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憾憾:为什么,历史首先压在我
肩上的是包袱?
“爸爸”这个普通名词一下子变成了专有名词:“我的爸爸”。自从妈妈给我
看了那封信,我就在心里培养对他的恨。他丢掉了妈妈也丢掉了我,我恨他。他和
那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我恨他。他使我一想起爸爸就脸红,不敢在同学面前
提起“我的爸爸”,我恨他。
他说他的头发白了,活该!可是他白了头发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个老头了吧?
我就用“老头子”三个字代替他。他成了“老头子”还好看吗?
他说他那里有个小女孩叫环环。我原来的名字也叫环环。他为什么不给小女孩
起个另外的名字呢?他说他天天想念我,我才不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想念我为什
么不来看看我?
今天在批准我入团的支部会上,老师说:“孙憾最近进步很快,这和家长的教
育是分不开的。”是这样,妈妈教育了我。我的家长只有妈妈。“老头子”是没有
份的。要是他知道我入团了,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会和妈妈一样高兴吗?“在C城,
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已经入团了!”他会这样对别人说。“多亏憾憾的妈妈!我没
有尽到作爸爸的责任。惭愧,惭愧!”他会对朋友这样说。不,这是我自己瞎想,
他不会知道的。妈妈不会告诉他,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们永远不理他,就当从来不
认识这个人。他要生气,就叫他去生气吧!他反正又有一个环环了。
那个环环是不是长得和我一样呢?我真想知道!千万不要像那个坏女人!都怪
那个坏女人!
可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的爸爸”!
见不见呢?这个爸爸?这样的爸爸?当然不应该见啦!可是,我多么想看看他
的头发是不是真的白了?我还想去问问他:你来干什么?你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
啦!
要我自己决定,妈妈说。为什么要我自己决定呢?妈妈不能作主吗?“对于他,
我是不能原谅的。”妈妈把她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该不该原谅他呢?妈妈不强迫我。
但妈妈的希望是什么呢?我要看妈妈的眼睛,可是妈妈避开了。我难道可以和妈妈
采取不同的态度吗?当然不能。是妈妈把我养大的,我只能站在妈妈一边。他那一
边有个坏女人。
“不见,妈妈!”我终于这么回答了妈妈。妈妈的眼睛一闪,好像是高兴。妈
妈是不希望我去见他的。我没有猜错。要不,妈妈该伤心了。
吃了饭,妈又让我坐在她身边,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妈想安慰我。
我在妈妈怀里伏了很久很久。妈妈的心跳得好快!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我的
头,轻轻地,轻轻地,还时不时地叹口气。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要哭呢!不行,
我得坚强一点。我离开妈妈的怀抱,打开书包。今天的功课太多啦!外语、几何、
物理,老师像比赛一样,谁也不肯少出一道题目。我很久没有看过电视、读过小说
了。近视眼从三百度升到四百度。老师夸我进步了。我花了功夫,还付出了一百度
的视力。也算合算吧!
“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
过得好。“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吗?今天我入团了。今天我爸爸
来了。
“憾憾!为什么老是念这一句呀?”妈妈问我。
“我头有点昏,累啦!开会开的。”我说,“I have lived today.’我爸爸在
何叔叔家里等我,我不去,他会难过吗?“I have……”
“憾憾,累了就别读了。出去玩玩吧!”妈妈对我说。
“可是今天的功课很多……”我回答。
“不要紧,今天情况特殊,功课完不成,妈妈不怪你。”
妈妈的声音很低,妈妈心里一定很难过。我心里也很难过呀,妈妈!今天情况
特殊呀!太特殊了。
“憾憾,你不怪妈妈吧?”妈妈突然这样问我。她好像一直在观察我,倾听我
的动静。你真是,妈妈!我要做功课呀!
“怪你什么呀,妈妈?”我装作听不懂。我合起英语书。
“你心里还是想见他的吧?你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不见他的吧?你怪妈妈自私,
是吗,憾憾?”
妈妈好像一下子老了,变成了罗嗦的老太太。我多想对她说:“别问了,妈妈!
你叫人烦死了!”可是一见妈妈的眼神我就不说了。我作几何题。又要画三角形。
练习簿上画满了三角形。一个点最简单。两个点就成一条线,就像我和妈妈。可是
多了一个点,只多了一个点,就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两条线,构成了三个角,还有一
个面!复杂了许许多多!要是抹去这一个点呢?可是,爸爸是抹不掉的。世界上的
事就是这么复杂。已知……求证……烦死人了。已知,已知!我已知爸爸在何叔叔
家里,求证该不该见他?谁能作出这个答案?不,不想作。想出去走走。随便到哪
里去走。我站起来,拉开门……
“憾憾,到哪里去?”
“到同学家里去玩玩。”
“告诉我在几弄几号,等会儿我好去找你。”
“不用啦,妈妈。我去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腻人的氵蒙氵蒙雨。妈妈常说这种雨坏:“雨不
大,湿衣裳;话不大,伤心肠。”湿衣裳就湿衣裳吧,我才不高兴回去拿伞。
到哪里去呢?
爸爸就在何叔叔家。是何叔叔请他去的。何叔叔为什么请他去呢?他喜欢我爸
爸吗?不,不会。奚望偷偷地对我说:何叔叔爱着我妈妈。还问我赞成不赞成。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对奚望说。
“嗬,不简单。你怎么知道的?”他笑嘻嘻地问。
“看出来的呗!哼,就你懂吗?”我回答。
“哟,小憾憾也懂得什么是爱情了!”他挤着眼对我笑,像是看不起我。我恼
火地回答他:“就是懂,就是懂!”
“好,好。算你懂。你赞成不赞成呢?”
奚望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我怎么能对大人的事随便表态呢?就是表态也
不在奚望面前表呀!他算老几?要是妈妈或者何叔叔问我,我就会说:“赞成!完
全赞成!”我太喜欢何叔叔了!真正喜欢呀!
可是我的爸爸来了,我还赞成何叔叔和妈妈好吗?这可就叫人为难了。要看我
爸爸到底是个什么人吧?要是他是个坏人,还是要何叔叔好。可是,何叔叔会留一
个坏人和自己住在一起吗?不会的。不过,他难道不恨爸爸吗?像奥赛罗那样,嫉
妒?那个奥赛罗会杀死苔丝苔蒙娜,多可怕呀,爱情!将来我还是去作尼姑的好。
我这不是正往何叔叔家里走吗?那就到何叔叔那里去问问,他为什么要留下我
爸爸。要是碰上他……那就碰上吧,反正不是我有意去找他的,我不会欺骗妈妈。
“砰砰砰!砰砰砰!”
“是谁呀?用这么大的力气干什么?”
我一听,是奚望的声音,就大声说:“是我,憾憾!何叔叔不在吗?”
门开了。我用眼睛四处打量,屋里只有两个人:何叔叔和奚望。床上的棉被摊
开着,可是瘪瘪的,不像有人睡在里面。他走啦?鼻子酸溜溜的,千万别掉眼泪,
让奚望看笑话。
何叔叔伸手把我拉到身边,又爱抚地拉拉我的辫子。我看见何叔叔的眼睛周围
有黑圈,人也好像很累,也是为了这件事吗?何叔叔今天怎么啦?这么仔仔细细地
打量我!像刚才妈妈看我的时候那样,好像我额头上、腮帮上写满了字。我被他看
得好难受。不行,忍不住,眼泪到底淌出来了。何叔叔看见了,不问我为什么,只
是用力按了按我的头,又用手指给我抹眼泪。奚望也不问我为什么。他把何叔叔的
毛巾递过来,我擦了一把脸,眼泪流得更欢了。
“嗬,小憾憾!今天你有喜事呀!”奚望突然笑嘻嘻地拉拉我的辫子,又是那
一副老三老四的腔调!只不过说话比往日轻柔得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
还会有什么喜事吗?
“戴上团徽了!祝贺你呀!”奚望往我胸前一指说。真的,我倒忘了这件事,
应该告诉何叔叔的。可是奚望也把入团当作喜事吗?他可不是团员。“我胡子一大
把了!不入小青年的组织了。”他对我说。“那你要求入党吗?”我问他。“嗯?
那得看一看再说。”他说。“看什么呢?看看自己够不够条件吗?”我问。“够不
够条件?什么条件?我跟我爸爸比,谁更具备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你说。”
“当然是你呷。”“就为这个。小憾憾,这一点,你得承认你还不大懂,比我还差
那么一丁点儿?嗯?”老三老四,老三老四!可是他今天却祝贺我,看样子不是假
的。
“真的,憾憾!我还没看见呢!”何叔叔也朝我的团徽看。“我也祝贺你。苏
联有一本小说叫《古丽娅的道路》的,读过吧?”我点点头。
“按古丽娅的说法,你今天算是攀登上生活道路上的第一个高度了。可不要把
红旗一插就往下滑啊!来,跟叔叔说说,你今天想了些什么?”
何叔叔让我在他的写字台前坐下,抓了一把糖放在我面前。自己坐到床上去了。
我今天想了些什么?想了些和“高度”毫无关系的事情。古丽娅的道路在我看
来真是太顺利了。戴上红领巾,参加共青团,入党,当英雄。一步一个台阶,步步
高升。我攀登的路跟她的路一样吗?我觉得不一样。我面前好像比她多了一座山,
又高又陡又无台阶的山。爬上这座山,可不一定能当英雄,但是费的力气却是最大、
最大!
这样对何叔叔说吗?不行,不行,何叔叔要追问:“那你说说看,这是一座什
么山?为什么你必须爬这座山?你转过去好了!”
“为什么不回答何叔叔的话?”奚望问我。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想。何叔叔,今天天气多问呀!闷得心里只难过呢!”
说到难过两个字,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了。奚望在这里怕什么?难道他没有心
里闷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哭过吗?
“爸爸的事,妈妈对你说啦?”何叔叔小声地问我,我点点头。“你是怎么想
的呢?”何叔叔又问我,我摇摇头。
奚望好像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把眼镜往上一推,像个老人那样地看着我:“小
憾憾,在我们面前也不说心里话?老实告诉你吧,要是我的爸爸,我就见他。应该
见他!”
我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自己的爸爸一点也不亲,为
什么会替我的爸爸说话呢?他说的是真话吗?我看看何叔叔,何叔叔对我点点头说:
“应该见他,憾憾。你妈妈的态度不够冷静。”
我像吃了一根冰棍儿,心里凉阴阴、甜津津。何叔叔也为爸爸说话,这说明爸
爸不是坏人。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不会嫉妒。不,也许奚望讲的不对,我也猜错
了。可是妈妈为什么喜欢何叔叔的旱烟袋呢?我真想对何叔叔说真话:“我知道爸
爸在你这里,我就是来看他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又用眼睛四处搜寻,
想找到爸爸的踪迹。可是……
“你爸爸怕你妈妈太伤心,决定不见你了。他给你留了这一封信。”
何叔叔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面对我说,一面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
交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何荆夫同志转交:赵环收”。陌生的字体,陌生的姓名,
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钩子,从我的心底勾起早已淡忘了的记忆。他喜欢用一双手把我
举到半空中,吓唬我:“摔下来了!摔下来了!”我一点也不怕:“你敢!你敢!”
他不敢。我又吓唬他:“我跳下去啦!我跳下去啦!”我的两脚真的在空中蹬了几
下,他的手攥不住我的腰,连忙把我放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小东西,像你妈妈
一样顽皮!”他到底把我放下来了。日子过去了这么久。现在,我还是他的女儿,
他还是我的爸爸。我长到十五岁,第一次收到专门写给我的信,是爸爸写来的。
我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看信。
爸爸的信
环环:
失去了和你见面的机会,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你妈妈
不愿意让你见我,这我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见我呢?我曾经
给你和你的妈妈带来不幸,这是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的。过
去,我对你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不起你。今后,我一定
补偿自己的过失,做一个称职的爸爸。
环环,不要忘记我。爸爸有过错,你可以怨他、恨他,但不
要忘记他。爸爸正在同过去的过错决裂,爸爸需要力量,我亲
爱的女儿!难道你不愿意帮帮爸爸?
环环,我的好孩子!
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而你才刚刚懂得生活。我对你寄
托着无限的希望。我天天为你祝福呵,祝福你和你的同伴们
能过另一种生活,不要再像我们这一代那样颠颠倒倒。你们
的前途是光明的。努力吧,孩子!
告诉妈妈:任何人都可能走错路。路不能重走,心可以回
头。生活已经在人与人之间播下了过多的怨恨,划下了过多
的裂痕,现在需要用谅解和友爱来弥补、融合。我相信,总有
一天,她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走啦。
你的爸爸
“爸爸!”我叫了一声。多少年了,我只在心里这样叫过他。可是今天,我想
当面这样叫他,当众这样叫他。他走了,他听不见我这样叫他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憾憾,憾憾!
扶我一把,我老了!可是我还得和过去告别,爬上那座高山。”可怜的爸爸,憾憾
来了,来扶你一把,扶着你一直爬到山顶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一双手:“憾憾,
憾憾!快把我撑住,前面那座山好像要倒下来,把我压倒啦!”亲爱的妈妈,我来
了!憾憾一定撑着你走得远远的,再不会看见那座山啦!
他们讲的是一座山啊!
两双手抓住我的两只臂膀,我被扯成了两半,我的心碎啦!爸爸,妈妈,你们
为什么不能向着一个方向、走在一条路上呢?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呢?既有今日,何
必当初!当初你们要是不结婚,不生下一个可怜的环环——憾憾,该多好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何叔叔总是用手指给我抹去眼泪。我
拉住何叔叔的手,叫:“何叔叔!”哭得更欢了。
何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床栏杆上用力一靠,同时把手伸在枕头下
面,握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我歪歪头,看见是他的旱烟袋。
妈妈把旱烟袋还给何叔叔了?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爸爸?妈妈心里还有爸爸?
不,不会!妈妈说了,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么,是何叔叔自己要回来的?又为什么
呢?难道是为了要妈妈原谅爸爸,重新和爸爸和好?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是我碰
见的最好最好的人!
“这个孙老师,我真不明白她!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她给处理成这个样子!她
自己痛苦,孩子痛苦,赵振环痛苦,你也痛苦!”
“奚望,不许乱说!”何叔叔严厉地对奚望说。
“是这样嘛!我看说到底,她在感情上还有不少自私的成分,为自己想得太多
啦!”奚望不服气地争辩说。
说妈妈自私?不对!我要保护亲爱的妈妈:“她为我牺牲了一切!你才自私!
要你管这些事了吗?”我对奚望发火地说。
奚望装出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对我摇头叹气说:“你呀,小憾憾,还是不懂。
父母对儿女付出一切,这是他们对社会应尽的责任。我们将来有了儿女,也会这样
做的。这是义务,不是牺牲。把义务看成牺牲,就会产生自私的感情。”
新鲜!什么义务和责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妈妈爱我。是从心眼里爱,并不
是什么人强迫她尽义务。要是义务,为什么有的父母就不尽这义务呢?我才不信他
那一套!他是故意编出一套理论来批判我妈妈的。妈妈已经受了那么多的批判,还
要你奚望再来批一顿吗?我不容许!我说不出大道理,但是一定要刺这个奚望一下
子,刺得他痛得嗷嗷叫,不敢再说废话。我对他说:
“哼!你只会说大话!我问你,儿女对父母有没有责任呢?你为什么不尽责任?
想想你是怎样对待你的爸爸的吧!还说人家!”
奚望眼睛里的火花暗淡了。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他把眼镜慢慢
地往上推了推,十分温和地对我说:“小憾憾,你真厉害呀!我伤了你的心,你也
要伤我的心,是不是?”
他什么都能猜出来,他才比我大几岁?稀奇!
“要是我的爸爸能够这样对我说:‘望儿,爸爸有过错,但是爸爸现在要改正
啦!你来帮助爸爸吧!’我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我不但会向他伸出双手,还会心
甘情愿地趴下:‘爸爸,这里有个水洼,踩在我的背上过去吧!’可是爸爸并不认
为他有什么过错。要知道,他对不起的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而是党,人民,历史!
可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汹涌澎湃的时代潮流快要把他冲到沙滩上了,他还在幻想
中把自己塑造成为英雄,又是摆手,又是顿脚地命令那不可阻挡的潮流:‘快退下!
错了道啦!快退下!’唉,叫人看了又可恨又可怜啊!要是我能够,我就狠狠地推
他一把,要么把他推到时代的浪潮里去,让他喝几口水,跟着游向前方;要么把他
推到一块树荫下,让他好好休息。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力量……”
我觉得奚望的这段话像诗歌一样,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直往人心里钻!我
没有见过他爸爸,但是我相信他爸爸就是那个样儿!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儿,鼓起了
腮帮子站在大海边,摇手顿脚地命令正在往岸上飞卷的潮水:“快退下,错了道啦!
快退下!”哗哗的海潮呛了他一嘴咸水、泡沫,呼呼的海风把他的腮帮子吹得凹了
下去。他喊不出来了……嘻嘻!思想僵化!奚望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奚望今天总
算承认了。这个奚望很不错,我刚刚对他太凶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笑
了。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能像奚望这样看待我爸爸呢?
“你说,我妈妈自私吗?”我问何叔叔。
何叔叔已经把烟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了。他手里握着烟袋杆,把烟荷包翻来覆
去地看。听了我的话,又把我看了又看,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你应该体谅妈妈。
她有她的苦处。”
我感到高兴。何叔叔没有批评我妈妈。我希望他们:爸爸、妈妈、何叔叔,谁
也不要批评谁。
奚望好像不同意何叔叔的意见。他看了何叔叔一眼,想说什么。可是何叔叔对
他看了看,他就不说了。但还是直摇头。何叔叔见他那个样子,就笑笑对他说:
“你呀,太急了。对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只能用历史的眼光去对待它。”
“可是,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历史的重负呢?下一代吗?”奚望问。他像一只
好斗的公鸡,一到争论的时候,精神就来了。
“下一代肩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历史的车轮主要靠你们推动呢!”何叔叔回
答。
“可是,现在的事实却是,我们这一代,还有憾憾这一代,都在分担父母的苦
难。我们不断听到教训:你们要体谅上一代,你们要体谅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
体谅下一代吗?父母体谅自己的子女吗?”奚望说。
他干么那么激动?他把我当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认为他说得
对。我们做儿女的有做儿女的苦处。“你还小!”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可是想想
你们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也遇到过像我所遇到的这么复杂的问题?书上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了什么啦?我什么也没有种。我还跟着大人学走路呢!
可是我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苦瓜,沉甸甸的,扛也扛不动。都是大人种的。那张撕
碎了的照片,还有今天这封信!说这是历史。历史是什么?我没有看见过它,也没
有跟它打过交道。可是它却直往我肩膀上压包袱,好像我得罪了它!这公平吗?
“奚望,你总是这么急于把一切都分辨清楚。”何叔叔又说话了。我倒要听听,
他怎么把奚望驳倒。“你应该懂得认识和实践,理论和现实,永远处在对立的统一
体中。而且首先是对立,然后才是统一。”何叔叔说。他已经放下了旱烟袋,又放
在枕头底下了,还用手在枕头上按了两下。“可是你却不愿意看到对立。”
“我看到了。但是我认为应该采取行动去推动矛盾的统一。而你却只要我等待。”
奚望争辩着,“等待和因循守旧永远是盟友。”说完这句话,奚望的眼睛对何叔叔
用力地看了两眼,好像十分得意。
何叔叔只是笑笑,他说:“要是不用等待,那多好!谁不想马上吃到桃子。要
是桃子已经熟透了挂在树上,还等待什么?等它自己掉到嘴里来吗?”我笑了,奚
望也笑了起来。何叔叔讲话比奚望有趣。
“可是不能不等待呀!”何叔叔接着说,“历史这两个字是十分抽象的。可是
组成历史、推动历史前进的各种因素,特别是人,却是具体的、复杂的,多种多样、
干奇百怪的。对于和我们一起担负着时代重任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等待呢?一
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时代的历史,是由千千万万个人的历史汇集而成的。在这个汇
集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你不允许他们走吗?你一个人把历
史的车子扛在肩上吗?”
“历史可不是脚踏车呀,奚望!”我觉得有趣,就插了一句。奚望的眼镜片问
了两下,不说话了。还是何叔叔厉害。
“可是——唉!”奚望的脸色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了,想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
下去呢?
“可是,我不是给你泼冷水,奚望。我羡慕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一开始就比我
们大胆、清醒,勇于创造,热望改革。你们不像我们这一代经过曲曲折折的道路,
才有一点点觉醒。觉醒之后还背着沉重的包袱。可是也正因为你们和历史的联系不
多的缘故吧,你们不大懂得历史的真实的分量,你们有点看轻它了!我赞成你们高
瞻远瞩地看待世界,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只不过希望你们在把认识付诸实践
的时候,尽可能地蹲下身子,看得更仔细一些,想得更周到一些。不要忘记自己也
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这样,你们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也许,我等不到实践的那一天了!”奚望叹气说。
“我相信我能等到。请问,你多大年纪了?”何叔叔说。
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奚望。奚望要拉我的辫子。
“好吧,憾憾!我们等待。我们等待未来的将是什么呢?一条又宽又平的柏油
大马路吗?”
听了奚望的话,何叔叔笑着摇摇头:“好了,不谈这些了。憾憾对这些不感兴
趣。对吧,憾憾?”
“不,我有兴趣。我同意你的意见,何叔叔。我应该等待妈妈走完自己的历史
道路,对不?”我说。
“对!”何叔叔拍拍我的头,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可是他又把手伸到枕头底下,
拿出那个旱烟袋。看看烟袋能过烟瘾吗?我不信。何叔叔心里不安宁啊!
“可是,何叔叔……”我想问问何叔叔,要是妈妈走完了自己的历史道路,会
怎样呢?可是一看见奚望竖起两只耳朵,我不说了。
我看了奚望一眼,他还不该走吗?他比我先来的。呆的时间不短了。我想单独
和何叔叔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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