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憾憾:妈妈,我要严肃地和你谈
一谈。
许恒忠又来了,真讨厌。这一阵,一到星期天他就来,带着他那个不讨人喜欢
的小鲲。一看见这个小男孩我就心烦。小鼻子小眼,既不健壮又不活泼的小可怜儿!
可是妈妈居然喜欢他,常常把他抱在怀里,好像抱自己的儿子。这种情景更叫人不
高兴。
“和你们一起过星期天来了!”许恒忠站在门口就笑嘻嘻地吆喝说。他手里拎
了一只塑料网袋,装满了菜。大概是在这里吃了几顿饭不好意思了,今天要还。稀
罕!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他总要到我们家来?妈妈说,他刚“解脱”,没有什么人
与他来往,我们不应疏远他。
今天,我希望妈妈拒绝他。这算什么?可是妈妈一句话也不说,看不出她是欢
喜还是不欢喜。像往常一样,妈的脸色平静而眼神忧伤。人的眼睛真怪。眼珠又不
能上色,更不能任意捏扁捏圆,可是眼神却能干变万化。我最喜欢研究妈妈的眼神。
可是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两扇“灵魂的窗子”并没有多大用处,趴在窗口往里看,仍
然看不见屋里的东西。我常常为这一点苦恼。
许恒忠把菜一样一样往外拿。小鲲帮着。妈妈不动手也不动嘴。
我不愿意参加这样的聚餐。同学们已经问我:“他们是你的什么人?”还有同
学说:“我爸爸知道他,听说他是‘四人帮’!”
妈不替我着想。我出去,不在家里吃饭。
“妈,我到同学家里去了!”我招呼一声就往外走。许恒忠笑嘻嘻地说:“别
误了回家吃饭!”稀奇!我们家里的事要你管?你算老几?我不睬他,自顾自走了。
妈妈不声不响地跟我走到门外,忧伤地着着我:“你到哪个同学家里?”我赌气回
答:“不远!我自己会回来的。”
我跑着往前走。只想流眼泪。回头看看家门,妈妈还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在
擦眼泪。妈妈也够苦的。又要当书记,又要教书,又要做家务。工资低,样样都得
自己动手做。上次加工资,评上妈妈了,她又让给了别人。我觉得只有让工资这一
点妈妈还像个共产党员,其他都不像。共产党员的心能让人摸不透吗?连她女儿都
摸不透她的心。不是说要做一个透明的人吗?我看妈妈就不透明。何荆夫叔叔算不
算透明的人呢?还看不清。
对了,自从那天妈妈不留他吃饭,何叔叔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他答应和我交
朋友的。我生妈妈的气。妈对何叔叔太没有礼貌了。妈不欢迎何叔叔,为什么又常
常喜欢谈论他呢?前天,她批评我生活不艰苦,就说:“要是让你像何叔叔那样靠
自己的劳动吃饭,你就会懂得应该怎么生活了。”我问:“何叔叔星期天来吗?”
她马上把脸一板:“废话!他来干什么?星期天还不忙着去找对象?”我又问:
“他的对象是谁呀!”她更不耐烦了:“烦死了!多管闲事!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不谈就不谈,稀奇!不是你自己先提起何叔叔的吗?哼!
我知道何叔叔住哪一幢楼呢?我从这一幢楼转到那一幢楼,不知道该不该一幢
一幢去打听。
一个戴着校徽的青年人对我瞧了又瞧,忽然伸手拉住我的小辫子说:“你是孙
老师家里的小憾憾吗?”
憾憾就憾憾呗,还带个“小”字干什么!还随便拉人家的小辫子!在我们学校
里,男女同学连话都不讲,哪一个男同学敢拉女同学的辫子?大学生就可以不讲规
矩了?我不高兴地把辫子从他手里拽过来,往肩膀后面一甩。
“嗬,挺倔!辫子就是给人抓的嘛!我就爱抓小姑娘的辫子。”那青年厚着脸
皮笑着,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我没辙了,便嘀咕说:“那去抓你妹妹的辫子好了!”他笑得更厉害了:“我
没有妹妹,只能抓你的辫子了!”说着又伸手来抓。我赶快躲开,跑了。刚跑了两
步,我想,干么不问问他何叔叔的住处呢?于是又站了下来。他跑到我跟前,拍拍
我的头说:“别生气,和你开玩笑呀!你到哪里去?”我也“缓和”了一下“紧张
局势”,朝他笑笑,对他说我要找何叔叔。
“何叔叔病了,住在医院里。我正要到他房间里去替他拿几样东西。走吧!”
他拉着我朝一幢楼里走去,一路走,一路告诉我:他叫奚望,他从我的脸盘认出我
是我妈妈的女儿。
我急着向他打听何叔叔的病情。他说:“先去拿东西吧。我马上对你说。”
奚望打开三楼上靠厕所的一间小屋。多么寒伦的小屋哟!除了一只破旧的木板
箱和几只装书的木架子外,没有什么可以叫做家具的东西。屋内放了两张硬架床。
何叔叔睡的是下铺,上铺乱七八糟堆着东西。另一张床空着,奚望说,常常有家在
外地的教职员工把自己的亲友安排进来住一两夜。多么土气的被褥哟!大红花哗叽
的被面已经褪成灰紫色,有几个地方露出了棉花。枕头又小又硬,上面铺着一条普
通的毛巾。
“何叔叔就这样过日子呀!”我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忍不住问奚望。
奚望正在收拾脸盆等东西往一只网袋里装。听了我的话,回头看看我,叹口气
说:“小憾憾,世界上值得遗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今天要不是我一早就跑来看他,
他就是死在这屋里也没人知道呀!我开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昏倒了。急性肺炎,
弄不好就要丧命的。唉!好了,走吧!”
“没忘什么了吧?”我关门的时候提醒他。
“对了,烟袋!”奚望一拍头叫了起来。
烟袋挂在床头上。我取了下来,拿在手里,和奚望一起走了出来。
“何叔叔为什么一定要吸旱烟呢?显得多老气!”我看着那旱烟袋说。普普通
通的一支烟袋,烟荷包是一块土青布缝的,已经破旧了。
“这是何叔叔的父亲给他留下的纪念品。小憾憾,等何叔叔好了,你让他给你
讲讲这旱烟袋的故事吧!他的父亲真好啊!”
“你先给我讲讲吧!”
“不行,我马上要去医院,再说我这个人也不会讲故事。”
我想和他一起去看何叔叔,他不同意,说医院不许见。他答应我和他走一段路,
到汽车站就分手。
我多么惦记何叔叔啊。住在医院里,谁去照顾他呢?他的“对象”知道不知道
他病了呢?奚望准知道何叔叔的“对象”是谁。我问:“你告诉何叔叔的对象了吗?”
“他哪有什么对象呀?”
“我也不知道,是妈妈说他正忙着找对象。”
“噢?”他对我的话很有兴趣,向我身边靠靠,有点神秘地问我:“你妈妈常
常谈起何叔叔吗?她对何叔叔的印象好吗?”
“说不上。妈妈常常谈起何叔叔,可是不愿意留何叔叔在我们家里吃饭。”我
看看奚望,继续说:“倒是那个许恒忠常来我们家,还吃饭,讨厌死了。”我不愿
意说妈妈的坏话,但是在何叔叔的朋友面前,我也不愿意说假话。我断定奚望是何
叔叔的朋友。
“这样?”他不说话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看何叔叔和许恒忠这两个人谁好?”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
“当然何叔叔好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高兴得忍不住又拉拉我的辫子:“咱们俩的认识完全一致。何叔叔是一个有
个性的人。个性,懂不懂?”
“懂。同学们都说我的个性强。”实际上,什么是个性,我真不大懂。可是怎
么好意思承认连个性也不懂呢?
奚望摇摇头笑了:“不,小憾憾!何叔叔的个性与你的个性可不一样。你是小
孩子的任性,对不?”我点点头,有点难为情。“可是何叔叔的个性是对生活、对
事物有自己独立的见解,独特的态度。对自己认定是正确的、美好的目标,一个劲
地去追求,锲而不舍!何叔叔懂得什么是人,他尊重人的价值。他有强烈的自尊、
自爱和自信。”
“老师说过,自尊心太强是个人主义!”我插了一句,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小憾憾!人没有自尊心就降低为动物了。这些你现在还不懂。总而言
之吧,跟何叔叔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从别人那里学不到的东西。
他从来不讲言不由衷的话,也不讲没有用的‘大路’话。”
对!这正是我喜欢何叔叔的地方。用我们中学生的话讲,我觉得何叔叔“不俗”,
而那个许恒忠,却叫人觉得“俗”。“俗”,真“俗”!妈妈和何叔叔交朋友多好
哇!要是拿爸爸和何叔叔相比呢?我爸爸比何叔叔好看得多了。爸爸两条细长细长
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双眼皮。鼻梁又高又挺直。嘴巴是长悠悠、薄悠悠
的菱形。整个面架子的线条多么柔和啊!好像是最有功夫的画家画出来的,这位画
家画的时候,手不曾抖动过,心不曾摇晃过,所以画出来的线条又滑顺、又匀称、
又自然。可是爸爸有个性吗?在照片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妈妈从来不愿意和我谈爸
爸。许恒忠还在我家里。烦死人了!
“啪!”我掰断了路边的一棵黄杨树枝。
“心里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啦?”
这个奚望,还真有两下子,能看到人的心里。我有点佩服他了。妈妈说过:
“憾憾,叫你佩服一个人可真不容易呢!”是这样。因为我看不到多少值得佩服的
人。嘴里都讲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要大公无私。可是,行动呢?却都是自私自利,
损人利己。连我们中学生都这样。这个奚望看样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很喜欢何叔叔?”我问奚望。虽然我相信一定是这样,但还想直接从他嘴
里听到关于何叔叔的好话。
“当然,我很喜欢。本来,我只是因为我爸爸整过他,感到对不起他,才想办
法了解他,帮助他。后来我就喜欢上他了。你知道我爸爸吗?他就是这个学校的党
委书记奚流,是他把何叔叔打成右派的。”
“你爸爸真坏。”我一张嘴就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脸红了,立即说:“不,也不是很坏。他这样做,也是特殊的历史条件造
成的。”
“你替你爸爸辩护呢!”我不高兴地说,我维护何叔叔。
“小憾憾,你错了。我是要力求公正地对待一个人。对我爸爸,我既不偏爱,
也不尊敬。”
“我对我爸可不是这样的。”真糟!我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怎么一下子就
丧失了警惕,拆除了防线呢?我觉得脸发烧,希望他没有听到这句话。我刚才说话
的声音不大,对吧?又正好有一辆卡车从我们旁边开过去,对吧?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明他听见了那句话。“谈谈你爸爸
吧!”还这样问我。
我咬咬嘴唇,不说话。再不能丧失警惕了。
“听说是个美男子?真想看看怎么个美法!”他说。
忍不住,实在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撕碎的照片给他看。我爸爸美,我
是高兴的啊!
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确实很漂亮。你妈妈当初可能就是看中了这
一点。”
“你说什么?”我有些气愤。
“我说,任何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对一个人
来说,更重要的还不是脸蛋美不美,而是心灵美不美。何荆夫老师的心灵是美的。
你懂么?”
“你是说,我爸爸的心灵不美么?你又不认识我爸爸!我爸爸可不像你爸爸,
他没有把人家打成右派。”
他又拉拉我的小辫子:“嗬,对爸爸还真有感情!看来,你妈妈什么事也没告
诉你。你也不小了,你妈妈应该把家里的事对你说说。要不,你们母女俩会产生隔
阂。”
这个奚望,真不简单!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妈妈是不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妈
妈,今天我一定要严肃地和你谈一谈,把事情问个明明白白。可是许恒忠走了没有?
这个没有个性的、叫人觉着又“俗”又黏乎的许恒忠!还有他那个小可怜儿!
“好了,我该上车了!你也该回家了!我对何叔叔说你来过了,好吧?他也常
常谈到你。”
我们分手,我往回走。呀,烟袋还拿在我手里!
许恒忠和他的儿子竟然还在,围着饭桌喝茶呢!不知为什么,心里陡然来了火,
捺也捺不住!我把何叔叔的烟袋往我的小桌上一放,搬过一张椅子往地板上一摔,
坐在屋子正中央。
妈妈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许恒忠,好像有点生气。但她还是温和地对我说:
“给你留了饭菜,我去替你热一热。”
“我吃过了。”我把身子一扭说。
“在哪里吃的?”妈妈问,语气仍然是温和的。
“在同学家里吃的!我以后每个星期天都到同学家里去吃饭。这样可以替自己
省粮省钱省麻烦。只要脸皮厚点就行了!”说罢,我“砰”的一声,又掉了一下椅
子,把背对着妈妈。
“我们回家去了。憾憾,再见!”
总算有点识相,许恒忠要回家了。谁跟你“再见”?我偷偷转过眼去看看他,
只见他的脸红不是红,白不是白,亮亮的,像汗又像油。他心里大概不知道是什么
滋味,所以脸上也不知是什么颜色。我想,语文老师讲的动于衷而形于外,就是这
个意思。看他那“俗”样儿!叫人好笑。自作自受!
妈妈在门口对许家父子说了声“再见”就回到屋里。我听到门“砰”的一声关
上,很重,很响。显然,妈妈发怒了。
“你还懂得一点礼貌吗?在你眼里,我还是不是你的妈妈?还值不值得你尊重?”
妈妈暴怒时从来不大喊大叫,说话的声调比平时要低缓得多,咬字也比平时更
为清晰,听起来,每个字都像箭一样,直往人的心里钻。
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过分了。但好像今天碰见鬼啦,心里的火就是捺不下去。
虽然不想在妈妈的火上加油,我还是第三次重重地摔了椅子。
“啪!啪!”我的背上挨了两巴掌,很重,很痛。
“你打吧!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哇啦一声哭起来,嘴里这
样叫嚷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又哭又叫过。妈妈不大打我,打的时候也不重,而且每
打一次,妈妈就得自己哭一场,好像挨打的是她自己。今天打得这么重,可见妈妈
实在是气极了。我后悔,真后悔!今天我肯定是碰到了鬼,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越
后悔,哭闹得越凶呢?妈妈肯定更生气。我把头伏在椅背上哭叫,准备再挨打。
没有任何动静。我抬头看看妈妈,她坐在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前面,好像很
伤心,又好像很吃惊。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谁教你这样说的?早就不想活了?这是你自己的话吗,
憾憾?”
妈妈在对我说话,可是并不看着我。
“妈妈在你眼里一点也不可爱,是吗?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你感到痛苦,是吗?
那你就去找他吧,找你的爸爸去吧!”
我浑身震颤了一下。这些话比打我一顿还叫我伤心,因为我感到妈妈不爱我了!
虽然我对妈妈有意见,可是我的妈妈还是好妈妈啊!要是没有了妈妈的爱,要是离
开妈妈,我真的要死了。
我站起来走到妈妈身边,伏在妈妈身上哭了。“妈妈,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
说这些话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啦,我心里又烦又乱,只想发火。”
“刚才你到哪里去了?”妈妈抚抚我的头,又抚我的背——刚才她打过的地方。
“看何叔叔去了。他生急病住了医院。”
妈妈的手在我背上震动了一下:“什么病?你没问问吗?”
“急性肺炎,奚望说的。”
妈妈立即推开我,站起来。我拉着妈妈说:“妈妈,我错了。”
“好了,憾憾!吃饭去吧。”妈妈说着走到书柜前,找出一本书:《内科常见
病》,翻到“急性肺炎”一章。看了一半,她的脸色就变了。“现在怎么样了?”
妈妈紧张地看着我。“没有危险了。奚望说的。”
“好了。吃饭去吧,憾憾。我给你去热饭好吗?”妈妈松了一口气说,眼睛还
在书上。
“不,妈妈。我什么也不想吃。请你把你和爸爸的事告诉我吧,我都这么大了。”
妈妈的肩膀动了一下。她放下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
那只将她和我隔开的那把锁,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里,就到厨房去了。
一看信封上写的是“A城赵缄”,我的手发抖,心快要跳出来了。
“孙悦,我要求你宽恕!”开头这一句就说明了是非!像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
我想起奚望的话,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美。一个有着美好心灵的人会
做出什么需要求人宽恕的坏事来吗?爸爸的心灵美吗?
“我是怎么和冯兰香搞到一起的呢?……总之,是我对生活采取了玩世不恭的
态度,我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也玩弄了自己的人格。……”
是这样,是这样啊!有一个女人,坏女人!啊!他有一张那么美丽的脸!现在
这张脸在我眼里模糊了,模糊得我无法辨认。
“使我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我不择手段地伤害了你,
在精神上折磨你。孙悦,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我还配作孩子的父亲吗?”
啊!他的鼻子那么高挺而笔直!他的嘴唇那么柔和而宽厚!他的眼睛那么深情
而热诚!他伤害妈妈,折磨妈妈,不择手段!什么人做事不择手段呢?坏人!坏人
啊!
“现在,我已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的头发全白了。”
惩罚吧,惩罚吧。狠狠地惩罚吧!惩罚这个没有良心的人!
我对他保存着那么多的感情!为了他,我对妈妈产生过许许多多的误会和不满。
我小心翼翼地粘起那张撕碎的照片,珍贵地保存在自己身边。我希望有一天……不!
现在我什么也不希望了。应该把照片撕碎!撕碎吧!
照片已经不存在了。我把它撕成一小点一小点扔进垃圾堆。如果他死了,我的
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我永远不能对同学说,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爸爸!
宽恕?不,妈妈!不要宽恕!我不宽恕!
我伏在床上放声地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我像突然被抛进一个荒
凉的世界里那样,恐慌、悲哀又气愤。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连自己!
妈妈伏在我肩上,一选连声地叫“憾憾!憾憾!”妈妈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
下来,和我的流在一起。我抱住妈妈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
妈抽泣得更厉害。“妈妈,我永远不结婚,永远不离开你。”妈妈放声哭了起来。
长了这么大,我很少听见妈妈的哭声。她常常流泪,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妈妈?”我擦擦泪水,问妈妈。
“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美好想象。我怕你在同学面前感到难为情。憾憾,是妈妈
不好。妈妈的感情脆弱,受不了折磨的时候,就会发泄在你身上。妈妈也为这些感
到不安和难过。可就是改不了。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吧!我们能过好。”
我在妈妈怀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今天已经和妈妈变成了一个人,抽屉上的
那把锁不存在了。
“吃点东西吧,该饿了。”妈妈温柔地对我说。为了安慰妈妈,我吃了。
妈妈收拾碗筷。我争着要去洗,妈妈对我微笑着,这笑容叫我心里又甜又酸。
今天我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少苦。妈妈把苦水往肚里咽,都是为了我啊!我呢?
我为妈妈想过了吗?我一直害怕妈妈再结婚,这样对吗?
我忍不住又对妈妈看了一眼,妈妈多么好看,又多么年轻啊!
“妈妈,何叔叔住在医院里,谁给他送饭呢?”我突然想到何叔叔,他不是喜
欢妈妈吗?我又喜欢他。
“没人啊,憾憾!”妈回答。
“我去给他送点吃的,好吗?”我试探着问。
“好吧,憾憾!碗筷放下来我洗吧!”妈回答,脸有点红。
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妈妈原来也很关心何叔叔啊!我连忙对妈妈说:“就
去!妈妈。”为了不让妈妈感觉到我的心酸,我又笑着对妈妈说:“何叔叔真是一
个好人。奚望说,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我长大也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妈妈回
答:“对对。好好。”我又说:“等何叔叔出院,请他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好吗?
那一次,你多么没有礼貌呀!”妈妈支支吾吾地说:“去吧,以后再说。”我多么
急于知道妈妈对何叔叔的态度啊!所以偏要追紧:“我今天就对他说,好吗?”妈
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许乱说,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满半是撒娇地说:“你可
以约你的朋友许恒忠来吃饭,我就不能约我的朋友何荆夫来吃饭吗?”妈妈的眉毛
拧起来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啊,那把锁仍然挂在抽屉上。我嘟着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烟袋:
“把桌上的旱烟袋递给我,妈妈!这是何叔叔的传家宝。”
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写字台上的烟袋,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对我摆摆手说:
“去吧!他这病不能抽烟。等他好了再给他吧!”
妈妈想得很周到。她对何叔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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