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冯文峰给马大海献“见面礼”
工宣队进驻的日子到了。一大早,游若冰就带着文协的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大
门口等着。
“来了!来了!快,锣鼓!”游若冰一声叫喊,大家都紧张得手忙脚乱起来。
锣鼓敲起来了。咚咚咚!锵锵锵!“听说来了六十个!”咚咚咚!锵锵锵!
“指导员是男的,连长是女的吗?”咚咚咚!锵锵锵!“应该收收骨头了!”人们
一面用力地敲着锣鼓,一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来了!”游若冰再次进门来大喝一声,举起语录带头高喊着口号:“热烈欢
迎工宣队进驻文协!”“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在锣鼓和口号声中,工宣队的队伍走进了大门。人们一个一个默数着,不多不
少,六十个。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五六岁年纪,是个“巨人”。个子大概
足有二米高,体重少说也有二百斤。宽大的圆脸庞上,长着一双灵活而又和善的小
眼睛。女的三十多岁。面目生得很清秀,个子也够高大的。但与“巨人”师傅站在
一起,仍然显得短小轻巧。他们也都拿着语录,嘴里喊着口号。
游若冰等工宣队的队伍在院子里站定,就立即迎上前去,握住那位“巨人”的
手,自我介绍说:“我是游若冰。你就是马指导员、马大海师傅吧?”马大海笑着
点点头,游若冰又去握住那位女师傅的手:“张连长,张巧娣师傅。”张巧娣也向
他点点头。问候完毕,游若冰带领着两队人马到会议室坐定,自己和马大海、张巧
娣一起坐在主席台上。会议室早已布置了标语口号。现在,游若冰要领着大家进行
“祝愿”的仪式了。这件事情,本来都是段超群干的,游若冰不过举举手、动动嘴
罢了,可是今天不得不由他来干了。他心里十分紧张,两年来,因为呼错口号而成
为现行反革命的事情,他知道的已经不止一起两起。为了不致于念错祝词,他几天
前就开始练习了。但是今天事到临头,他还是紧张得很。他颤颤巍巍地举起语录,
用紧张得有点发尖的声音领呼,群众跟着呼了。“总算完了!”游若冰深深地透了
一口气。可是立即,他又对自己怀疑起来!“没有念错吧?”于是他偷偷地打开语
录,看着扉页上的题词,糟了!自己把四个“伟大”的顺序念错了。“这会不会构
成政治性错误呢?”他想。而且因为只顾想这个问题,把欢迎会下面的程序也给忘
了。
马大海和张巧娣坐在台上等待游若冰宣布下面的程序,可是等了很久,也没听
见下文,不由得都朝游若冰看过去,只见游若冰对着语录本在沉思。马大海推推他
说:“老游,你还有话吧?没话就让大家散了吧!”马大海说的是山东话。
游若冰这才惊醒过来,忙说:“不散不散。同志们,欢迎马指导员和张连长给
我们讲话!”并且自己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拍手。
马大海扬起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向大家说:“才到,哪有什么话讲?散吧,散
吧!”可是游若冰执意不肯:“一定得讲讲,对我们提提要求嘛!”马大海没办法,
就对张巧娣说:“巧娣师傅,要么你讲讲!”张巧娣倒不客气,答应一声,站了起
来,用道地的滨海话说:“我是大老粗,不会说话。毛主席派我们来占领上层建筑,
把我们工人当,做宝。我表示决心:一定要搞好上层建筑的斗、批、改。对你们知
识分子,有一个要求:要听毛主席的话,放下奥架子。只要服从工人阶级领导,愿
意和工农兵结合,我们就欢迎。我们工人说话算话,不像你们知识分子,嘴里一套,
做的又是一套。我的话完了。”
游若冰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冯文峰更热情地呼起口号来:“坚决服从
工人阶级领导!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大家自然也跟着呼。掌声和口号声一停,
游若冰又满脸堆笑地对马大海说:“马指导员还是说几句吧?”马大海还是把大手
一摆说:“以后说话的时候多着呢!今天还是散吧,散吧!好不好?”马大海把
“好不好”这三个字音调拖得很长,像是恳求大家,惹得大家都笑了,当然不敢笑
得太厉害,可是马大海自己却笑得像个孩子。人们不禁在心里想:“看起来这位指
导员不如那个女连长厉害!”
游若冰只好宣布散会。大家很快地各自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老老实实地坐定。
只有冯文峰留在会议室,等人们都走完了,上去握住马大海的手说:“马指导员,
还认识我吧?”马大海高兴地摇着冯文峰的手说:“小冯呀!你怎么很长时间不到
我们家里来了?我家小马回来休假还问过你呢!”冯文峰笑得眉毛跟眼睛挤在一起
说:“忙呀!斗争多艰巨!以后希望马指导员多教育我。”马大海笑呵呵地拍拍冯
文峰的肩膀说:“我没有文化,能给你什么教育?还是听毛主席的话,自己教育自
己,自己解放自己!以后有空,我找你聊聊!”冯文峰答应一声去了。游若冰问马
大海说:“马师傅认识冯文峰?”马大海不经意地回答:“我儿子的同学。以前常
到我家里玩的。”游若冰连声说:“好,好。小冯是我们这里的积极分子。”心里
却不免暗自叫苦:“这一下,又免不了要多一些是非了。”
冯文峰被马大海这么肩膀一拍,心里美滋滋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向南、王
友义先胜一着了。他不能辜负马师傅的这一番好意,应该提前走下一步棋了。那就
是揭露造反派内部两条路线斗争,把保守势力在造反派内部的代表人物向南和王友
义压下去!他早有此意了,而且群众中也有一些人支持他。无奈段超群虽然与自己
观点一致,支持自己,但是总割不断与向南的“小姐妹”的感情,常常袒护向南。
游若冰呢?软蛋!看得出来,他心向保守势力,只是不敢公开支持罢了。现在,战
机来了,还等什么呢?于是,在工宣队进驻的第二天,人们就在文协正对大门的墙
上看到了一组醒目的大字报,标题是:〈是谁在包庇修正主义诗人余子期?》副标
题是:《揭开余子期专案组的路线斗争的盖子》。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围在大
字报前,马大海、张巧娣在,游若冰在,向南、王友义在,大字报的作者冯文峰也
在。
大字报提出的问题是十分尖锐的。向南和王友义的名字明明白白地点了出来。
不但如此,他们的言行还都有确确实实的地点和日期。看来很有说服力。特别会引
起人们怀疑的是,在余子期的妻子死了以后,向南和王友义两次背着专案组的第三
个成员冯文峰到劳教所里去会见余子期。这以后,向南和王友义的立场变得更为暧
昧,他们常常对段超群的指示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法,把专案组的分歧掩盖起来,把
专案组的工作延宕下来。所以现在,虽然余子期还有许多重大的问题没有查清,专
案组的工作却已经惬旗息鼓,准备收兵了。而这,也都是背着冯文峰进行的。
马大海和张巧娣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往笔记本上摘抄着。游若冰见他们这样,
便也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张巧娣抄着抄着,似乎被大字报揭发的事实所激怒了,她
问游若冰:“这个王友义还是个工人作家?”游若冰看看站在一边的王友义,小声
回答说:“是的,是的!”同时偷偷地给张巧娣指出来,“那个瘦瘦的三十多岁的
男同志就是王友义。”张巧娣不满地瞅瞅王友义,王友义感觉到了。可是他像什么
也不知道一样,扭扭头颈,自顾自地看下去。张巧娣又问:“向南呢?是男的还是
女的?”还没等游若冰回答,张巧娣就听到一个女同志的声音说:“是女的,我就
是向南。”张巧娣回头看看,一个和自己差不多身个的女同志就站在自己后面,不
禁在心里想道:“性子倒是爽快的。”但是,她没有理睬向南,只是又把她看了几
眼。这情景,冯文峰全看在眼里。他多么高兴啊!他忍不住走到马大海和张巧娣身
边,笑嘻嘻地说:“马师傅,张师傅,什么时候你们有空,我想向你们系统地汇报
一下自己对运动的一些想法。”他又看看旁边的游若冰说:“老游要是有空,也请
一起参加。”游若冰抢先回答说:“你直接找工宣队吧,文协的运动有问题,我也
有责任,我也应该向工宣队汇报汇报、检讨检讨呢!”马大海对他们笑笑说:“有
事大家一起商量嘛!小冯,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你想谈什么就谈嘛!像今天这
样写大字报也可以。对吧,巧娣师傅?”张巧娣满意地看看冯文峰,对他说:“小
冯,你这个态度好,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工人阶级是欢迎的。”马大海看看张
巧娣,又回头看看王友义和向南,补充一句说:“革命总是人越多越好呀!只要是
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我们都欢迎!王友义,向南,你们有空也来聊
聊吧!”王友义平心静气地答应了一声,向南却咬着嘴唇不说话。马大海又笑笑说:
“不高兴了,向南?大字报有什么地方不符合实际,你也可以说嘛!对吧,小冯?”
冯文峰立即点点头说:“欢迎向南辩论!”可是向南却把脸一沉说:“都是事实,我
等候处理。”说罢,转身离开了看大字报的地方。对向南这样的表现,马大海只是
笑笑,摇摇头,可是张巧娣火了,她对着向南大声说:“看她那种知识分子的臭架
子!都是事实就是应该处理!这么严重的阶级斗争还能不抓?”声音这么高,向南
怎么会听不到?她回过头来,倔强地回答:“抓好了,我反正不会拍马屁!”说罢,
一溜小跑走了。张巧娣火气更大了,正要再发作,马大海朝她皱皱眉头。张巧娣会
意,就把火气强压下去了。
人们对工宣队的进驻本来就提心吊胆,今天看了冯文峰的大字报,听了张巧娣
的表态,心下已经十分不安了。现在看到向南态度那么倔强,不禁在心里埋怨起向
南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耍脾气?弄得不好,连累大家!王友义也对向南生气了。
只有原来人事科的一位女干部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向南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
样的脾气好,有矛盾就让它暴露出来嘛!”王友义扭头看看她,他知道这位女同志
是和冯文峰比较密切的,对她的态度深感不解。他想了想,一声不响离开了大字报。
王友义马上找到向南,批评她说:“你这种脾气不改不行了!在这里,你不是
你妈妈的独养女儿,而是一个必须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臭知识分子!”向南不理
睬他,一直走到院子里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王友义见她这样,便生气地说:“你呀,
真该好好批一顿!”说罢,赌气离开了。
向南见王友义赌气走了,也赌气咕噜了一句:“批就批好了。反正是奥知识分
子。”可是在心里,她却已经十分后悔了。这些日子的警钟白敲了,紧箍咒也白念
了!本来就害怕给工宣队不好的印象!这下完了,印象怎么也不会好了!越想越懊
恼,越想越难过,就在地上揪起一根草,放在嘴里嚼起来,一边嚼,一边想着昨天
接到的文弟的信和《毛线编织法》,她在心里对朋友说:“文弟,我怕是连结毛线
也学不成了!”
“向南同志!这草坪上的草是甜的?”向南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站起
来,马大海已经在草坪上和她对面坐下了。
“在想什么啊?”马大海温和地问。
“没想什么?”向南小声地回答,已经是眼泪婆娑了。
“呵!知识分子爱哭鼻子!”马大海笑笑说,“哭什么呢?大字报上有什么事
情不是事实可以提出来嘛!”
向南看看马大海,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她不能说冯文峰讲的不是事实,因
为那些话的确是自己说过的,那些事,也是自己做过的。所以她又摇摇头。
“那么,大字报上写的都是真的了?”马大海认真地问。
“是真的。”向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马大海问。
“我,我……”向南又不知怎么回答好了。接受刚才的教训,她决定不辩解了。
她满腹委屈说:“马师傅,我是典型的‘三门干部’,我受修正主义路线毒害很深,
我骄傲自大,我急躁任性,你们看不惯,就批我吧,我不怕批。”可是说到“不怕
批”的时候,眼泪已经哗哗哗地往下流了。
马大海看着向南直摇头,知识分子真爱哭啊,特别是女同志!他怕向南不好意
思,特地把脸转一转,让向南掏出手绢来擦擦泪水,然后才又转过头来问向南:
“你看我是干啥的?”
向南不解地说:“工人呀!”
“什么工?”马大海又问。
向南摇摇头。
马大海又笑了。他说:“向南同志,在这些方面,你的知识确实太少。百工百
匠,各行各业都懂一点就好了,这对你们写书有好处。告诉你吧,我是个钳工,专
门在钳床上瞄呀,磨呀,锉呀。可是干劈工,我是外行。”
“劈工?”向南觉得新奇。
“不懂?专门抢大斧子的。嗨!劈下去:‘你这个修正主义!’嗨!又劈下去:
‘你这个共产党员!’劈到这里,劈到那里,就是不劈自己。我也挨过这样的斧子,
不过,没有把我劈成两半,我还是二百多斤!”马大海一边说,一边还用大手比划
着。向南忍不住笑了,马师傅的幽默和风趣使她解除了紧张情绪。她忙为自己辩解
说:“马师傅,我也不怕批,只不过心里有些紧张。”“还有委屈吧?”马大海笑
着问。向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说:“马师傅,冯文峰的大字报里说的都是事实,就
是有一点不是真的。我们不是有意包庇余子期,是实在没有材料证明他是个敌人呀!
昧着良心把人家打倒,我和王友义都不忍心……”向南忽然停住不说了,因为她发
现自己说溜了嘴,说了“良心”这个“人性论”惯用的词汇。她难为情地看看马大
海,见马大海好像并不注意,她才放心。不料马大海的小眼睛突然一转,诡秘地笑
笑,她又有点紧张了,便立即检讨说:“我不该说良心,应该说党性。”
马大海乐了。他说:“真会咬文嚼字!说良心这两个字,就没有党性了吗?我
们看事实。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对吧?只要实事求是,就符合党性,对不
对呢?”
“这个马大海,倒很会抓人的‘活思想’呢!”向南心里不觉对这位“巨人”
师傅产生了一点敬意。她感到他是粗中有细。她的戒备情绪开始消除了,又恢复了
往日的活泼和自然,侃侃而谈起来。她详详细细介绍了自己的一切:怎么读书,怎
么造反,怎么搞余子期的专案,包括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对象。她就是这样,
相信了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在这个人面前摊开。
马大海听完了向南的话,沉思了一会儿,对她说:“小向,你很坦率。我们欢
迎这样的态度。谁没有缺点错误?最怕的是不说真话。今天,我不能对你提出的问
题表示意见,因为我还没有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等调查了以后再说,好不好?”
向南点点头说:“好。你们最好自己去找找余子期,我们已经好久没找他谈过
话了。”
马大海站起来说:“要找他的,每一个靠边人员都要找。你*办公室吧。以后
有什么意见随时找我们谈。”说完,他就离开向南走了。向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
不禁又有了狐疑:“不批我们,他们来干什么呢?”
过了几天,不但向南,所有文协的干部都在私下议论:“工宣队来了这些天,
没有什么动静呀!”“在酝酿(口拜),你想,不批不斗臭知识分子,他们到这里来
干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工宣队内部也在讨论这个问题呢。”
几十位工宣队员集中在会议室里,紧紧关住了门窗,马大海和张巧娣在掌握会
议,两个人的脸都通红,看来发生了什么争论。
“你们两位头头快拿个主意吧!来了几天了,还没采取过一个革命行动,让人
家怎么看我们工宣队?”一位男同志催促说。
张巧娣看了身边的马大海一眼,强压住不满情绪说:“师傅,在厂里,人家就
批评你是婆婆妈妈的生产党员,现在派你到这里来考验考验你,你还是婆婆妈妈!
放在眼前的严重阶级斗争不抓,一天到晚找人婆婆妈妈地谈心。这样,你要把我们
的方向引歪了。”
马大海并不生气,也不反驳。他看看大家说,“巧娣的意见,大家认为怎么样
呢?”
工宣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有人赞成巧娣,主张立即抓住余子期事件,
把向南和王友义批一顿,一来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二来警告警告知识分子要夹紧
尾巴。但是也有人不同意这种意见,特别是几位老工人不同意。他们说:“毛主席
讲不要刚刚下车就哇哩哇啦,我们还是先调查调查!”
马大海听了这种意见,含笑问张巧娣说:“巧娣呀,你听听这些意见有没有一
点道理呢?”张巧娣不高兴地说:“我不反对调查!可是余子期这件事上的是非不
调查也清楚了。”马大海很有兴趣地眯起小眼说:“噢?那你说说看,怎么清楚的?”
张巧娣对师傅的这种神态很不满,她觉得师傅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她严肃地
说:“师傅,我也去详细问过冯文峰和其他的群众。余子期是文协的重要走资派,
这一点是清楚的。他写了很多大毒草,这也是清楚的。向南和王友义替他说话是什
么性质,不是不用问就清楚了吗?”
马大海笑着摹拟着张巧娣的口气说:“巧娣,我也去详细问过向南、王友义和
其他一些群众。余子期是不是走资派,这一点,还不清楚。他写过的作品算不算毒
草,这一点也不清楚。向南和王友义替他说话是什么性质,不是也不清楚吗?”
工宣队员们被马大海这种摹拟逗笑了。几位老师傅更理解了马大海这样做的意
义。他们说:
“大海说的有理,听话要听两方面的,不能偏听偏信!”
“文协情况复杂,可不能随便支持哪个人啊!”
张巧娣似乎冷静了一点,她问马大海:“冯文峰不是和你很熟悉吗?”
马大海把大手一摆说:“这是两码事!公事公办,不讲私情。大家循私情,咱
们的党还能办事吗?头也要打破了!”
马大海终于把大家说服了:先不采取什么行动,而是作详细调查,关于怎么调
查,他们又作了一番争论和周密的计划。原来,马大海他们进驻文协的时候,头脑
里也不是一张白纸了。他们已经经过了反反复复的教育、学习和讨论。市革会副主
任单庄做动员报告的时候,就特别提出文协为例子,说明工人阶级去占领上层建筑
的必要性和艰巨性。他对工宣队说:“我真担心,你们会吃个败仗。你们面临着两
种危险:被赶出来或者被吃下去。”到了文化局,段超群又给他们详细介绍了文协
的“三多三少”:“走资派多,反动权威多,未经改造的臭知识分子多;革命干部
少,老造反少,决心把文艺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分子更少。”段超群对他们说:
“要把文协这个黑窝变成红的,不是一般地动动手术就行了。要把原来的黑血统统
挤出来,用力地挤!这是一场严重的斗争。我们给你们撑腰。”这两个人的介绍,
早就给一些工宣队员留下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好像自己即将进去的是一个到处挖了
陷阱的阵地,一不当心,就要被拖下陷阱的。所以,对于如何调查,也不能不订出
几条纪律:一、任何人,不得单独与文协工作人员谈话,与文协女同志谈话时,须
有一名女工宣队员在场;二、暂时不做家庭访问,不吃人家的烟,不喝人家的茶,
也不邀请人家到自己家里;三、不得私自对任何问题表态;四、谈话一律作记录,
回来向连部汇报。
游若冰没有参加工宣队的会议。马大海和张巧娣把他们的工作计划和纪律简要
地和他通了一个气,游若冰这几天来一直担心工宣队会照张巧娣当初宣布的那样,
把向南狠批一顿,然后一路批下去,今天听到他们首先搞调查研究,心里的一块石
头暂时落了地。然而,忧虑还是不能完全解除。调查研究也大有讲究呀!抱着成见
去调查,就可能越调查成见越深,到那时候,杀伐起来可能比现在还狠,因为自己
以为已经了解了情况呀!但是这一点,游若冰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等待情况的
发展变化。所以,他听了以后,只对马大海和张巧娣说:“你们考虑得太周到了,
我没有意见,一定积极地配合!”
一个星期之内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波动,人们由于工宣队进驻引起的紧张情绪开
始松弛下来。王友义又开始扮着滑稽鬼脸,向南也常常爽朗地欢笑了。可是原来高
兴非凡的冯文峰,疑团百结了。他去问过那位人事科的女干部:“为什么工宣队到
现在还没有动静呢?难道他们安于文协这样一潭死水的局面?”女干部摇着头说:
“不会吧?不过,矛盾还是摆出来好呀!我要是和马师傅熟悉,就去找他谈谈。”
这提醒了冯文峰:应该找马大海去摸摸底。这一天,冯文峰走到工宣队连部办公室
门前,用指头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把门推开朝里一看,看到只有马大海一个人在,
不觉心里三喜。他亲热地叫了一声:“马师傅!”马大海看见是冯文峰,也连忙热
情地招呼:‘小冯呀!坐坐!”冯文峰并不坐下,而是靠近马大海的座位站着说:
“马师傅,你们家的小马今年又回来休假了吗?我很想去看看他。”马大海笑呵呵
地说:“回来几天了,马上又要走了。不要去看他了,等下次回来,我叫他去看你。”
冯文峰听得出来,这是马大海不欢迎自己到他家里去呢!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个“格
愣”,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想再试探一下:“马师傅,我写的那张大字报,你看……?”
马大海一听冯文峰谈公事,连忙打断说:“你等等,小冯,我再找个老师傅来一起
谈吧!”冯文峰一听更惊奇了,怎么?连谈话都不愿意谈了?他感到脸上一热,心
也冷了。他赶紧摇头摆手地说:“不,不,马师傅,我没有什么事,是顺便过来看
看的。”说着,赶紧退出了马大海的办公室。
冯文峰好不纳闷!马大海的态度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他一天一天、一小
时一小时回过头去回想自己做了什么使马大海不高兴的事,或者说过什么使马大海
不高兴的话。想来想去,没有!突然,他想起来了,就在大字报贴出的那一天,人
事科的那位女干部告诉他,向南和马大海单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问题一定出在这
里!这个向南,能说会道,又会作出一副诚恳坦白的样子,又是一个女同志!哼,
向南不会拍马屁,可是会灌迷汤啊!……看吧,下一步就该是和向南“三结合”了!
想到这些,冯文峰心里又酸又涩。他不愿意回到办公室去看向南那张得宠的脸和王
友义那张得意的脸,便走到院子里去散散心。正好碰上了张巧娣
冯文峰心里一动。张巧娣不是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大字报的吗?而且张巧娣对
向南十分反感。那么张巧娣也会和马大海一样去转而支持向南吗?他想摸摸这个底。
他笑着向张巧娣迎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连长。”张巧娣站住,和和气气地
问:‘小冯,干什么在院子里转圈子呀!”冯文峰苦眉愁脸地说:“张连长,我有
点‘活思想’,想找你汇报汇报。”张巧娣答应说:“好哇,到办公室里来吧,和
马师傅一起谈。”“和马大海的口径一致,都不愿意和我单独谈话!”冯文峰心里
思忖着,嘴里却漫应道:“我刚从马师傅那里来,他忙得很,就不谈了吧。不过,
张连长,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张巧娣看了他一眼,鼓励地说:“什么话你
就说吧!”
“我觉得马师傅好像不支持我的大字报,不知道为什么?”冯文峰支支吾吾地
说。
“你根据什么说马师傅不支持你的大字报呢?我们正在调查,根本没有表过态。”
张巧娣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应该调查。不过,张师傅,文协阶级斗争复杂呀。那天,我亲眼看见马
师傅和向南坐在草地上单独谈了半天……”冯文峰眨巴着小眼睛,说到这里停下了。
张巧娣警觉地看看冯文峰,但马上又用冷静的口吻说:“你看这里有什么问题
吗?”
冯文峰好像很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说:“马师傅光明正大,可是向南专爱灌迷汤
呀!”
张巧娣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的声音马上严厉起来:“那你是害怕马师傅喝了
向南的迷汤了?你这个同志,不要没有根据地乱怀疑!马师傅不是这样的人!”
冯文峰吓坏了!他连忙解释说:“张连长,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几
天,我们几个同志常常在一起议论,马师傅和你的观点好像不大一致……”
想不到这更把张巧娣惹火了,她睁圆了眼睛问:“谁对你说我和马师傅意见不
一致?你这不是挑拨工宣队内部的关系?”
天老爷!帽子一大堆!吓得冯文峰脸都黄了。要不是马大海来把张巧娣叫去,
冯文峰不知道还要被骂多少句!张巧娣离开的时候,还严厉地看着他说:“我看你
这个年轻的同志有点鬼鬼祟祟,自作聪明!我最不喜欢这种人!”马大海责怪地叫
了一声:“巧娣,注意态度!”她才缓和一下语气说:“你回到办公室好好想想去,
你这样对吗?”
冯文峰乖乖地回到办公室,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自认倒霉。这要是给向南和
王友义知道了,他们不要笑掉大牙吗?想来想去,心绪烦乱,他便把眼镜摘下来,
伏在桌子上假睡了。
王友义见冯文峰这种情状,以为他生病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冯,
哪里不舒服?”冯文峰伏在桌子上晃了晃身子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疼。”
向南听冯文峰说头痛,连忙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两片药片走了过来说:“吃两片
阿斯匹林吧!”同时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冯文峰果然抬起身子,接过药片,一口吞
了下去,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开水。说:“谢谢你们,友义,小向。”声音充满了
友情。王友义和向南劝他回家休息,冯文峰摇摇头说:“家里没有人,还是在单位
里好。”停了一停,又说:“真的,友义,小向,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拍马屁,可
是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待同志很诚恳。你们一点也不计较我写了你们的大字报。其实,
也不是我要写的,几个同志找到我,我不得不写。”
王友义和向南这才有点明白冯文峰的意思,但是他们仍然不懂,冯文峰为什么
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这些天他们一直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谈这个题目的。王友义实在
不愿意多谈这件事,他对冯文峰说:“贴大字报是你们的权利,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可是向南却老老实实地说:“小冯,我没有友义想得开,我计较了。我不懂,你为
什么不能好好和我们谈谈心呢?总是搞突然袭击。人家诚心诚意和你交换思想,可
是你……”
向南还想说下去,被王友义制止了。他说:“小向,你没看小冯在出汗吗?要
谈以后再谈!”其实,王友义最不赞成向南这一点:容易轻信。人家三句好话,就
能把她的心里话全部掏去,说不定哪一天都会变成整她的材料。她已经吃了不止一
次亏了,可就是不改。向南听到王友义的提醒,意识到了自己又犯了老毛病,脸上
不由得一红。她连忙拨转话题说:“小冯,你出了这么多汗,是阿斯匹林发生作用
了吧?”冯文峰苦着脸点点头说:“大概是吧!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心。都是战友,
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呢?”王友义和向南一起答应道:“好呀!今天你先回家休息
吧。”
冯文峰找工宣队告了一个假,回家休息去了。
这一天过后,冯文峰的态度真的有所变化,和向南、王友义“和平共处”了一
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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