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几天几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们开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
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同花子拖儿携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里比别人更加重一层负担。几天来,她吃不下
饭,几个夜晚,她不曾合眼。并不是跟前的孩子闹的她不得安宁,而是担心着不在眼前的儿
女,担心她觉着和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姜永泉,还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们。每当
听说发生了战斗,听到枪声,她——母亲的心,就收紧起来,一直到发痛。她有时埋怨自己
不该让孩子们离开她。可是她眼见只因孩子们去参加了战斗,才能使这末多男女老少安全的
活着,她心里又觉得孩子们做得对,应该让他们去。如果她的儿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
会感到是羞耻。她只盼望他们别遇到不幸,希望他们只有胜利没有死亡。
两个牺牲的民兵抬来了。死者的父母妻子发疯地痛哭着,人们都流下泪。母亲也哭了,
悲戚伤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觉得她们太可怜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
识地想,毋宁把这种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好,她自信自己不会那末可怜,她会忍受下来的。这
大概是她的怜悯心过于强烈的缘故,事实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说不定她会更悲痛,
简直无法活下去。
当德强赤着脚、流着血,一只裤腿冻成冰棍,浑身象个雪球似的跑来时,母亲心里一阵
酸楚疼痛。可是儿子却一点不显得难受,倒兴奋地讲述他们怎样打鬼子的事,骄傲地说着他
用手雷炸敌人救出自己的经过。他似乎是在闹着玩,而不是在和凶恶的敌人打仗。这使母亲
也受到胜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们都称赞夸奖她儿子,使她也觉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妇的死讯,唤起人们更大的悲恸。母亲几乎痛哭失声,她越发觉得好人死的
太多了,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担心子女和人们的命运。慢慢
地,她把这一切转为痛恨。没有鬼子汉奸,哪会有这些不幸呢?!
人们离村还有好远,就嗅到了潮湿的硝烟气味。他们越来心收得越紧,越加快脚步。渐
渐听到人的喊叫声,火烧柴草的爆裂声,水的拍击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村里成了火海,
浓烟弥漫,人们急涌进来。
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有的在房顶上、墙头上、院子里,紧张地救火;有的从屋里穿进
穿出,抢救东西。
母亲看着那些战士们,身上冒着烟,着了火,忙得满脸都是汗,心里很感动。在这些人
里面,她发现了姜永泉。
从一个胡同里抬出一条门板,上面躺着一个蒙着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亲才认出,那
个拦腰捆着子弹带、肩上斜背着大枪、抬着门板一头的人,原来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象一
块石头落下地,松快多了。
人们哭哭啼啼参加进救火的队伍里……
母亲想起什么,回头找儿子,但德强已不在身边了。她吩咐秀子,领着德刚拿着包袱先
回家去,她抱着嫚子同花子直奔四大爷家来。
一进院子,她们都惊呆了:四大爷满身是血躺在雪地里,身边的雪都溶化了。
花子扑上去,嚎啕起来。
母亲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嫚子也抱着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叫。
正在这时,走进两个战士,对母亲说:
“老大娘,老大爷受伤啦,我们抬去治疗吧!”
母亲忙叫花子进屋拿条被子来,可是花子立刻哭着回来:
里面什么也没有啦!
战士们解释说,先救人要紧,被子他们那有。
大家把老头子抬到门板上,他略微睁开一下青肿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屋里可真够瞧的:粮食和着泥水撒满一地,锅碗瓢盆所有家具成为碎块,鸡毛蛋壳,小
猪蹄子大猪尾巴扔得遍地都是,……连个插针的地方也没有。就象疏忽的主人出去忘记关
门,闯进来豺狼,被搅乱得一塌糊涂。
花子哭叫道:
“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亲一进东房间,一股腥臊气几乎把她熏倒。嫚子吓得把头藏在妈妈怀里,连气都不敢
出。
天哪!儿媳妇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裸裸的,肚子涨得象鼓一样,身上青一块紫一溜,头
发蓬乱,眼睛愤怒地瞪着,血把炕席都染红了。
母亲用手摸摸她,已经僵硬了。她挡住就要扑上来的花子,悲痛地说:
“花子,人死啦,别上去啦……”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泪,“去,听大嫂的话,找
点布来。好孩子……”母亲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嗓子里有块咸腥的东西在塞着,她说不出
话来了。突然,一口黑红的血,从她口中冲出来!
一个年青的女人,没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声妈妈的时候,就无辜的同胎儿一块埋葬
在血腥的屠杀中!
母亲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妇的尸体,忽然柱子闯进来。花子跑上去抱着哥哥的胳膊,痛哭
道:
“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疯了似的骇人地瞪着,呆怔一会,一头头往墙上撞,呜呜地哭叫道:
“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这王八蛋……”他忽然变得残暴起来,满地寻找东
西,象要去拚命似的。
母亲用力拉住他,一声声地叫他,柱子忽地噗嗵跪在母亲面前,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大嫂啊!这都怪没听你的话!这下我算明白啦。幸亏八路军救出我来,不然早叫抓进
据点啦……大嫂!我一定豁上这条命去跟鬼子拚!”
“柱子,别再哭啦!”母亲把他扶起来,“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妇料理料理……”母亲
话没说完,秀子忽然哭着跑来:
“妈——妈!咱的房子都叫烧光啦!”
母亲站在院子里,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偎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脸。她看着几乎被烧光、
又被八路军救下来、还冒着白白的水气的房子,一声不响,也没流泪。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泪
流干了,可是她嘴唇两边的深细皱纹更为明显,并在微微的抽动。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里,有一座黑洞洞没有顶盖的破房屋,墙头上已长满野草,盖着屋山上烧糊的痕迹,
后面那株下半边被烧死的古老杏树,象个衰弱的老人,弓弯着身子,俯视着自己的旧伤,窥
探着村上的惨景。
母亲紧攥着手指,牙根咬得有些发痛,心里在清晰地说:
“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两年前你们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儿又烧得我寸
草不留,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烂了骨头也要跟你们算清!”
村子里渐渐平静下来。
锣声响起。
人民都向开会的南沙河拥去。谁也不和谁说话,就连孩子们惯常的嘻闹也绝迹了。人人
的脸上象罩着一层乌云,阴沉沉的;眼睛象下上一层露水,湿漉漉的。他们默默地走进会场。
会场上,空气异常肃穆紧张,一排排整齐的战士坐在前面,带着刺刀的大枪,象树林般
地齐齐耸竖在人们头顶上。
姜永泉在台上悲愤地大声讲话,他宏亮的声音有些沙哑。“乡亲们!”他说,“大家都
哭了!谁能不流泪呢?我们受的损失可太大了!藏的粮食被抢去好多。大家亲眼看到,没走
的人家所遭的殃,人被抓去,女人被糟蹋……七子、七嫂子牺牲了……”
随着他愈来愈低沉悲痛的声音,人们不由地注视着放在台子一旁的四口赭红色、雕刻着
各种花纹的棺材。这是七子夫妻和两个民兵的灵柩。棺材是那些老人自动献出来的自己的寿
材,献寿材的有德松的父亲和被王唯一害死儿子的王老太太。
会场气氛更沉重悲怆,令人窒息。
“乡亲们……”姜永泉被沉痛的情绪控制着全身,他的话音更加沙哑。他真想痛哭一
场。但他明白,这末多眼睛在看着他,是多末信任、渴求和希望的眼光啊!难道这些人希求
的是自己的眼泪吗?他们需要的是他的悲哀的恸哭吗?不,决不是!他们不需要他的眼泪,
他们需要的是力量,是希望他告诉他们眼下怎么走,将来怎么过!
姜永泉吞回从心底渗出的泪水,他转变口气,充满着满腔的勇气和力量,大声地吐出每
一个字:
“乡亲们!死去的人为咱们做出榜样,要想保住家乡,必须战斗!乡亲们,死去的人不
是要咱们活着的人为他们哭,他们不需要眼泪,要咱们来报仇!”
军队喊起口号,立时带动了全场。那呼声好似洪水奔腾:
“打倒日本鬼子!”
“收复失地!”
“坚决为死难同胞报仇!”
“同胞们!擦干眼泪,洗掉血渍,拿起刀枪,保卫家乡!”
…………
会场沸腾了。姜永泉接着说:
“乡亲们!咱们不能等死啊。这次多亏我们的八路军,把敌人打回据点,把抓去的人救
回来,又帮咱们救火抢东西。咱们民兵在八路军的帮助下,也打了胜仗,没使跑出去的人受
害。咱们要感谢八路军。要想过太平日子,就必须把鬼子赶出去。要想打走鬼子,就必须扩
大子弟兵……”
娟子领着人们又喊起口号:
“感谢共产党八路军!”
“老百姓要支援自己的队伍!”
“青年人要参加子弟兵!”
德松跳上台子,高举着拳头,大声说:
“要想不当亡国奴,过太平日子,就得有人保卫祖国,不打走鬼子就别想安稳一天!有
种的跟我来!参加八路军去!”
军队鼓起掌,喊起口号……
德强心热了。他早就羡慕上于水和白老师,想当个和王班长一样威武强大的人,更觉得
那于得海团长不但英勇无比,而又是个很亲切很和善的人,再加上这热烈的怒潮,他再也憋
不住了。他挤过来,拉着被这一切激动吸引住的母亲,象要求又象告别地说:
“妈,我要走啦!”
“上哪去?”母亲一时莫名其妙。
“跟八路军去……”
会场继续沸腾着,不少青年往台子上跑。大海、玉秋等干部,还有四大爷的儿子柱子都
在内。没一会,台子上排了长长一溜。
母亲的心浸泡在激动里,等她想起儿子,忙转身要对他说话,但德强早不在眼前了。
她这才发现,台子上夹在人群中的那最小的一个,就是她的德强。
德强看着母亲,高兴地朝她微笑着。
母亲也忘记刚才儿子问她时,她是不是答应他了。她惟恐孩子还不知道妈的心思,赶忙
回了一个满意的点头。
王老太太颠踬着一双小脚,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发现她第三个儿子,就叫起来:
“月袖!你就这末不争气,还蹲在那儿干么?舍不得家吗?”
月袖早想去,可想二哥死了,大哥又病着,家里没人干活,又怕母亲不愿意,不去还怕
人家笑话,所以才钻在人缝子里。听母亲这一说,他也不回答,就大步地跑上了台子。
参军的人报完名,人们又开始祭奠烈士。……
开完党员会,已经是半夜了。
姜永泉把疲惫的人们送出村政府的大门口,刚想关门,可突然袭来一阵昏晕,只觉眼前
直冒金星,一口酸水吐出来,他忙倚在门框上。
喘息一会儿,觉得头烧得厉害,脑子象有针扎似的刺痛。他扶着墙走出来抓一把雪在前
额上擦了擦冰凉使他清醒了一些。
他感到在外面比在屋里爽快多了,就想多待一会。他嘱望着那矗立在星空中银白的南山
尖,想着刚才会上大家讨论的问题。
在会上,大家都认为害七子和干部们的房子被烧的这些事情,是王唯一家的女人坏的。
她们也跟敌人走了。因为村里几家富农不敢动,别的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人。哦!娟子提到
过王柬芝,但立即遭到许多人的反对。都说这人平时表现挺好,这次又跑出去了,怎么能怀
疑是他呢?
困惑的情绪又把姜永泉抓住了。平时他经常注意王柬芝的行动,虽然这人象娟子说的他
毕竟是地主家出身,他哥王唯一又被镇压,平时对干部有些过于恭维,很可能不可靠;可是
他也没做过对抗日不利的事情啊!而且样样事都想走在头里,处处表示对抗战的忠心。在这
次敌人扫荡中,姜永泉也曾派人监视过王柬芝的行动,可他确实是和全家人藏在洞里,一直
没有出来过,人们都回村后他才出洞回家的。这些事使姜永泉越来越迷惑,是什么力量使王
柬芝和这个汉奸家庭的关系割断得一干二净呢!是真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明大理,敌人的惨
无人道的兽行激发起他爱国的热情吗?可惜没法了解这个人在外面的经历。是啊?娟子、德
松他们说的也有理,他终究是个财主,很难真心跟我们一道走。对,要团结他抗日,也要防
备他存心不良……
“谁?”姜永泉正想着,见有人走来。
“我,是我。”来人凑上前,一认出是谁,忙说:
“啊,是姜同志啊!在这里不冷吗?”
姜永泉见是王柬芝,就说:
“不冷,在这清凉清凉。这末晚你要上哪去?”“找你呀!吃过饭就找,听说你在开
会,也不好打扰。”接着王柬芝恳切地说:“唉!姜同志,看到法西斯的兽行,真叫人难
过,我找你是想商量商量,看谁的房子烧了没住处,到我那住去。谁没吃的,我家里粮食也
有些,拿出些分分吧。唉,这丧尽天良的强盗哇!”
姜永泉想了想说:
“王校长,你诚心诚意这样作,我们很感激,群众也会欢迎。好,明天我和村里干部商
量商量看。房子还好对付,粮食倒是很需要。天不早啦,你先睡吧!”
“哪里哪里,还不都是为着共同的敌人……”王柬芝正说到此,见有人走过来,就告辞
走了。
来的是娟子。她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袱,一见走的是王柬芝,就问:
“他来干什么?”
“他说见村里受到损失,想拿出房子和粮食来救济。”姜永泉答道;又问她:
“你来有事吗?”
娟子没回答他,却又问道:
“你答应他了吗?”
“那怎么能不答应,为抗日出力是好事嘛。”
“我看他不一定是出于真心,该不要他的!”娟子有些气愤地说,一面迈步向屋里走。
姜永泉跟在她后面,边走边说:
“秀娟,这样做就不对了。咱们的抗日统一战线你不是不知道,不论穷富,有力出力有
钱出钱,咱们都欢迎,怎么能不要人家的呢?”姜永泉对娟子的警惕性是喜欢的,并希望多
有几个象她这样立场坚定的人,他也很理解娟子的心情,只是他考虑的多一层,全面些,不
同意娟子的做法。他又接下去说道:
“秀娟,光有气不行,怀疑他有假,就要注意他什么地方有假,要弄清他到底是真心还
是假意才行。”
“我一见他就有气,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为他和王唯一是一家人,里面有
些私仇?喂,你说得对。以前我光是不信他,往后多留点神好啦!”娟子说着进了屋,把包
袱放到炕上。
“这末晚,你到底来做什么呀?”姜永泉看着包袱问。
“啊,是做这个来啦,”娟子笑着把包袱解开,里面是床被子,“你的被不是丢了吗?”
“嗳呀,这怎么能行?你们盖什么?我一个人好对付。”姜永泉忙说。
母亲的房子烧了,原先姜永泉住的南屋烧得轻些,被八路军救下来,全家搬了进去。姜
永泉就搬到村政府来住了。
“俺们还有呐。”娟子把被子丢到炕里边,就势坐到炕沿上,又加上一句似乎是多余的
话:“是俺妈叫送来的。”
“谁告诉大娘我被丢了?”姜永泉有些惊奇地问。“看你,”娟子瞥他一眼,不好意思
地垂下头,“给你就盖吧,问起就没头啦。”
姜永泉也不好再争,憨憨地笑笑。
娟子象还有什么话说,但脸烘热了,说不出口,也不愿马上走开。
姜永泉也坐下来,看了她几眼,本想说:“好睡啦。”可又咽回去了。
沉默了一会,娟子抬头看着姜永泉那消瘦而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两块病态的红晕,眼窝深
凹下去,眼眸里网着血丝,禁不住一阵心热,怜惜地说:
“姜同志,你可要注意些身子啊!我看你这几天很少吃东西……”
“嘿我没有什么,身板还挺硬实。就是有时肚子有点不大舒服……那是个事。”姜永泉
微笑着说,又关怀地问:
“秀娟,这些日子受得住吗?够呛吧?”
“受得住。再苦也不怕……”娟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掉下来,用力压抑着说:
“唉,就是咱们的人死了好几个。七子哥和七嫂子多末好的人啊!还有柱子媳妇,你没
看到糟蹋成什么样子,肚里还有五个月的孩子……唉,鬼子可真狠心哪!多喒把他们消灭干
净才好!”娟子撩起衣襟揉眼睛。
姜永泉习惯地把手撂起棉袍子插进腰里,在地上徘徊一会,象回答她的话又象自言自语
地说:
“是啊,革命就是要流血的。咱们是在半道进入革命的,那些前辈受的苦流的血就更多
了。红军在长征时,那环境是多末残酷啊!记得理琪同志时常拿毛主席的话教导我们。毛主
席说,要拿枪杆子改造咱中国,穷人就这末一条活路。咱们活着的人,都要更努力的战斗,
不怕流血牺牲,才对得起死去的先烈,才能完成革命任务。七子就是咱们的榜样!”他转为
兴奋:“你看今天群众的劲头,是多末大啊!嗨!咱们就要这样,倒下去一个,激起十个报
仇的!革命的路虽长虽苦,可是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咱们的!”
每一个字,都打在娟子那温存善良的心坎上。她振作起来,全身充满了愤恨、热爱和由
此而来的力量。她恨,恨死了敌人!她爱,爱那些她没见到的革命战友,爱那些早早和刚刚
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先烈!她绝不玷辱由鲜血浸染而成的革命红旗,她要以自己的血把红旗
染得再红些,使它多放出一道绚燦的光芒!
娟子的心房里早已印上姜永泉这个影子,一天天的她越觉得他可敬可爱。
她不是单纯从一个姑娘来感受他的可爱,他的价值,而她觉得每个人对他都会有这样的
感情。真正好的人谁都会喜爱的。他是她的领导,她的同志,她的战友,她所需要的一切他
都会给予她,他是她所熟悉的人中间最好的一个。
生死一脉相流的战友的友情,使人类所有的任何友谊,都无可比拟。
天是晴朗的,月亮还没出来,只有星儿象个顽皮孩子的眼睛,一睒一睒地瞧着人。夜风
煞住了,昆虫早已入蛰冬眠了,这隆冬的午夜异常静谧,万籁无声。没有水气和薄雾,盖着
厚雪的茅屋,洁白的山峰,显得格外醒目而明澈,空气里充满清新凉爽的气氛,令人心旷神
怡。
娟子迈着矫健的步伐往家走。她的脸血红血红的,热得能烫手,瞧,墙头上偶尔飘落下
的片片的雪花儿,一触到她的脸腮上就化了。她不感到冷,相反心里还热乎乎的,真象有火
烧似的。
娟子回到家,母亲还没睡下,正在给德强缝补衣裳。她要帮忙,被母亲阻止了,催她快
睡下。做妈的还能不知道女儿的疲困吗?
娟子躺在炕上,注意看着母亲的每个动作。母亲埋头缝补着衣服,针钝了,她就放到头
发上去磨磨。娟子顺着针,看到母亲的头发里发灰的成份更多了,有的甚至发白,心里想:
“整天忙得没仔细看妈一眼。什么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她没过一天好一点的日子啊!她又
叫兄弟走了,怕姜同志阻拦,没开会前就同他说好了……往后她更孤单啦,可要多帮妈妈些
忙……”想着想着,巨大的疲困悄悄地可强有力地袭来,占据了她那发育饱满而健壮的少女
全身。她迷迷糊糊闭上了那美丽明媚的大眼睛,那毛茸茸的黑长睫毛,紧紧护上了双眼皮。
娟子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也许还做着梦呢?
母亲很幸福地看着安静地睡在她身边的儿女们。是的,她现在是最幸福了。孩子们象一
群小鸡,经过几天的离散奔波,又回到她的身边,她随时可以看到他们,爱抚他们。
看,那每张母亲百看不厌的恬静而幼嫩的脸蛋,多末美好,多末讨人爱啊!
炕洞里烧着的柴禾在爆裂着,发出轻微的劈啪声。那松木油的香味和炕上烘热的棉被絮
所发出的干焦气息,飘荡在整个屋子里。
油灯下,母亲凝视着孩子们的脸出了神。她心里非常满意地想: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在一
起过下去吧。谁也别再离开她一步吧!
忽地,母亲动了一下,用针把灯花拨掉,将灯芯挑了挑,灯立时明亮起来。她擦擦眼
睛,两手撑着炕,端详着每个孩子的脸。
几天的战火生活把娟子累苦了,她脸上显得有些憔悴,前额上那几条纵横的细细纹痕,
象是更清楚了些;但满脸依然是血色充沛地泛着红晕,焕发着美丽的光彩。
秀子是她姊弟中最顽皮最活泼的一个。她总是跳跳蹦蹦的象个小麻雀,整天到晚无愁无
忧的。实际上,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能知道什么呢?这时她紧绷着赤红的小嫩脸,那粗短
的鼻子上浮着的一层细汗珠在发着光亮,搂着她弟弟细打着鼾声。
六岁的德刚偎缩在姐姐怀里。他睡觉不安宁,头歪在一旁,小脸蛋在微微搐动,象是在
哭似的。他嘴角上流下一丝口水,两唇巴嗒巴嗒几下,又用力向姐姐怀里偎偎。
母亲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她猜想,孩子一定是为那只他养大的小狸猫被鬼
子烧死,而伤心地在梦中哭吧!
在逃难时,德刚要抱着他的小猫,母亲没让他抱。告诉他,抱出它去要冻死的。儿子为
爱护朋友,就忍痛和小猫告别了。他用绳绑着小猫的腿,把它拴在屋里棚子上,跟前还给它
放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怕它跑出去冻死饿死呀!可是这小生命也没逃出鬼子的魔爪。房子被
烧着了,小猫也被烧成灰了!
回来后,德刚大哭一场,他怨母亲没让他带走猫。母亲替他揩干眼上的泪,擦去脸上的
灰,告诉他是谁杀害了他心爱的朋友。孩子懂了,他虽不能理解帝国主义的凶暴残忍的含
意,但在他幼小纯洁的心灵上,深深划上一道痛痕,铭记着那些残酷的敌人活活杀死他的朋
友,使他伤心地流过泪!
德强靠弟弟躺着,他好象不是在睡,而是在幸福神秘的微笑。他的脸上,从来看不出什
么是痛苦什么是疲劳。他那略凸出的开朗前额,紧闭着的厚嘴唇,都象在显示出他有无穷的
力量和勇气,还远没有使出来似的。而嘴角上两道向上微翘的纹线,象在表示对他的敌手轻
蔑的嘲笑。
靠母亲身边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两岁的嫚子。这孩子没离开母亲的怀渐渐长大起来。
她一出生就跟着大人一起忍受着惨痛的遭遇,惊骇的波折,慢慢地象见惯了这一切,他很少
啼哭。她也象有意识在忍受痛苦,来宽慰在苦难中的母亲的心。这孩子骨膀挺大,就是不
胖,可长得逗人喜欢。唉,她怎么能胖得了呢?她吃的妈妈那奶汁都是苦味的呀!而孩子见
到的眼泪,真比见到的水还多啊!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给孩子们整理一下被子。一床被五个孩子盖可真难啊。本来是两
床被子,但母亲一听说姜永泉的被丢了,就立刻吩咐女儿把另一床送给他去。怎么办呢?娟
子没盖被子,别看她身子壮,做妈的可怕她冻着。于是母亲把嫚子抱在怀里,用棉袄襟盖着
她,让她在自己盘坐的腿上睡。尽管这样会把她的腿压得酸痛、麻木,但能匀出一点被来给
娟子盖上,母亲心里就惬意了。
一切安排停当后,母亲又开始做针线。
母亲一针一线地缝,一块一块地补,调过来复过去,把裂口缝严,把破洞补好。她眼花
了,腰酸了,腿麻了,手累了;这些她好象全没觉着,唯有一颗心,别使孩子挨冻。
棉裤面子补好后,她把手伸进裤裆里,想翻过来补里面,可是象有块冰一样的东西触到
她手上,凉得她忙缩回手来。她赶紧把裤子翻过来一看,啊,裤裆湿了一大片!
母亲楞怔一刹,不由得掀开被子,看看睡去的德强的大腿根。呀!紫红红的一大块!她
用手轻轻捺捺,已经肿起来,有的地方已磨破油皮,快出血了。
德强从小就有个尿炕的毛病。在家时,母亲每夜要叫他起来小便一次,这几天当然没有
人招呼他,又穿着衣服睡觉,就尿湿了裤子。这样的寒天,再加上刀割般的北风一扫,就冻
肿了。这孩子可从没叫一声,就这末穿着,任凭肿伤被裤子磨擦,谁也不让知道。
母亲抚摸着孩子的大腿,颦起眉峰,嘴在丝丝吸冷气;就和伤在自己身上似的。真的,
伤在孩子身上,痛在母亲心上。
其实,哪有伤在她身上好受呢!
抚摸一会,母亲又把被给儿子盖好。她紧闭着嘴,下颚上那颗善良的黑痣在跟嘴唇一起
颤动。她两眼凝视着那闪烁的蜡黄色的豆油灯火一缕纤细的黑油烟,晃曳着升进黑暗的空
间。母亲的眼睛发涩了,模糊了,潮润了——愈来愈湿,忍含不住,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到灯
芯上。灯乓的一声爆出火花,灯光晃了晃,之后,又恢复原状……
母亲模糊的眼前,站着两个不同的德强,一个那么小,吃饭、穿衣,离开妈妈一步都不
行啊!一个那么壮,他冲进鬼子群里,扔手榴弹、拚刺刀……,两个模糊的德强,渐渐地合
为一体了。母亲不自觉地喃喃道:“去吧,孩子,去吧……”
德强起来得比谁都早,天才麻麻亮,淡蓝色的天空上还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他很快走
进杏莉的家门,怕惊动别人,就悄悄地一直走进那熟悉的房间里。
杏莉还在睡着。德强轻轻坐在她身旁的炕沿上。他想叫醒她,可又一想,让她多睡会
吧,昨晚上她睡得也很晚,原来昨儿他俩说了一晚上话,并约定他早晨起来就来找她。
德强静静地坐着,眼睛象再没有其他地方好放似的,心里本不想看她,可一次又一次把
眼光投在她身上。接着,他就专神地端详着杏莉的睡态。在曙光的沐浴下,杏莉侧仰着身躺
着,睡觉不老实,一只白晰的小胳膊赤露在红花被面上。薄薄的小嘴唇紧紧闭着,嘴角有一
丝涎水流在下颚上。白红色幼嫩的脸腮上,出现两个浅显的小酒窝。淡淡弯曲的眉毛下,一
双细长的眼睛,就象在微笑似的闭着。黑亮的头发,散乱在雪白的绣花枕头上。
德强又看看这屋里雪白的石灰墙壁,明亮的玻璃窗,赭红色的桌凳,眼前就浮现出自己
家里的情景,成为了鲜明的对照。要是看到别人家这样,他早就产生出鄙视愤恨的情绪了。
可是在这里,享受这一切的是自己的好朋友,是杏莉啊!他一点也不敌视她,他认为这不能
怨她,她没做过坏事。在这一刹,德强不再觉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罪过,相反,
如果是用自己劳力换来的,那是人人应该享受的东西。他德强如果有本领,一定使全世界的
穷人都过上这样的好生活。
德强呆呆地看了一会,心想,她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一定冷了,用手一摸,真个是冰凉
的。他就轻轻地把它放进被里去。他一触动她,杏莉马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笑了,
高兴地说:
“呀,来的这末早哇!多喒来的?”
“不一会。你还睡吗?”
“不睡啦。不对,我猜你来好一会了。”杏莉眯眯着眼睛,俏皮地说。
德强的脸有些发烧了,眼睛不知向哪里看好,反问道: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啦?你早醒……”
“哈哈,脸红了,看叫我哄出来啦!”杏莉大笑着,拍着手儿叫。看德强很窘的慌,她
接着笑嘻嘻地说:
“哟,说了谎话还害臊呢,是我刚才做梦作到啦。”
“我不信。”
“你不信?”杏莉装作认真的样子,说:“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呀,作了一个非常非常有
意思的梦。梦见两个小八路,从南山顶上走下来,走呀走呀地走到我跟前来,我这末睁眼一
看哪……”
“谁?”
“你猜?”
他摇摇头。
“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猜这女的是谁?”
“是你。男的呢?”
“对啦,女的是我。男的呀,是——”杏莉故意拖延着,忽一下坐起来,大声说:“是
你呀!”
“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杏莉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拭着泪水。德强见她还没穿上衣
服,就说:
“快穿上衣服吧,看冻着了。”
“好哇!请你把衣服递过来。喏,就在桌子上。”杏莉笑着请求道。
德强把衣服放到炕上,说:
“你穿吧,我到院里去。”
“哎,出去干什么?外面冷呀!”这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了友爱,她忘记害羞了。
“那我转过脸去。”他背向她,脸朝着墙。
“……好啦。转过来吧。”杏莉穿好衣服,扣着钮子,一手理着头发,同德强并肩坐在
炕沿上。
“俺妈什么都给我预备好啦。她一宿没睡觉。”德强说。
杏莉看着德强身上多的新补钉,说:
“你妈真是个好人,真进步!唉,真倒霉,谁叫我是女的,怎么不是男的呢?不然咱俩
一块去,该多好啊!”
“女的也行,白老师也是女的呀!你还小,先干儿童团,也一样打鬼子。过几年再去
吧。”他大人似的嘱咐她。其实他才比她大一岁。
杏莉瘪瘪嘴,停了一会,说:
“德强哥,俺爹叫我上中学。我现在不想去,等你打走鬼子咱俩一块去,好不好?”
杏莉这个称呼使德强脸红了,这还是第一次。德强觉得自己真的是大人了。
“不一定。有机会你先自己去吧,我不知几年才能回来,打鬼子是持久战啊!杏莉妹,
我不想念书啦,光想去打仗!”
他兴奋地说,象称呼亲妹妹似的叫着她。
旭日慢慢地爬上窗户,那红晕柔和的阳光透进屋里来了,屋子暖和起来,如同冬季的暖
花室一样,尽管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百花争妍,春光燦烂。
德强愈来愈觉得有一种不愿离开她的情感在逐渐上升。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产生的新鲜感
觉。骤然,他有些惶惑,可是他还没有那末多心思来细吮它,就马上想到战斗。战斗诱惑他
比什么都强烈,比什么都来得快。他的心立刻又被对战斗的神往占据了,和心爱的朋友离
别,他一点不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他站起来要走,杏莉拦住他说:
“你等等,我还有点东西给你。”她急忙开箱子拿出个小花包袱来。打开一看,有条白
手巾;一条杏莉时常围着的褐色绒毛线织成的厚围巾;一个用各种彩绸绣的“卫生袋”①。
①卫生袋——用各种色彩布缝成的长形小袋子,是盛牙粉(膏)、牙刷、肥皂用
的,故称卫生袋。是妇女们赠送给参军的人们的一种珍贵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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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强一见,忙说:
“哎呀!你怎么给我这些东西,围巾你不用吗?我不要。”
杏莉抿嘴笑笑,边包边说:
“我,你别管。出去可冷。卫生袋还是妈妈帮助缝的。”
正好,杏莉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的脸更苍白了些,眼窝里有条黑线。她朝德强说:
“好孩子,都拿着吧。这也是你同学和妹妹的心意呀!”
杏莉一想起后面这句话的意思,脸刷一下红了,瞥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却没理会,又对
德强说:
“德强,别回去啦。大婶给你预备着好吃的呐。”
“对!就拿在我屋里吃吧。”杏莉高兴地说。
“不,大婶!俺妈等我哩。我马上要回家。”说着他就要走。
杏莉娘俩见留不住他,就包了一包熟鸡蛋,硬给他拿上。
德强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
母亲早把饺子煮好了。真等急了。刚要打发秀子去叫,德强已跑进来。母亲也舍不得责
怪一声,只催着快吃饭。
娟子一起来就走了,她要去把欢送参军的群众组织一下。
母亲一面给儿子捆背包,一面嘱咐道:
“出门不象在家里,多留点神。跟着大人走,别想家。有机会捎封信回来,我也好放
心。……怎么,不吃啦?多吃几个吧……饱啦?……”
母亲尽说些无关要紧的话,直到孩子背起背包要走,她才想起昨晚上涌上心来的满肚子
话,一句也没说呀!
蓝晶晶的天空象海洋,绚燦的阳光普照在盖着雪的各种物件上,万物象银子般地闪烁着
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一会工夫,那屋顶上的雪开始溶化了,雪水顺着茅草屋檐上的冰柱
往下淌,一滴滴乓答乓答打到屋檐底下的地上。冻硬的泥土渐渐地被冲开一个个小坑,并越
来越大地扩展着。对对的麻雀,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瞅着青凌凌的冰柱的空隙,嗖嗖地从屋
檐底下的窠里飞出来,踏在屋顶两头的砖瓦上,高叫几声,看人们几眼,就撒开翅膀,用嘴
去啄肚底下的羽毛,不一会,就又呼唤着飞去。于是,几颗白净的小羽毛就飘落下来。
街上非常热闹。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人们把十几个参军的青年围在中间。为照顾到
村里的工作,姜永泉把德松、玉秋留下来。另外一些家里实在离不开和身体不行的人,也都
没让去。
母亲也在人群里面,她紧瞅着自己的孩子,象要看看孩子身上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她
要给他再加上似的。
姜永泉踏着碾盘,向参军的人们致祝词。勉励他们杀敌立功,不要想家,家里有政府照
顾。
军队里的指导员接着讲话,欢迎新战士。
大海代表参军的人,向乡亲们保证:不打走敌人,誓不甘休。
接着军队和儿童团喊起口号,几个中年人和老头子敲起锣鼓。
娟子和兰子领着青妇队,把纸扎的一朵朵大红花,戴在参军的青年们胸前。
小伙子们高高挺起胸脯,一张张兴奋严肃的脸上,放着青春的光辉,再加上红花一映,
更显得光彩了。
杏莉走到德强跟前,给他戴上花。她那天真俊俏的脸上,在兴奋之余,隐现着忧伤的阴
影。似乎她现在才意识到这是离别,他是去战斗啊!她温存地说:
“德强哥,你多小心些啊!也别……”她脸一红,“别忘记我呀!”
德强向她微笑着,恳切地点点头。
队伍要出发了。德强急忙转身去找母亲,一见到她,他一边转回头笑着向母亲招手,一
边跟着队伍前进。
母亲急赶几步,想最后摸儿子几把,对他再说句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只能用眼睛紧
看着他的后影。
他,是他!排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那细小的身躯,背着个小背包,摇晃着渐渐消失在
银妆的山野里。
一颗灼热的大泪珠,滴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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