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22-42
高行健
文化中国编者按:本文扫描和初步校对工作由本站完成。时间紧迫,粗疏之处还望读者、作者见谅。(文化中国独家扫描校对)
22
我从云贵交界的彝族地区乘汽车出来,到了水城,等了多半天的火车,火车站离县城还有一段路,这一带既非市镇又非农村,就让我已经有些捉摸不定自己了,特别是见到一条似街非街的路边一幢梁柱发黑的老屋窗棂上贴着这样一副对子:“窗外童子耍,内外人口安”,我就不像在往前走路,而是用脚跟倒退回了童年,仿佛我并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经历过革命,也没有经过斗争再斗争,批判反批判和现今倒转来又不完全倒转来的改革,仿佛我父母也不曾死掉,我自己也未曾吃过苦头,我压根儿就不曾长大,让我感动得有点儿想哭。
后来,我坐到铁路边上卸下的原水堆上想想一点自己的事情,来了个女人,三十多岁,一脸苦相,要我帮她买车票。她大概刚才在车站上听我在售票的窗口说的不是本地话,便说她要到北京去告状,没钱买车票。我问她告什么状?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不外乎她丈夫什么冤案叫什么人整死了,现今没人认帐,抚恤金一分也未拿到,我给了她一元钱打发她走了,干脆远远坐到河边去,看了好几个小时对面的山水。
晚上八点多钟,总算到了安顺。我把我那越益沉重的背包无寄存了,里面有一块我从赫章弄来的带纹饰的汉砖,那里汉墓群的墓砖农民都用来垒猪圈。寄存处的窗口亮着灯,却没有人,我敲了好一会窗户,出来了个女服务员,把我的包挂上个牌子,收了钱,搁在空架子上,就又进去了,候车的大厅里空空荡荡,全不像通常火车站里闹哄哄到处是人,或蹲在墙边。或椅子上横躺着,或坐在行李上、或游游晃晃,还总有人在转手倒买点什么。我走出这空寂的火车站,竟然听得见自己的脚步。
灰黑的云在头顶上匆匆奔驰,夜空却十分明亮,高的晚霞和低的乌云都彩色浓重。浑圆的山从眼前平地而起,这高原上的山峦都像女人成熟的乳房。可过放贴近了,显得十分巨大,便造成一种压迫。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块乌云在头顶上疾驰的缘故,觉得地面也是倾斜的,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我并没有喝酒。安顺的那个夜晚就给我这么种异怪的感觉。
我在火车站对面就近找了个小旅店。昏暗中,看不明白这房子是怎么搭起来的。总之,房间小得像鸽子笼,头就好像顶着了天花板,这房里只适合躺下。
我到街上去了,一路都是吃食铺子,桌子摆到门外,吊着晃眼的电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吃客。这是个倒错了的夜晚,对这些吃食店我不由得也失去信任。只是几十公尺之外的一张方桌边上还有两名顾客,我才在他们对面的桌子前坐下,要了碗牛肉辣子米粉。
这是两个干瘦的汉子,一人把着个锡酒壶,另一个人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每人手掌里捏一个小花磁酒盅,也不见上菜。他们两人各拿着一根筷子,筷子头点着筷子头。两人同时,一个说“虾米!”一个说“扁担!”不分输赢,筷子便分开了,原来在行酒令。等运足了气,两根筷子头又碰在一起。一个说“扁担!”一个说“狗子!”扁担正好打狗子,那说狗子的输了。赢家便打开酒壶塞,往对方手里的小花磁酒盅注一点酒,输家一口干了,两根筷子头又点上了。那分从容和精细,我不免疑心他们是仙人。再仔细察看,面貌也都平常。不过,我想仙人大概就是这么行酒令的。
我吃完牛肉米粉,起身走了,也还听见他们在行酒令,这冷清的街上,显得分外嘹亮。
我走上了一条老街。两边都是快要散架的老房子,屋檐伸到了街心,越走街还越窄,两边的房檐都快要接上,并且做出就要散架的样子。每一家门口又都设置了铺面,摆出点什么东西来卖,几瓶子酒,几个袖子和少许干果,或是挂着几件衣服,像吊死鬼样的晃动,这条街长得竟然没完没了,就像要通到世界的尽头,我过世了的外婆好像曾经带我走过,我记得她带我去买陀螺。邻居家的大男孩子抽的陀螺让我好生羡慕,可这类玩意儿通常只有春节前后才能买到,正经商店的玩具专柜里都没有。我外婆只好带我到城南的城隍庙去,也只有那耍猴把戏、练武术,卖狗皮膏药的地方才可能有陀螺卖。我记得去城隍庙买陀螺才走这种街道,我真好久没有抽打过这下贱的东西,你越抽它,它转得越欢。可这街上人都不卖陀螺,他们摆出来的东西差不多一个样,越看越让人乏味。也不知他们这许多店铺究竟有谁来买?也不知他们这买卖是真做还是假做?还是他们另有正经的工作?家家门口摆个卖东西的摊子就像前些年家家门上都贴上毛老人家的语录,好壮壮门面?
后来,不知怎么一转,来到了一条大街,这回都是一本正经公家的商店,不过都已打烊,真做生意的反倒不做了。街上的行人照样来来往往,特别显眼的总还是姑娘,居然都抹着口红,一个个蹬着格登格登作响的高跟皮鞋。穿着从香港不说是走私也是二道贩子转手来的紧身的花俏衣服,露出肩膀和脖子,当然不是去夜总会,可总像有约会的模样。
到了十字路口,人就更多,似乎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堂堂正正就走在马路中央,也不见有车辆,仿佛这大马路就修给人行走而不是为的跑车。凭这十字路口的宽敞劲和街面上房屋的气派,我估计莫不是到了大十字?这高原上的城市中心通常都称为大十字,可较之那做小买卖的灯光通明的鸡肠小街却无比昏暗,是供电不足或是值班的忘了开街灯就无从知晓。我只好就看街边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凑近看马路边上的路牌,还果真写着“大十字”,无疑是市中心广场举行庆典和游行的地方。
我听见咿咿呀呀的人声来自暗中的人行道上,好生纳闷,走近一看,才发觉一个挨一个沿着墙根坐满了人。弯腰凑近细看又全都是老人,前前后后足有几百,也不像是静坐示威。他们不是说笑就是在唱,一把声音沙哑的胡琴五音不正,在人腿上拉着,那腿上还垫了块布,这琴师更像是钉掌子的鞋匠。他边上一位老者靠在墙上,在唱一种叫“五更天”的小调,从入夜数落到天明,唱的是痴情的女子怎样盼望负心的情郎,两旁的老人都出神听着。妙就妙在不光是老头,也还有老太婆,都抽肩缩背,像一个个影子,只是咳嗽的声音挺响,可那咳出的声音也像来自扎的纸人。有人在低声说话,喁喁的如同梦呓,或者不如说自己说给自己听。然而,又还有回应的笑声,细听,是一个老头同一个老太婆窃窃调情。哥在山上打的啥子柴?妹在手中绣的啥子花鞋?一问一答如同对山歌,他们大概是乘夜间的昏暗,把这大十字当成他们年轻时的歌场,没准儿这里正是他们年轻时调清说爱的地方。唱情歌的老头儿老婆子还不止一对,窃窃说笑的就更多了。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又有什么可乐的,他们稀疏的牙齿间嘶嘶透出的风声只有他们相互间才能领会。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察看我前后左右,都是活人,我隔着裤子捏自己的大腿,照样疼痛,这都不错,我来到这高原上,从北跑到南,明天还要赶早班长途汽车去更南边的黄果树,用那里的瀑布来洗涤这怪异的印象,这真实的环境和我自己都无可怀疑。
去黄果树瀑布途中,我先到了龙宫。彩色的小游船在一平如镜而又深不可测的水上飘荡,游人都争先恐后抢着上船,似乎并不曾注意到这阴森的崖穴旁有一个洞口,平滑的水面一到那里便轰然而不可遏止倾泻下去,只有绕到山下那山水暴啸的出口处,才明白是怎样险恶。游船有时却划到离洞口只三、五公尺的地方,就像是灭顶之灾前的游戏。这都在太阳底下,我坐在船上的时候,也不免怀疑这种真实。
这一路上,充沛的溪水白花花的好生湍急,浑圆的山峦和清明的天空部过故明亮,也还有在阳光下闪光的石片的屋顶,线条一概那么分明,像一幅幅着色的工笔画,坐着急驰的汽车在山路上颠簸,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人整个儿就像在飘,我不知道要飘荡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找寻的是什么?
23
你说你做了个梦,就刚才,睡在她身上。她说,是的,只一会儿,还同你说话来着,你好像并未完全入睡,她说她摸着你,就在你做梦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你的脉搏,只有一分钟。你说是,前一刹那还什么都清楚,感到她乳房的温暖,她腹部的呼吸。她说她握着你,触摸到你的脉搏。你说你就看见黑色的海面升了起来,本来平平的海面缓缓隆起,不可以阻挡。涌到面前,海天之间的那水平线挤没了,黑色的海面占据了整个视野。她说,你睡着的时候,就贴在她胸脯上。你说你感到了她乳房鼓涨,像黑色的海潮,而海潮升腾又像涌起的欲望,越来越高涨,要将你吞没,你说你有种不安。她说,你就在我怀里,像个乖孩子,只是你脉搏变得急促了。你说你感到一种压迫,那鼓涨,伸延而不可遏止的海潮,变成一张巨大的平面,向你涌来,没有一丝细碎的波涛,平滑得像一匹展开的黑缎子,两边都没有尽头,一无滞涩,流泻着,又成了黑色的瀑布,从望不到顶的高处倾泻而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丁点阻塞。她说你真傻,让我抚爱你。你说你看见那黑色的海洋,海平面隆起的波涛,尔后便鼓涨舒展开来,占据了整个视野,全不容抗拒。你在我怀里,她说,是我拥抱你,用我的温香,你知道是我的乳房,我的乳房在鼓涨。你说不是的。她说是的,是我握着你,摸着你悸动的脉搏,越来越强劲。你说那涌起的黑色的波涛里有一条白的鳗鱼,润湿,平滑,游动着,像一道闪电,还是被黑色的浪潮整个儿吞没了。她说她看见了,也感觉到了。然后,在海滩上,浪潮终放过去之后,只剩下一片无垠的海滩,平展展铺着细碎的沙粒,湖水刚退,只留下了泡沫,你就看见了黑色的人体,跪着匍匐蟋曲在一起,蠕动,相互拱起,又扭曲绞合,又角斗,都一无声息,在广漠的海滩上,也没有风声,扭曲绞合,起而又落,那头和脚,手臂和腿,纠缠得难分难解,像黑色的海象,却又不全像,翻滚,起来又落下,再翻滚,再起再落。她说,她感觉到了你,一番激烈的搏动之后,又趋放平缓,间歇了一下,再搏动,再归故平缓,她都感觉到了。你说你看见了人样的海兽或兽像的人的躯体,黑色平滑的躯体,稍微有些亮光,像黑缎子,又像润泽的皮毛,扭曲着,刚竖立起来就又倾倒了,总也在滚动,总难解难分,弄不清在角斗还是屠杀,没有声音,没有一丁点声响,你就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空寂的连风声也没有的海滩上,远远的,扭曲滚动的躯体,无声无息。她说那是你的脉搏,一番激烈的搏动之后,又平缓下来,间歇了一下,再搏动,再间歇。你说你看见那人样的海兽或兽像的黑色平滑的躯体,闪着些微的亮光,像黑缎子,又像是润泽的皮毛,扭曲滚动,难解难分,没有瞬息休止,缓缓的,从容不迫,角斗或者是屠杀,你都清清楚楚看见,平展展的海滩上,在远处,分明在滚动。她说你枕在她身上,贴着她乳房,像一个乖孩子,你身上都出汗了。你说你做了个梦,就刚才,躺在她身上。她说只有一分钟,她听着你在她耳边的呼吸。你说你都清清楚楚看见,你也还看得见,那黑色隆起的海平面,缓缓涌来而不可阻挡,你有种不安。她说你是个傻孩子,什么都不懂。可你说你明明看见了,清清楚楚,就这样涌来,占据了整个视野,那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浪潮,汹涌而不可遏止,都没有声响,竟平滑得如同一面展开的黑色缎子,倾泻下来又如同瀑布,也是黑色的,没有凝滞,没有水花,落入幽冥的深处,你都看见了。她说她胸脯紧紧贴住你,你背上都是汗水。那一面竖起的光滑的倾泻的黑墙令你不安,你身不由己,闭住眼睛,依然感觉到自身的存在,听任它倾泻而不可收拾,你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看不见,那倾斜了的诲平面,你坠落下去,又飘浮着,那黑色的兽,角斗抑或屠杀,总扭曲不已,空寂的海滩,也没有风。她把你枕在她怀里,凭触觉记住了这一切细微末节,竟又不可以重复。她说她要重新触摸到你脉搏的跳动,她要,还要那扭曲的人形的兽,无声的搏斗,是一种屠杀,流动纠缠绞合在一起,平展的海滩,细碎的砂粒,只留下泡沫,她要,她还要。那黑色的来潮退去,海滩上还剩下什么?
24
这是一个木雕的人面兽头面具,头顶上突出两只角,两角的边上还有一对更小的尖角,就不可能是牛羊牲畜的写照。它应该来自一种野兽,那一脸魔怪气息绝不像鹿那样温顺,温顺的鹿眼的地方却没有眼珠,只两个圆睁睁的空洞,眼圈突出。眉骨下有一道深槽,额头尖挺,眉心和眉骨向上挑起的刻画使眼眶更为突出,双目便威慑住对方,兽与人对峙时正是这样。
这面具要是戴上,那突出的眼眶的空洞里,暗中的眼珠便闪烁兽性的幽光。尤其是眼眶的下沿又接空了,显出两道月牙形黑槽,尖尖挑起两角,就更加狰狞。鼻子、嘴、颧骨和下颔都造形精确,一个瘪嘴的老人,连下颔正中的小槽都没有忽略,皮肉干瘪,骨骼分明。突出骨骼的线条,刻画得简洁有力,因此又不正是个老人,还焕发出一种刚毅的精神。两边紧绷的嘴角上又刻画出一对尖锐的擦牙,一直挑到耳鼻两侧,鼻翼张开,带有鲜明嘲弄而轻蔑的意味。牙齿脱落不是因为老朽,那门牙硬是打掉改而装上的涂牙。绷紧的嘴角边还有两个小洞,原先想必可以从中滋出两束虎须,这张极为精明的人脸同时又充满兽性的野蛮。
鼻翼,嘴角,上下唇,颧骨,额头和眉心,雕刻的人显然请熟人脸颜面肌肉和头骨。再细细端详,就只有眼眶和额头上的尖角是夸张了的,而颜面肌肉走向的刻画又造成了一种紧张。它不插上虎须的时候,完全是一张纹面了的原始人的脸,他们对放自然和自身的理解就包含在那圆睁睁的眼眶的黑洞里。嘴角上两个孔则透露出自然对人的蔑视,又表明人对自然的敬畏。这张脸还将人身上的兽性和对与於自身的兽性的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无法摆脱掉这张面具,它是人肉体和灵魂的投射,人从自己脸面上再也揭不下这已经长得如同皮肉一样的面目,便总处在惊讶之中,仿佛不相信这就是他自己,可这又确实是他自己。他无法揭除这副面目,痛苦不堪。而它作为他的面具,一经显现,便再也抹不了,因为它本依附放他,并没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徒有意志而无法谋求实现倒不如没有意志,它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副在惊讶中审视着自己的永恒的面貌。
这实在是一件杰作。我是在贵阳的一个博物馆的展品中找到的。当时正闭馆修建。我靠朋友们帮忙,弄到了介绍信,又托友人借这样或那样的名义打了电话,终放惊动了一位副馆长。他是位好心的干部,胖乎乎的,总捧着个茶杯。我想,他年事已高,如今也许已经告老离休了。他叫人打开了两大间库房,让我在堆满青铜兵器和各种陶罐的架子之间转了一圈,这当然很壮观,可我没有找到什么能打动我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东西。我放是利用他的好心,又去了第二次,他说他们库藏的文物太多,不知我究竟要看什么,只好让我看藏品目录。好在每张藏品目录卡片上都贴有一张小的照片,我从宗教迷信用品的档目里竟然找到了这批滩成面具。他说这一直封存,从未展出过,实在要看的话得办一定的手续,约定时间。我第三次又去了,这好心的馆长居然让人把一大口箱子抬了来。一件件面具拿出来的时候,我怔住了。
总共有二十来件面具,据说是五十年代初公安局作为迷信用品收缴来的n当时不知是谁做的好事,居然没劈了当柴烧掉,反而送进博物馆里,也就又躲过了文化革命的浩劫。
据博物馆的考古学者推测,是清末年间的制作。面具上的彩绘大都剥落,剩下的一点点彩漆也都灰暗得失去了光泽。采集的地点,卡片上填写的是黄平和天柱两县,漓水和清水江上游,汉族、苗族,侗族,土家族杂居的地区,随后,我便上这些地方去了。
25
早晨橙黄的阳光里,山色清鲜,空气明净,你不像过了个不眠之夜,你搂住一个柔软的肩膀,她头也靠着你。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夜间梦幻中的少女,也弄不清她们之中谁更真实,你此刻只知道她乖乖跟随你,也不管你究竟要走到哪里。
顺着这条山路,到了坡上,没想竟是一片平坝,一层接一层的梯田,十分开阔。田地间还立着两根石柱子,早年当是一座石门,石柱边上还有残缺的石狮子和石鼓,你说这曾经是好显赫的一个家族。从石头的牌坊下进去,一进套一进的院落,这家宅地长达足足一里,不过,如今都成了稻田。
长毛造反时,从乌伊镇过来,一把火都烧了?她故意问。
你说失火还是后来的事,先是这家长房里的二老爷在朝廷里当了大官,做到刑部尚书,不料卷进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其实,与其说是贪赃枉法,倒不如说是皇上胡涂,轻信了太监的诬告,以为他参与了皇太后娘家篡位的阴谋,落得个满门抄斩,这偌大的宅子里三百口亲属,除了发配为官婢的妇人外,男子就连未满周岁的小儿也一个未曾留下,那真叫断手绝孙,这一片家宅又怎么能不夷为平地?
这故事你又还可以这么说,要是把远处的那块半截子还露出地面的石乌龟,也同这石门、石鼓、石狮子算做一个建筑群,这里早先就不该是个家宅,而应该是一块墓地。当然一里地长的墓道,这坟墓也好生气派,只不过现今已难以考据,驶在石龟背上的那块石碑,土改分田时被一家农民搬走打成了磨盘,剩下的石基,一是太厚重派不上用场,二是挪动太费人工,就由它一直埋在地里。就说这墓吧,安葬的显然绝非平民百姓,乡里的豪绅哪怕田地再多,也不敢摆这份排场,除非身为王公大臣。
说的恰恰是一位开国元勋,跟随朱元璋起事,赶走鞑子,可打得天下的功臣大都没落得个好死,能寿终正寝得以厚葬的不能不说是有独到的本事。这墓主眼见皇上身边老将一个个遭到诛杀,终日诚惶诚恐,斗胆给是上递上一分辞呈,说的是当今天下,国泰民安,皇恩浩荡,文臣武将,济济满朝,微臣不材,年过半百,家有老母,孤寡一生,积劳成疾,余年无几,挂冠回乡,聊表孝敬。等辞呈转到皇上手里,他人已出了京城,圣上不免感慨一番,赏赐自然十分丰厚,死后还得到御笔亲批,修下偌大一座坟墓,表彰后世。
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个版本,离史书的记载相去甚远,同笔记小说更为靠近。照后一种说法,这主儿见皇帝借肃整朝纲为名,清除元老,便以奔父丧为由,交权躲回乡里。随后竟装疯卖傻,不见外人。皇上狐疑,放心不下,派出锦衣卫,一路翻山越岭而来,只见他家门紧闭,便宣称传达圣旨,径直闯了进去。不料他从内室爬了出来,朝来人汪汪直学狗叫,这探子似信非信,大声呵斥,令他更衣接旨进京。他却嗅嗅墙角的一堆狗屎,摇头晃脑竟自吃了,锦衣卫只好如此这般回报圣上,皇帝这才深信不疑,他死了之后,便赐以厚葬。其实那堆狗屎是他宠爱的丫鬟用碾碎的芝麻拌的糖稀,圣上哪里知道。
这里还出过个乡儒,一心想谋取功名,进了大半辈子的考棚,五十二岁上终放中了个末名的榜眼,就又天天巴望递补上一官半职。谁知他未曾出阁的女儿,同小舅子眉来眼去,有了肚子。这傻女儿以为牛黄可以打胎,拉了两个月的稀,人倒越来越瘦,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终放叫娘老子发现,一家子闹得个鸡飞狗跳。老头子为拯救声名,便也学皇上对乱臣逆子的办法,来个赐死,将失了贞操的女儿硬是钉进棺材板里。这事情扬扬沸沸,传进了县城,县太爷本来就为这地方民风不正烦恼不堪,总怕头上那顶乌纱帽戴着不稳,正好抓了这事作为典型,报告州府,州府又转报朝廷。
皇帝拥着宠妃,久已不理朝政,一日兴致索然,便想起过问一下民情。朝臣禀报上这件趣闻,皇上听了,也不免叹息一声,倒也是个知理人家。呈上这口谕立刻作为头等大事,传到州府,巡抚又立马加批:万岁圣旨,不可怠慢,置匾高悬,广谕四乡。又快马加鞭,通告县衙门,县太爷当即鸣锣上轿,官差哈喝,两厢回避,这腐儒老儿跪听圣谕,还不感激涕零?县太爷又厉声吩咐:这龙言“知理人家”字字千金,快快立下牌坊,永志不忘!如此善举,感天动地,耀祖荣宗,老头子随即赊了几十担谷,雇人打下几方石头,日夜监工,精雕细刻,辛苦了半年,冬至之前,总算竣工,又张罗酒席,酬谢四邻,年终结算,当年收成全还帐了不说,尚亏空四十两纹银十七吊制钱。又受了风寒,便一病木起,好不容易熬过了来年正月,竟一命呜呼在秧田下种之前。
这牌坊现今还立在村东口,偷懒的放牛娃总用来控牛绳。只不过两柱当中的横题,县革委会主任下乡视察时见了认为不妥,叫秘书告诉当地乡里的书记,改成了“农业学大寨”,五柱上的那副“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子,则换成“为革命种田,大公而无私”的口号。哪知大寨那样板后来又说是假的,田也重新分回农民手里,多劳的自个儿多得,牌坊上的字样也就无人理会。再说,这家人后辈,精壮的都跑买卖发财去了,哪还有闲心再改它回来。
牌坊后面,头一户人家门口,坐个老太婆,拿根棒捶在个木桶里直捣。一只黄狗在周围嗅来嗅去,老太婆举起棒捶,狠狠骂道:“辣死你,滚一边去!
你横竖不是黄狗,照样前去,直管招呼:
“老人家,做辣酱呢?”
老太婆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瞪了你一眼,又埋头用棒捶直捣桶里的鲜辣椒。
“请问,这里可有个叫灵岩的去处?”你知道灵山那么高远的事问她也白搭,你说你从底下一个叫梦家的村子里来,人说有个灵岩就在前头。
她这才停下手中活计,打量了一下,特别瞅的是她,然后扭头问你:
“你们可是求子的?”问得好生蹊跷。
她暗暗拉了你一把,你还是犯了傻,又问:
“这灵岩同求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老太婆扯高嗓门。“那都是妇人家去的。不生男娃儿才去烧香!
她止不住格格直笑,好像谁搔她痒。
“这位娘子也求儿子?”老太婆尖刻,又冲她去了。
“我们是旅游的,到处都想看看。”你只好解释。
“乡里有什么好旅游?前些日子也是,几对城市来的男男女女,把个村里折腾得鸡飞狗叫!
“他们干什么来着?”你禁不住问。
“拎个电匣子,鬼哭狼嚎,弄得山响。在谷场上又搂又拖还扭屁股,真叫造孽!
“懊,他们也是来找灵山的?”你越发有兴致。
“有个鬼的灵山哟。我不跟你讲了?那是女人求子烧香的地方。”
“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去?”
“不怕晦气你就去。那个拦你了哟?”
她又拉你一下,可你说你还是不明白。
“叫血光冲了你哟!”老太婆对你不知是警告还是诅咒。
“她说的是男人忌讳,”她替你开脱。
“你说没什么忌讳。”
“她讲的是女人的经血,”她在你耳边提醒你快走。
“女人的经血怎么的?”你说狗血你都不在乎,“看看去,那灵岩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算了吧,又说她不想去。你问她怕什么,她说她害怕这老太婆讲的话。
“哪有那许多规矩?走!”你对她说,又向老太婆问了路。
“造孽的,都叫鬼找了去!”老太婆在你背后,这回是真的诅咒。
她说她害怕,有种不好的预感。你问她是不是怕碰上巫婆?又说这山乡里,所有的老太婆都是巫婆,年轻的女人也差不多都是妖精。
“那我也是?”她问你。
“为什么不?你不也是女人?”
“那你就是魔鬼!”她报复道。
“男人在女人眼里都是魔鬼。”
“那我同一个魔鬼在一起?”她仰头问。
“魔鬼带着个妖精,”你说。
她格格的笑,显得十分快乐。可她又央求你,不要到那种地方去。
“去了又怎么样?”你站住问她。“会带来不幸?带来灾难?有什么好怕的?”
她偎依着你,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她就放心,可你察觉到她心里已经有一块阴影。你努力驱散它,故意同她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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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观察过自我这古怪的东西,往往越看越不像,越看越不是,就好比你躺在草地上凝视天上一片云彩,先看像一头骆驼,继而像一个女人,再看又成为长着长胡须的老者,这还不确切,因为云彩在瞬息变化。
就说上厕所吧,在一幢老房子里,望着印着水迹的墙壁,你每天上厕所,那陈年的水印子都会有所变化,先看是人脸,再看是一头死狗,拖着肚肠子,后来,又变成一棵树,树下有个女孩,骑着一匹瘦马。过了十天半个月,也许是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早晨,你便秘,突然发现,那水迹子竟还是一张人脸。
你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由于灯光的投影,那洁白的天花板也会生出许多变化,你只要凝神注视自己,你就会发现你这个自我逐渐脱离你熟识的样子,繁衍滋生出许多令你都诧异的面貌。所以,要我概要表述一下我自己,我只能惶恐不已。我不知道那众多的面貌哪一个更代表我自己,而且越是审视,变化就越加显著,最后就只剩下诧异。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那墙上的水迹子重又还原为一张人脸,你也可以期待,期待它有一天生出某种样子来。但我的经验是,它长着长着,往往并不按照你的愿望去变,而且多半相反,成为个怪胎,让你无法接受,而它毕竟又还从那个自我脱胎出来,还不能不接受。我有一次注意到我扔在桌上的公共汽车月票上贴的照片,起先觉得是在做个讨人欢喜的微笑,继而觉得那眼角的笑容不如说是一种嘲弄,有点得意,有点冷漠,都出于自恋,自我欣赏,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有一种愁苦,隐隐透出十分的孤独,还有种闪烁不定的恐惧,并非是优胜者,而有一种苦涩,当然就不可能有出自无心的幸福的那种通常的微笑,而是怀疑这种幸福,这就变得有点可怕,甚至空虚,那么一种掉下去没有着落的感觉,我也就不愿意再看这张照片了。
我然后去观察别人,在我观察别人的时候,我发现那无所不在的讨厌的自我也渗透进去,不容有一付面貌不受到干涉,这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事,当我注视别人的时候,也还在注视我自己。我找寻喜欢的相貌,或是我能接受的表情,那打动木了我,我找不到认同的众人从我面前过去,我就视而不见,不管在何处,在候车室,火车车厢里或轮船的甲板上,饭铺和公园里,乃至于我在街上散步,也总是捕捉近似于我熟悉的面貌和身影,或是去找寻某种暗示,能勾引起潜在的记忆。我观察别人的时候,也总把他人作为我内视自己的镜子,这种观察都取决于我当时的心境。哪怕看一个姑娘,也是用我的感官来揣摩,用我的经验加以想象,然后才作出判断,我对于他人的了解其实又肤浅又武断,也包括对于女人。我眼中的女人无非是我自己制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我自己,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关系最终总失败。反之,这个我如果是女人,同男人相处,也同样烦恼。问题就出在内心里这个自我的醒觉,这个折磨得我木安宁的怪物。人自恋,自残,矜持,傲慢,得意和忧愁,嫉妒和憎恨都来源于他,自我其实是人类不幸的根源。那么,这种不幸的解决又是否得扼杀这个醒觉了的他?
于是,佛告诉菩提:万相皆虚妄,无相也虚妄。
27
她说她真想回到童年去,那时候无忧无虑。每天上学连头都是外婆给梳,再给她把辫子编好。两条长长的辫子,亮光光的,总不松不紧,都说她这两条长辫子真好看。外婆死了,她就再也不扎辫子了,把头发剪了,故意剪得短短的,连红卫兵当时时兴的两把小刷子都扎不起来,为的是抗议。她父亲当时被隔离审查,关在他工作的机关大院里,不让回家,她母亲半个月送一次换洗衣服,从来也不要她去。后来母亲带着她一起被赶到农村,她也没资格加入红小兵。她说,她这一生最幸福还是她留长辫子的时候,外婆像只老猫,总在她身边打盹,她就特别安心。
她说她现在已经老了,说的是心老了,她不会为了一丁点小事就轻易激动不已。以前,甚至完全不为什么,她就会哭,眼泪那么充沛,打心眼里运直流出来,全不费一点气力,那样特别舒服。
她说她有个女朋友叫玲玲,她们从小就要好。她总那么可笑,她只要看着你,看看看着脸蛋上就出现个酒涡。现在人家也已经做母亲了,懒洋洋的,说话都那个调,把尾音拖得老长,像总也没睡醒。她还是少女的时候,那叽叽喳喳的劲儿像只麻雀,同她在一起就成天胡说,没有一刻停的,说她就想出去玩,说一下雨不知为什么心清就特别忧郁,说我想卡死你,还起劲真卡脖子,弄得人痒呵呵的。
有一回,夏天的夜晚,她们一起坐在湖边,望着夜空,她说她特别想躺在她怀里,玲玲说她想做小妈妈,她们就格格的笑着互相打闹,月亮升起来之前,她问你知道不知道,夜空那时候灰蓝灰蓝的,月亮升起来了,唉,月光从月冠上流出来,她问你见没见过那种景象?滚滚流淌,然后平铺开,像一片滚动而来的雾。她说她们还都听见月光在响,流过树梢的时候,树梢像水流中波动的水草,她们就都哭了。眼泪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像流淌的月光一样,心里特别特别舒服,玲玲的头发,她现在还感觉得到,弄着她的脸,她们就脸贴着脸,玲玲的脸也挺烫。有一种莲花,她说不是睡莲,也不是荷花,比荷花要小,比睡莲要大,就开在黑暗中,金红的花蕊,黑暗中放出幽光,粉红的花瓣油脂一样,像玲玲小时候粉红的耳朵,不过没有那么多茸毛,光亮得像她小手指上的指甲,啊那时候她修长的小指甲长得像贝壳,可那粉红的花瓣并不光亮,长得耳朵样厚实,颤抖着缓缓张开。
你说你也看见了,你看见颤悠悠张开的花瓣,中间毛茸茸金黄的花蕊,花蕊也都在颤傈。是的,她说。你握住她的手。嗅,不要,她说,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她说她有种庄严感,是你不明白的,你难道不愿意明白吗?不愿意了解她吗?她说那种庄严有如圣洁的音乐。她特别喜欢圣母,圣母怀抱婴儿的样子,垂下眼帘,那双柔软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她说她也希望做母亲,怀抱着她的小宝贝,那纯洁的,温暖的,肉乎乎的生命,在她胸前吸吮她的乳汁。那是种纯洁的感情,你明白吗?你说你想明白。那就是你还不明,你真笨呀,她说。她说有一层厚厚的帷幕,一层又一层,都垂挂着,在里面走动,人就像滑行,将丝绒的墨绿色的帷幕轻轻拂开,在其间穿过,不必见到任何人,就穿行在帷幕的折皱之间,无声无息,声音都被帷幕吸收了,只有一丝音乐,一丝被帷幕吸收过滤后没有一点杂质纯净的音乐,悠悠流淌,来自黑暗中一个发出柔和的莹光的源头,流经之处都显出幽光。
她说她有个姑妈长得特别漂亮,当着她的面,时常只穿个很小的乳罩和一丁点的三角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总想去摸摸她的光腿,但始终没敢。她说她那时候,还是个干瘦的小丫头,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长得有姑妈漂亮。她姑妈左一个右一个男朋友,经常同时收到好几分情书。她是个演员,追求她的男人特别多,她总说她都被他们烦死了,其实,她就喜欢这样。后来她同一个军官结婚了,那人把她看的严严的,回去稍微迟了一点就得盘问她,还动手打她。她说她那时真不明白她姑妈为什么不离开他,竟然能忍受这种欺负。
她还说她喜欢过一位老师,教她们班的数学,(左口右奥),那完全是一个小女孩的感情。她就喜欢他讲课的声音,数学本来最枯燥无味,可她就喜欢他的喉音,作业做得也特别认真。有一回考试她得了八十九分,她还大哭了一场。课堂上,卷于发下来,她一拿到手就哭了。老师把她的卷子要回去,说给他再看看,重新判卷又给她加了几分,她说她才不要呢,才不要呢,把卷子扔到地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止不住大哭,那当然很丢人,为了这事她便不再理他,也不叫他老师。暑假过后,他不再教她这班,可她总怀念这老师,她喜欢他用喉头说话,那声音特别浑厚。
28
从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被一辆小面包车截住,上来了带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带上这红袖章就有一种特殊的身分,都气势汹汹。我以为又追查或通缉什么人,幸好只查看旅客是否买了票,不过是公路管理部门派出的检查员。
这车开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时司机已经查过一次票,一个想溜下车的农民被司机关上车门卡住了手里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张十元钱的钞票,才把他的麻袋扔到车外。全然不顾车下那农民骂骂咧咧,司机一踏油门,起动了,那农民只得赶紧跳开。大概是山区车辆少的缘故,坐在方向盘的位置上比车上的乘客多一层威风,一车人对他都有种无法掩饰的反感。
谁知上车查票带红袖章的男女比司机更蛮横,那男的从一位乘客手里抓过一张车票,朝司机勾勾手指:
“下来,下来!”
司机竟也乖乖下车。那女人填写了一张单子,罚他三百元,是那张漏了撕角三元的车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则。
先是听司机在车下解释,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乘客,不可能拿这车票再卖,继而又同检查人员争执起来。不知是由于实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机的收入超过他们,还是就为了显示红袖章的威严,他们铁面无私,毫不通融。司机大吵大闹之后又做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央求,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还是走不了。无论是罚款的还是被罚的都忘了这一车关在车里在烈日下蒸烤陪罚的乘客。众人对司机的反感又愈益变成对红袖章的憎恨,全都敲窗子叫喊抗议,戴红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为众矢之的,赶紧扯下罚款单,朝司机手里一塞。另一位扬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检查车开了过来,他们这才上车,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司机却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来。众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免好言相劝。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对他吼叫,他这才好不情愿上了车。
刚开了一程,路过一个村子,并无人上下,车却在路边停住,前后门噗嘘两下全开了,司机从驾驶舱跳下去,说了声:
“下车,下车!这车不走了,要加油。”
他一个人迳自走了。一车人先还都赖在车上,白白发了通牢骚,见无人理会,只好一个个也都下车。
公路边上除了家饭铺,还有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支出个凉棚兼卖茶水。
太阳已经偏西,棚子下还很燥热。我连喝了两碗凉茶这车还不见加油,司机也没他人影。奇怪的是凉棚下或是树荫里歇凉的一车乘客不知不觉都已走散。
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去了。我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瓶白酒,老板陪坐正同他聊天。
“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的一双小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不乘车不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问题是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他妈的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个电报,说是山里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这东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说,“能罚你款?”
“不,”他说,“这你不明白。”
我说这世界没法子明白。他说他说的是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说过四不像和世界难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张电报给我看,上面的电文果真写道:“本县乡民活捉一四不像怪兽,火速派人鉴别。”还说他们动物园有一回得到一个电话,说是山水冲下来一只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鱼,等他们派人赶到,鱼死了且不说,肉都叫村里人分吃了,尸体无法复元,标本当然也做不成。他这会务必等在公路边上,看有没有车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边上站了好一会,有几辆货斗开过,他一再摇晃手上的一纸电文,人都不予理会。我又没有拯救这四不像或者这世界的任务,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饭铺吃饭去了。
我问瑞菜来的女服务员,这里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问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瞪了我一眼,说:
“你没看见?这是饭铺!
我心里发誓再也不乘这车,可前去少说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话至少得两天。
我再回到公路边上,动物园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车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茶棚里的板凳收了进去。公路下方传来略步鼓声,不知又闹什么名堂。从上看去,坡下村寨里一家家瓦顶披连,相间的屋场上霜的石板。再远是层层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里乌泥翻起,已经犁过。
我循着鼓声向坡下走去,有个农民从田埂上过,挽着裤脚,一腿肚子泥巴。更远处,有个孩子牵着牛绳,把牛放进村边的一口水塘里,我望着下方这片屋顶上腾起的炊烟,心中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员,没有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然。我想起我弄到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反反复复的鼓点像在诉说一个没有言辞的传说,喃喃呐呐。水色天光,变得灰暗了的屋顶,那屋场间接缝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块块石板,晒得暖和的泥土,牛喷出的鼻息,从屋场传来吵架样的说话声,还有晚风,头顶上树叶飒飒的抖动,稻草和牛栏里的气味,搅水的声音,不知是门轴还是水井上木轴转的吱呀作响,叽叽喳喳的麻雀和什么地方一对落巢的斑鸠的咕嗜声,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声叫唤,苦艾的气味和飞鸣的虫子,脚下表面晒干了底下还松软的泥巴,潜在的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鼓声在心里唤起的震动,也想打赤脚和坐到人家磨得乌亮的水门槛上去的愿望,都油然而生。
29
天门关的巫师差人来木匠坪要老头子做一个天罗女神的头像,说的是腊月二十七亲自来请,要供奉到神坛上。来人送来了一只活鹅,算是定钱,他要按时做得了,就再给他一罐米酒,半片猪头,正好够他过年。老头子当时惊凛了一下。观音娘娘主生,天罗女神主死,女神是来催他性命的。
这些年来,除木匠活外,他没有少做偶像,给人家雕财神爷,雕捡斋和尚,雕了愿判官,给傩戏班子还调过整套整套的脸壳,那半人半神的张开山,半人半兽的马帅,半人半鬼的小妖,还有供人开心取乐的歪嘴子秦童,也还给山外的人雕过观音菩萨,可就是,真的,还没有人请过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罗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来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就接受下来?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贪。人只要肯出财物,要什么他就雕什么。人都说他雕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财神爷。是灵官,就是笑罗汉,就是捡斋和尚,就是了愿判官,就是开山莽将,就是马帅和小妖,就是观音菩萨。他从来没见过观音菩萨,他只知道观音菩萨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来得一个婆娘,带了二尺红布,,一筒子信香,听说山里人祭祖的那石头灵验,进山来求子的,见他会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观音,便在他屋里歇了一夜。早起,把他一宿工夫作得的观音娘娘高高兴兴带走了。可他这一生唯独没有雕过天罗女神,一是没有人来请过,二是这凶煞只有巫师的神坛才供奉。他止不住又打了个寒牌,浑身发冷,他知道天罗女神已经附在他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横梁上的那一段黄杨,这木头纹理细密,不会走形,不会开裂,他已经搁了好些年了,舍不得派一般用场。他爬上柴难伸手情那截木头的时候,脚下跟着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里是明白的。他抱着木头,在屋场上做砍桩用的枫树疙瘩上坐下。这种不大的活计,他本来用斧子不加思索几下就可以把料备好,再用凿子去凿,随着刀刃下卷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着显现,这都驾轻就熟。可他没雕过天罗女神,便抱着木头呆坐着发楞,又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只好放下那段木头,进到屋里,在火塘边上被油烟子熏得乌黑又被屁股蹭得发亮的一段圆木上坐下。他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过不了这年。腊月二十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决计不让他过这年关。
他作孽多了,她说。
天罗女神说?
是的,她说,他不是个好老头,不是个守本分的老头。
也许。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个来求子的婆娘?
那是这婆娘下贱,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糟蹋了一个哑巴姑娘。
就在他这屋场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时候。这种外出做活的手艺人,长年单身在外,多少攒些钱,又有的是手艺,找个女人跟他睡觉并不难,有的是贪财放荡的女人。可他不该欺负一个哑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罗女神来向他索命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这个哑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现在他眼面前,无法抹杀得掉。
这就叫报复?
是的?是凡受过欺负的女孩都渴望报复!她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他,她会挖去他的双眼,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叫魔鬼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里去,用最残酷的刑法来折磨他!可这女孩是哑巴,没法于说,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门,沦落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恶的烂肉。她本来不是没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个老实的庄稼人,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个可以蔽风雨的家,生儿育女,死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
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着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睛紧闭,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珊跟着鞋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她肌肤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的手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
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大门敞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中风,有说是烧死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眼、鼻子、嘴、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吊着矛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被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30
这著名的剧毒的蕲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龙,说是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内,都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转而溜了。可要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在它盘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闪电一般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蕲蛇,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蕲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到过一个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伤而又活下来难得的一个。
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农民才戴,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手怎么伤的?”
他便向我讲述了他亲身的经验。他说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么?”
“杞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连别的女人跟我讲句话都要掼碗,我去找把水给她熬碗汤喝。”
“这杞木是个偏方?”我问。
“那里,”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礼帽底下咧着一张包了颗金牙的大嘴,我才明白他在讲笑话。
他说他们老哥儿几个,去砍树烧炭,那时候还不像如今时兴做买卖,山里人要想弄点钱花多半烧炭。偷砍成材的树木倒卖生产队里管着,弄不好犯法,他不做犯法的事。可烧炭也要会烧,他是专找那白皮的青桐栋,烧出的炭,都银灰色,敲着钢钢作响,可是经烧,一担钢炭可卖上两担的价。我由他侃去,横竖是一碗面钱。
他说他拿了砍刀,走在头里,哥儿几个还在下边抽烟谈笑。他刚弯下腰,就觉得一股阴森森凉气打脚板心升起,心想坏事了。他说,这人跟狗子一样,单个的狗只要一嗅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气味,就不敢往前再跑,吓得像猫样的呜呜直叫,他说他当时腿子跟着一软,不管多硬的汉子碰到了蕲蛇,也就没命了。可不,他就看见了这东西盘在荆条底子一块石头上,灰不拉几一团,当中正昂起个头。说时迟那时快,他挥手就一砍刀,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阵冰凉,像过了电浑身打了个寒嘤,眼前一阵墨黑,太阳都阴幽幽的,叫人心里发寒,风声鸟声虫子声,什么都听不见了,阴森森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太阳和树都发着寒光。他说就算他还有脑子,就算他来得快,就算他不该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过砍刀,把右手腕一刀剁了下来,立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说流出的血水落在石头上都滋滋冒气,顿时失去了血色,变成淡黄的泡沫。后来,几个老哥儿们把他抬回村里,他砍下的手腕也捡了回去,全发乌了,从指甲盖到皮肉,都乌紫病病。他剩下的半截手臂也已发黑,用尽了治蛇伤的各种中草药,才总算缓了过来。
我说:“你可是够决断的。”
他说他要是稍许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么寸把,他也就没命了。
“丢了个手腕子,拣了条命,这还有什么舍不得?连螳螂要脱不了身也会把钳子舍了。”
“这是虫子,”我说。
“虫子怎么的?人总不能不如虫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夹住脚,也有把腿咬断跑了的,人这东西不能精不过狐狸。”
他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拍在桌上,没要我付面钱。他说他现今跑买卖,不比我这样的念书人少挣。
我一路到处访这蕲蛇,直到去梵净山路上,在一个叫闽孝或是叫石场的乡镇的收购站楼顶的晒场上,才见到了扎成一盘盘的斯蛇干。恰如唐人柳宗元所述,“黑质而白章”。这可是名贵的中药材,舒筋活血祛风湿散风寒的良药,高价收购,于是总有不要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这东西说得比猛虎还可怕,他进而又谈到了苛政,更猛于虎。他身为刺史,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满世界游荡,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性命。
光见到这一盘盘制作好的蛇干还不够,我一心想找一条活的,学会辨认,好加以防备。
我一直到了这毒蛇的王国梵净山脚下,才见到两条,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监察站从进山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来的,装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正好可以端详。
它的学名叫尖吻煌蛇。两条都一公尺来长,不到小手腕那么粗,有一小段很细的尾消,身上是不很鲜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间的棱形花纹,所以又有个俗名叫棋盘蛇。外表并看不出有多大的凶恶之处,在山石上躺着无非像一团泥疙瘩。细看。它粗糙而无光泽的褐色的三角形头部,嘴尖有一片像钓子样翘起的吻鳞,一对可怜的毫无光彩的小眼,那种滑稽而贪婪的模样,让人想起戏曲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但它捕食并不靠眼睛,鼻眼之间有一个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颊窝,是它特有的温觉感受器官,对红外线特别敏感,可以测出周围三公尺以内的二十分之一度温差的变化,只要体温高于它的动物出现在它周围,就能跟踪并准确袭击。这是之后我去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里一位研究蛇伤的专家告诉我的。
也就在我这一路上,这条流江的支流辰水的上游,尚未污染流量充沛的锦江,河水竟这样清澄。那些放牛的孩子在河中湖水,由急流冲下去,尖声叫着,直到几百公尺外的河滩上,人才打住,声音传来是那么清晰。公路下方,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女人就在河边洗澡,见公路卜驰过的车辆,竟像白暨样站着,只扭动脖子,出神凝望。正午烈日下,水面上阳光耀眼。这一切同新蛇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
31
她哈哈大笑,你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并不快活,只不过装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不快活。
她说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追赶一辆刚开走的无轨电车,跟着一只脚,边跑边跳,拼命叫喊,原来是那人的一只鞋下车时卡在车门上了,那人肯定是外地来的乡下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不许嘲笑农民,长大了母亲又告诫她不许当男人面傻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么笑的时候,人总盯住她看,她后来才知道她这么笑时竟挺招人,居心不良的男人便会认为她风骚,男人看女人总用另一种眼光,你不要也误会了。
她说她最初就这样给了个并不爱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还不知道她是处女,问她为什么直哭。她说她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怜惜她自己。他替她擦眼泪,泪水又不是为他流的,她推开了,扣上衬衣,对着镜子顺理凌乱的头发,她不要他帮她,越弄只能越乱。他享用了她,利用她一时软弱。
她不能说他强迫她的,他请她到他房里吃午饭。她去了,喝了杯酒,有点高兴,也并不是真的高兴,就这样笑了起来。
她说她并不完全怪他,她当时只是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把他倒给她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干了。她有点头晕,不知道这酒这么厉害,她知道脸在发烧,开始傻笑,他便吻她,把她推倒在床上,是的,她没有抗拒,他撩起她裙子的时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师,她是他学生,之间照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她听见房间外面走廊上来去的脚步声,总有人在说话,人总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要说。那是个中午,食堂里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里来了,她听得一清二楚。那种环境下这一切举动像做贼一样,她觉得可耻极了,动物,动物,她心里对自己说。
她后来开开房门,走了出去,挺起胸脯,头尽量抬得高高的,刚到楼梯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说她当时脸刷的一下子通红,像裙子被撩起里面什么都没穿一样,幸亏楼梯口光线很暗。原来是她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正从外面进来,要她陪她去找这位老师谈下学期选修课程的事。她推说要赶一场电影,时间来不及了,匆匆逃走。可她永远记得叫她的那一声,她说心都要从胸口蹦了出来,她被占有的时候心跳也没有这么剧烈。总算得了报复,总之,她报复了,报复了她这些年来那许多不安和悸动,报复了她自己。她说那一天操场上太阳特别耀眼,阳光里有一个刺痛人心的非常尖锐的声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你问她究竟是谁?室实习,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不相信。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说故事,她讲就不行?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已经讲完了。
你说她这故事来得太突然。
她说她不会像你那样故弄玄虚,况且你已经讲了那许多故事,她不过才开始讲。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精,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欲望。
当然,女人也一样,你说。
为什么许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许女人做?都是人的天性。
你说你并没有谴责女人,你只不过说她狐狸精。
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你不争执,你只讲述。
那么你讲述好了。
还讲什么?
你要讲狐狸精就讲狐狸精,她说。
你说这狐狸精的丈夫死了还没满七
什么叫满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灵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日。
不要讲鬼魂。
她说她就是她,跟着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
她于是劝你,别这样,她说她只是说一个故事,她从她的一个女伴那里听来的。她是医学院的学生,来她医院手术。
那就讲这未亡人,她鞋帮子上钉的白布条子还未去掉,就像乌伊镇上喜春堂的婊子一样,动不动依在门口,手插着腰,一只脚还悠悠跟着,见人来了,便搔姿弄首,看似不看的,招汉子呢。
她说你在骂女人。
不,你说,女人们也都看不过去,赶紧从她身边走开。只有孙四嫂子,那个泼妇,当着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们走过,还不都一个个眼馋?
没法不,都一个劲回头,连驼子,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直瞅。先别笑。
谁笑来看?
还是说她隔壁的老陆的老婆,刚吃完晚饭,坐到门口在纳鞋底,全看在眼里,就说,驼子,你脚下踩狗屎了!弄得驼子讪讪的。那大热天,每每村里人当街吃夜饭的时候,总见她担着一副空水桶,扭着屁股,从一家家屋门口过。毛于他娘拿筷子戳了一下她男人,夜里招来了她男人一顿臭打,疼得敖敖直叫。那骚狐狸精,村里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不想上去,括括给她两记耳光的。要由得毛子他娘,得把她扒光,揪住头发往粪桶里按。
真恶心,她说。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说。先是叫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发现了,这村里叫老实头的讨不上老婆的朱老大,总往她家瓜棚里钻,说是帮她浇粪,倒真浇的是地方。要不是事情闹到孙四嫂这老娘头上,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孙四天不亮说是早起进山里去打柴,扛着根扦担,在村巷里拐了个弯,转身爬进这婆娘的院墙里去了。孙四嫂子本来留着心眼,不等他男人出来,就拿起扁担打门。这女人一边扣着衣褂腰上的钮扣,若无其事,竟开了门。那孙四嫂子那能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扑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打起来,又哭又喊,人都来了。女人家当然都向着孙四嫂子,男人们却默默观战。这女人扯破了衣服,脸也被抓伤了,孙四嫂子后来说,要的就是叫她破相。她双手捂住脸,象条扭动的肉虫子,嘤嘤的哭。这当然有伤风化,可毕竟是女人家之间的事,六叔公同村长在一边站着,也只好干咳嗽。说的是最毒妇人心,女人们决定惩治她。她们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山路上,几个手大脚粗的女人上去就把她扒个精光,捆绑起来,用一根杠子抬着,她直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闻声赶来,见这一伙气势汹汹连人皮都能扒了的女人,也不敢露面。她们把她往山里那桃花冲里抬去,早先开满桃花的那条山冲里就因为出了这种淫荡的女人成了麻疯村。她们将她连同抬她的杠子一起扔在这冲里唯一的出路上,吐着唾沫跺着脚,诅咒一番,回村去了。
后来呢?
后来天就下雨了,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总算停了。晌午,有人见她穿着一条漏肉的破裤子,赤身裹着件蓑衣,嘴唇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回到村里。屋檐下在玩的孩子见她就跑,一家家大门赶紧关上。没几天,她从屋里再出来的时候竟缓过气来,更妖艳了,两片嘴皮子红得透亮,面颊上也总是两片桃红,活脱是个妖精。可她再也不敢在村里招摇,只在早晨天还没大亮,再不夜里等天黑了,才到溪边挑水洗衣,来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贴着墙根走。要是小孩子们看见,老远就喊:“麻疯女,麻疯女,先烂鼻子后烂嘴卜。”跟着就四散逃走。尔后,人们也就忘记她了,家家忙着割稻打谷。尔后又是犁田,又是有种插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插都忙停当了,才察觉这女人家田里的活计都没做,人也好久不见。众人便议论得派个人去她家里看看。大家推来推去,临了还是由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去探个究竟。她出来就说:“这妖精总算得了报应,起了一脸的水泡,怪不得连门都不出哩!”女人们听了都松了口气,再也不必为她们自家的男人操心。
再往后?
再往后,该割晚稻。打完最后一块田里的谷子,也就霜降了。村里人开始置备年货,该洗磨子磨米粉,毛子他妈就发现他丈夫推磨时光着的脊背上起的水泡,她没敢同别人说,只告诉了她小姑。不料这话同她小姑刚说过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见她老公怎么胸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串连,女人家一串连没有保守得住的秘密,连孙四腿上也长了浓泡在流水。接下去,那个年自然过得挺阴沉,家家的婆娘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们不是包头就是包脸,正赶上冬天,还不太抢眼。又到开春犁地了,再包住头脸就很不合适。男人们本不注意脸蛋,这会人人不是脱皮掉头发就是长水泡,连六叔公的鼻头上都生了个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没得可说,照样耙田。把秧都栽下去,人们又得了点空闲,便想起那妖精不知是死是活,可都说是这麻疯病人坐过的椅子旁人坐了屁股上也会生疮,也就再也没人敢去沾那妖精的家门。
活该,这些男人,她说。
可第一个在脸上扎个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孙四嫂子。老人们都说:“造孽啊,现世的报应。”可有什么法子呢?连老陆的老婆也没逃脱,生了奶疮,全都溃烂了,只有还没出阁的丫头和小儿,他们要不远走他乡,也难逃厄运。
说完了?她问。
完了。
她说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男女?她问。
你说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讲给女人听的故事和女人爱听的男人的故事,你问她要听哪一类?
她说你的故事越来越邪恶,越来越粗俗。
你说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么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无法沟通?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角度。
可爱情是可以沟通的。
你问她相信爱情?
不相信又为什么去爱?她反而问你。
那就是说她还项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女人的哲学。
你不要总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
都是女婚用泥巴捏出来的。
这就是你对女人的看法?
你说你只陈述。
陈述也是一种看法。
你说不想辩论。
32
你说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除了鄙俗和丑陋,都如同新蛇的毒液。你不如听听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女人讲给男人听的故事。
她说她不会讲故事,不像你,可以信口胡编。她要的是真实,毫不隐瞒的真实。
女人的真实。
为什么是女人的真实?
因为男人的真实同女人的真实不一样。
你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是凡得到了就木珍惜了,这就是你们男人。
那么你也承认男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个女人的世界?
不要同我谈女人。
那么谈什么?
谈谈你的童年,谈谈你自己。她不要听你的那些故事了,她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童年,你的母亲,你的老祖父,那怕那些最细小的事情,你摇篮里的记忆,她都想知道,你的一切,你最隐秘的感情。你说你都已经遗忘了。她说她就要帮你恢复这些记忆,她要帮你唤起你记忆中遗忘了的人和事,她要同你一起到你记忆中去游荡,深入到你的灵魂里,同你一起再经历一次你已经经历过的生命。
你说她要占有你的灵魂。她说就是,不只你的身体,要占有就完全占有,她要听着你的声音,进入你的记忆里,还要参与你的想象,卷进你灵魂深处,同你一块儿玩弄你的这些想象,她说,她也还要变成你的灵魂。
真是个妖精,你说。她说她就是,她要变成你的神经末梢,要你用她的手指来触摸,用她的眼睛来看,同她一块儿制造幻想,一块儿登上灵山,她要在灵山之颠,俯视依整个灵魂,当然也包括你那些最幽暗的角落不能见人隐秘。她发狠说,就连你的罪过,也不许向她隐瞒,她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你问她是不是要你向她忏悔?啊,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那也是你自顾的,这就是爱的力量,她问你是吗?
你说她是不能抗拒的,你问她从哪儿谈起。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一个条件,你得谈你自己。
你说你小的时候,看过一位算命先生,但究竟是你母亲还是你外婆带你去的你记不很清楚了。
这不要紧的,她说。
你记得清楚的是这算命先生有很长的指甲,他摆开你的生辰八字用的是黄铜的棋子,摆在八卦图阵上,还转动着罗盘。你问她是否听过叫紫微斗数的?这是古代术数中一门高深的学问,能预测人的生死未来。你说他摆弄那些铜棋子的时候,弹动指甲,毕剥作响,挺怕人的,嘴里还叨念咒语,说什么八八卡卡,卡卡八八,这孩子将来一生有很多磨难,他前世的父母想要领他回去,很难养啊,前世积债太多。你母亲,也许是你外婆问,有什么法子消灾没有?他说这孩子得破相,叫冤鬼招他魂魄时辨认不清。你外婆便趁你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你记得很清楚,要给你穿一个耳眼,她用一颗绿豆在你耳垂上揉搓,还抹上了一把盐,说是不疼的,揉着搓着耳垂肿大了,越来越痒,可老人家还没来得及下针穿跟你母亲就回来了,同老太太一场大吵,她嘟嘟嚷嚷,也只得作罢。而你那时候,对于穿与不穿耳服并没有一定的主见。
你问她还要听什么?你说你并不是没有过幸福的童年,并不是没有拿过你祖父的拐杖在暴雨后积水的巷子里撑着涂盆当船划。你也记得夏天躺在竹凉床上,数一方天井上的星星,找哪一颗是你自己的星宿。你也就记起有一年端午节的中午,你妈把你捉住,用和在酒里的雄黄涂你耳朵,还在你头上写上个三字,据说夏天可以不生疖子不生疮,你嫌难看,没等你妈写完,便挣脱跑掉。可如今,她早已去世。
她说她妈妈也死了,病死在“五七”干校里,她去农村的时候就带着病。那时候,整个城市都战备疏散,说是苏联毛子要打来了。奥,她说,她也逃过难,火车站月台上布满广岗哨,不光带红领章的军人,还有同样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民兵。站台上押过一队唱歌的劳改犯,破衣烂社,象一群乞丐,有老头儿也有老太太,每人背一个铺盖卷,手里拿着
瓷缸子和饭碗,一律大声高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抗拒改造,死路一条。”她说她那时候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傻哭起来,死也不肯上火车,赖在地上嚷着要回家。妈妈就哄她,说乡下比城市里好玩,还说防空洞太潮湿,再挖下去腰就要断了,不如到乡下去,农村空气比城市里好,也不必每晚再要她替她捶腰。于校里倒是整天同妈妈在一起,他们大人们政治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和读报纸的社论的时候,那时候报上总有那么多社论要读,她就可以靠在妈妈怀里。他们下地劳动,她跟去在地边玩,他们割稻她还帮着拾稻穗。大家都喜欢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要不是看见梁伯伯挨批斗,站在板凳上被推下来,把门牙都叩掉了,满嘴的血,她还是满喜欢干校的。干校里还种了许多西瓜,大家都买,谁吃瓜都把她叫去,她一辈子也没吃过那许多西瓜。
你说你当然还记得,你中学毕业那年的新年晚会,你第一次同一个女孩子跳舞,你一再踩她的脚,臊得木行,她却直说没关系。那一夜飘着雪,雪花落在脸上跟着就化,从晚会回家的路上,你一路小跑,追赶你前面同你跳过舞的那个女孩-----
不要讲别的女孩!
讲你家有过一只老猫,懒得连耗子都不肯捉。
不要讲者猫。
那么讲什么?
讲你是不是看过人家,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
那个淹死的女孩。
那个下放的女知青?那个跳河自杀了的姑娘?
不是。
那么是哪一个?
你们夜里把她骗去游泳,然后又把她强奸了!
你说你没有去。
她说你肯定去了。
你说你可以发誓!
那么你肯定模过她。
什么时候?
在桥洞底下,黑暗里,你也摸过她了,你们男孩都一样坏!
你说你那时候还小,你还不敢。
她说你至少看过她。
当然看过,她不是一般的好看,确实招人喜爱。
她说你不是一般的看,你看过她的身体。
你说你只是想看。
不对,她肯定你看过了。
你说这不可能。
就可能!你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经常去她家。
那么在她家军?
在她房间里!她说你就撩起过,撩起过她的衣服。
怎样撩起?
她靠墙站着。
你说是她自己撩起来的。
是这样吗?她说。
再高一些,你说。
里面什么都没穿?也没有奶罩?
她乳房才刚刚发育,你说,奶当然隆起,可乳头还是瘪的。
你不要再说了!
你说是她要你说的。
她说她没有要你说这些,她说她不要听了。
那么说什么?随便说点什么,只是不要再谈女人。
你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爱的并不是她。
凭什么这么说?你问。
她说你同她作爱时想的也是别的女人。
没有的事!你说,她这都凭空而来。
她说她不要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真对不起,你打断她。
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你说那么你听她的。
她说你从来就没听她说话。
你故意问她是不是总在干校吃西瓜?
你这个人真没劲,她说。
你求她说下去,保证再木打岔。
她说她没有什么可说了。
33
从江口县逆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了苗族、土家族和汉人杂居的盘溪寨,进入到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拢,河床变得狭窄而幽深。黑湾河监察站,一幢砖砌的二层小楼,座落在河湾的尽头。站长是一个高个子黑瘦的中年人,我见到的那两条活的新蛇就是他从外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的。他说这河溪两岸野麻叶中蕲蛇特别多。
“这是该蛇的王国,”他说。
我想多亏了蕲蛇,这片近乎原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当过兵,又当过干部,到过许多地方,他说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前不久,他拒绝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长的职务,也不愿到保护区的种植场去当场长,就在这里一个人看山,他看中了这山。
他说五年前还有老虎到村寨里偷牛吃,现在当然再也没有人见到虎的踪迹。去年,山民打死过一只豹子,他没收了送到县里保护区管理处去的。骨架子用砒霜泡过,制成了标本,锁在标本室里,竟然被人偷走了,据分析是从水管子爬窗户进去的,要是再当成虎骨卖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长寿了。
他说他不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个看山人,在保护区里修了这么个监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这小楼上有几间房,可以接待各地来的专家学者,做调查也好,采集标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长年在这山里你不觉得寂寞?”我见他没有家小,问。
“女人是很麻烦的事。”
他于是又讲到,他当兵的时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着胡闹,有个十九岁的姑娘,曾经参加民兵训练,当过省里的特等射手,武斗中跟着一派上了山,把围剿的战士,一枪一个,一连撂倒了五个,连长急了,叫抓活的。后来她子弹打光了,被抓住剥个精光,叫一个战士一梭子冲锋枪从阴道里打过去,打个稀巴烂。他也在小煤矿上待过,当过管人事的干部,矿工们为个女人火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为女人闹出的一般纠纷就多了。他也有过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来这里住下写书,一起还好喝酒。我每顿饭都喝,不多,但都得喝点。”
一个农民从门前河湾的独木桥上经过,手上拎一串小鱼。他招呼了一声,说有客人来了,要了过来。
“我给你做麻辣小鱼吃,正好下酒。”
他说要吃新鲜肉也可以叫农民赶集的时候捎来。离这里二十里路最近的寨子有家小铺,还能买到烟酒。豆腐更时常吃到,哪家农民做豆腐总有他一份。他还养了些鸡,鸡和鸡蛋都木成问题。
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鱼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说:
“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静,没那么多烦心事缠人。我事情也简单,这上山只有一条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尽到我看山的责任就是了。”
我从县里来就听说他这黑湾河管区最好,我想也因为他这种淡泊的人生态度。用他的话说,他同这里的农民都玩得来。每年开春,有个老农总要送他一包干草根。
“你进山的时候嚼一段在嘴里,蛇就避开你。这里的斯蛇可是要人命的。”说着,他起身到房里拿来了一个草纸包,打开递给我一支褐色的草根。我问是什么草,他说他不知道,他也不问。这是山里人祖传的秘方,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他说从这里上主峰金顶转一转,来回得打上三天。带上米、油、盐,再弄点豆腐蔬菜和鸡蛋。在山上过夜只能睡在山洞里,洞里还留有给前些时来科学考察的人员用的几床棉被,可以御寒。山上风大,很冷。他说他去村里看看,找到个人的话今天就可以上山。他过到独木桥那边去了。
我随后也到河湾边转转。浅滩上河水活泼,阳光下清明晶亮,背阴处则幽黑而平静,又透出几分险恶。岸边树林子和草莽都过于茂盛,葱郁得发黑,有种慑人的阴湿气息,想必是蛇们活跃的地方。我从独木桥又过到对岸,林子后面有个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旧的木屋,墙板和梁柱呈黑锈色,可能是这里雨水过于充沛的缘故。
村里清寂,没有一点人声。屋门一律洞开,横梁以上没有遮栏,堆满干草、农具和木竹。我正想进人家里去看看,突然一只灰黑毛色相杂的狼狗窜了出来,凶猛叫着,直扑过来。我连忙后退,只好回到独木桥这边来,一面仰望着监察站这幢小楼后面阳光中青灰色的庞大的山体。
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嘻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她显然在招呼我,我走近河边,才听清她问的是:
“喂,买蛇不买?”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只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担挑住盘绕扭动的蛇身,朝我来了。幸亏站长及时出现,在河那边,朝她大声呵斥:
“回去!听到没有?快回去!
这女人才无奈退回到独木桥那边,乖乖走了。
“疯疯癫癫的,这婆娘,见外来的生人总要弄出些名堂,”他对我说。
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农民替我当脚力和向导,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屋里的事,再准备好几天的米和菜。我尽可以先走,那向导随后就来,山里人走惯了山路,挑上箩筐一会就能撵上。这上山只一条道,错不了的,前面七八里处有个早先开发过一半又作废了的铜矿场,如果还不见来人,我可以在那里先歇一会。
他还叫我把背包也留下,那农民会替我挑去,又给我一根棍子,说是上山时省些力气,还可以赶蛇,并且嘱咐我嘴里嚼一段他给我的那干草根,我便同他告别。他留个平顶头,面孔黑瘦,满脸胡子渣,向我挥挥手,转身进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怀念他,他那实实在在淡泊的人生态度,还有那郁黑的河湾的独木桥那边,那村寨里黑锈色的木屋,那凶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着扁担玩蛇的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么,就像那小楼后苍莽庞大的山体,我以为总有更多的意味,我永远也无法透彻理解。
34
你走在泥泞里,天下着迷蒙细雨,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胶泥咬住鞋子发出的声响。你说得选择走在硬泥上,却即刻听见扑啦一声。你回头见她摔倒在泥泞里,一只手撑住地那分狼狈。你伸手拉她,不料她脚下一滑’撑地的污手又抹得浑身是泥。你说干脆得把她那高跟皮鞋脱了,她哭丧脸,竟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你说脏就脏了,没什么了不得,前去找到个人家,再好好洗一洗,她却不肯再走。
这就是女人家,你说,又要游山,又怕吃苦。
她说她根本不该同你来,走这倒媚的山路。
你说山里不只有风景,也有风风雨雨,既然来了,就别后悔。
她说受你骗了,这鬼的灵山,一路上压根儿就没见个游人。
你说要是看人而不是看山,城里大街上还没有看够?再不就逛百货商场去,从甜食点心到各种化妆用品,女人需要的应有尽有。
她于是用一双泥手捂住脸哭了起来,简直像个孩子,还好不伤心。你于心不忍,只好拖她起来,扶住她走。
你说总不能赖在这雨地里,前面就会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火塘,有火塘就有了温暖,就木会这样孤寂,就都会得到宽慰。
你当然也知道,雨中的那堵断墙背后,灶台肯定都坍塌了,铁锅也早已锈穿。这山岗上,荒草丛中,插着零落的纸幡的坟家背后,也不会有女鬼啼哭。此时此刻,你多么盼望能找到个山早人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坐在火塘前的竹靠椅上,手里再有一碗热茶,对着屋檐下绵绵细雨,同她讲述一个同她与已和纷繁的人世都无关系的童话,她就像这孤寂的山中人家的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坐在你膝头上,偎依着你。
你说火神是一个赤条条的红孩儿,就喜欢恶作剧,总出现在砍倒的树林子里,把厚厚的干树叶子故意瑞得哗哗响,光个屁股,在砍倒的树枝间爬上爬下。
她则同你讲述她的初恋,一个小丫头的爱情,或者说还不懂世事,只是对爱情的一种向往。她说,他当时刚从劳改农场回到城市,又黑又瘦又老相,腮邦子上都出现深深的皱纹,可她还就倾心于他,总凝神听他讲述他经受的那些苦难。
你说那是个好远久的故事,你还是听你太爷爷说的,说他亲眼看见过红孩儿,从他头年砍倒的那棵株树底下爬了出来,翻到一棵山茶树上,他当时还晃了晃脑袋,以为老眼昏花。他正从山岭上下来,扛了根碴树,是山外响水滩的一个船工要的,檀木轻,又经得住水泡,是做船的好材料。
她说她那时才十六岁,他却已四十七八了,足以当她的老父亲,他同她父亲早年是大学的同学,多少年的至交。他平反回城以后,没有多少别的交往,总上她家,同她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讲述那些年他打成右派后劳改时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眼睛都湿润了,他便人干巴巴的还没恢复元气,不像后来有了职称,当上了总工程师,也穿起花呢西装,衬衫的白衣领烫得毕挺,总敞开着,显得那么康酒。可她当时就如醉如痴爱他,就顾意为他流泪,一心想给他安慰,让他后半生过得幸福。他当时只要接受她这小丫头的爱情,她说,真的,她什么都可以不顾。
你说你太爷爷当时一根一围粗的檀木还扛在肩上,正从坡上下来,就看见了这火神爬上了山茶树干,他一时煞不住脚,也不敢多看,回到家门口放倒树干,还没进屋就说不好厂!家里人问他,那时,你说你爷爷还活着,你爷就问你太爷爷,爸,你怎么了?你太爷爷说,他看见红孩儿了,那火神祝融,好日子完啦!
可他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傻瓜,她说。她只是在她都上了大学好几年之后,才告诉他的。他说他有妻子和儿子,他去劳改他妻子守了他整整二十年,儿子都比她大。再说,她父亲,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会怎么看待他?胆小鬼!胆小鬼!她说她当时哭着骂他。她说,连那次约会都是她主动的,他当时从她家同她父亲告别出门,她也找了个借口,对父亲说她要去找她小时候曾经一个楼里住过的一个女孩,他们便一起出门了。她平时叫他蔡叔叔,她也还是这么叫他。她说蔡叔叔,她有话要同他谈谈。他说好的,这会儿就行,边走边说。她说不,她不能这样在大马路上。他想了想,约定去一个公园。他说公园门口有个饭店,他请她一起吃晚饭。
你说灾难后来果真一桩接一桩。你说你那时候还小,背不了一杆火枪,不能跟你爹爷去打猎,只好扛起锄头,同他去竹林里挖冬笋。你太爷爷那时候背已经驼了,颈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说是从小扛树扎出来的。可你太爷爷年轻时,你爸说,他可是没人比得过的好猎手,就在他看见了红孩儿之后,没两天功夫,叫人给打死了,枪子从后脑勺进去,在
左眼窝I花。他躺在屋门口一滩血迹里,伸手就博得到门槛。屋场边的那棵老樟树根上也结的紫黑的血块。他是扒着树根爬上来的,等不及从拐弯的石级上来,爬到快清看家门槛时才断气了。你太奶奶早起喂猪食方才发现,半夜里都没听见他一声叫唤。
她说饭桌上她什么也没谈,只讲了些她学校里毫不相干的事。饭后,他提议到公园里走走,走到树影下,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借着酒兴要吻她,她没有让。她说,她还叫他蔡叔叔,她只是要让他知道,她曾经怎样爱他,她又怎样惩罚了她自己,她已经给了别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只不过一时迷糊,被人玩弄了,是的,她说她用的就玩弄这词,她也只是一时冲动。他不做声,要拥抱她,她推开了。
你说当时天还未大亮。你奶奶先是脚下绊了一下,后来就大叫一声,晕死过去。你奶奶当时肚子里正怀着你爸。后来还是你老爷把你太爷拖进屋里的。你老爷说,你太爷是叫人暗算了,从后脑勺吃的黑枪,用的是打野猪的铁砂子。你爸还说,在你太爷刚死没多久,山林就起火了,那一片林火足足烧了上十天,好几个火头同时窜起,没法子救,火光冲
天,把个呼日峰映得像一座火焰山。可你老爷说你太爷吃黑枪的时候正是林火起来的时候。后来你爸却说,你太爷爷的死同拿火绳的红孩儿没有关系,是叫仇家暗算了。你老爷一直到临终前都要找出暗算他爸的凶手。可到了你爸说给你听的时候,就成了故事,只有一声叹息。
她说他还对她说他爱她,她说,假的!他说他真想过她,她说已经晚了。他问为什么?她说这还用问!他问为什么连吻她一下也不行?她说她能同随便哪个男人睡觉,就不能同他。她还说,你走吧!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还说她恨死他了,再也不想见到他,硬是把他推开跑了。
你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小护士,她一路上编造的全是谎话,说的也不是她的女伴,这才是她自己,她自己亲身的经历。她说你讲的也不是你太爷爷你老爷你爸你自己,你全编的是唬弄人的故事。你说你已经说过了这是个童话,她说她又不是小孩子,木听什么童话,她只要真真实实活着,她也不再相信什么爱情,她已经厌倦了,男人都一样好色。女人呢?你问。也一样下贱,她说,她什么都看透了,活着都腻味,她不要那么多痛苦,只求瞬间的快乐。她问你还要她吗?
就在这雨地里?
这样难道不更刺激?
你说她真贱。她说男人不就喜欢这样?又简单,又轻松,还又刺激,完了,一走了事,也不必担心,也没有累赘。你问她同多少男人睡过觉?她说少算也上百。你不相信。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只要几分钟。
在电梯里?
干嘛在电梯里?你看的是西方电影。在树影下,在墙拐角里,随便什么地方不成?
和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这样更好,也不会再见到尴尬。
你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
只要想要。
找不到男人的时候?
他们并不那么难找,只要使个眼色,跟着就来。
你说她使个眼色,你未必就去。
她说你未必就敢,可有的是敢的。男人要的不就是这个?
那么你在玩弄男人?
为什么只许可男人玩弄文人?这有什么奇怪。
你说她不如说在玩弄她自己。
又为什么?
就在这泥泞里!
她便笑嘻嘻说她喜欢你,可不是爱。还说你可要当心,要她真爱上你了
那就是灾难。
她问是你的灾难还是她的灾难?
你说与你与她都是灾难。
你真聪明,她说她就喜欢你这颗聪明的脑袋。
你说可惜不是身体。
她说身体人人都有,又说她不想活得太累,于是长长叹了口气,讲个快活的故事吧,她说。
还是讲火?那光屁股的红孩儿?
随便你说。
你便说这红孩儿火神祝融正是这九山之神。那呼日峰下,原先的一座火神庙年久失修,人们忘了祭祖,酒肉都只顾自己享用。被人遗忘了的火神一怒之下,便发作了。就在你太爷爷……
怎么不说下去?
他死的那天夜里,人都熟睡的时候,山林里窜出一道火光,明晃晃悠悠游动在漆黑的山影之中。风吹来了一股胜似一股的焦臭味,人们在睡梦中都感到窒息,纷纷起来,也都看见了林火,却只呆呆望着。到了白天,烟雾迷漫过来,别说去救,躲都躲不及。野兽也惊恐万状,被熊熊火势追赶,老虎、豹子、野猪、豺狗统统窜进河里,只有河水汹涌的深涧才能阻挡火势蔓延。隔岸观火的众人只见对面火光之中,一只赤红的大鸟飞腾起来,长的九个脑袋,都吐出火舌,拖起长长的金色的尾巴,带着呼啸,又像女婴的啼哭,凌空而上。千百年的巨树腾地弹起,像一根根羽毛,还发出炸裂声,然后又轻轻飘落进火海里……
35
我梦见我背后的石壁开了,发出格支格支的声响,石缝之间裂出鱼肚白的天空,天空底下有个小巷,清寂无人,旁边是一个庙门,我知道那是大庙的侧门,从来不开,门口牵了一根尼龙绳子,晒着小孩的衣服,我认出来这地方我曾经去过,是四川灌县的二王庙外,我则在分水的堤堰上走,脚下江水滚滚,对面岸上还有一座被占用了的庙址,我曾经想进去而不得其门,只看见高高挑出院墙的乌黑的飞檐上爬着的鱼蛇,我拉住了一根钢丝缆绳,一点一点前移,白花花的河滩上居然有人在钓鱼,我想到他跟前去看看,水涨了,我只好退缩,四周央央流水,中间的我竟又是个孩子,此刻的我站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后门口看着那童年时候的我,穿的一双布鞋,进退两难,鞋帮子上有个布锁的纽扣,我小学校里那些说下流话的同学说我这脚上的鞋是女人穿的,弄得我很不自在,也正是从街上野惯了的这些男孩子嘴里我第一次懂得那句骂人话的涵义,他们还说,女人是践货,又说街角卖烧饼的那胖女人同男人贴饼子,我知道这都不是好话,同男女的肉体有关,可究竟什么关系只模模糊糊并不清楚,他们说我喜欢同班的那个给过我一张香片纸的黑瘦的小女孩,我脸上顿时便发烧,这又是我小学毕业之后进了初中有一次看暑期学生专场电影时碰上他们,说她现在长得比以前白净多了,挺风骚的丫头,还向他们打听过我,他们问我干么不同她约会,然后我就掉在女人的肉体之中,挣扎着,伸手摸到了一个女人润湿的下身,我以前没这么大胆,我知道我堕落了,又窃窃欢喜,大约知道这是一个我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女人,她姣好的面貌我却无法看到,想去吻她竟被另一个女人的嘴吻着,心里明明不爱却也自得其乐,我也就看见了我父亲忧郁的眼睛,他默默无声,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便知道这不是真的,梦中我尽可以放纵,又听见匡当匡当门板被风吹得直响,我记起了我睡在山洞里,头上折皱起伏的古怪的屋顶是马灯照着的岩壁,我睡在透湿的被褥里,衣服都没有脱,贴身的衣服同样潮湿,脚一直冰凉没暖和过来,山风很猛,在匡当的门板震荡声后鸣鸣吼叫,像头粘着血的野兽,就躺在抵上门板的山洞口,我细心倾听,风声来自山岩顶上,在草甸和灌木丛中驰骋。
尿憋得不行,我翻身爬起,拧亮马灯,提在手里,拔上鞋,把用一段段树干钉成的门板后顶着的树权子撤了,门板匡当一声被风吹开。洞外浑黑的夜幕马灯只照亮脚下一圈。
我往前走了两步,解开裤子,抬头突然看见面前一个巨大的黑影,足有十公尺高,凌空俯视,我惊叫一声差点把手上的马灯甩掉。巨大的身影同时跟着摇动,我即刻醒悟到这莫非就是我读过的《梵净山志》中记载的所谓“魔影”。我摇晃马灯,它跟着也动,确实是我自己在夜空中的投影。
陪同我上山的这农民向导,也闻声赶了出来,手中捏把砍刀。我惊魂末定,还说不出话来,只啊啊的叫,一边摇晃马灯,指给他看,他也立刻啊啊叫喊起来,随即接过我手上的马灯,就见两个巨大的身影在浑厚的夜幕上随着两人的叫声跳跃不已,被自己惊骇又发现惊骇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影子该怎样惊奇!两人像小孩子一样跳着撒尿,让黑乎乎的魔影也跟着跳,又是对自己的镇定,对出窍了的魂魄也是种安慰。
回到洞里,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他也在翻身。我干脆叫他讲讲山里的事,他嘟嘟嚷嚷说个开来,可他此时说的土话十句有八句我听不明白。他好像说他有个做什么的远房叔伯兄弟,大概是被熊抓瞎了一只眼,因为进山时没敬山神,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对我的责难。
早起,原打算去九龙池,大雾迷像。他走在前面,三步之外就只剩下个淡淡的人影,到五步远我大声招呼他都难得听见。山雾居然浓密到这程度,昨夜灯光竞能在上面投影,也就不奇怪了。对我这当然是一种新鲜的经验,吹口气都有白色的雾气袅绕来填充吹开的空隙。从洞口还没走出百步远,他却站住,折回头说不能去了。
“为什么?”我问。
“去年也是这鬼天气,有一伙六个人进山来偷挖药材的,只回去了三个,”他嘟嚷道。
“你不要吓唬我,”我说。
“你要去你去,我横直不去了。”
“可你是陪我来的!”我当然有些恼火。
“我是站长派的。”
“可他是为我才派的你。”我只没有说他的脚力钱是由我出。
“出了事,我跟站长不好交代。”
“你用不着同他交代,他不是我的站长,我也不需要他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我就想去看一看这九龙湖!
他说那不是湖,只是几潭水池子。
我说:湖也罢水池水罢,我就要看看那里的金发舞,我就为这高山上一尺来厚的金发前来的,我就要到那厚厚的薛苔上打个滚。
他说那里不能睡觉,都是水草。
我想说是站长说的,在那金发蘸上打滚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没有必要同他解释什么叫地毯。
他不说话了,低头走在前面。我于是又上了路,这就是我的胜利,我只能对我自己出脚力钱的向导毫无必要施行我的意志。我无非要证明我有自己的意志,这也就是我来到这鬼都不肯来的地方的意义。
他又不见了,我稍许松懈一下,几步没跟上,他就消失在这白茫茫的迷雾中。我只好加快脚步去追踪他的影子,到跟前才发现是一棵高山栋。要我现在一个人从这草甸和灌木丛中认路回去,不知会走到哪里,我失去了方向,又开始大声喊他。
他终于出现在雾中,冲着我莫名其妙指手划脚比划,等我到他面前才听见他在叫喊,都是这该死的雾。
“你生我气了?”我问,我想我应该表示歉意。
“我不气,我气也不气你,你这人生我气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浓雾中听起来都闷声闷气。我当然知道是我无礼。
我只好紧跟在他后面,几乎踩到他鞋跟。这自然走不远的,走起来也不舒服。我所以上这山来并非只看他的脚跟。那么,我又为什么而来?这都同夜里的梦和魔影和一身里里外外湿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这种劳累有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伸手去摸放在贴身衬衣口袋里的那根防蛇的药草,却怎么也摸不到了。
“还是回去吧。”
他没有听见,我只好又大声喊:
“回去!”
这一切都可笑,但他没笑,只嘟嚷了一句:
“早就该转回去。”
我还是听了他的,跟他回转去了了。他进洞就生火,气压太低,烟子出不去,把洞里也熏得烟雾腾腾,眼睛争不开。他坐在火堆边哺哺呐呐。我问:
“你对着火堆讲什么呢?”
“说人抗不过命,”他说。
后来,他爬到铺板上睡觉去了。不一会,就听见他鼾声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扰在于我总想成为自为之物,要去找寻性灵。问题是这性灵真要显示我又能否领悟?既使领悟了又能导致什么?
我百般无聊,在这潮湿的山洞里,里面的湿衣服都冰凉贴在身上。我这时领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里面有点温暖,有一个我爱的人,人也爱我,也就够了,舍此之外都属虚妄。可那个窗口也只是个幻影。
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去找我幼年时住过的房子,去找那点温暖的记忆,那进伸很深的院子套着的院子像迷宫一样,有许多曲折窄小黑暗的过道,可我永远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路,能从进去的原路再出来。我每次进到这梦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样,有时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前后人家的过道,我不能做些只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总也得不到那种只为自己所有的温暖的亲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里,墙的板壁木是没有撑到房顶,就是纸糊的墙皮破碎,或者有一面墙干脆倒了。我爬上一个搭到阁楼上的梯子,从楼梯往下看,屋里全成了瓦砾,那外面本来是一片南瓜地,我曾经爬在南瓜藤下捉过蟋蟀,颈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毛,和着汗水,弄得周身发痒,那在阳光下,这在冷雨里,本来堆满瓦砾的场子上,竟也盖满了别人家的房子,简直不知什么时候盖起来的,窗户还都关得那么严实,这半截子没有墙壁遮挡的阁楼下面,我外婆在倒腾一个同她一样老的从上面揭开盖子的红木旧衣箱,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还是应该找寻点温暖的回忆,我儿时的梦,确切说,是我做过的关于我儿时的梦,我想去找寻我小时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经忘掉了姓名的小伙伴。有个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破的伤痕,显得特别忠厚,他有个专门养蟋蟀的紫砂罐子,说是他祖父传下的。我也喜欢他姐姐,挺温柔的一个大姑娘,可我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我知道她后来嫁人了,我再去她家也肯定扑空,甚至碰不上我这幼年时嘴唇上有伤痕的伙伴。我走过一家家房门紧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面上的房子屋檐很矮,几乎伸到街面上来,我要赶紧回我自己的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饭,她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大声叫我,光听她声音总以为她在同谁吵架,她经常同我母亲吵嘴,脾气非常急躁,人越老脾气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儿都合不来,闹着回老家找她的一些表亲戚去了,后来说是死在养老院里,我必须找到她的下落,才对得起我死去的母亲。我这会尽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时不曾想到过她们的缘故,她们其实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在这山洞里,对着柴火,火苗跳跃总诱人回忆,我揉搓被烟子熏得睁不开的眼睛。
我起身到洞外,雾淡薄一些了,能见到十步开外。空中飘着细雨。我发现这一道道崖缝里,插着一些烧剩的香头,还插有一根扎着红布条的树枝,我想这大概就是山里人之所谓灵岩吧,妇人家求子的地方。
矗立在顶峰的巨大的擎天石柱全消失在雾中,我循着山脊走去,没有想到一座死城竟然在雾中出现。
36
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
你说这一片长满茅草的废墟只山风凌厉,断残的石条上趴满苦药和地衣,一只壁虎从半截石板上爬过。
说当年晨钟暮鼓香烟绦绕,一千间憎房九白九十九个挂单的和尚,寺庙的住持是一位高僧,圆寂的那天举行了盛大的法会。
说寺庙里无以计数的香炉全都插上了点燃的信香,数百里方圆香客们闻风而来争相目睹老和尚坐化升天,通往这佛地丛林的大小山道上挤满了赶来朝拜的善男信女。
说寺庙里唱经声浑然一片,直飘到山门之外,大小殿堂里没有一个空的蒲团,后来的便就地跪拜,再晚来的则待在殿堂之外,进不来佛门的人群背后还源源不绝,那真是一次空前的盛会。
说信徒们无一不想从老和尚那里得到恩惠,众多的弟子个个又都想得到他的真传,大师圆寂前还要讲授一次佛法,这经堂就在大雄宝殿左侧藏经楼下。
说经堂前庭院里有两株盛开的桂花树,一株金红一株月日那散发出阵阵幽香,蒲团从经堂一直铺至庭院,僧人们盘坐在秋日和阳暖照之下心地清净,静候老和尚最后一次宣讲佛法。
说他沐浴斋戒已七天七夜不进饮食闭目盘坐在乌檀木雕的莲花法坛上,肩披一件异常宽大缀满补丁的袈裟,坛前立式楼空的铜香炉里燃着檀香木片,经堂内清香弥漫,他两位大弟子一左一右站立两旁,受他亲自剃度的十多位法师全恭候在坛下,他左手捻一串佛珠右手持一枚法铃,只见指缝间夹着一根钢签轻轻一碰,盈盈铃声便像一缕游丝悬游于堂上垂挂的经幡之间。
说众僧人于是听见他甘柔的声音,佛陀告诉须菩提不可以以身相认如来,如来之所谓身相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所相非相乃非非相,吾传授的无非佛祖所说而佛所说皆不可取又不可不取也不可言传,这不可言传而不可取又不可取此乃吾授于汝等亦如来所传之大法,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说这众多的佛门弟子无一人领悟又不敢问,最苦的还是他左右两位大弟子身边守候已七天七夜不敢稍许怠慢只等他交代后事授以衣钵,竟只字未提,香炉上用以计时的最后一根线香眼看烧到香柄,还是他大弟子斗胆上前一步屈膝跪下合掌行礼匍匐在地说弟子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说老和尚微微睁开眼睛问他还要问什么?他这大弟子抬头环顾身后问师父的衣钵圆寂前是否有个交代?那意思谁都明白,这众多的僧人这兴盛的香火这广大的庙产总得有个接替他衣钵的住持,一代宗师岂能没有后继?
说老和尚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他的憎钵刚说了句拿钵去,那注线香已经烧到尽头,烟香冉冉上升抖动一下化作个未了的圆圈跟着消散了,大雄宝殿里大唐贞元年间监制的一万二千斤的铁钟也响了起来,随即鼓声隆隆经堂里众法师赶紧将木鱼铜著一一敲起,众和尚见老和尚已传了衣钵,一片南无阿弥陀佛项经声便腾空而上。
说他两位大弟子秉性顽钝,谁也没听清老和尚说的拿钵去后面还有行乞二字,只见师父嘴皮动了一下而谁又不想得到真传都伸手过去抓住僧钵不放,那钵竟悄然粉碎,两人心中一惊,明白是师父心迹又不敢言说,只有高僧才意识到这寺庙将毁于一旦,不忍再看便合眼屏息端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叠印凝神命门默默用意念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说其时经堂内外钟鼓声大作,堂内僧人齐声诵经传至庭院,庭院内众和尚跟着唱诵又扩散到前后三大殿和两厢佛堂,再荡漾到庙外堵满轿子驴马和香客的前场上,那进不得山门的善男信女岂甘落后,也都放声高诵南无阿弥陀佛用尽气力朝山门里冲!
说众法师抬起高僧坐化的大缸在锦缎刺绣的经幡护送之下,由两位大弟子甩着拂尘布洒洁净身心的法水在前面开道,进入山门的众多信徒无不争先恐后以目睹大师遗容为幸,看到的都说好慈祥啊,没看到的更急得不行,纷纷昂起脑袋赔起脚尖人头攒动,挤掉了帽子踩掉了鞋,香炉悉皆撞倒全然置佛地庄严而不顾。
说缸盖合上置放到大雄宝殿前柴薪之上,点火之先还有一场超度的经文要念,这诸多仪轨缺一不可,稍有疏忽佛法难容,可再大的庙子也经不起千人挤万人拥,再壮实的汉子也架不住人流汹汹,跌倒的踩伤的又止不住哭喊,人声鼎沸那真是大悲大拗!谁也说不清这大火如何腾地而起,究竟多少人烧死多少人踩死,踩死的多于烧死的抑或烧死多于踩死也无从弄得清楚,总归整整三天三夜大火熊熊直等到老天爷大发慈悲降下甘霖才留下一片灰烬,浩劫之后又只剩下这一座废墟和半块残碑供后世好事之徒去作考证。
37
这堵断墙背后,我死去的父亲,母亲和我外婆都坐在饭桌前,就等我来吃饭。我已经游荡够了,很久没有同家人团聚,我也想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谈点家常,像我被医生判定为癌症的那些日子里,在我弟弟家饭桌上,只讲那些不可能同外人谈而除了家里人也难得谈到的话题。那时候,每到吃饭的时候,我那小侄女总要看电视,可她那里知道,电视里的节目都是对精神污染的讨伐,头头脑脑对各界的宣讲,文化名流又一个个表态,把文件里的套话再重复一遍。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节目,当然也不适合下饭。电视报纸广播的种种新闻我已经够了,我只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来,谈谈自己家里已被遗忘的往事,比方说,我那位疯子曾祖父,一心想过过官痛,把一条街的房产捐光了也没捞到一官半职,等明白受骗上当人也就疯了,把自己住的最后一幢房子也点上一把火,死的时候刚过三十,比我这会还年轻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谓三十而立,应该说还是个脆弱的年纪,弄不好照样精神分裂。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见过我这曾祖父的照片,那时候照相术可能还没引进中国,要不是能照上相的只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过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虾,吃到嘴里虾肉还在蠕动,吃一只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气。我也还记得我中风瘫痪了的祖父,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在乡下租了农民的一幢老屋,整天躺在堂屋里的一张竹躺椅上,大门敞开,风穿堂而过,一头银白的头发总也在飘动。空袭警报一响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亲说她只好俯在他耳边,反复告诉他日本人没那么多炸弹,要扔只扔在城里。我那时比我这小侄女还小,刚学会走路,我记得去后院要经过一个很高的门槛,门槛后还要再下一个台阶,我自己爬不过去,那后院对我便始终是个神秘的去处。大门外有个打谷场,我记得同农家的孩子在晒的稻草上打过滚。打谷场边上那条清幽的河里又淹死过一条小狗,不知是哪个讨厌鬼把它扔了进去还是它自己淹死的,总归尸体搁在河滩上好久。我母亲严禁我到河边去玩,只有大人们到河滩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们在河滩上挖出一个个沙窝,从中勺取滤过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围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中,这断墙背后就有我死去的亲人。我想回到他们之中,同他们一起坐在饭桌上,听他们谈那怕最琐碎的事,我想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目光,同他们切切实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即使并不吃饭。我知道阴间的饮食是一种象征,一种仪式,活人不能够进口,我坐在他们桌上旁听,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我于是小心翼翼走向他们,可我只要一越过断墙,他们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一堵残壁背后。我听得见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悉悉率率,甚至看见他们留下的空桌子。当然,瞬间桌面就长满了兽药,毛茸茸的,又断裂了,坍塌在乱石堆中,缝隙间立刻长出了荒草。我还知道他们在另一间倒塌的房间里正议论我,不赞成我的行为,都为我忧虑。我其实没有什么要他们忧虑的,他们偏要忧虑,我想也许是死人通常都好为活人担忧。他们在窃窃交谈,我耳朵一贴到这毛茸茸潮湿的石壁上,他们就不说话了,改用眼色交谈,说我不能这样下去,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为我找一个贤慧的妻子,一个能照料我饮食为我持家的女人,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饮食不当的缘故。他们在合谋如何干预我的生活,我应该告诉他们毋须他们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回到他们为我设计的轨道上去。我无法像他们那样过日子,何况他们的日子过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们,想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同他们谈我记忆中的往事。我想问问我母亲,她是不是带我在湘江上坐过船?我记得在一只蔑篷的木船里,窄狭的篷舱里两边各搭了一条木板,人一个紧挨一个坐,对面的膝盖都相互碰上。从蔑篷里看得见江水快没到船舷,船身不断摇晃,可没有一个人出声,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想必全明白,这超载的满满一船随时都可能沉没,可就没有一个人道破。我也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不哭不闹,也努力不去想那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灭顶之灾,我想问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难?我要是在湘江找到这样一条船,这记忆就确有其事。我还想问她,是不是在猪圈里躲过土匪?那天也同这天气一样,下的细雨,汽车在山路上一个上坡的急转弯处抛锚,司机直后悔,说他方向盘再打紧一点就好了,一边的前后车轮就不至于陷进路旁的稀泥里。我记得是右手的轮子,因为后来车上的人都下来把行李全搬到左边贴着山坡的公路边上,又都去推车,可车轮光在泥里打滑就爬不出去。车帮子上还装了个生木炭的炉子,那时还在打仗,非军用车辆弄不到汽油。这车每次发动都要用铁摇手使劲去转,直到听见汽车放屁才能起动。汽车那时同人一样,只有放掉肚子里的气上路方才舒服,可这车就是放屁轮子也只会打滑,溅得推车的人满脸是泥。司机一再招呼过往的车子,就没有一辆肯停下帮忙,那样的天气,天色那样昏暗,都纷纷在逃难。最后的一部车子亮着发黄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擦边过去了。后来就摸黑冒雨上山,泥泞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个拖住一个的衣服,全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好容易摸到了一家没有灯光的农家,人死也不肯开门。众人只好挤在这家人的猪圈里避雨,背后墨黑的山影里半夜连连响枪,还闪烁一串火把,都说过的是土匪,吓得难也不敢吭声。
我跨过这堵断墙,墙后只有一棵小叶黄杨,长得有小手指粗,风中颤颤抖动,在这颓败的没有屋顶的房间当中。对面还剩下半堵窗户,可以依在窗口往外张望。杜鹃和箭竹丛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样长满了苔燕,远看显得相当柔和,像躺着的人的肢体,一些弓起的膝盖和伸出的手臂。金顶上这寺庙当年有上千间殿堂和增房,山风凌厉全盖的铁瓦。众多的僧尼陪同明代万历皇帝的父亲的第九个皇妃,在这里修行,那晨钟暮鼓一派香火的盛况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我想找到点当年的遗物,却只翻到了一角断残的石碑,五百年来连铁瓦莫非也全都锈完?
38
再说什么?
再说五百年后,这成了废墟的古庙尔后又变成土匪盘踞的巢穴,他们白天在洞穴里睡觉,夜晚便打起火把,下山抢劫。偏偏山下一个尼姑庵里又有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一心带发修行,守住古佛青灯要赎前世的罪孽,木料叫土匪头子目睹芳容,抢上山去,强作压寨夫人,这女子自然誓死不从,便先奸后斩了。
还说什么?
再倒回一千五百年前,这古庙尚无踪无影,只有草庐一间,一位挂冠的名士,隐遁在此,每每天将亮未亮时分,面朝东方,吐纳引导,吸紫微之精,尔后引颈长啸,空谷里清音回荡,弄得绝壁上下攀援的猴群跟着呼应。偶尔有知己往来,以茶当酒,或布局博奕,或月夜清谈,老之将至也不以为然,过往樵夫,遥遥相望,指为奇谈,又是这称为仙人崖的来历。
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又讲到一千五百四十七年之后,这山外有个军阀,半辈子戎马生涯,终于当上个军长,便回乡祭祖,相中了一名伺候他老母的丫望,选了个吉回良辰,纳娶为妾,顺次排将下来,算做第七房姨太太,摆了一百零一桌酒席,借此向乡里人显示一下排场。亲朋满座,免不了拍马送礼,酒岂有白喝?正当众人恭请之际,门上却来了一名叫花子,破衣烂衫不说,还生了一头癫皮癣,门卫赏他碗饭吃,竟打发不走,硬要进厅堂上主宾席给新郎官道喜。这军长好不恼怒,令副官用手枪柄打将出去。那知夜深人静,新郎正酣然好梦,毛中却四下起火,将个祖上的老宅烧了大半。有说此乃济公活佛施了法术,替天行道,惩处恶人。又有人说,这乞丐乃恶中之恶,叫花头子是也,方圆百里,大小乞丐,皆归他统率,如何得罪得起。管他旅长军长,不赏个脸面,便指使手下的无赖,用线香扎上火引子,半夜三更,弹射进高墙院内柴草堆中,大将军纵有千军万马,碰上这不屑小人,也防不胜防。这就又应了那句老话,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了大半个世纪,也是这山里,别看这一座森严肃穆的大山,因了人世的混乱,总也不得太平。某县革命委员会新上台的主任的一个丑女儿,偏偏看上了早年的地主的孙子,不从父命,执意结为姻缘,偷偷从抽屉里拿了三十八斤粮票,一百零七元现金,双双私奔,躲进山里,满以为可以农耕而食。做老了的天天宣讲阶级斗争,亲生的女儿竟然被地主的小惠子拐跑了,怎么能不悻然大怒?当即下令公安局印发照片,全县通缉。这一对小儿女那里逃得脱搜山的武装民兵,藏身的洞穴被团团包围,楞小子便用偷来的斧子先砍死了情人,再砍死自己。
她说她也想见血。她想用针扎破中指,十指连心,叫心也跟着疼痛。她要望着鲜血涌出,鼓涨隆起,再漫延开来,浸红整个手指,再流到指根,让血从指缝间下去,顺着掌纹,流到掌心,手背也滴血……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都是你压迫的结果。
你说那压力来自她自己心里。
那也是由于你。
你说你只讲述,什么也没做。
她说你说的这一切都令她憋闷,喘不过气。
你问她是不是有些病态?
病态也是你造成的!
你说你木明白你做了什么。
她说你真虚伪!说完便狂笑。
你望着她不免有些害怕,你承认你想激起她的欲望,而女人的血水却只能令你反感。
她说她就要让你见血,叫血流到手腕上,再到手臂,再到腋下,再到胸脯,她要在白胸脯上也鲜血横流,殷红得发紫发黑,她就浸在紫黑的血水中让你非看不可----
赤身裸体?
就赤身裸体坐在血泊之中,下身、股间,大腿上都满是血,血,血!她说她就想沉沦,深深坠落下去,她不知道怎么变得这样渴望,潮水将她浸透,她看见自己躺在海滩上,诲潮涌了上来,沙滩窃窃絮絮还来不及吸吮,一股新潮不可抑止就又上涌,她要你进入她身体,揉搓撕扯她,不要怜惜,她说她没有羞耻,不再害怕,她害怕过,她没怕也只是说怕并非真怕,可又怕坠入这黑色的深渊,无止境飘荡下去,她想沉沦,又怕沉沦,她说她看见黑乎乎的潮水缓缓上涨,从不可知的深处直涌上来,幽黑的潮汐正把她吞没,她说她来得特别缓慢,一旦来了,就无法阻挡,她不知道她怎么变得这么贪婪,啊她要你说她放荡,她要你说她不放荡,她只对于你,只对你有这种需要,她说她爱你,她要你说你也爱她,可你从来不说这话,你真冷酷,你要的是女人,可她要的是爱,需要全身心去感受,那怕跟你下地狱,她求你不要离开她,千万别把她抛弃,她害怕寂寞,怕只怕空虚,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是想欺骗自己,你就木会说一点让她快乐的话?编一个叫她快活的故事?
啊,他们好快活,面对面盘腿坐在一张张席子前。黑的猪血,白的豆腐,红的辣椒,绿的毛豆,酱的肘子,炖的排骨,煮的肥肉,一字排开,用海碗传着酒喝。整个寨子都在过节,一气杀了九头猪,三头牛,开了十大罐陈年老酒。个个红光满面,鼻尖上流油。瘸腿的寨老就站了起来,用沙哑的公鸭嗓子喊着,那麻花岭他们世世代代的柴山怎么叫外人放火种上了包谷?他门牙掉光,喷着吐沫。不要以为头寨只剩下他这稻草杆样的糟老头子,不要以为头寨的人都好欺侮。他现今尽管挑不动扦担,扛不动火辣,头寨的后生娃可不是孬种!大宝子他妈,你总不会拖你息的后腿?这女人手上戴的银铜子跟着一扬,寨老,你老人家别这样讲话,一村的人都看着大宝长大,我意在外头叫人看不起,也是全村人的笑话,别光冲我大宝一个人来,这头寨又不只我一家,哪家也不是只生丫头不生息。妇人们一下子全炸开了,宝子他妈,你讲话怎么拐弯?头寨人外出直不起腰杆,哪一个脸面挂得住?后生们也涨红了脸,撩开褂子,拍着胸脯。寨老,这手里提的火税可不兴吃素!你老人家有什么话直管吩咐,就是莫听嫂子们把大哥二哥都关在屋里,光叫我们后生去打先锋。嫂子们一听全毛了,冲着后生娃便叫,嘴上还没毛就学会了话里带刺,你爹妈舍得,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一个汉子霍的站了起来,瞪个圆眼,小二,你好泼皮,这头寨还轮不到你小子插嘴!还听着呢?
说下去,她说她要的只是听见你的声音。
你只好强打精神,说的是众人一起鼓噪,楞头立马捉了只公鸡,把鸡脖子一抹,翅膀还扑扑的,热血洒进酒碗里,高声叫道,木喝都是狗合的!狗含的才不喝!男人们都挽起袖子,踏了踏吐在地上的口水,一个个指天发誓,眼全都红了,转身去抄家伙。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各家的老父母也打起灯笼,上祖坟边上挖坑。女人们守在屋里,用出嫁时绞头发生娃时剪脐带的剪刀,剪得了坟头上的纸幡。黎明时分,晨雾将起,寨老跺着瘸腿,擂起大鼓。妇人们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守至寨口,望着手执钢刀揣起火锐的男人们打起铜锣,齐声哈喝,冲下山去,为祖宗,为宗族,为土地和山林,为儿孙,厮杀火份,然后默默抬回了尸体。然后妇人们再呼天喊他。然后复归沉寂。然后再犁地下种插秧割稻打谷。春去秋来,又过了好些个冬天,等坟头上长满荒草,寡妇偷了汉子,孤儿也长大成人,便都忘了悲痛,只记得祖上的光荣。直到有一天晚上,年饭祭祖之前,老人们讲起早年间的世仇,年轻人又喝了酒,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夜雨下个不停,火苗看着变小,缩成如豆一般,豆花明亮的底端,有那么一星蓝莹莹的芽儿,芽儿又伸张开来,豆花就越见收缩,颜色渐次变深,从浅黄到橙红,突跳在灯芯
上,黑暗越加浓厚,像油脂一样凝聚,消融了这一颗哆哆噱喷暗淡的火光。你离开紧紧贴住你汗水淋淋滚烫的女人熟睡了的躯体,听雨点打在树叶上,吵嘎一片,山风在峡谷里沉吟,发自于杉树林消。吊盏油灯的草棚顶上开始滴水,运直落到脸上,你蜡缩在看山用巴茅草搭的草棚子里,闻到了烂革腐败而又有些香甜的气味。
39
我必须离开这洞穴。这黔)I鄂湘四省交界处的武陵山脉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公尺,年降雨量高达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难得到一两个整日的晴天,狂风呼啸起来,风速时常达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阴冷又邪恶。我必须回到人间烟火中去,去找寻阳光,去找寻温暖,去找寻快乐,去找寻人群,重温那种喧闹,哪怕再带来烦恼,毕竟是人世间的气息。
我经过铜仁,那里还保留屋檐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着的箩筐一路上碰撞。我没多停留,当即赶上一班长途客车,傍晚到了一个叫玉屏的小车站。火车站边上新盖起一些个体户经营的小客店,我要了间只捆得下一张单人铺位的小房间,蚊子频繁骚扰,放下蚊帐又十分闷热。窗外的高音喇叭百乐大作,还伴以嗡声嗡气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带哭腔的对话,是外面的篮球场上在放电影,又是那老一套悲欢离合的故事,只不过换了个时代。夜里二点钟,我上了去凯里的火车,早晨到了这苗族自治区的首府。
我打听到苗寨施洞有个龙船节,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干部得以证实,说是这次是数十年来苗族地区没有过的盛会,估计远近山寨会有上万苗民聚会,省里和地区的首长都将前去观光。我问怎么个去法,他说有二百多公里,没车子是无法赶到的。我问能否跟他们机关的车去,他面有难色,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我明早七点来看看他们车还有没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钟赶到民委机关,前一天停在办公楼前的几部大轿车已无影无踪,空空的楼里只找到一个值班的办事员,说车早就开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中生智,掏出了我那个从没派过用场只给我惹来麻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也唬弄一下,大肆宣称我刚从北京专程赶来为此写稿的,请他马上同州政府联系。他不明我底细,摇了一串电话,终于问到,说州长的车子还没有出发。我一口气又跑到自治州府政府,算我幸运,州长已听了汇报,多话没说,让我挤进了他的小面包车。
出了城,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尘土飞扬,竟一辆接一辆挤满人的卡车和各式各样的大小轿车,原来是自治州首府各机关乃至于许多企业学校工厂的干部职工赶去看热闹。这位以前的苗王现任的州长也许要主持什么仪式,坐在司机边上的一位干部开着车窗一路哈喝,不断超车,经过了许多村寨,又穿过了两座县城,在一个渡口前终于被一大批车辆把路堵塞过不去了。一辆大轿车没上得了渡船,前轮滑进水里。还有一辆特别出众的黑色伏尔加,说是州委书记的车,里面坐有省里来的首长,也被卡在众多的车辆之中,不得动弹。渡口上许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挥调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干脆把那辆大轿子车半截推进水里,才腾出地方搭上跳板,小面包车于是紧跟伏尔加,警车又在小面包车后面压阵,渡船绞起缆索,方才离岸。
正午十二点,这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座落在开阔的清水江畔的这苗寨。清澄的江面上骄阳点点,十分耀眼。公路两边往来游动的全是花布阳伞和苗家妇女戴的高高的银头饰。河滩上,公路边,有一座新盖的二层带平台的小砖楼,是乡政府所在地,苗民的吊脚木楼则相互披连往下伸延到河滩。从乡政府楼顶的平台上看下去,河滩上人头攒动,镶嵌着一团团花布阳伞和上过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缓缓游移在一行行张着白布篷子的小摊贩之间。绿澄澄平缓的河面上,几十条披挂红布昂首的龙船轻捷滑行。
我尾随州长混进了行举手礼的民警把守的楼里,受到了同来的干部一样的款待。穿着节日盛装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热水,送上洒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请客人一一洗手净面。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再双手捧上清香扑鼻的新茶,同新闻记录影片里看到过的首长访问一模一样。我问一位张罗接待的干部,她们是不是州歌舞团调来的演员?他告诉我全是县城中学挑来的五好学生,由县民委专门集训了一个星期。随后她们之中的两位为客人们演唱苗家情歌。唱毕,首长接见,还说了些鼓励的话,大家便被领到摆上酒席的餐厅,顺序入座。一样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顺便把我介绍给本乡的书记和乡长,他们会说几句汉话,同我也一样握手。席间都称赞县城里派来的厨师好手艺,厨师上菜时不免拱手自谦。之后再一次擦手净面,再一次喝茶,这就到了下午两点,龙船比赛该开始了。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在前领路,顺石级而下,穿过了一条挤满人的小巷。吊脚楼下的阴凉里,各处来的穿着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还在打扮,见这由民警护卫的一行,小镜子也不照了,头也不梳了,都好奇望着。这鱼贯的行列又注视她们一身好几公斤重的各式各样的银冠、银颈圈、银手阈,一时弄不清究竟谁在检阅谁。
由民警圈起的一座临河的吊脚楼上,摆满了椅子和板凳,待众人就座,一人再发一把苗家姑娘用的小花阳伞,由这些干部们打着不一定好看。骄阳斜照,伞下仍止不住冒汗,我于是下到河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烟草,酸菜,人汗和牛羊猪鱼案子的腥臊味在暑热中蒸腾。各式摊贩,从百货布料到麦糖花生凉粉瓜子各种小吃,一片讨价还价和打情调笑声,再加上小儿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煞是热闹。
我好容易挤到河边,还被人潮拥着,几乎踩进水里,只得跳到一只挂在岸边的小船上待着。前面有一条用整棵巨树掏空做成的龙船,为保持船身的平衡,船弦贴水面处镶一根刨光的树干。船上一顺溜三十来名水手,全一色短打扮,绽蓝的裤挂上的语语发亮的牛骨胶,头上是竹蔑编的精巧的小斗笠,一个个还戴的墨镜,腰间束一条亮闪闪的钢丝带。
船身中部夹坐着一个女孩儿打扮的童男,戴的是女孩的银项圈和头饰,时不时敲打一下挂在面前的一面堂锣,锣音清亮。船头高高翘起一段木雕彩绘的龙头,足有一人半高,插满小旗,披的红布,还挂了几十只嘎嘎叫唤的活鹅活鸭。
一阵鞭炮,又有送祭品的来了。在船头击鼓的唯一的长者招呼水手们都站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抱一大坛酒,也不挽裤脚,运直涉水跑进齐腿深的水里,一碗一碗向好汉们敬酒。戴黑眼镜的汉子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唱和答谢,再把碗底的剩酒挥手持入河水里。
又有一个老汉同人抬着一头活猪跑进水里,四脚倒挂的猪子吓得嗷嗷直叫,更增添一番热闹。随后,那坛酒和这头活猪都送到这龙船后尾跟着的一条载祭品的小船上去了。
我回到那吊脚楼上的看台已将近下午五点,河面上鼓声鸣鸣,此起彼伏,时紧时慢,往来游动的三十多条龙船各自在玩,仍不见要比赛的样子。有几条刚要紧拢,又箭一般分射散开。看台上等得不耐烦了,先叫民委的人来,一会又传体委的干部,还说上面发话了,每条参赛的龙船奖励一百元现钱,两百斤粮票。又过了好一会,太阳眼看西落,热力减退,阳伞不必再打,船只却还未集中起来,江面上依然毫无比赛的意思。这时有人传话来,说今天不赛,要看赛船的得明天沿江而下,去下游三十里的另一个苗寨。观光的自然都十分扫兴,看台上立刻一阵骚动,决定撤了。
一辆辆排在公路上首尾衔接的这条车龙纷纷起动。十分钟后,都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路上只剩下仍然成群结伙不断前来游方的苗族男女青年,这节日的盛况看来还在夜间。我留下来的时候,和我同车来的州政府的一位干部告诫我明天再走可就没车了。我说拦不到过路的车子我也可以步行。他倒是好心,把苗乡的两位干部找来,将我托付给他们,并且警告道:“出了问题找你们负责卜’书记和乡长连连点头,说:“放心好了,放心好了。”等我回到乡政府的小楼,空无一人,门都上了锁。那两位书记和乡长想必不知今夜酒醒何处,之后我就再没见到容四个口袋干部服能讲汉话的人了。我倒突然得到解脱,索性在寨子里游荡。
沿河的这条老街巷里,家家都在接待亲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饭桌都摆到了街边,饭桶和碗筷全放在门口,我见许多人自取自乘,无须他人关照,我也饿了,顾不得客气,况且语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断有人叫我吃菜。这大抵是苗家自古以来的遗风,我难得这样自在。
情歌是黄昏时开始的,先从河对岸飘扬过来,太阳的余晖把对面山上的竹林映得金黄,河这岸已经笼罩在暮色里。姑娘们五六成群都上河滩上来,有的围成一圈,有的手拉住手,开始呼唤情郎。悠扬的歌声在苍茫的夜色中迅速弥漫开来,我前后左右,捏着条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还打着阳伞,全是少女,也还有情窦初开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每一伙都有个领唱的,别的姑娘齐声相和,起唱的这姑娘我发现差不多总是一群中最俊俏的,美的优先选择这也合乎自然。
领唱的歌声首先扬起,女孩子们全率情高歌。说是唱未必恰当,那一个个清亮尖锐的女声发自脏腑,得到全身心响应,声音似乎从脚板直顶眉心和额头,再颖脱而出,无怪称之为飞歌,全出于本性,没有丝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饰,更无所谓羞涩,各各竭尽身心,把小伙子吸引过来。
男子更肆无忌惮,凑到女子脸面前,像挑选瓜果一样选择最中意的人。女孩子们这时候都挪开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详越唱得尽情。只要双方对上话,那姑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双双走了。白天这上万人头攒动的摊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片走不完的歌场。我顿时被包围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类求爱原本正是这样,后世之所谓文明把性的冲动和爱情竟然分割开来,又制造出门第金钱宗教伦理观念和所谓文化的负担,实在是人类的愚蠢。
夜色越来越浓,黝黑的河面上鼓声消失,显出船只上点点灯火。我突然听见一声汉话叫哥,觉得这声音就来自我身边。转身见坡上四五个姑娘全朝我唱,一个明亮的声音又叫了声哥,这就再明白不过,她可能只会这一句汉话,对于求爱也就够了。我看见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来,霎时间我似乎回到了满怀春情的少年时代,早已丧失了的这种的悸动猛的燃烧起来。我不觉贴近去看她,也许是受这里小伙子举动的影响,也许由于光线昏暗,见她嘴唇还微微在动,却没再出声,只等候着,同她一起的女伴们和唱的歌声也轻了下来。她几乎是个孩子,一脸稚气未脱,高的额头,翘起的鼻尖,一张小嘴。我此刻只要有一点表示,我知道她就会跟我走,假依着我,兴高采烈,打起她的小伞。我受不了这持久的对视,赶紧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钝,又连忙坚决摇了摇头,怯弱得不行,转身就走,并且再也没敢回过头去。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求爱方式,虽然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真遇到了却措手不及。
我应该承认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梁,翘鼻子,高额头,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闪闪期待的眼神,唤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种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识到我已经回不到这种纯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认我老了,不仅是年龄和其他种种莫名的距离,那怕她近在飓尺随手可以把她牵走,要紧的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不会再全身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我同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一时的快乐,我也怕担当负责。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
芦整响起来了。这时候,河滩下,树丛旁一张张小伞后面,相认了的情侣偎依搂抱,再不就双双躺倒在天与地之间,全都沉浸到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去。而这世界离我竟这么遥远,就像是远古的传说,我怅惆离开了河滩。
公路边的芦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顶端吊着盏雪亮的汽油灯。她头上罩着一块黑布披巾,用个银圈在头顶束住头发,戴着个亮闪闪的大银冠,中间是盘龙戏凤,两边各张开五片打成凤鸟羽毛状的银泊,举手投足都跟着抖动。左边的银泊片的羽毛还扎一条花线编织的彩带,一直垂挂到腰下,身腰舞动的时候,更衬托出她的娇美。她身穿一统束腰的黑施子,宽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几串银铜,全身包裹在黑头巾和黑饱之中,只裸露出颈脖子,套在一对大而厚重的银颈圈里,胸前还挂了一把花纹精致的长命锁,环环相扣的银锁链从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这一身装束比缀满五彩绣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满身银饰又足以表明她身分贵重。她那双赤脚也很美丽,芦签声中她起舞的时候脚踩上两串银阈子也晶晶吟唱。
她来自黑苗的山寨,这山寨里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兰,两片鲜红的嘴唇又像是早春的山茶花,启开的唇间亮出螺钢般的细牙。她扁平稚气的鼻子,那圆圆的脸蛋上,两眼更显得分开,总也微微在笑,乌黑的眼仁闪烁,更增添她异样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滩上去招引情郎,各个寨子里最牛气的后生,扛着两人多高彩带飘摇的大芦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们鼓足了腮帮,摇摇摆摆,退步跺脚,引得姑娘们的百语裙在他们眼前忽忽直飘。唯独她只脚踝轻抬,转动得那么灵巧,她不光叫小伙子个个为她折腰,还要逗他们把芦签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气,她就有那么骄傲。
她不懂得什么叫妒恨,不知道妇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蛊的女人为什么把蜈蚣、黄蜂、毒蛇、蚂蚁同铰下的自己的头发,和上精血和唾液,还将那刻木为契的负心汉贴身的衣裤也统统剪碎,封进坛子里,挖地三尺,再理进土里。
她只知道河那边有个阿哥,河这边有她阿妹,到了怀春的年纪,都好生苦闷,芦空场上双双相会,姣好的模样看进眼里,多情的种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里火塘盖上灰烬,老人打着呼哈,小儿在说梦话,她起身开了后门,赤脚走进花园。跟过来一个后生,头戴的银角帽,从篱笆边走过,轻轻吹着口哨。早起阿爸叫九声,喊多了阿妈要生气,推开房门要拿律相,铺上空空没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边屋檐下的楼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也没有星光,河水和对面的山影幽黑的连成一片,夜风中透着寒气,传来几声狼爆。我从梦中惊醒,细听是一个还在求偶的绝望的叫唤,似歌非歌,断断续续,分外凄凉。
40
她说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她又说她该有的都有了,丈夫,儿子,一个别人眼里看来美满的小家庭,丈夫是个电脑工程师,你知道这一行现今有多吃香,他又年轻有为,人都说他只要弄到一个专利,就能挣上大钱。但是她并不幸福。她结婚三年了,恋爱和新婚的那股热劲都已过去,儿子,有时候,她发现竟是个累赘,最初有这念头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惊。随后也就习惯了,她还是爱她的儿子,只有这小东西能给她点安慰。可她没有喂过他奶,为了保持体形,她脱了白大褂在她研究所里的浴室冲澡的时候,那些生过孩子的女同事都羡慕不已。
又是一个白大褂,你说。
是她的一个女友,她说,她总来找她说她的苦闷。她说她不能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整天只谈她们的孩子,上班一有空就为孩子和丈夫织毛衣。一个女人并不是丈夫和孩子的奴隶,毛衣她当然也为孩子织过,事情就打这开始,她说她烦恼也全来自这件毛衣。
这毛衣又怎么了?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别打岔,她又问她说到哪儿了?
说到毛衣和毛衣惹来的烦恼。
不,她说她只有去教堂里听管风琴和做弥撒时的歌声,才得一点平静。她有时星期天去教堂做弥撒,让丈夫看一会孩子,他也该为孩子做一点事情,不能全付担子都落在她身上。她并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过教堂,现今教堂也对外开放,能自由出入,她进去听了一会,以后得空时就去。她还喜欢巴哈,是的,听巴哈的“安魂曲”,她受不了那些流行音乐,这镣绕她,她已经烦不胜烦,她问是不是讲得太乱?
她说,她开始吃药,每天服安眠药。她看过大夫,医生说这属于神经衰弱,她觉得非常疲劳,总也睡不够,可不吃安眠药又睡不着。她不是性苦闷,你不要误解了,她同她丈夫也有性高潮,也不是满足不了她,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他比你年轻得多,可他有他的工作,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甚至有点野心,一个男人有点野心没什么不好,他关在实验室里夜里经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闹。她不应该这么早有孩子,是他要的,他爱她,要她为他生个孩子,问题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她说她给她儿子织了件贴花的毛衣,她自己设计的花样,比展览会上的那些儿童服装还好看,至少她这样以为。她同她所里新调来的一位同事一起去看一个出口时装展销会,单位里发的票。那几天他们测试的仪器坏了待修,班上没事,他们乘上班的时间去展销会上转了一圈,想看看有什么可买的没有。他陪她去,说给他妻子也许买点什么。他们结果什么都没有买。他倒是也说她给她儿子织的那件毛衣胜过那些展出的儿童服装,她完全能搞服装设计。那以后,她开始琢磨,又买了本时装裁剪的书作为参考,用一块她买来一直没去做的粗毛蓝棉布同一块她不怎么戴的头巾剪了拼接在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连衣裙,穿着上班去了。进机房更衣之前他看见了,涛讲了一番,还说她就应该穿她自己设计的衣服。这之后没两天,他弄来两张模特儿时装表演的票,请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这些模特儿身上。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不,她说他说她如果容那件毛蓝布拼接的连衣裙上台,完全能比过这些模特儿,还说她身材特别好。可她说她知道她不够丰满。他却说模特儿并不需要乳房太高,只要腿长,身上有线条,又说她身上线条特别苗条,尤其是她穿那件毛蓝布连衣裙的时候。她说她也真喜欢穿这件连衣裙上班,因为是她自己做的,可她每次穿去他总要打量一番。有一次,她更衣出来,他又那么看她,还说请她出去吃晚饭。
她于是去了。
不,她说她拒绝了,她要去托儿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里不管。他问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让她单独出门?她说不是,但她出去走动也多半带着小孩,况且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觉。当然她并不是晚上一个人没出去过,让丈夫看一会孩子,总之,她不能问他晚上出去吃饭。有一天,他又请她第二天午间休息到他家去吃中饭,让她尝尝他烧的四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绝了。
不,她先答应了。可他又说希望她穿那件毛蓝布的连衣裙来。
她答应了?
不,她没有答应而且说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还是穿着这件连衣裙去上班了。中午休息时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这连衣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只不过拼接上两块丝绸,那条印花的丝绸巾单看甚至有点俗气,她只不过把那整块的图案裁开拼接在胸前和腰身上,就有点特别。她并不认为她身上的线条怎么好,她丈夫开玩笑都说她过于扁平,缺乏性感,难道一穿上这连衣裙就真那么好看?
你说问题不在于连衣裙。
那在于什么?她说她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说你没说在于什么,总之不在于连衣裙。
在于无论她穿什么她丈夫都无所谓,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她说她并不想引诱谁。
你连忙否认你什么也没说。
她说她什么也不说了。
你说她不是要找人谈谈?谈谈她的苦恼?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恼?你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不知道还说什么好。
说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说他全都事先计划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饭,她应该估计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该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拗,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干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含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后生小意,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些糯米饭团子,也有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哺哺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也都说:
“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滚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色订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交错的腿脚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特别,肩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喷喷直抖,拍打膝头,身体悠悠缓缓,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你想绕过她,又怕碰到她肩膀,这身躯一推就倒,只好拨开她的脚踝,她却突然尖声大叫:
都丹哟,都丹依,
筷子细的脚,
头有鸭笼粗,
他来才快当,
他讲才算数,
请他快快来,
叫他莫耽误!
她一边尖叫,一边居然缓缓站起,朝你舞动手臂,一双鸡爪样的手指伸向你,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开她手臂,撩起她黑布盖头,里面竟是个干瘪的小脸,双没有目光的眼窝,深深陷进之,嘴皮子张开却只露出一颗牙,似笑非笑,叫着还又跳。
五花红蛇到处游,
老虎豹子都出动,
山门呼呼在打开,
都从那石门来,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个一个都叫齐,
快快去救那落难的人!
你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可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一个个干柴样的老人团团把你围住,一片颤抖的声音跟着叫喊:
都丹依,都丹哟,
快快开门请四方,
寅时请卯时到,
请到雷公电母,
得马共骑,
得钱共用!
众人一起扑向你,冲你吼叫,声音又都憋在喉管里。你只得推开他们,一个一个嗡然倒地,纸做的那样轻飘,无声无息,周围便一片死寂。你顿时也就明白,那门洞布帘子背后,铺板上躺着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这样死去,翻然要回归人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