,二儿子媳妇只生了玉
儿三姊妹。为这,玉儿妈不知哭了多少场了。让玉儿读书,也是她妈的主意,说现
在都是民国了,闺女可以当儿子养,将来长大了,也可以当个女掌柜。我劝玉儿不
要当掌柜,跟我一起学武术,将来上山拜师,当剑仙侠客,杀富济贫,只要呵一口
气就能把坏人的眼吹瞎。玉儿不信。
前年,玉儿妈有病,叫玉儿到伯母那里去住,说是过继,玉儿只去住了八天就
回来了,她奶奶不喜欢她。奶奶说,要过继也得是个男孩,要个丫头片子干啥?将
来老三娶了亲,还怕生不出三几个小子吗?到时候老大领一个过来就是了。玉儿奶
奶今天怎么会同意老大领孩子了呢?我问玉儿,玉儿说奶奶爷爷都说便宜,比捡个
小狗还便宜。
我赤着脚和玉儿一起出了门。到了顾远山老头家,只见两个男孩低着头坐在小
板凳上。玉儿说,他们是哥儿俩。圆脸的叫大呆,是哥哥,也是玉儿的哥哥了。长
脸的叫二呆,是弟弟,现在卖给玉儿的姨奶奶当儿子了。果然看见玉儿的瘪嘴姨奶
奶在抹眼泪,说好了,有个儿子了。别小看了这个瘪嘴姨奶奶,是我们这一带的知
名人士呢!她会接生,会看病,还会过阴下神。她是玉儿亲奶奶的妹子,因为姊姊
死了,又因为家里穷,和玉儿爷爷家不大来往。
顾远山满脸得意,好像买到一匹好骡马。他对大呆说:记住,从今以后你就姓
顾,你的名字叫顾书元,书字辈,是顾家的长子长孙。你的父亲叫顾维尧,二叔叫
顾维舜,三叔叫顾维禹。这个二呆,以前是你的弟弟,以后就是你的姨叔了。不可
乱了辈分。记住了吗?大呆不声不响地点着头。顾远山不满意,说:跟老的说话,
不能光点头,要张口。说,我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大呆像蚊子嗯嗯似的答了一声
记住了。说一遍我听听,顾远山又说。大呆只说了一句从今以后我姓顾,便哭了。
顾远山不悦地斥责道:哭什么?喜事么!真是乡下孩子。顾远山年轻的老伴在一旁
撇嘴,说像拣不着似的!这年头,头脸好看的小孩多得很,换了这么个呆头呆脑的
小孩。
玉儿挨上去,站在大呆的身边,问爷爷:大呆哥明天和我一起去上学吧?她爸
爸瞪她一眼,说:叫书元哥!
过一会儿,顾远山向玉儿招招手,玉儿走过去,他在玉儿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什么话,玉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走到姨奶奶身边,对姨奶奶说:吃饭的时候到了,
到俺们家去吧!
是你爷爷叫你来撵我的吗?姨奶奶尖着嗓子问。
玉儿胆怯地摇摇头。
姨奶奶把手一拍:好嘛!多少年也不来一趟,今天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才碰上的。
哪有大晌午撵客的?
顾远山一转身走进堂屋里,嘴里嘀咕:没有知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顾远山,你说啥!谁叫你养了?你忘了当年俺家是怎么对你的了。你十五岁父
母双亡,流落到宝塔集,穷得叮当响,是俺爹卖了自己的棺材给你作的生意本。书
香门第,书香门第,你的书在哪里,香在哪里?你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破黄历!我是
活活给你气死的!我临死的时候,是怎么对你说的?我叫你好好地对待两个儿子,
你待他们怎么样啊?你手扪心口想一想啊,顾远山!你手们心口想一想,想一想啊!
姨奶奶发起疯来,说着说着站起来去追顾远山,抓他的衣领,被玉儿的大妈拽
住,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玉儿大妈叫玉儿他们一起跪下来,说是玉儿先前的奶
奶附在姨奶奶身上了。顾远山的脸色发白,看样子他很害怕,乖乖地在姨奶奶对面
坐了下来。
这些年不断地叫维舜维尧去给你上坟,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顾远山问前妻
的灵魂。
我争的是烟火吗?我要你对我的孩子好。附在姨奶奶身上的灵魂说。
我对他们有什么不好?顾远山说。
叫我的媳妇说!玉儿大妈,你说。姨奶奶声色俱厉。
玉儿大妈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还连连对姨奶奶磕头,说公婆待她好,是她自己
太笨,乡下姑娘,手脚笨。
不要怕,媳妇!你起来!我都看在眼里!儿子给媳妇买件衣服都不许。烧饭的
时候,他两口子坐在堂屋里歪着头朝厨房里看,多放了一点油,多放了一点盐,(口
罗)嗦个没完没了。还给儿媳们吃两样饭……
玉儿大妈哭得更厉害了,玉儿也哭了起来。
顾远山叫自己年轻的老伴:你过来给她磕个头,说过去做得不到的地方,请她
包涵,从今以后将功补过。他老伴果然跪下来叫姊姊,请姊姊回去,保证以后待儿
孙们好。
要好好地待大呆,不管是不是自己生养,他是维尧的后代,灵魂说。
那当然了,姊姊。玉儿现在的奶奶回答。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将来死得比我还要惨!
我怎么敢不听姊姊的话?我听,都听!
姨奶奶伸了一个懒腰,抹了抹脸,问:你们跪着干什么?天不早了,我也该回
去了,好几里路呢!
顾远山一家都吐了一口气,跪着的都站了起来。玉儿大妈问公婆:做饭吗?顾
远山说:死物!你姨要回家还不先送她?
玉儿上去拉姨奶奶:到俺家去吧!
姨奶奶拉起二呆:走,饿死也不吃顾家的饭。
我和玉儿跟着姨奶奶和二呆走出顾远山的门。大呆站在门口望着弟弟,一句话
也不敢说。
姨奶奶不肯去玉儿家,说眼珠子都没有了,要眼眶子干什么。姊姊一死,什么
情义也断了,以后为了二呆,也不能多与顾家走动了。
姨奶奶走不多远,就和路上碰上的人搭起话来,说:顾远山不认我这个穷亲戚,
我没饭吃,不得不偷了他家的一双鞋,谁要这双鞋?给两个秫面粑粑就行了。
玉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恨恨地对我说:我讨厌爷爷!唉!我同情玉儿。同
玉儿的爷爷相比,我的爷爷真是可爱多了。虽然他曾经是个剃头的。
三
书元(就是大呆,顾远山老头不许人叫他原来的名字)当了我们大家的哥哥,
但是他没能跟我们一起上学。顾远山有个习惯,家里每生下一个人,他都要把名字
写在一个小折子上,写下生辰八字,据说,那小折子是他们的家谱。他还喜欢给家
里每一个人推算八字,预卜他们的未来。比如,他说,在他们顾家人当中,有两个
是命硬而运不济的人,一个是他的小儿子维禹,一个便是玉儿。他说这两个人都是
有偏才而无正才,将来必然坎坷或夭折。他反对玉儿念书,这也是一个原因。玉儿
的成绩越好,他越说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玉儿的父母有时也信他那一套,只是没
有儿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把女儿当儿子领,玉儿又是几个女儿中最灵慧的。
顾远山给书元算了八字,认为这孩子是平庸之辈,成不了大器,念书也白搭。于是
书元便成了顾家的小长工。天天出去拾柴,回来便烧火、洗碗,作杂务。玉儿奶奶
说他脏,不让他睡在正屋里,给他在厨房搭了一个草铺,白天掀起来,晚上摊开。
不让他和家里人一起吃饭,给了他一个小瓦盆,饭和菜装在一起,蹲在灶门口吃,
吃完,筷子和盆都另外洗,洗完就放在菜案板底下。书元有一个毛病,尿床。十岁
的孩子尿床,该是病了,可是没有人管他,每次尿了床都让他顶着被子在太阳下晒,
尿骚味呕得他呕吐。真是活得不如一条狗啊!
但是书元从来不哭,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嘻嘻笑着。我大都是在玉儿家里
碰到他的。玉儿妈常常偷偷给他东西吃,叫他回去不要说。有时,我和玉儿也陪他
到他爸爸帮工的店里去讨零花钱,他爸爸也是肯给的。要的钱他一个也不花,问他
留作干什么,他不说。星期天,书元拾柴的时候,我和玉儿也跟着去,挖荠菜。我
和玉儿喜欢唱挖荠菜歌,什么挖荠菜别过河,过河挖不着。挖荠菜别过沟,过沟只
能挖一兜。书元不跟我们唱,说没意思,要教我们“走码儿”。用草梗子(叫码儿),
在地上画个棋盘,一走就是好几盘。输的当然是我和玉儿。从走码儿看,书元一点
也不笨。
为什么你爸爸要卖你和二呆呢?让你们上学不好吗?我和玉儿常常傻乎乎地问。
书元总是咬着嘴唇不回答。慢慢地,我们也就不间了。
过河南去挖荠菜,去不去?一个星期天,书元对我和玉儿说。玉儿要问她妈,
我说问啥?又不会掉在河里淹死,怕啥?我早就想过河南去玩了。
我们过了河。
书元并不停下来拾柴,也不让我们挖荠菜,那么多的好荠菜。他带着我们走哇
走哇,我和玉儿的脚底板都磨破了,他才让我们停下来。那里光秃秃的,没有柴也
没有荠菜。
到这里来寻魂啊?我生气了。
就是寻魂。这就是我的家,让大水冲光了,我妈也淹死了。书元说。
你爸呢?我问。
不知道。书元说。
我和玉儿都很难过,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玉儿说:哥,不
用怕,我家就是你的家。你现在姓顾了。
不,我姓张。书元说,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可是姓张的现在没人了呀!我说。
有人,我,还有二呆,还有老家的人。书元说。
你老家在哪里?玉儿问。
北边。爹说,俺家里出过大王呢,后来给满清满门抄斩了,俺们是逃到南边来
的。书元说。
大王?土匪吗?我问。
不是,土匪是抢东西的,大王是打天下的。大王和皇帝只差一点点。书元的语
气里含着骄傲。
那时候,我和玉儿都不知道张家出过什么大王,只知道我们这一带出过两个大
皇帝,曹操和朱元璋。后来读历史才知道,确实出过一个姓张的大王,捻军的首领
张乐行。但书元是不是张乐行的后代就无从查考了。至少在现在流行的张氏宗谱中
没有他和他爸爸。
那你将来也想作大王吗?我问书元。
哼。书元回答。
我们差不多空着手回到家。太阳已经偏西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地响,恨不得一
步走到厨房里。但因为怕书元空手回去挨打,我和玉儿还是忍住饿,要把书元送回
去,就说我们迷了路。可是书元不肯,他一过河就在一个小桥边躺下了,催我们快
回家。肚子实在受不了啦,我们也只好把他丢下。
吃过晚饭,我去找玉儿,问书元怎么样,玉儿说去看看吧。哎呀,我们一进门,
顾远山老头笑嘻嘻地和我们打招呼,书元在吃白面馍馍了!
玉儿,来!对爷爷说,你们今天到哪里拾柴了?顾远山温和地拉起玉儿的手。
上……玉儿看了我和书元一眼,河南去了。
好。明天还去。河南的柴好拾,看,那么多!顾远山说。我们随着他的目光往
院里看,整整齐齐的堆着一堆劈柴。我和玉儿张开的嘴合不起来了,一齐拿眼间书
元。
书元眨眨眼。
书元,以后天天到河南去拾柴。专拾这样的劈柴,好烧。玉儿奶奶也眉开眼笑
的。
书元的脸长了。哪能天天拾到这样的柴呢?他说。
那这些柴是偷来的吗?玉儿奶奶问。
胡说!顾远山老头斥责自己的老伴,书元会偷人家的东西?我们顾家是书香门
第,从来不出盗贼。书元自从进了顾家门,我教过也不知多少遍了。
玉儿奶奶笑了:看你当了真了。我也说,这些柴怎么会是偷的呢?怕他懒了不
肯去拾呀!
顾远山老头威严地嗯了一声,又对书元说:书元,我今天再对你说一遍,我们
顾家人从来不占人家一点便宜,更不会偷盗。你若是不听,将来学坏了,看我不打
断你的腿!吃饱了吗?睡去吧!明天一早还过河南去。
书元到厨房为自己铺床去了。我和玉儿想跟过去问个明白,被顾远山喝住了:
还不回家睡觉吗?东跑西颠的,没家教!回家的路上,我对玉儿说,那劈柴定必是
偷的。玉儿说,快走吧,我害怕。
四
我妈妈又生了个女孩。
这女孩应该在涨大水时降生的,可是她迟迟不肯出生。奶奶说,过了月的孩子,
一定是个男身,而且一定是个贵人。为了迎接这个贵人的到来,我们一家人做了非
常充分的准备。好串门的爸爸保证今后一步也不离开家了,除非带儿子下澡堂洗澡。
却是一个难产的丫头片子!一家人闹翻了天。奶奶怪爷爷从前是个剃头的,没
积下好德。爷爷说,你嫌我剃头的孬,当初就别嫁给我,是你自己找上来的。奶奶
说,要不是我右手有点残疾,我会嫁给你?爷爷说,自己明白就行了!要不是残废,
你还想嫁到天上去呢!奶奶说,对了!我就是想上天,给老天爷当小老婆去!爷爷
说,天上少你这样的!去嫁铁拐李吧,正好匹配。
爸爸气得一跺脚跑了出去。
妈妈哭着要溺死小妹妹。我和两个姊姊整天守着妈妈,劝她留下小妹妹。
接连三天,爸爸没回家。奶奶说:别是去嫖去赌了吧?托蓝二爷去找找。蓝二
爷说,男人家,让他散散心吧!到时候他自己会回来的。爷爷也这样说,奶奶却不
依,叫我和姊姊出去找。
我到哪里去找,只能一家一家地问。问到顾远山家的时候,正碰上热闹。
顾远山家的近邻安玉山吵吵嚷嚷地到顾远山家来了,说顾家出了贼,偷了他家
的劈柴。这安玉山也是宝塔集上一个有名的人物,平时足不出户,就躺在家里抽大
烟,可是谁都怕他。就是土匪进了集,在他家门口也不敢大声叫喊,更别说去抢他
家的东西了。都说土匪每次进集他都事先得了信,在自家门口作了记号,可是我查
看了几次,也没看见他门口有什么特别的记号。后来才知道,他是青帮头子。顾远
山哪里惹得起他!
杨大杆子都不敢拿我家一针一线!安玉山说。杨大杆子是宝塔集最有名的小偷,
会飞檐走壁。宝塔集上有钱人家他偷遍了,确实没听说他偷过安玉山家。
书元!你出来!这些劈柴是从哪里来的?说!顾远山威严地说。但是他的眼睛
却不看着书元。
书元慢吞吞地走出来,不说话。
算了吧,顾先生。别吓唬孩子!劈柴还能散在野地里等人拾吗?不是买的,就
是偷的。这一点,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你还会不明白?安玉山说。
他说是拾的。大人哪里知道。顾远山说。
安玉山冷笑一声:怪不得,你就天天让孩子去拾了。我是可怜孩子,偷一回两
回就算了。如今天天偷起来了,我不如天天买柴往你家里送了,何必劳累孩子!
我顾某不是那种人。顾远山辩道。
谁知道你是哪种人。安玉山用鼻音说话了,今天我也不是来讨这些劈柴的,送
给你算了。我只想对你说,别当我是傻瓜,以后没柴烧时言一声,我给您老送……
啪!顾远山在书无脸上打了一巴掌。
安玉山上前架住顾远山的手:不许打!既然要了人家的孩子,就该养得起。养
不起就放生,也不能教人家孩子去偷呀!我安玉山是个混世面的人,不比你书香门
第高贵,可是良心还有一点。这孩子,你要是不想养就送给我吧,我当一条小狗养
着,一定养得他白白胖胖,不偷不盗。
说完这段话,安玉山就走了。顾远山马上抄起一块劈柴,喝令书元跪下,劈头
盖脸地打将下去,一边打还一边骂:我看你一定是天生的贼种,贼性难改,今天非
打断你的两条腿不可。
顾远山打,他的老伴在一旁助威,说使劲打,不打他不知道厉害。书元嗷嗷地
叫妈,他现在的妈,也就是玉儿的大妈,只能在一旁流泪,恳求公公:饶了他吧!
饶了他吧!实在劝不住,她就跪下了。
我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就叫书元哥:跑呀!跑去找玉儿妈!玉儿妈不怕他们!
没等到书元回话,我的头发就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是奶奶。小祖宗,叫你
找你爸,你在这里抱打不平。还不回家去,你妈快把小妹妹闷死了。奶奶说。
我吓得浑身一抖,赶紧跟奶奶回家。家里又闹翻天了。姊姊说,妈把小妹妹丢
进马桶里,盖上盖子,自己坐在上面,足有一顿饭的时候,幸亏被奶奶发现了,小
妹妹还有一口气。我赶紧去把小妹妹抱在怀里,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对妈说:从
今以后,我领着小妹妹睡。奶奶也骂妈:造什么孽?男孩女孩都是一条命,就不怕
老天爷雷打你?爷爷说:你还有脸讲?不是你天天呷嗦,让人受不了吗?
爸爸好像也得了信,急急匆匆地回家来了,说何必!何必!我认了,命里没儿
子,想也没有用。将来等闺女长大了,找个好女婿吧!
奶奶说:找好女婿!闺女一个个像丑八怪,到哪里去找好女婿?爷爷又是剃头
的。
爷爷说:丑?翠儿丑不丑?翠儿将来就能找到好女婿。对不对,翠儿?
经他们这么一提,我马上又想起书元哥了。哎呀!书元哥跑到玉儿家了吗?我
叫着,从家里跑了出去,直奔玉儿家,书元果然已经在那里。
五
玉儿妈长得非常好看。中等个子,小脚,白净肤色。眼睛长得特别好,眼珠黄
黄的,眼窝深深的,显得聪明又活泼。她是我妈当闺女时的朋友,听我妈说,一条
街上的闺女数她能干,针线、灶上,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惜命不好,自幼死去父
母,在姨母家中长大。这姨母有地又有钱,只是姨父不正干,在城里讨了个小老婆
便远走高飞,信也不给家里来一封。好在姨母能干。一个人吃斋念佛,管理田产,
把儿女和玉儿妈一起养大,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姨母本不想把玉儿妈嫁给玉
儿爸,嫌婆婆是后母,又年轻,比玉儿妈大不了几岁。可是她那个不通音信的丈夫
时常不声不响地变卖家产,城里的生意垮了,地也差不多卖光了,力不从心,也攀
不上更高的枝儿了,只能图顾家一个老门老户,顾氏父子尚知书识礼。
玉儿妈刚嫁过来时倒还能讨公婆欢心,因为心灵手巧,把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
连婆婆的头发在她手里也翻出了花儿。公婆把她和乡下来的大媳妇一比,自然满意。
然而好景不长,当公婆发现儿子顾维舜完全为媳妇所倾倒的时候,便开始讨厌媳妇
了。他们不断地藉故惩罚儿子,警戒媳妇。玉儿妈发现丈夫常常被公婆斥责,甚至
罚跪,问丈夫为什么,丈夫什么也不说。后来她大嫂告诉她:完全是为了你。维舜
给你买过一副镯子吧?又买过一件褂料吧?还给你戴过花?婆婆的眼睛带钩子,弯
弯曲曲的地方都能看到。
大嫂能忍的事,玉儿妈不能忍。她起了分家的心,便和丈夫嘀咕。不料百依百
顺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肯,怕担个不孝的名声。玉儿妈一直忍到第一个孩子出世的
时候。
顾远山不许媳妇在自己的院子里生养,说坐月子的人脏,身上有血光,会给他
带来血光之灾。他叫维舜给玉儿妈在院子外面沟沿上搭一间草棚,让她在里面住一
个月,吃喝由大嫂送。维舜只能偶然过来看,不许问长问短,更不许买东西。像坐
了一个月的牢,玉儿妈经常在夜间哭得死去活来。姨母来看她,虽说对顾远山不满,
也不敢多嘴,怕将来侄女更受苦,只是劝:慢慢熬吧,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别的不
看,看在维舜的分上,维舜是个知冷知暖的人。熬到满月,玉儿妈跨进了顾家院门,
谁也不理,自顾自地收拾东西,然后把孩子一抱,回了姨家。临走的时候托大嫂给
丈夫传话,不分家就不回来了。丈夫拗不过她,答应向父母求情,分家。
分家?好!这家里的一柴一棒你们都别想分,只有你们睡过的一张大床,抬去
吧!顾远山说。
什么也不要,玉儿妈说。姨母给她找了一间房,买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她就搬
过去了。她等丈夫来看看新屋,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直等到天黑,没奈何,
她抱着孩子到了公婆家,只见丈夫像木极一样跪在堂屋里听训呢!
顾远山看见玉儿妈来了,但是全当看不见,让她站在院子里,自己训儿子训得
更有劲。他问儿子,我讲的你都记下了?
玉儿爸背向门跪着,不知道妻子就站在门外,便大声地回答:儿子不孝,娶了
个不贤良的妻子,实在对不起二老。这次分出去,是儿子自己闹的,所以从今以后,
决不敢向家里要一分一厘,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我的份。儿子将来混得好了,
一定不忘孝敬二老;混得不好,便到别处讨饭去,也不给二老丢人现眼。
哼!玉儿妈气得一跺脚,抱着孩子转身就走。顾远山冷笑一声,向儿子呵道:
去吧!
玉儿爸回到家里,少不了被妻子埋怨,挖苦,他也不说话。跪了半天,腿也疼
了,腰也酸了,裤子上都是灰,肚子还饿着。玉儿妈坚持,这顿饭你自己烧,这条
裤子你自己洗,他也只得依从,把裤子拿到沟里湃湃,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吃。这事
儿,成了玉儿妈一辈子的话把。
书元到了二婶家,把自己的作为和家里人的态度一五一十向二婶说了,求二婶
保护。玉儿妈看着书元身上被打的伤,心疼得直掉泪,说书元傻,无论如何也不该
偷啊!书元说,一家人烧柴全靠我拾,不偷哪里来得及?以前也偷,奶奶爷爷又不
是不知道。
玉儿妈说:他们的事儿我懂,又要往家里进财,又要朝脸上擦粉。我看不惯才
分出来的。如今怎么办呢?我就是敢收留你,你二叔也不敢。我给你几个钱,留着
你偷偷地买点东西吃,明天一早,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要钱,我也不回去。书元说。
我要书元哥哥。玉儿说。
玉儿妈瞪了玉儿一眼,说你是不知道你爷爷的厉害呀。刚分家的那阵子,你爷
爷他三天两头来这里,看俺们吃什么,要是吃好的,就要砸俺的锅。幸亏那时候你
爸只是个小帮工的,穷得很,吃不上好的。要不,锅早就给砸了。跑鬼子反那阵,
你刚生下来,他们一家人只顾自己跑,没有过来看过一眼。我跟你爸拖大抱小地跑
到乡下,想不到在赵老庄碰上他们了。为了向你爷讨好,你爸把一点钱全都花光了,
自己还生了重病。你猜怎么着,正在你爸发烧烧得不睁眼的时候,你爷爷领着一家
人偷偷地搬走了,口信也没留,还是你大妈偷偷地留下一碗米,救了俺的急。这样
不讲情义的老人家,惹他干啥?
死老头子!玉儿骂。
撕你的嘴!她妈骂,不许骂老的!
书元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去,等大家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得没影了。我陪玉
儿到她爷爷家去找,也没找到。
顾远山大发脾气:不要造反一样地到处去找,丢人!他一个小孩子,能跑到哪
里去?过几天他自己会回来的,那时候才好好治他。玉儿奶奶说:我看是不会回来
了。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野种,再喂也不“家”。
你少说话!不是你,这孩子不会跑。顾远山对老伴发脾气。
玉儿奶奶哭起来:怪我?我动他一指头了?
不是你天天嘀咕吗,等老三生儿子,等老三生儿子。你的心只放在老三身上。
我对你说吧,老三的命毒得很,命里无子。顾远山说。
玉儿奶奶拍着大腿哭了。她怪她妈不该将她许给人家做填房,怪顾远山当初骗
了她,订婚的时候没说清家里还有两个儿子,要不然,她宁可当“家姑老”也不来
顾家。
玉儿大伯和爸爸都来了,都不说话。等老爷老奶奶吵够了,他们才慢慢地商量,
托人去暗中打听,先到姨奶奶家去看看,二呆在不在家。玉儿大妈一直躲在厨房里,
捧着书元吃饭的小盆嘤嘤地哭,喃喃地叫书元,书元。顾维尧劝她:俺们命中无子,
也和这孩子无缘,由他去吧!妻子狠狠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死驴熊!你哪里还像
个男人!他咧咧嘴,说哎,哎。
六
书元从我们眼前消逝了。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据说,二呆也不见了。玉
儿姨奶奶哭得不行,要和顾远山拼命,被两个外甥劝住了。姨奶奶又过了一次“阴”,
说阴朝里没看见大呆和二呆,可见这哥俩还活着。只要好好地去找,一定能找到。
可是,谁有心思去找呢,兵荒马乱的。
宝塔集像个贝壳似的附着在淮河北岸上,小得像鞋底儿,不要说全中国、全世
界的事,就是淮河的事,它也听不全,看不清。知书识字的人,可以把朝代的更换
讲上个大概,至于一般的人,便只知道自己遭遇过的事了。
比如,我妈和玉儿妈都知道,有过一次老张打老李,一查,原来是老蒋手下的
两个军官在这里干过一仗,今天老张赶走了老李,明天老李又打跑了老张,老百姓
跑了一阵子反。
日本鬼子打进中国来,宝塔集人都知道,因为日本的汽油划子开进了宝塔集,
还杀了许多人。玉儿妈的姥姥就是被日本人杀死的。鬼子进集的时候,她不跑,说
老太太怕什么?鬼子还能不是爹妈养的。还有两个老太太也这样想,结果三个老太
太全被杀死了,还被鬼子开了膛,心肝全挖出去吃了。玉儿的姨姥跑回来的时候,
拣几根骨头埋了,也没找人验证过,究竟是谁的骨头。
正因为宝塔集人跑反跑怕了,所以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宝塔集热闹了一阵于。
家家门口挂国旗,放鞭炮,还玩了几天灯。第二天,我和玉儿便上了学。现在又打
仗了。识字的人翻到过时的报,知道打仗的双方是八路军和中央军,至于为什么打
起来,就谁也说不清了。但是,宝塔集的人都不得不为这场战争出力。出捐出款不
算,还要凑钱买枪,组织民团。家里有青年男人的,便要去接受一点训练,像我家
和玉儿家,没有青年男人,就要出钱雇人去受训。我爸爸常常唉声叹气,说生意难
做,人难做。埋怨没个儿子帮他一把。
常常过兵。今天是中央军,明天又是什么军。不论谁来了,集上人都提心吊胆
又笑嘻嘻地表示欢迎。我家常住兵,我爸招待很殷勤。人家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
对,对,或不敢不敢。也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我问过他,他说,谁来就站在
谁一边,老百姓嘛,还能有什么主意?
土匪也来凑热闹。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土匪,不是抢劫,就是绑票,差不多
天天都有人被绑走,说要多少多少钱去赎,蓝二爷和安玉山经常被人家请去做赎票
的中间人。大人们告诫我们:不要随便乱跑啊!有陌生人跟你讲话不要搭腔,更不
要跟着人家走啊!晚上,一有鸡叫狗咬,大人们就悉悉索索地爬起来了,先在院子
里小声商量,然后让一个人爬到房顶上去观察动静,谁家也不许点灯。每到这时,
就听到他们骂政府,要了那么多钱,买了那么多枪,一到土匪来了就不见影了,不
是白白地搜刮老百姓吗?他娘!当官都是只知道刮地皮。蓝二爷安慰院里人:放心,
有我,这院子的人不会遭殃。
蓝二爷真是一点也不怕,他的被淹倒的院子很快就修好了,赌场开得比以前还
红火。听说,他父子又在南头开了个妓院,有几个妓女,叫大先生、二先生的。
在我的记忆中,那一段日子过得最不愉快了。晚上常被大人叫起来躲土匪,白
天一有空就想睡觉,没时间玩了。要是有几天不躲土匪,我们就要凑在一起,在院
子里玩一会儿。过去我们喜欢玩“点大瓜”,“捉老猫”,现在不喜欢了。现在喜
欢玩“拣兵马”。
小磨子,一双眼,你的兵马让俺拣。
拣谁个?
拣张飞。
张飞没胡子。
拣那个白胡老头子。
两队人马,排开阵势,对答一番,便开始抓人。抓不住人,就得让人家拣自己
的兵马。
我们唱的歌儿也变了。以前我们唱“小板凳,凹凹腰,娶个老婆没多高”和
“小巴狗上南墙,娶了老婆忘了娘”。现在则唱:“青布蓝布十八正,大米干饭搅
糖稀,有钱的吃个饱,没钱拔腿就要跑。”还唱:“当兵好,当兵好,当兵受罪谁
知道。破袜子破鞋破军装,大米干饭豆芽儿汤。”大人们说,世道是该变了,连小
孩都唱不安分的歌儿。
娶媳妇嫁闺女的事越来越多。大家说,趁现在赶紧把孩子们的事办了吧,谁知
道将来的世道是个什么样?过去一门亲事要说很久,现在三言两语就说成了。所以
那一阵子,看新娘子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
玉儿在这时候娶了婶子。蓝虎在这时候讨了老婆。
玉儿的三叔顾维禹一直在县城念中学,这时候顾远山怕他到外面胡闯,便叫他
回来成亲。时机帮助了顾远山,他给儿子攀上了一门好亲。县里一个大户人家害怕
世道变坏,咬着牙将女儿嫁到宝塔集来了。小女儿还念过几天书呢!亲家要陪送几
亩地,顾远山不要,说将来有地是祸害。
顾远山在小儿子婚事上表现了少有的开明。他同意儿子媳妇不按照旧习惯行大
礼,而是举行“文明结婚”仪式,只对公婆鞠三躬,不磕头了。而且结过婚,新郎
新娘就一起回了娘家,一住就是很久很久。为这事,玉儿妈觉得好委屈,不断地在
邻居面前倒苦水,说手心手背不一样。我妈劝她:算了,你也熬出头了,将来再生
个儿子——玉儿妈又怀孕了——就什么也不用愁了。蓝龙媳妇也劝她:手心吧手背
吧,你现在也不用怕公婆了。你们是全全和和的一家人家。像我这样,熬到啥时候
是个头?玉儿妈说:可不是,比起你我真算享福的。不过你可以给自己找个好媳妇
呀!永继妈说,她想把自己的侄女配给永继,只是那闺女比永继大五岁,长得也不
俊。我妈说:啥是俊不俊的,只要和你贴心,我看可以先定下来。将来老二家的上
来了,你合得来就住一起,合不来就分开住,总不能受兄弟媳妇的气。
过不多久,永继果然和他表姊订了亲,永继高兴得只是笑。
蓝虎娶亲真够热闹的。蓝二爷的大儿子给害死,心里闷气,要在二儿子办喜事
的时候出口气。年头不好也要满请客满受礼。新娘子进家的前一天,他就把院子里
的小孩子召集起来,每人发了几嘟噜花炮,还对我们说:去多捡些楝树果子,到闹
房的时候砸新娘,问她疼不疼,疼哪儿。你们只管闹,新婚三天无大小。只是千万
别砸新娘子脸啊!我们捡了楝树果子,先互相砸起来,问疼不疼,疼哪儿。大人笑
我们不知羞。
我妈和我爸都接到吃喜酒的请帖,妈说她拙口笨舌的,不去了,叫我代替她。
那天天很冷,我穿了一双新单鞋,绣了花的,脚趾头差不多都冻掉了,但是闹得真
痛快。
蓝二爷完全遵老礼,新娘子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过了一条街。花轿进院门的
时候,给新娘子打了一个“醋炭”,把一盆酸醋浇在一块烧红的犁铧上;弄得满院
子醋味。据说,女人爱吃醋,这时候先让她尝够醋味,以后就不吃醋了。新娘子很
好看,就是一条腿有点短,我们便马上给她起了个名儿,叫“短一点儿”。先在背
后叫,后来就公开叫了。那天晚上闹新房的时候,我们扯起嗓子唱:新娘子,爬房
子,爬一屁股麦芒子,新娘子叫了,新郎倌笑了。鬼知道这歌是什么意思。
正当我们闹得有劲的时候,忽听得啪啪两声。蓝二爷连忙走到院子里看看,然
后向大家作揖,请大家放心,没事儿。又是哪帮兄弟进集办事来了,跟俺们没关系。
他们闹他们的,俺们乐俺们的。可是客人们还是不放心,一个个客客气气又慌慌张
张地告辞了。蓝二爷满脸不高兴,可是也不好阻拦人家。
我回到家的时候,爸也回来了,喝得满脸酒气。一家人都不敢睡,黑着灯守在
奶奶爷爷的房间里。爷爷说,只要不出门,我们院里是不会出事的,蓝二爷今天办
喜事,那些人不会不知道。可是爷爷的话刚落音,就听见门外有了动静,踢踢踏踏
的一阵脚步声,好像是有人翻墙进来了。没有来敲我们的门,径直朝后院去了。不
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叫蓝二蓝二,把新娘子弄出来给我们睡睡。我们一家吓得上牙下
牙打起了仗。爷爷说:别出气!这是黑吃黑,碰不到我们的。蓝二爷一定得罪了什
么人了。只听见蓝二爷说:有话好说,弟兄们!走,蓝二跟你们找个地方叙叙,别
惊动了邻居。蓝虎也说:请各位弟兄到南头,大先生姊妹,一个个如花似玉,一定
会伺候诸位的。一会儿又一个人出来打圆场: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包涵
包涵,蓝二爷不会亏待大家的。这个声音之后,嘈杂的叫骂声低了下去。不一会儿
又爆发出一阵狂浪的笑,笑声渐远,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归于沉寂。但是新娘子的
尖利的哭声又划破寂静,使我们的心头重新紧缩。爷爷说:蓝家吃了亏了。爸说:
没事了!睡去吧!明天见了蓝家人,谁也不许问。我与姊姊们回到自己的屋里,我
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听后院动静,姊姊们悄悄说:新娘子莫不是……我叫她们大声说
给我听,她们说我不懂。接着小妹妹(她叫改儿,让妈以后改过自新,不生女儿生
儿子的意思。)大声哭闹起来,我心里一烦,眼皮就打架,耳朵不知不觉离开了枕
头,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就听说新娘子回门去了。应该是三天回门的。可是谁也不问为啥提前
了。倒是永继妈主动出来解释:昨晚有人来传话,新娘子娘家妈身体不好,蓝二爷
叫她回家伺候。我奶奶和妈妈都连声说:应该,应该。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对我还是一个谜。
蓝二爷家的赌场却依旧热闹。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像一阵阵大雨般泻在人们的耳
朵里。
七
听得见炮声了。外面正在进行一场巨大的战役。
已是临近春节的时候,大家一边忙着备年,一边担心:只怕今年的“年”不得
安生了。
玉儿妈在这个时候给玉儿生下了个弟弟。玉儿爸说,这时候来!好,就叫个
“迎儿’叩巴!不管将来的日子怎么样,都得迎上去。以毒攻毒,逢凶化吉。玉儿
爸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因为后娘反对,才没读下去。要是读下去,说不定能成大气
候。他人很聪明,说话也有点文绉绉的。顾远山觉得,第一个孙子起这个名字太俗
气,还是叫“杲”好。理由是:一,这孩子命里缺木,杲里有木;二,杲是光明的
意思,诗云: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这孩子便是我们家雨后的太阳。玉儿爸不敢不
同意,可是玉儿妈说,叫个什么“搞”,难听死了。就叫迎儿。俗?怕俗别吃饭拉
屎。后来双方面达成了妥协,小名叫迎儿,大名叫杲。
顾远山给孙子推算了八字以后还不放心,又请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孩
子的命里有点灾星,就在这一二年内,要想办法给他消灾。玉儿的爸妈和许多人商
量,想出两个消灾的办法,一是把孩子“舍”给庙里,上些香火,叫和尚起个法名。
二是认十二个干老子,多一些保护人。第一条好办,庙里正缺香火钱。小和尚都给
战火吓跑了,只剩下两个老和尚。老和尚说,别起什么法名了,不如就叫“舍儿”,
舍给了佛,谁还敢要?玉儿妈说好,以后迎儿就变成了舍儿。第二条就有点难了。
借大的宝塔集,找十二个可以作干爸爸的男人自然不费事,但找十二个可以保护儿
子的男人就伤神了。我爸算一个。蓝虎算一个。又找了些亲朋好友,最后还是缺两
个。顾远山说,兵荒马乱之际,应该找个带枪的,谁呢?只有镇长。提到镇长,自
然想到镇长的哥哥,我们的小学校长。
我常常看见镇长,他女儿小群和我也是同学,我有时候去他家里玩。不知道那
时候的镇长是怎么当的,每次到家,都看见他和几个男女一起拉拉唱唱,唱二簧。
他的小老婆是唱戏的出身,工花旦。小群也跟着学唱几句,唱者生。我也跟着学过
一段《梅龙镇》。他愿意不愿意当舍儿的干老子呢?玉儿爸托蓝二爷去说。想不到
一说就成了。
蓝二爷说,镇长的老娘正病着,什么先生都请了,什么药都吃了,还是不见好。
这年头家里有个病人可怎么好,所以镇长很着急,也想请人消灾呢,镇长说谁能替
他请到高明的先生,治好了老太太他有重赏。玉儿妈说,何不叫我们的姨奶奶来试
试呢?她老人家通阴知阳的。说不定手到病除。玉儿爸说,笑话!人家镇长念过洋
学堂,信什么阴阳!玉儿妈说:啥学堂出来的人也得信阴阳!男就是阳,女就是阴,
生就是阳,死就是阴。玉儿插嘴说:那么,女就是死,男就是生了?她爸爸说:玉
儿的脑子转得真快,可惜是个女孩子。玉儿妈说:别掏酸腔了,不是有了舍儿?去
问问镇长吧!蓝二爷便去问镇长,镇长居然愿意。只是,镇长说,老太太病着,在
自己院里请神弄鬼的不方便。蓝二爷说,好办,就在俺院里。既然姨奶奶连阴间都
能去,隔几层院子还能看不到病人吗?顺便,也给俺蓝虎家的看看。
我想姨奶奶一辈子也没有那样风光过。蓝二爷用双人小轿把她接到我们后院里,
在蓝二爷的堂屋里摆下了香案。镇长已候在那里了。因为是镇长请神,所以看热闹
的人特别多。
姨奶奶对镇长不卑不亢,镇长对她倒是毕恭毕敬的。姨奶奶喝完一盅茶,把茶
杯一放,说:我先过去看看吧!说罢,扑通一声便直挺挺地睡倒在地上了。蓝二奶
奶立即把一面镜子交给她。
镜子在姨奶奶手里抖动,跳舞似的,还有响声。姨奶奶口吐白沫,两眼上翻,
并没有去看那镜子,但是口中却念念有词,说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镇长问她看
见了什么,她说,一个女孩子正在按老太太的头,把老太太的头往火上烤。老太太
是头痛吧?
镇长连忙跪倒,说是头痛,可是那女孩子是谁呢?
女孩子十三四岁,漫长脸,俊巴巴的,眼长得很水灵,扎一根大辫子。姨奶奶
幽幽地说。
站在院里看热闹的人小声议论起来,我奶奶的声音出众。她说:天啊!那一定
是小银子!老太太当年买的丫头,后来受了气,投河死的。
蓝二奶奶接应道:像话,这就叫报应啊!你让我死在水里,我叫你死在火里。
人群里不断有人抽凉气,用各种声调说着同样的话:报应,报应,真有报应啊!
镇长脸上流汗了。他叩了一个头,对姨奶奶说:请告诉小银子姑娘,我母亲对
不起她的地方,由我来偿还。要杀就杀我吧!要烧就烧我吧,放了老太太。我永生
不忘,永生不忘,即使我给她偿了命,我家里人也要给她烧香磕头。
镇长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恐怖,又像虔诚。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它叫人感动,也叫人心悸,像一股空气一样在人们的头上和心中盘旋和流动,以至
于,院子里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混杂着虔诚和恐怖的啧啧之声。夸镇长孝顺,说老
一辈子造了孽要下一辈子偿还太可怕了。
蓝二爷这时也显得特别正经了。他的棱角分明的三角脸和清疏的山羊胡子一起
抖动,他抱起双拳对院里人说:众位乡亲,蓝二求你们一起帮助镇长求求情。求小
银子姑娘放了老太大,我们给她立庙烧香。小银子姑娘已经是神仙了,何必跟凡人
记仇呢?说罢,他先跪了下去。
院里人答应着一齐跪了下来,齐声地恳求:饶了她吧,饶了她吧!
我的腿发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但是我说不出话。好像头上悬着一把剑,
随时可能落下来,落到我的脖子上。我恐怖地看着姨奶奶的反应。
姨奶奶的喉咙口直打咕噜,像漱口。半晌,咕噜声止,变成一声长鸣:哦——
叫人头毛竖立。
怎么样了?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女孩放了老太太,捂着脸跑了。姨奶奶的声音不再是幽幽的了。
啊?好了——众人吐了一口气,然后欢呼。
镇长半信半疑,又给姨奶奶磕个头,站起身,朝院子里的众人作个揖,说要回
家看看。有人跟着去看究竟。
姨奶奶伸了个懒腰,要起身。蓝二爷的小媳妇走了出来,要看病,院里也有许
多人叫嚷着请姨奶奶慢慢“过来”,多看几个人的病。
姨奶奶果然又躺下,又口吐白沫,又朝上翻眼。可是没等姨奶奶给新娘子看好
病,外面又响起一阵炮声,听起来很近很近。新娘子吓得躲进了里屋,姨奶奶一骨
碌爬了起来,问大家打到哪里了?
听音,离这里不过几十里地。院子里一个男人回答。
几十里地?要来也快了。又有人说。
来了怎么办呢?
怎么办?照样当老百姓。哪个朝代不要老百姓?
不会像国军说的那样,共产公妻?
不会!人家不是来过,和咱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那一回一个班住俺家里,
班长还盛饭给小孩吃。
是。住俺家的人也这样。一个主儿忘了一双胶鞋在俺家,我给他送过去。他们
正在大塔那里排队。他接过胶鞋,说多谢,还在胶鞋上拍两下,说:老伙计,不想
要我了?我笑得不行。
也怪有趣。都是那样的人就好了。
大家正议论间,镇长家派来一个人,把一个红纸包塞到姨奶奶手里,说老太太
的病果然见轻了。要不是炮声越来越紧,越来越近,人们又要求姨奶奶过阴看病了。
现在,大家都没了心思。
八
炮声接连响了几天,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已经打到了县城。
镇长跑了。小群匆匆地和我们告别,问我们跑不跑。我们都说,大人跑就跑,
大人不跑就不跑。
镇长的哥哥没跑,小学照样上课。不过我们已经不大愿意上课了。我们喜欢看
飞机,跑十几里路去捡炮弹壳。
飞机飞得好低好低,挂断了树梢,挂掉了房顶上的草,不明白为什么飞那么低。
一架美国飞机被打落了,栽在离宝塔集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摔得粉碎。我们都跑去
看,想捡飞机残片,没捡着,只看见别人手里拿着一片片花布片,说是降落伞。开
飞机的人呢?死了。尸首呢?埋了。
炮弹壳塞满了我们的口袋,我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当哨子吹,唔唔唔,一阵阵
闷闷的铜声。有时,把它们套在指头上,敲别人的脑袋,很疼。玉儿爸说,真是少
年不识愁滋味。我问他,愁啥呀?他说,回家问你爸去。
爸爸把一捆一捆的票子扔给我们:都不能用了,都不能用了,拿去摺飞机玩吧!
妈妈说:留着,啥朝代不要钱呢?说不定还能用。爸说:别作梦了。除非是银元,
像“大头”,袁世凯死了,还照用。纸印的票子,哪有不变的。我们高兴,崭新的
票子摺飞机,摺小船,摺飞标,口袋里装得满满的。
用起铜板来了。奶奶和妈妈到处找,把过去扔在一边的生了锈的铜钱都找出来
了。奶奶把我们的毽子都拆了,因为毽子是方孔铜钱作的。现在,我们向大人要钱
买糖,大人就给我们一个铜钱,我们高兴地把它噙在口里,大人就骂:寻死啊!死
人才要口噙钱呢!
哈哈,一切都变得这么有趣。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