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飞机起飞很久了。彭玉泽的脸一直朝着窗外。每一次空中小姐送饮料来,都由
邻座接了放在她座位前的小桌子上。她不断地道谢。
邻座是一位年轻女人,上来时手里提满了大包小包,行李架和座位底下都被她
的行李占满了,还有两个小包抱在怀里。彭玉泽想不通她为什么带那么多东西,她
自己只带了两个不大的箱子,都托运了。
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身分。绝对不可以随便说话。所以彭玉泽对邻座只敢讲
一个谢字。但是她真害怕旅途的寂寞,十几二十几小时的飞行,有个人说话自然好
得多……
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她曾经被叫到一个地方去接受安全教育。看了半天的录影
带,脑子里装满了不安全的感觉。在国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敌人”的特
务,身上带着录音录影机,还会用“美女美男计”。他们用种种办法骗得你的信任,
然后拖你下水,让你丧失人格和国格。
国格。想到这两个字,彭玉泽不禁在心里苦笑。如今人人思奔的情况下,国格
在哪里呢?
可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必须承担沉重的国格,一点也疏忽不得。
但是,是由于对教育的反抗吗?那一次她偏偏疏忽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欧洲男人在她身边坐下来,向她温和地笑笑。奇怪,她看见这
笑容就喜欢上了他。他的身材和眼睛使她想起一段早已消逝的恋爱悲剧。
这是“美男计”!黑暗里爆出一个声音,使她马上收敛起回报的笑容,把脸转
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点亮光,随着飞机移动。不知那
是天上的星,还是人间的灯。无边的黑暗里有一盏孤灯,黑暗更显得浓重而无垠,
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不得不转过脸来。又看到那个男人温和的笑脸,手里还给
她拿着一杯饮料。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同样温和的微笑。这就算认识了。
他们开始攀谈,用眼神,用英语和汉语单词。她再也没有把脸转向窗外。
机舱里的灯光暗了下来……
他们不再说话,彼此微笑地望着对方,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她看到他鬓边
有一撮白发,心里陡然弥漫出一股柔情,把她和他之间的界线浸淫得模糊不清……
当他们手指和手指相碰的时候,她想到要缩回手,可是她越是要这样命令自己,
她的手指和他的就缠绕得越紧。
她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捆绑得那么紧?在这不知属于哪个
国家的上空,在无边的黑夜里,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享受一点温情和宁静。
她让他抓住自己的手,不时的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手背,心里充满神秘。我
的心原来没有枯萎,我还会喜欢一个男人,而且会一见钟情。我不须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偶然遇到的旅伴,将温太地陪伴我走完这一段旅程。也许从此我们不再相见,
但我总算有过一段完全听命于自己感觉的旅程。如果人的一生都是这样无拘无束地
度过,那该多好……这些话在她头脑里断断续续出现,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小姐!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坐在他们一排的
一个男人正严肃地望着她。刚才坐在那里的明明是一个外国女人,怎么会突然变成
中国男人了?那男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同胞,受过安全教育的人,满脸安全神色,
比护照还能表明中国人的身分。
你是叫我?她胆怯地看着同胞。
是。我想问你是哪里来的?大陆还是台湾?同胞说,脸色稍有缓和。
同胞看不出她来自大陆?她穿的全是大陆的衣裳。一定是明知故问,提醒她别
忘了自己的身分,擅自取下安全面罩。她扯着自己的恤衫领子说:大陆。为了使同
胞深信不疑,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单位。
同胞安全地笑笑,说:听说过,听说过。写小说的吧?
是。她回答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小姐!同胞又叫了。
她只好再次睁开眼,对同胞说:请别叫我小姐,叫我名字好了。
好,好。彭玉泽同志。我想问问他,他用眼睛指指外国人。现在这个外国佬夹
在两个中国人当中十分尴尬,两个黑色的人头在他后脑勺交换着言语和眼色,他不
得不把头往前倾着,脸上还要带着笑。
你和他原来就认识吗?同胞问,目光直指洋人的后脑。
不,刚刚认识。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那你是不是准备到他家里去?同胞完全不顾她的脸色问道。
为什么我要到他家里去?我们只是快乐的旅伴。她回答,心里再也没有一丝快
乐了。刚才淡化的安全意识死灰复燃,冒出呛人的黑烟,她感到面孔和喉咙都被呛
得又红又黑。她不由得把身体移到前面,让目光直对着洋人的脸。他还在对她施展
迷人的微笑!
死灰复燃的安全意识顿时冒出了火苗,她在心里恨恨地想:这个外国佬是间谍
无疑了!要不然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是不是在我的饮料里放了迷幻药?要不然
我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好感?我怎么会忘乎所以?我真该给他一个脸色!
可是,洋人仍然对她微笑,笑里仍然没有一点安全味,使她不好意思板下脸来。
但是那种甜蜜的温馨再也唤不回来了,她不再理他,又把脸转向窗外,贴在冰凉的
玻璃上。那盏又小又亮的孤灯依然随着飞机移动……
洋人的手指又一次触到她的手指,她毫不留情地把它推开了。为了不再碰到他,
她把身体紧靠着窗口,两手插在衣袋里。
那盏孤灯移到了她的心头。她嘲笑地对自己说:你,一个中国女人,是不该有
一丝一毫浪漫情怀的。你戴着紧箍咒,不该脱下,也不能脱下。你要记住,所有向
你微笑的外国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你千万不能忘记……
同胞一直陪她坐到了旅途终点,不过她和他再无话说。
在机场和洋人告别的时候,洋人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几下,说:中国女人,热
情,冷漠。
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失落和遗憾的情绪悄悄地爬上心头。她不知自己是在同
胞的帮助下跳过了一个陷阶,还是被同胞剥夺了一次心灵的自由。后来她到了那个
洋人居住的城市,一直默默地寻找,她希望能碰到他,再体验一次在那不知属于哪
个国家的上空,在那无边的黑夜里,所体验到的解除了一切枷锁的感觉。可是她没
有碰到……
现在,身边这个年轻的女人自然不会引起她任何浪漫的感觉。不过,即使是那
个外国男人再坐在她身旁,她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了。此刻,心中的浪漫和柔情已
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对安全的渴望。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要牢牢地戴着安全面罩。
去美国干什么?年轻女人问。
探亲。她回答。
还回来吗?年轻女人问。
当然回来。她回答。
这种时候能批准你出来真不容易。年轻女人说。
是的。不过大概因为我太普通了。我这几个月一直住在乡下。她说。
年轻女人对她笑笑,不再说什么。她也笑笑,什么也不再说。
二
彭玉泽自新岸回来之后,过得比在新岸还要无聊。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本应
心情舒畅,呼朋唤友郊外踏青,一洗严冬的寒气。可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像松了发
条的闹钟,停摆了。大家都好像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春雨,下一场大雨、透
雨,冲一冲漫天漫地钻心蚀肺的霉气、闷气,就是不出太阳,人也会好受得多。
天上布满了乌云,就是不知道哪一块先变成暴雨。
彭玉泽现在除了每周教几个钟点的课以外,什么也不做。教课也没原来的那种
乐趣了,学生们心情焦躁,不愿好好听课。
我如今真是“贤人”了。她对朋友们诉着“苦”说。
闷在家里觉得无聊,找个地方消遣去!朋友们劝她。真的,应该消遣。可是到
哪里去,又找谁一起去呢?韩老大夫妇爱打麻将,她偶尔也去凑个热闹,一面搓麻
将一面发牢骚,半天下来,准能把心里每一条皱折都熨平了。牌友们几乎个个是老
庄的信徒:无为就是好,你为无所作为而发愁?多余。现在谁有所作为?叫你当总
理,你又能干什么?孤独?现代人有几个不孤独的?人变得越来越自私无耻,你不
想同流合污,就只能孤独。想成家?别傻了!现在的世界还有爱情那玩艺儿?三岁
小孩才相信呢。你问这些是什么哲学?能叫你不忧不愁就是有用的哲学。
可惜,韩老大的家太远了,乘公交车足足要两小时。车上的那个挤,和踩、和
打、和骂,都叫人害怕。不去。
家离得近而又能像朋友一样谈心的,只有吴青青了。和吴青青谈不出多少深刻
的东西,但一起取笑男人,也是一种有益健康的消遣。不知她在不在家。她可是个
云游四海的角色。
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到哪里去了?个人问题有什么新进展?我有新闻啊,要
不要我现在对你说?吴青青接到电话就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彭玉泽的情绪马上被
调动起来,她不住问道:什么新闻?是不是做生意发了财?公司保住了。
别提生意!我的公司马上就要破产了。我说的是“爱情”,哈哈!有人给我介
绍了一个老头,非常有趣,哎,要不要听啊?吴青青还卖关子。
当然要听啊!快说,彭玉泽也叫嚷着。
你来吧,面对面说更有趣。吴青青说。
不,先说个大概,要不我不去。彭玉泽也卖起关子。
好吧,吴青青说,不过先说明白,不许外传。
这个当然。彭玉泽答应着。
我和他在江边约会。一见面,我的天!吓了我一大跳。他满脸的高压电线,横
七竖八。这么老的老头,我要他干什么?我真想扭头就走。可是不等我作出决定,
人家就把我的手紧紧抓住了,说:小吴同志,你来了,我太高兴了!来,握握手,
握握手。我的手都被他握红了。我不得不说两句客气话,他也不问我是真心还是假
意,又把我的手抓住使劲地捏,说,听你说这些话,我太高兴了。来,握握手,握
握手。我挣出手来甩了半天,才恢复了知觉。我不得不和他说再见了。想不到他又
来了,这一回把我的两只手都抓在手里说:见到你我太高兴了,来!握握手,握握
手!如此这般,我的手不知被他握死了多少细胞。怎么样?好笑不好笑?来吧?
彭玉泽早笑痛了肚子,连连叫道:去,去,马上就去。来,握握手,握握手。
慢!我们去跳舞好不好?现在有老人场,又有点心。我马上去买票。吴青青在
电话里大声叫道。
好!彭玉泽爽快地答应了。吴青青这样的朋友真不错,什么时候都能给你一点
乐呵。
三
吴青青和彭玉泽同岁,但看上去比彭玉泽年轻一些。她眉目清秀,皮肤白皙,
打扮起来又有几分洋气。她一在舞厅出现,就吸引了许多双老人的眼睛,那些眼睛
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和彭玉泽在一张茶桌上坐下来。
彭玉泽说,这回我可沾了你的光。那些目光虽然不像年轻人的明亮,却也是热
烘烘的。
吴青青一面叫点心一面说,人不是都喜欢怀旧吗?什么是怀旧?用我们演员的
话说,就是找回逝去的感觉。在这里你是不是有点“想当年”的感觉?是不是记起
了当初被男同学包围的滋味?
是,不过要有一点想象力。第一,要把我们和他们脸上的皱纹全都抹掉。第二,
要把我想象成为你,因为我不曾有过被男同学包围的感觉。彭玉泽笑着说。
灯光不是够暗的?人们脸上的皱纹你还能还看得到?你把自己装得那么单纯吧,
你的情况我还不了解?怎么样,现在有什么苗头?我天天等你的好消息。吴青青说。
彭玉泽制止说:别在这里问这个问题好不好?回家跟你说。
吴青青不问了,彭玉泽的头脑却跑了,跑到石冷那里。她感到奇怪,在新岸,
她盼回家,可是回来了,她又要时刻想起石冷,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非常
想念他。
临别的时候,石冷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叮咛又叮咛:如今是多事之秋,到处
都露出乱世的征兆,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你千万不可粗心大意。一有
风吹草动,你就到新岸来,这里是你可靠的后方……
想到石冷这些话,彭玉泽就很感动。我有了后方!“四无世界”变成“三无世
界”了!她真想依了他,离职。
听!迪斯科!我们赶快下去露一手,舞伴就会找上门来。吴青青推推彭玉泽,
自己先跳了起来。彭玉泽只好跟下去。
吴青青的迪斯科跳得活像非洲人,彭玉泽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东方的韵味。
她们俩一搭一档一唱一和,把整个舞厅都转遍了。果然,一曲跳完,邀请者蜂拥而
来,吴青青咬着彭玉泽的耳朵说:碰上不喜欢的,踩他的脚!
哎呀!青青同志!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来,握握手,握握手。
正当彭玉泽和吴青青各自找好舞伴,准备走下舞池的时候,一个老头伸着手向
她们冲过来,粗鲁地插在吴青青和她的舞伴中间,并一把抓住吴青青的手。
吴青青用力把手挣出来,又用力甩了甩说:我今天怎么这么晦气?出门时忘记
锁门了,不要碰上小偷啊!
彭玉泽马上会意,说:快回去看看吧。如今小偷可多了。
正好,我想登门拜访你呢!老头不识相地说。
吴青青连忙摇手,说不行不行,我家里从来不请陌生客人去。知人知面不知心
啊,熟人都靠不住,何况陌生人?
那好,我们以后别处见。再见!来,握握手,握握手。老头说。
吴青青两只手都插在衣袋里,看着老头的手悬在半空没着没落。彭玉泽过意不
去,自己伸出手来,把那只悬空的手握了握,说声再见。
吴青青潇洒地一笑,对彭玉泽说:走吧,回家我给你炖猪脚吃。
彭玉泽笑笑跟她走了出来。她说,你真是一点面子也不讲啊!老头叫你弄得怪
可怜的。
现在还讲什么面子?我们可怜人家,谁可怜我们啊!吴青青说。
可是你当初不该答应跟他见面,我看他好像神经有点毛病。彭玉泽说。
这年头有几个神经正常的人?既然大家都是疯子,就不用讲什么面子不面子。
我答应跟他见面,是因为他海外有关系。我想出国,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我想哪怕是八十岁的老头,只要能带我出国,我也要去试试。谁想到他这样叫人恶
心。吴青青恨恨地说。
出国,孩子呢,不要了?彭玉泽问。
伤心的事,莫提起。吴青青说。口气虽然轻松,眼睛却潮了。
好吧,不提。彭玉泽说。
吴青青有一个女儿,离婚时判给了男方。男人为了折磨她,不让孩子和她见面。
现在孩子读了中学,吴青青到学校去看她,她根本不认这个妈妈。为这事,吴青青
打过多少官司了,都没有用,托彭玉泽去说服她女儿,也没结果。
家里不是真有猪脚吧?彭玉泽问。
不是留在舞场啦?吴青青才阴沉的脸又舒展开来。
彭玉泽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这人真损。那我们就下馆子去吧?我请客。
不,我家里还有一瓶洋酒,我们把它喝掉。吴青青说。
吴青青是个能干的女人,不到半小时,饭菜齐全,而且很像样子。两个女人毫
无顾忌地对饮起来。
喝了几杯酒的女人说话更无顾忌。吴青青说,她离了男人不能活。我没断过男
人,你信不信?她问彭玉泽。
彭玉泽说,当然信。
于是吴青青一个个地讲起了那些男人。过去在她嘴里,没有一个男人是好的,
这一次却有了例外——
他几次对我说,别做生意了,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我说,不做生意吃什么?
他说,哎呀!你这样的人还没人养活?我养你。可惜那时我舍不得自己的公司。现
在我的公司面临绝境,他一定不知道,我也不想麻烦他,不然的话,拿出几十万来
挽救我的公司,对他真是轻而易举。
彭玉泽对吴青青的话总是将信将疑,不过现在她却希望真有这样一位大公司的
经理。她劝吴青青,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如把公司转让给他,免受破产的威胁。
不料吴青青叹一口气说:那是我编的故事,你还真信了!亏你还是作家呢!算
了不说我的倒霉事了!你怎么样?生活有没有变化的可能?
彭玉泽说,我也许会结婚,隐居乡下,再也不出面了。
小说呢?
不写了。
教授呢?
不当了。
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作家。
吴青青哈哈大笑,说:我会编故事,你比我还会编。我才不相信现在还有要隐
居的作家。
真的,我们害怕现在的世界。彭玉泽说。
吴青青这才认真起来,她说,你也许不是骗我。你们这样理想主义者是最容易
消沉的,不像我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我压根儿就没有相信过任何关于真啊善啊美啊
的神话,所以不论我碰到什么倒霉事,我只会生气不会绝望。我想,我倒霉说明我
坏得还不够,以后我要学得更坏。你能不能学学我?你以前好傻,还要宣传爱国主
义!算了吧玉泽!这个国家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们对她应是能靠就靠,不能靠
就逃。逃到外国去,逃到男人怀抱里去。
你醉了。彭玉泽说。
我没醉。不信你看我以后是不是照我今天说的去做。吴青青说。
四
醉生梦死,不过如此。
彭玉泽和吴青青跳舞跳出了瘾,现在是一到周末就去,风雨无阻。她真后悔,
为什么早几年不这样生活呢?可以省去多少烦恼。她写信给石冷,说新岸的生活方
式应该略加改造,两个人四目相对享受孤独是自虐。要想一些开心的办法,比如定
期邀请朋友旅行,或到乡下来相聚。总之,要有一个可以交流又没有利害冲突的小
社会。石冷回信表示赞成,但又说,即使只有几个人,冲突也还会有的,要是有另
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你,而你又讨厌他的话,我一定要把他赶走。但是决斗的事不会
发生……
今天又是周末,她从上午就开始考虑穿什么衣服了。吴青青叫她下午先到她家,
吃了晚饭再一起跳舞去。
午饭后,彭玉泽就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早是早了一点,但她想逛逛商店,石
冷的生日就要到了,要给他买样生日礼品。为此,她特地约了车教授的老婆张彩凤,
她是购物能手。
可是她刚开门就撞上了小穆。他两眼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他看彭玉泽穿了件
紫红色丝绒长裙,还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灰色的长风衣拿在手里,不无讽刺地说:
我看你现在过得不坏啊!到哪里去?
和人约好了,晚上跳舞去。你有事吗?彭玉泽说,没有请小穆屋里坐的意思。
让我进屋说,好吗?出了大事了。小穆说。
彭玉泽只得退回屋里。
果然出了大事:一个重要的男人去世了。中国改革的风标降落了。
我认为中国将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中国的前途如何在此一搏。你不打算干
些什么吗?小穆说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彭玉泽的裙子,好像裙子上有什么肮脏
的东西。
我会给死者的亲属打个电报,表明我的哀思。彭玉泽说。
就这些?大家都把你看作精英分子呢。小穆说。
我算什么精英?我不过是一个被打败了的弱女子。彭玉泽说。
以弱者自居了。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自我保护。小穆说。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教训我?彭玉泽问,心中莫名烦躁。
我早就看出,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勇于思而怯于行。不过我一直把你当做例外……
小穆说。
彭玉泽没有辩解,也不想辩解。她不须小穆帮助,自己就能从自己的灵魂里揪
出一个“怯”字来。但是她无力与这个“怯”字抗争,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理想主义的时代早已过去,她也过了理想主义的年龄。她已经完全懂得,利害是支
配人类行动的第一原则,其次才是公理和正义。没有文化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行为
动机,有文化的人却要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如此而已。
彭玉泽现在愿意向她的批判者投降了,是的,世界上没有纯粹的人。“人”是
由流氓、骗子、和傻瓜组成的。流氓用武力征服世界,骗子用智慧和流氓分庭抗礼,
傻瓜便只有受压受骗的份儿。她自认是介于骗子和傻瓜之间的人物,而且她的傻和
骗都不属于一流。一流的骗子不但能骗别人还能骗自己。她不行,常有自责和痛苦;
受压受骗而不觉其苦,就是上等傻瓜,她也不能,常感到被压迫和被欺骗的痛苦。
她现在没有别的出路,要么完全变成傻瓜,要么完全变成骗子,她选择前者……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小穆盯住她问。她不答。
你前一阵到底到哪里去了?小穆又问。她还是不答。
小穆站起来走了。他说,好了,不能耽误你跳舞。
小穆一出门,彭玉泽就换下了身上的衣服,洗去脸上的脂粉,打电话告诉吴青
青,不去跳舞了。
谁死谁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吴青青在电话里问。
彭玉泽不想回答,挂上了电话。
是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彭玉泽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
来。她想起这十年自己走过的崎岖的道路,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努力找回
自己的路。追求中会有许多挫折,这她早有准备,可是她想不到许多障碍是她引以
为同类的人为她设置的。她为此而心灰意冷。可是,现在这个曾经声势显赫的人物
也未能逃脱这样的命运,使她在不公平之中又发现了某种公平。古老的中国为不安
现状者安排的下场都一样,不会因人物的地位不同而有本质的区别……
这个精力旺盛的人物,永远像个年轻人一样到处奔跑,讲起话来两手在头顶上
大幅度地摆动,五个指头叉得很开。他走路时的脚步跨得很大,大到超过了他的身
高,所以,他的身体总是向前倾着,好像背后有人推着他。他赢得了大多数中国人
的喜爱,不是因为他曾经为中国带来什么,而是因为他想为中国带来什么。他和成
千上万醒过来的中国人一样,想使中国和中国人从幽灵的桎梏里解放出来。
彭玉泽能够感觉得到他死前的那种难言的痛苦,因为红在他心中的那块石头,
同样鲠在她和许多知识分子的心里。他们气闷。愤怒,而又无能为力。她希望用麻
木化解这种苦闷,可是现在这块石头却又向她压过来,叫她难以呼吸……
嗷——她大声嚎叫着扑倒在沙发上,止不住泪如雨下。
啊——下雨吧!大雨!透雨!把心里的石头冲走,把一切污浊都冲洗干净……
彭玉泽放声哭了起来。
五
彭玉泽,彭玉泽!你开开门呀!门外有人敲门,大声叫。
彭玉泽死了,不要来叫她了!彭玉泽在门里同样大声地回应,就是不开门。
我是彩凤呀!我们不是约好一起上街的?我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不能去
了。门外的人说。
我也不能去了,那你就请回吧。彭玉泽仍然不打算开门,她现在不想见人,也
不想说话。
可是张彩凤不走,说有要紧事和彭玉泽商量。
彭玉泽只得把门打开了。
张彩凤进了门朝沙发上一坐,未开口,先流泪。
彭玉泽觉得奇怪,这位大嫂为何也关心起国事来?
我没有心思上街了,我心里难过。张彩凤说着,把一本文学杂志交给彭玉泽,
要她看里面的一首诗。
彭玉泽用眼瞄了瞄,是时下流行的情诗,作者杨柳。她立即把杂志还给张彩凤
说:我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
张彩凤一定要她看,说你看了自然会有兴趣的。
彭玉泽看那诗:
你像一阵狂风压倒小草似的向我扑来。
我把你推开说:别
你的头垂下来,眼睛转向大海
海浪冲击着我的胸怀
我把两臂向你张开
亲爱的,你要,我就给……
下面是狂风劲吹,小草起伏;小草呻吟,狂风喘息。
彭玉泽忍不住笑了笑,对张彩凤说:我不明白,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你看写得好不好?张彩凤问。
彭玉泽说,真难为这位可爱的女诗人了,比起那些地摊文学,这首诗还算含蓄。
怎么,你对这个有兴趣?
我没有兴趣行吗?你猜那“狂风”是谁?是我们的老车啊!张彩凤刚才止住的
眼泪又流了出来。
虽然脸上还被刚才的眼泪弄得紧绷绷地难受,彭玉泽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我的天啊!车教授是“狂风”?身高一米六,体重八十斤。只是瘦点也罢了,两只
眼珠还金鱼似的突出,胆小的人见了都害怕,哪会有女性做他的“小草”?他的第
一任妻子就是不堪与他朝夕相对要求离婚的,更有人说他根本没有作丈夫的能力。
尽管这后一种说法已被他和张彩凤生下一双女儿而打破,但他不是一个讨女性喜欢
的男人,这一点却为男女两性所公认。
彩凤,我怀疑你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彭玉泽笑够了说。
我?你忘了我才多大年纪?四十岁就进入更年期?你是看到我瘦了,是吧?我
是被他气的!张彩凤说。
我以为你在减肥。你不是要去学跳舞吗?彭玉泽说。
我为什么要学跳舞?你最好去问问你那位老同学。一天到晚说我大胖,叫我减
肥。今天说冬泳有效,明天又说跳舞最好。我只好听他了。张彩凤说。
那不正好?夫唱妇随嘛。彭玉泽说。
起先我也这样想啊,所以他叫我干啥就干啥。谁想到他这是耍阴谋诡计啊!他
是故意做给人家看,看老车跟他老婆多要好!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他跟杨柳鬼混了。
你不知他现在有多花啊,他那点工资全花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你去问问他今年做了
多少新衣服?张彩凤说。
别乱猜了。老车认识不认识这个杨柳,我都怀疑。彭玉泽说。
怎么不认识?他们的来往书信都被我抓到了,他写了认罪书我才还给他的。张
彩凤说。
你够威风啊,还叫人家写认罪书。彭玉泽笑着说。
张彩凤自己也笑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彭玉泽说,
你自己看。
彭玉泽接过来一看,果然是车教授的笔迹,上写着:
认罪书
彩凤吾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向你保证,
以后再不给杨柳写信了。我和她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要一
刀两断。口说无凭,立此为证。
彭玉泽说,写得这么没有文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几个字是后加上去的,一
定是你逼他写的。
张彩凤得意地说:那当然。你没见他当时害怕的样子。那时候,我叫他跪下,
他不敢站着。我说,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要做呢?
结果如何?你把他制服了?彭玉泽问。
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张彩凤说,显得无限懊恼。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叫他写一份认罪书?彭玉泽问。
不啦。我要改变一下策略。上次他不叫我对人说,我真的没说,这一次我不听
他的了。我先让你知道,你去劝劝他,就说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要是不听,哼!
他别想竞选系主任了!我非告到校领导那里不可。张彩凤说。
好吧。我去劝他。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告到学校,那样你们的关系就无法修复
了。彭玉泽说,她希望张彩凤快走。
张彩凤说,我看你劝了他之后他怎么说。你一定要说得厉害点,叫他害怕。他
有点怕你。
好,我一定把他吓个半死。你回家烧饭去吧,我还有事。彭玉泽像哄孩子似的
哄着张彩凤。
张彩凤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你一个人在屋里啊啊啊——的,
是干什么?
叹气。彭玉泽说。
张彩凤停住脚步,关切地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
彭玉泽连连摆手,说:没有。
张彩凤叹了一口气,说:我有时候想想你,也怪可怜的。别多管闲事了。有空,
还是管管你自己。前一阵你到外地去,大家都以为你去结婚了,想不到你又是一个
人回来了。
彭玉泽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操心,快了!
张彩凤这才放心离去,留下一连串的“好”。
彭玉泽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打开日记本,写了当天的日记:
壮志未酬身先死,怎不叫人泪沾襟?
风雨欲来,何去何从?
六
彭玉泽坐在家里考虑着自己。
石冷连夜打来电话,叫她马上到新岸,说他病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完全可
能为了让她离开是非之地而称病。现在,他是“化外”之人了,希望她也马上跳出
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是这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不能抵御苗青林的诱惑。
离开新岸的时候,苗青林对她发出邀请,叫她到煤矿去看他,他正在矿上做临
时工。
我天天想,你会不会在一群满脸煤灰的工人里认出我来?回答十分肯定。我相
信你会认出我来,一定会的。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有多少朋友能像我
们这样坦诚地交谈呢?当然,现在我对你的信任超过了你对我,但是我相信只要我
们见了面,这个差别就永远不再存在……
苗青林信里的这段话使她动心,她真想见到他,和他一起走进另一个世界。可
是她曾向石冷保证,不见苗青林。
火车路过煤矿时,她不由自主地从卧铺走下来,走到窗口。但她还是决定:不
下车。她害怕失望,更害怕诱惑。但是她希望能在车上与他偶然邂逅,那就不是人
择而是天意了。天意不可违背。于是她注意每一张上车人的脸,特别是抹着煤灰的
脸。她发现每一张脸都十分相像,没有一张能给她一点熟悉或惊异的感觉,她不得
不失望地重新在卧铺上躺下来。
这说明我们无缘相见,她在心里对苗青林说,也藉以安慰自己。石冷说得对,
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对她讲的都是真话呢?他说他对她十分理解,可是,在今天的世
界上谁能理解谁?她和石冷已经交往十年,又躺到一张床上,还是若即若离呢。
你说你最能理解我,
我却早已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误会和曲解为我结成了五彩戏装,
穿着它我也能走街串巷。
你说你心里怀着不死的信念,
我却早已不相信这个美丽的童话了。
我知道有不死的谎言,
不死的欺骗,
不死的掠夺,
不死的荒诞;
却不知道什么叫——不死的信念。
信念会不死吗?
你说:
你不会把它擎在手里当作旗号?
你不会把它抹在嘴上当作唇膏?
你不会把它作为美味奉上餐桌?
你不会把它变成垃圾抛在荒郊?
市面上新开了许多交易市场,
你不会带上她向买主炫耀?
这样想着,她更不觉不见苗青林有什么遗憾了。回来之后,她也没有向他作任
何解释,不想见就是不想见,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可是现在这种时候,她却不断地
想起苗青林来,她觉得苗青林正走在游行队伍里向她招手。
去?还是不去?
七
我早该成家了。
父母眼看着后代凋零,整天唉声叹气。今天请来了姑姑,劝我去看东村的那个
寡妇,说她有一个现成的儿子,可以省掉我不少力气。
寡妇名叫喜鹊,我爱的却是乌鸦。
但是我拗不过长辈,只好去,带着祖宗传下来的聘礼,一对古董茶杯。
父亲一遍又一遍叮咛说:一定要向女方说明,这茶杯虽然没有多大用处,却是
个值钱物。叫她千万不能卖呵!卖了对不起祖宗。
我觉得好笑,问父亲,不能用又不能卖的东西,要它何用?
父亲庄严地回答:睹物思人,纪念祖宗,一代一代传下去。
我和姑姑一起朝东村去,我所钟爱的乌鸦一直在我头顶上盘旋,呱呱地叫。我
在心里对它说:乌鸦,你把我包袱里的古董弄碎吧,这样我就娶不成喜鹊了。
姑姑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朝乌鸦砸过去,说它是不祥之物,跟着我们,我
们就有晦气。
我对姑姑说,没有乌鸦陪伴我就不去了。
姑姑说我怪,但是她怕我不去,也只得依着我。姑姑说:乌鸦飞远了,你能把
它叫回来?
我说我能,于是我唱起《乌鸦之歌》:
乌鸦嘎,乌鸦叫,
乌鸦嘴里起白泡。
没人看,没人瞧,
乌鸦死了一堆毛。
姑姑说:这歌!叫人直打冷噤。
我说你看,乌鸦飞回来了。
姑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我又对乌鸦唱起《青
林之歌》:
日有阴,月有晕,
青树林里有座坟。
枝也注,叶也吟,
青林呼唤乌鸦魂。
乌鸦嘎嘎地应和着我,在我头顶盘旋,翅膀快擦着我
的头顶了,我心里十分快活。可是,姑姑说:快闭嘴。巴,喜
鹊站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呢!
喜鹊相貌不错,小男孩也很可爱,我一看见他们就嘻
嘻地笑。
喜鹊也笑。
小男孩也笑。
姑姑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地说:缘分啊!
我恭恭敬敬地对喜鹊说,家里穷,没什么东西给你作
聘礼,只有祖宗传下来的一对茶杯。这玩意儿,不能吃,
不好看,又不能用。我一面说,一面解包袱。
见喜鹊两眼紧盯着我的手,我故意慢慢地解。
值钱就好。喜鹊说。
值两个钱,但是我父亲说了,不许你卖,将来还要带
回我们苗家来,一代一代传下去,下面正好传给他,现在
他只是你的儿子,将来也是我的儿子了。就像我,也是我
妈带到苗家的拖油瓶,苗家的种越来越不纯了,我父亲却
还要纪念祖宗!
姑姑拉拉我的衣襟。我说好,我长话短说。总而言
之一句话,你从我这里除了祖宗留下的一点纪念之外,什
么也得不到!要是你看中我的祖宗,就嫁到我家来,不
然,我劝你远走高飞。
我先看看那到底是啥宝贝。喜鹊说。
我终于解开了包袱。喜鹊恨不得把头钻进包袱皮
里。
果然像我所希望的,茶杯变成一堆碎瓷片了。
喜鹊满脸怒气。姑姑满脸怨气。我笑眯眯地在心里
对乌鸦说了许多声感谢。
亲事自然吹了。父亲把我大骂了一顿,他说,你看不
中寡妇倒罢了,不该打碎祖传的瓷器。没有了这个东西,
你真要一辈子打光棍了。
我说,我娶乌鸦。
乌鸦?一天到晚对人报告不吉利的消息,我们家容
不下它!父亲说。
我走,我离开这个家,我喜欢听不吉利的话。我说。
父亲骂我不孝。我还是走了,去追赶我的乌鸦。我
看见它就在前面,一个黑点,正冲向太阳……
苗青林又寄了一篇莫名其妙的小说来,彭玉泽虽然参不透其中的意思,但是却
感到这个没见过面的朋友在逼视着她,像小穆一样要揪出她灵魂里的那个“怯”字
来。
八
小穆骑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达彭玉泽的家,一进门就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
睡着了?
一点不错,睡着了。你呢?看样子是个真正的记者了。
从来没有这么过瘾。小穆说。
有什么用?新闻稿发得出去吗?彭玉泽冷冷地说。
至少我可以作个记录。小穆说。
我们的记录已经太多了。彭玉泽的口气仍然冷冷地,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故意激
怒这位年轻的朋友,她不是一直希望他振作的吗?
小穆两只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彭玉泽,他说:我不相信你的血真的冷了,老实
对你说吧,我是听说你准备投奔新岸才来的。我不敢相信,特别是这样的时候……
那你就相信吧,我的男朋友病了,我要去照顾他。彭玉泽说。
在大家都起来改变现实的时候?小穆问。
是。彭玉泽毫不含糊地回答。
为什么?
无用!我认为所有的努力都无用!你懂不懂?
至少可以把许多人唤醒。
醒了干什么?还是睡着好。哪一次运动不是先打醒着的人?
可是这一次是万众一心啊!
中国人能一心吗?
你应该出去看看!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吵了一阵,彭玉泽首先休战。她说,我不想和你争论,你骂
我也好,刺我也好,拿棍子揍我也好,我都没有当年的那股激情了。这几天我想得
很多……
躺着不动,就是你想的结果?小穆问。
彭玉泽摇摇头,说,我大概不会躺下不动的。但是,谁能医治我内心的悲观呢?
在中国,狼和小羊的故事流行几千年了,大家都责备狼的凶残,为什么不责备羊的
卑怯?当带头羊陷入狼爪的时候,有几个羊敢于去营救自己的兄弟?都跑得远远的,
等到狼走远了,再也没有危险的时候,大家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唱一支古老的祭
歌:
我的兄弟,
我们为你叹息,
因为我们也是羊啊
不敢与狼论理。
我的兄弟,
我们为你流泪。
因为我们也是羊啊
没有力量救你。
愿你的灵魂升上天堂,
愿你的肉体在狼腹里安息。
啊!我的兄弟。
啊!我的兄弟。
我不愿意做这样的带头羊。你说,我有没有这样的权利?
彭玉泽振振有词,但小穆还是看得出来,她并不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理。她泪光
盈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这些年,她经历的所有风雨他都感同身受。他眼看着她热情减退,火花熄灭,
且战且退,退到一个狭小的天地。她像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野兽,嚎叫一阵,便习
惯了封闭的生活,对荒原自由的向往,只留在偶尔射向天空的目光里了。仅仅剩下
渴望自由的目光了。中国真正是一盘散沙。虽然有人想寻求一种粘合剂,但谁知道
是否有效呢?小穆的心也不觉悲凉起来。
见小穆不再说话,彭玉泽感到有些歉意。难得他现在还有一腔热血,为什么给
他大泼冷水。于是,她对他说,我当然还没有作出最后的选择。我可能不会马上到
新岸去,但是,我在想,现在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怨气需要发泄,发泄之后呢,往
哪里去?也迷茫得很。
小穆说:所以我希望知识分子……
不等小穆说完,彭玉泽就打断他说:中国知识分子何尝形成一支独立的力量?
现在是各立门户,各找依附。近官者随官,近商者附商,无官无商可靠者,如我等,
则只能往平民堆里躲。所以,如今不但从政者有朝野之分,文人队伍也分了朝野,
哪里会有统一的意见呢?
小穆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没劲。人是不该成熟,一熟,就没有味道了,还是
往大学生当中跑好。说罢,他就走了。
九
放下电话,吴青青一头扑倒在床上,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他妈的!这一辈子演过的戏、看过的戏都变成现实了。不,现实比戏更像戏。
公司终于破产。
这一跤跌得太重了。
她想尽了办法,包括向那位曾经向她作过美好保证的经理求救。一切归于失败。
那位经理连信都不回。想当年她的公司风光的时候,她有多少朋友!八竿子够不着
的人都会找她来吃一顿。可是现在,只有这个“握握手”还狗也似的随叫随到。她
刚才打电话叫他来陪她,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连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她知
道这个臭老头是装糊涂,好像对她讲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其实压根儿就不相信她。
但她还是要叫他来,因为她现在需要有人听她不停地说些疯话、假话、屁话、鬼话,
看她演戏。
我不是要嫁给你,只是要你来给我解解寂寞。她在电话里对“握握手”说。
“握握手”很豁达,他说,你嫁给我也好,要我解解寂寞也好,都是给我一个
和你亲近的机会,我都应该感谢你。我大高兴了,来,握握手,握握手。
电话里也要握握手,见你的大头鬼!但是她还是对他说:反正现在是新社会,
女人的手给男人握过不会被剁掉,你就随便握吧。不过请轻一点,我受不了。
“握握手”自然又是满口好好。
想到现在只能要“握握手”这样的男人来解闷,吴青青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怨气,
想骂人!想跳楼!但是结果她什么也没做,只把床上的被单扯下来用力撕扯。“握
握手”来到的时候,被单已被她撕成一条一条的了,她心里的气也平了许多。她又
可以展现笑脸了。她主动伸出手来说,欢迎欢迎。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公司破
产了。
啊?好,好。“握握手”说。
可是我吴青青不会破产。做了几年的生意,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家底,所以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刮你。吴青青说。
哪里,哪里。我的就是你的。“握握手”说。
别说漂亮话。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也不是你的。吴青青说。
对对。“握握手”连忙附和。
我是不想求人,只要我开口,百儿八十万头寸我还调得到,一个大公司的经理
给我打了包票,要多少钱都能借给我。朋友们都说他爱上了我。我没敢把公司的事
告诉他,我不愿意在我们的友谊中掺进金钱的因素。再说,我实在想歇歇了。
青青同志,你这种高尚的风格真令人佩服。
不等“握握手”把话说完,吴青青就把手伸过去说,来,握握手,握握手。但
是,她刚刚伸出手去,又马上缩了回来,一脸正经地说:我刚才对你讲的都是假的。
你还愿不愿意陪着我?
哪里哪里。我觉得你是最真实的人,要不然,怎么会被人家骗呢?“握握手”
说。
谁骗了我?谁也别想骗我!是我在骗这个世界。你可不要把我当作失败者哄着
我,你要把我当女皇……吴青青的口气马上又变了过来。
“握握手”也转得快,他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当女皇,你就是我的女皇啊!
吴青青见“握握手”那付熊样,心里又生出一股无名人来,她对“握握手”哼
了一声就不再理他。心里的火必须发泄,于是她抓起电话:彭玉泽,我跟你说句重
要的话。我发现现在人都他妈的不要脸了,老不要脸,小不要脸,一抓就是一大把。
对不要脸的人,你也只能撕下脸皮对待他。
彭玉泽回道:好哇!明天你可以去参加游行,呼吁把“五讲四美三热爱”改成
一讲,讲脸。中国人只要上上下下都讲脸,大概也就有希望了。而我也可以修改自
己的作品,把人道主义的要求只留一条:讲脸。这样我也不会挨批了,总不能反对
讲脸吧?
我还要对你说句话,我把“握握手”请到家里陪我了。吴青青说。
青青,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我怕到时候你自己不好下场。
吴青青叹口气说:现在还管什么下场啊?我已经没有好下场了!说完,她颓然
放下电话。
十
苗青林来信说:我到北京去了。都说作家会看相,我寄张照片给你,请你看看,
我此去是凶是吉。
是一张四寸彩照。彭玉泽把它拿到光线最好的窗前仔细端洋,看不出有什么突
出的地方。
太普通太普通的一张了。方方正正,规规矩矩,鼻梁上架一副早已过时的眼镜。
太普通太普通的身材了。中等个头,敦敦实实,没有一点潇洒味儿。一件黄色
军大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显得臃肿。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野地,没有花,没有树,也没有草。只有一块比他还高大的
石头,点缀着野地的荒芜。他一只手撑在石头上,另一只手叉着腰。
看不清年纪。他整个地显得苍老。
彭玉泽对着照片笑笑说:是不是你至今对我说的都是假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忧国忧民的青年?愤世嫉俗的过来人?沽名钓誉的投机家?还是立志牺牲的改革者?
你真的已经完全相信了我?我却没有完全相信你。我只相信自己看清了的东西,没
见过的人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不怕政治,但怕政客。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曾见到过
不是政客的“政治家”呢。
照片上的苗青林笑都不笑。脸绷着嘴闭着,好像深不见底。
猛然,像一道电光在眼前划过,彭玉泽想到在哪里看到过这张照片。
她马上丢下手里的照片,去翻塞在床底下的那一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材料。
材料都给虫蛀了,发霉了。可是她和千千万万年轻人的青春,都在这一捆发霉
的纸堆里埋着,历史还没有给以他们公正。以喜剧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以闹剧形式
结束。造就了一小批野心家阴谋家,他们在伟大司令的大旗下风光了一阵。旗倒了,
他们或者受审,或者擎起了又一杆红旗。那些跟在旗子后面呐喊的年轻人呢?谁能
还给他们那段时期的宝贵青春?
中国的历史从来就是这样的。外国的历史或者是另一种写法?未必。
彭玉泽翻到了一本白皮书:《关于林幼苗反革命罪行材料)。一张林幼苗的照
片,和苗青林的那张非常相像,也披一件黄色军大衣,也撑着一块大石头,照片的
上端写着毛泽东一句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材料的编纂者在照片旁边加了一则按语:这幅照片是林幼苗反革命野心的大暴
露,他要把地球抱在怀里,何等猖狂!巨大的野心在他心中燃烧,想必是沉醉了,
他笑都不笑……
笑都不笑。林幼苗和苗青林会不会是一个人呢?
彭玉泽把两张照片拿在一起反复比较。面目很相像。然而出生地一南一北,年
龄也相差十来岁。更重要的是,林幼苗已经死了。材料里写得很明白:反革命罪犯
林幼苗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用畜牲般的语言,恶毒攻击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攻击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林犯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阴谋家,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实属罪大恶极,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以我革命公检法部门已依法判处林犯死刑,并于某年某月某
日验明正身,执行枪决。
彭玉泽心慌意乱,不知苗青林跟她摆什么迷魂阵。她怀疑苗青林寄给她的不是
自己的照片。他到底是谁?也许他自认为是林幼苗的同类,准备和林幼苗有同样的
下场?
当夜,彭玉泽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和家族中所有死去的人相聚。
大家一起坐在饭桌前,吃看不见的宴席。坐在首席的是威严的爷爷,他死去整
整四十年了。可是他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整洁。漂亮。坐在末座的是三岁就夭折的
弟弟。
爷爷说:弟弟犯了罪,正受官方追捕,这顿饭不会吃到底。
果然,爷爷的话音刚落,弟弟就从饭桌上消失了。
她感觉到弟弟在东躲西藏。
爷爷说,他逃不掉的。
在座的人也说,是的,他逃不掉的。都好像说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一点
也不动感情。
不一会儿,一张报纸在饭桌上传阅,报上登着弟弟的半身照片,他的头颈被折
断了,脑袋垂在一边的肩膀上。
爷爷说,这样的照片说明他被判了死刑。
在座的人都说,是的,判了死刑。都好像说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一点也不
动情。
她想问问,为什么判了死刑的人必须折断头颈拍照呢?但是,她见大家都没有
问题,也就不敢问了。
报纸在她面前摊开,她看见报纸的名字是《社会良心》。每个字她都看得非常
清楚。
十一
趁上午人少的时候,彭玉泽悄悄地溜进学校,她要看看学生的大字报。她原以
为学校已经戒备森严,想不到却是大门洞开。这更叫她害怕,每一张陌生面孔在她
看来都像便衣警察。她故意往人堆里挤,以免引人注意。
后面有人叫她。是她的同学车教授。
你也来了?她问。
不,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到食堂买菜的。车教授一面说一面左右看着。
你还买菜?彩凤不比食堂的大师傅好?彭玉泽说。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彩凤不是找你说过了?车教授苦着脸说。
彭玉泽调侃地问:交了桃花运,不错吧?
捕风捉影啊!车教授说,一副有苦难言的味道。
彭玉泽笑笑。
彩凤对你说了什么?车教授试探地问。
彭玉泽逗他说,真想不到。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还要问我?
就是那首诗吧?诗写得很大胆,可是你是作家,你知道,诗是诗,生活是生活。
杨柳不会作出那种事的。车教授说。
这可不用你打包票。不过我倒相信你不是杨柳心里的“狂风”。彭玉泽说。
车教授的脸红了,他往彭玉泽身边靠靠,紧张地问:你听到什么风声?她是跟
谁呢?
让评论家去研究吧。我不关心,你呢?彭玉泽说。
车教授的脸更红了,他连忙摆着手说,我和你一样,不关心。
到了大字报集中的地方,彭玉泽不愿意再和车教授开玩笑,便对他说:玩笑,
别放在心上。你去买菜吧,我看看大字报。车教授答应着加快了脚步,离开彭玉泽。
车教授站在彭玉泽家门口等着。他说有很多话要和彭玉泽说。彭玉泽只好把他
请进门。
现在是国事家事个人事,事事烦心,所以我抽烟了。车教授坐下来就说。
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呢?报上不断看到你的文章,很起劲的样子,想必经济状况
也有好转吧?彭玉泽说。
唉,没钱的时候有没钱的苦恼,有钱的时候又有有钱的苦恼了。相比之下,还
是没钱时安稳。车教授说。
此话怎解?彭玉泽问。
你不是都知道了?彩凤不停地跟我闹。我想她也应该知足了。像她那个条件,
找我这样一位教授作丈夫,还要怎样呢?车教授说。
如此说来,你是真的有点花心了。她找到你固然不容易,你找到她也不容易吧?
不是她照顾你,你怕活不到今天了。彭玉泽说。
车教授不愿听彭玉泽揭自己的老底,连忙说:是啊,我感激她。可是她不该这
么跟我闹啊!她这样闹下去,马上开始的系主任选举我就没有希望了。
你就那么想当系主任?彭玉泽问。
不是我想当,是上头要我当。你知道他们现正在考虑我的入党问题。车教授说。
彭玉泽冷冷笑道,我不知道。如此说来,你确实与众不同,人家入党为当官,
你是当官为入党。
是不一样。知识分子,谁想当官呢?车教授说。
难得。彭玉泽不真不假地说,那么现在你更应该表现一下对党的忠诚,学生起
来闹事了,你怎么看呢?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你看这一次学潮会不会有背景?车教授说。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彭玉泽说。
你变了。车教授说。
只有你老兄是永远年轻。彭玉泽讽刺道。
我大天真,对吧?车教授问。
不,你熟透了,过了火候了。不说这些吧,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彭玉泽说。
劝劝彩凤,叫她千万别到学校里去乱说。车教授说。
一定照办,不过她听不听,我就管不着了。我看你还是写一份认罪书给她为好。
彭玉泽说。
哎呀!车教授发起抖来,两眼瞪着彭玉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可是说
了许多“你”字,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走了。
十二
你不一定要来新岸,但是你必须离开斗争的漩涡。你不会以为我是趁机逼你跟
我共同生活吧?石冷在电话里说。听得出他在压制着怨气。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再试一次。彭玉泽用商量的口气说。
试什么?救国吗?石冷问。
天下兴亡——
不等彭玉泽说完,石冷就把话接过去说:匹夫有责。可是你不是匹夫,你是作
家!你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以为能够代民立言了。你对民了解多少?但是,你也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以为把生命浪费在没有结果的政治斗争里毫不可惜。你已经
浪费得够多了
可是学生们热血沸腾。彭玉泽说。
你已经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你的血应该冷却下来了。你应该知道,热血烧死
了多少天才……石冷说。
我不是天才!即使是天才,也该为同类尽一点义务吧?彭玉泽激动起来。
石冷嘭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彭玉泽马上后悔了。为什么他生气呢?他还病着。华美仪偷偷地写信告诉她,
她一离开新岸他就病了。
我觉得表哥在实现他最后一个理想。那就是爱。他对你爱到了怎样程度,也许
你并不了解。华美仪在信里说,透露出责备。
彭玉泽怎么会不知道?十年来,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每一封信都告诉她,她
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我们将彼此进入对方的生活。别人从你身上看到的是
热情智慧,我看到的是对爱的渴求和等待。他第一封信就这么说。
彭玉泽觉得自己和他其实很相像,也希望过轻松的、充满爱情的生活。然而他
们生来命苦,已经沉重地生活了半辈子。现在即使是爱,也变得异常沉重。
不论多么沉重,她还是不能没有爱。她总要在心里给自己保留一块爱的园地,
哪怕是虚幻的……
也许正因为这样,她不能适应实在的爱情生活。一想到他为她而离婚,她就觉
得他是她的一个债权人,心里就有一种不胜负担的感觉。然而她又怨他让自己等得
太久了。人就是这么矛盾。
好吧,我去新岸。她大声地对自己说,他是我人生的另一个舞台,在那里我可
以表现另一个自我。地球本来就不属于我,开除球籍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墙上挂着石冷送她的一幅字:大道不称。此刻看来特别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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