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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当然,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变化的,变化的痕迹都留在敬书房的日记档上,皇帝那一天住在那个宫里,那一天召幸那个妃嫔,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因为这在皇后妃嫔怀了孕,可以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来。
  但慈禧太后用不着看日记档,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踪,因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监去打听清楚了向她回奏。一后一妃两嫔,计算起来,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其次是色冠后宫的瑜嫔,再次才是慧妃,至于皇后的姑姑珣嫔,一个月下来,还未承雨露。
  慧妃虽然不是“背榜”,慈禧太后仍然觉得她太委屈了,踌躇了几天,决定插手干预。
  “你看你,”她慈爱地呵责皇帝,“好瘦!”
  婚后的皇帝,已老练得多,声色不动地摸一摸脸,“儿子觉得精神倒是挺好的。”他说,“天天晚上看书,总要看到起更才睡。”
  “哼!”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也就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吧!”
  象这样子仿佛人家花枪掉得太多,再也不能信任的话头、皇帝早就听惯了,平日不以为意,这时却认了真。
  “是每天念到起更。儿子用不着骗额娘!”皇帝说。他把“是”字念得极重,声音也相当硬,显得在心里不服。
  慈禧太后有些冒火,把脸一沉,用急促的声音叱斥:“你就这样子跟我说话!”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想一遍,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欠恭顺,但也不愿认错,只是不响。
  “你是翅膀长硬了,那里还记得娘!”提到这话,自己触发了记忆,越觉得心里充满的怨气,“你几时曾听过娘一句话?十一年的大风大浪,不是我挡着,你能有今天?还没有亲政,就不把娘放在眼里了,几天的工夫,是谁教得你这样子?”
  听到最后这两句话,皇帝又惊骇,又气恼。“没有几天工夫”,不是说大婚刚刚满月?然则下面那句“谁教得你这样子”?当然是指皇后。这不是没影儿的事!无端猜忌,而竟出之于生身之母的口中,皇帝觉得太可怕了!
  “儿子不敢!”他跪了下来,但仍是受了冤屈,分辩讲理的声音,“没有人敢教唆儿子不孝,儿子也决不会听。额娘说这话教儿子何以为人,何以为君?”
  “你这一说,我是冤枉了你?”
  “冤枉儿子不要紧……。”皇帝突然顿住,发觉下面这句话说不得,然而晚了!
  慈禧太后倏然抬眼,眼中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一瞪之下,让皇帝的心就一跳。然后她扬着脸问:“怎么着?冤枉你不要紧,冤枉谁是要紧的?你倒告诉我听听!”
  皇帝知道坏了,咽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说:“儿子说错了。
  额娘别生气!总是儿子不孝。”
  慈禧太后无法再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同时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卫护皇后,只是连连冷笑,心里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说了些什么话?盘算着该如何去打听?反倒把原来想说的话忘掉了。
  赔了好些不是,说了许多好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皇帝一个人回到乾清宫,深感懊恼,独坐在西暖阁窗下,好半天不说话。
  小李先不敢作声,等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提醒他这天还没有到钟粹宫去过,意思是要让他陪慈安太后去聊聊天。凡是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在慈安太后跟前,皇帝的烦恼,自然就会消除。
  皇帝被提醒了,决定到钟粹宫去诉诉委屈,但他不曾想到,反倒让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了他几句。
  “听说你跟你娘顶嘴了?”
  “也不是顶嘴。”皇帝拉长了嘴角说,“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跟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总是你有不对的地方。”慈安太后说,“你也该体恤你娘,凡事顺着她一点儿,不就没事了吗?”
  “顺也要顺得下来。每一趟我都是特别小心,可就不知道那句话说得不对,当时就把脸放了下来!”皇帝怨怼地,“我实在怕了。谁能教我一个法子,哄得我娘高兴,我给他磕头都可以。”
  “何用如此?”慈安太后笑道,“你替我磕个头,我告诉你一个法子。”
  这是开玩笑的话,而皇帝真的跪了下来磕头。慈安太后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慈爱地握着他的手,略有些踌躇,仿佛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该不该说?
  由于皇帝的敦促的眼光,她终于说了出来:“你娘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象我,看看闲书,蹓跶蹓跶就把一天给打发了。你要哄得你娘高兴,只有一个法子,找件事让她有得消遣,那就天下太平了。”
  皇帝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倒有一个法子,”他说,“把园子给修起来,请两位太后颐养天年。”
  慈安太后的表情很复杂,好象是嘉许皇帝的孝心,又好象深悔失言。“这谈何容易?”她说,“花的钱,怕比大婚还多。”
  “哼!”皇帝冷笑,“婚礼的钱,一大半落在别人的荷包里,将来要修园子,可真得好好儿管着。”
  “等你亲了政再说吧!”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想做件事,可又怕花钱。从你阿玛下葬以后,还没有到陵上去看过。就是外头穷家小户,虽不说一年两季,按时祭扫,隔个三两年总得上上坟。所以,我想明年春天,到定陵去一趟。”
  “是!我也该到阿玛陵上去磕头。”皇帝不但因为不忍违背慈安太后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觉得这一行必不可少,所以很起劲地说,“这也花不了多少钱。明天我就跟他们说。”
  “他们”是指恭王和军机大臣。到第二天“见面”,皇帝首先就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觉得深可人意,因而支持皇帝,说是十二年垂帘听政,幸喜荡平巨寇,金瓯无缺,不负先帝付托,亦可以告慰列祖列宗。所以主张先谒东陵,后拜定陵,日子就定在明年清明前后。
  这一下,理由和办法都有了,恭王不须再说,答应着拟旨,命钦天监在明年清明之前,排启驾的日子。至于跸道所经,桥梁道路和一路上的行宫,该如何修治,那归直隶总督办差,有李鸿章在,亦可以不必费心。
  等把这件事作了交代,就该恭王陈奏取旨,他有两件事必须奏请上裁,一件是彭玉麟不肯就兵部右侍郎的职务,恭王认为不必勉强,建议由彭玉麟帮着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将江防布置妥善后,准予回籍养病。以后每年由彭玉麟巡阅长江一次,准他专折奏事,并由两江、湖广两总督,替他分筹办公经费。两宫太后和皇帝,都觉得这个由沈桂芬所拟的办法很好,无不同意。
  另一件事就麻烦了,各国使臣要求觐见。这本来是载明在条约上的,不过以前可以用中国礼俗,听政的两宫太后不便接见男宾而拒绝,等皇帝亲了政,这个理由就不存在了。
  一番奏陈,不得要领,而各国使臣都等着听回话,恭王不得不召集总理通商衙门各大臣会议,商量对策,觐见本无不可,不可的是觐见时不磕头,所以会议要商量的,也就是这一点。
  要议自然要“找娘家”。觐见的条文,明定于咸丰八年的《中英天津条约》,“大英钦差”觐见大清皇帝,“遇有碍于国体之礼,是不可行”,这就是指跪拜之礼而言。咸丰十年,因为“换约”引起战事,文宗逃难到了热河,桂良议和不成,英法联军进兵通州,行在不得已,改派载垣与穆荫二人在通州与英法重开和议,于是英国公使爱尔金,就提出要求,觐见大清皇帝,面递英国女王的国书。恭王就从这里谈起。
  “当时载垣和穆荫,答应了英国的翻译官巴夏礼,可以照办。那知奏报行在,奉严旨训斥,载、穆二人只好饰词翻案,然而话已出口,成为把柄。以后我主持抚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爱尔金的要求打消。”恭王接着又说:“为此,同治七年到了‘十年修约’之期,总理衙门特为开具条说,咨行各省督抚将军,第一条就是‘议请觐’,曾涤生、李少荃、左季高都认为不妨准其入觐。只有一个人反对,就是官文,他的尸骨未寒,我也不便说他。事到如今,不让各国使臣入觐,是办不到的了!我看少荃的办法,或者可行,咱们先看看他的原折。”
  于是便叫一名章京,朗诵同治六年年底,李鸿章“披沥上陈”的奏折,第一条也是“议请觐”,他说:“如必求觐,须待我皇上亲政后,再为奏请举行。届时权衡自出圣裁,若格外示以优容,或无不可。”又说:“闻外国君臣燕见,几与常人平等无异,即朝贺令节,亦不过君坐臣立,似近简亵。不得已权其适中,将来或遇皇上升殿、‘御门’各大典,准在纠仪御史侍班文武之列,亦可不拜不跪,随众俯仰,庶几内不失己,外不失人。但恐彼必欲召对为荣施耳!”
  念到这里,恭王挥手打断,面向与议诸人问道:“少荃这个取巧的法子,看看行不行?到亲政大典那天,让各国使臣,在赞礼执事人员当中排班,那不就可以不跪了吗?”
  这个办法近乎匪夷所思,但恭王有表示赞成之意,大家不便正面驳回,面面相觑,久久无言,最后是负责与各国公使交涉的崇厚,不能不硬着头皮说话。
  “办法倒好,不过就是李少荃自己说的话,‘彼必欲召对为荣施。’各国使臣早就有这么个想法:他们是客,主人始终不肯接见,是不以客礼相待。照我看,要他们磕头是办不到的,如今该议的只有两条路子,一条是能不能想一计,不教他们入觐?一条是能不能劝得皇上,格外示以优容?”
  “就算皇上优容,也还有人说闲话。”董恂摇着头发牢骚:
  “清议,清议!不知值多少钱一斤?”
  等他们两个人一开了头,议论便多了,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只有拖延一法,让崇厚再去回报各国公使,说是亲政之时尚早,到时候再谈。
  一场会议,就此无结果而散。但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冬至,大祀圜丘,是一年的大典。为了亲政在即,两宫太后与王大臣议定,就从本年开始,由皇帝亲祀,“以严对越,而昭敬诚。”所以按照规定的仪节,斯前斋戒,皇帝独宿在斋宫,派了“御前行走”的载澂,在寝殿陪伴。
  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是极严肃的大典。斋戒一共三天,前两天宿在乾清宫东面的斋宫,最后一天宿在天坛成贞门外的斋宫。摒绝嫔御,禁酒蔬食,不张宴,不听乐。在高年的皇帝,这清心寡欲的三天,于颐养有益,而对当今十七岁的皇帝来说,这是寂寞难耐的三天,亏得有载澂作伴,才能打发漫漫长夜。
  而在载澂,却是一大苦事。章台走马,千金买笑的结果,为也带来了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疾,小解频频,不耐久侍,陪皇帝谈得时候长了,站在那里,身上不住“零碎动”,真如芒刺在背似的。
  “怎么了?”皇帝发觉了,忍不住问:“你好样儿不学,学伯彦讷谟诂的样!”
  伯彦讷谟诂生来就有那么个毛病,爱动不爱静,那怕在御前站班,隔不了多大工夫,就得把脚提一提,肩扭一扭,载澂不是学他,但亦很难解释,只答应一声:“是!”自己尽力忍着。
  然而内急是没有办法忍的,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只得屈一膝请安,胀红了脸说:“臣跟皇上请假!”
  “你要干什么?”
  “臣,臣要方便。”
  皇帝忍不住笑了,跟载澂是玩笑惯了的,便即骂道:“快滚!别溺在裤子里!”
  第一次还不足为异,到第二次,皇帝恍然大悟,“敢情你是有病啊!”他关切地问:“怎么会有这个病?”
  载澂绝顶聪明,早就知道瞒不住,皇帝迟早会疑惑发问,因而预先想好了回答的话,“臣这个病,自古有之,就是淳于意说的,‘民病淋溲。’”载澂侃侃然地,“只要一累了,病就会发。”
  “怎么搞上这个窝囊病?”皇帝皱着眉说,“那你就回家吧!”
  载澂一听这话,请安谢恩,但又表示并不要紧,只要去看一看医生,一服“利小水”的药,就可无事。于是皇帝赏了半天假,载澂找着专治花柳病的大夫,诊治过后,带着药仍旧回到斋宫当差。
  “怎么样?”皇帝不愉快说,“我倒是有好些话跟你谈,你又有病在身,得要歇着!”
  “臣完全好了!”载澂精神抖擞地,“皇上有话,尽顾吩咐。”皇帝点点头,“你跟洋人打过交道没有?”他说,“是不是红眉毛,绿眼睛?”
  “眼睛是有绿的,红眉毛没有见过。”
  “喔,洋人的规矩你知道不知道?”皇帝问道,“譬如小官儿见了上司,怎么见礼?”
  “这个,臣倒不曾见过。”载澂答道,“洋人的规矩,好象是女尊男卑,到那儿都是女人占先。譬如说吧,一屋子的客,有男有女,若是有个大官来了,男的都得站起来,女的就可以坐着。”
  “怎么?真的是男女混杂不分?”
  “是!”载澂答道,“洋女人不在乎!不但男女混杂不分,摸一摸洋女人的手也不要紧,甚至还有亲嘴的。”
  听见这话,十七岁的皇帝大感兴趣。但分属君臣,又值斋戒,谈洋女人摸手亲嘴,自觉不合“敬天法祖”的道理。倘如不谈,却又心痒痒地实在难受。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只是问话的语气,不象聊闲天。
  “你摸过洋女人的手没有?”皇帝板着脸问,声音倒象问口供。
  载澂当然了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脸绷得丝毫不见笑意,挺着腰用回答什么军国重务那样正经的声音答道:“臣摸过。有一次美国公使夫人带着她女儿,来看臣的母亲,臣不知道,一下子闯了进去,一看是女客,臣赶紧要退出来,那知道美国公使夫人会说中国话,叫住臣别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里直发麻,因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象猴儿吗?”
  “是!”载澂一本正经地答道,“比猴子长得好看。”
  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赶紧假装着咳嗽了两声,才掩饰过去,随即又极趣兴味地问:“洋女人还会说咱们中国话?”
  “是!会得不多。”
  “她怎么说?”
  载澂想了一下,学舌答道:“她跟臣说:‘大爷,大爷!不要紧,你不要走!’”
  载澂从小就淘气透顶,在上书房学他师傅林天龄的福州官话,隔屋听去,可以乱真。有一次让倭仁听到了,连那样“一笑黄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时学着洋女人说中国话,四声不分,怪模怪样,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紧自揉着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不成体统,可再不能开玩笑了。于是谈论正经,“载澂,我问你,”他说,“洋人见我不磕头,你说,该怎么办?”
  这让载澂很难回答,他知道他父亲正为此烦心,自然不能再怂恿皇帝,说非磕头不可,但也不敢说可以不磕头,因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托:“臣不明中外礼节的歧异之处,不敢妄奏。”
  这话当然不能使皇帝满意,但也无可深责,因为连曾国藩、李鸿章谈到这个难题,都没有一句切实的话,载澂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主意。
  “我再问你,”皇帝换了个话题,“我想把园子修起来,你看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载澂在皇帝面前的时候一久,态度语气就随便了,“只要有钱。”
  “就因为没有钱。”
  “那就得想个没有钱也能修园子的办法。”载澂又说:“皇上不妨召见内务府的堂官,让他们拿良心出来,好好儿想个主意。”
  皇帝也觉得唯有如此,才是正办,不过无论如何要等亲了政才谈得到,眼前无从说起。
  “皇上请早早歇着吧!”载澂跪安说道,“明儿还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举行繁文缛节的仪礼,由“初升”到“谢福、送神”,整整费了半天工夫,始告礼成。
  启驾还宫,自然先到两宫太后面前请安。深宫跟民间正好相反,民间向往着皇宫内院,不知是如何地富丽,而深宫却向往着民间,不知是如何地热闹。因此,皇帝出宫一趟,自然有在御辇中所看到的九城风景,细细说来娱亲。钟粹、长春两宫各坐了许多时候,方始回到养心殿。
  这时皇后已经奉召,先在等候,望见皇帝一进西暖阁,随即踩着极稳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先以亲切的微笑目迎,然后垂着手请安,口中说道:“皇上回宫了!”
  “早就回来了。”皇帝也象民间新婚的夫妇那样,三天不见,在感觉中象过了多久似的,一定要仔细看一看妻子的脸,好知道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什么改变?
  皇后也是一样,然而她不能象皇帝那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甚至还要避开他的平视。当着太监、宫女,她必得摆出统率六宫的威仪,因此收敛了笑容,用很清朗的声音向左右说道:“伺候万岁爷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应一声,随后便领着“四执事太监”,走向西暖阁三希党后面的梅坞——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处。
  “两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儿个不须侍膳,我得好好儿歇一歇。”皇帝一面换上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膳房,回头等皇后侍膳回来再传!”
  “是!”小李又说,“今儿晚膳,皇后是上钟粹宫伺候。”
  那就更好了,慈安太后体恤皇后,实在也是体恤皇帝,每次侍膳,总是不等她自己吃完,便催皇后回宫,好让他们小夫妻团聚,不过皇后一定尽礼,总不肯先走,这就反害得慈安太后不能慢慢享用了。
  “你别那么胶柱鼓瑟!”皇帝这天特意嘱咐皇后,“让你回宫,你就跪安,今儿个早些回来,别让我挨饿!”
  皇后笑了,看宫女站得远远地,便轻声说道:“说得那么可怜!这两天吃斋,怕真的是饿着了?”
  “可不是!今儿得好好找补一补。”
  于是皇后这天真的等慈安太后开口一催,立即跪安回到养心殿,变通平常传膳的那套例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女,廊上只是小李伺候,皇后陪侍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这样的辰光不多,一到年下,宫内有许多仪节,从更换摆设到奉侍两位太后“曲宴”,都得皇后操心。皇宫在外廷也有太庙、奉先殿、“堂子”行礼,以及赐宴等仪典。等过了“破五”,又有一件大事,要着手准备:礼部、太常寺、鸿胪寺、内务府布置太和殿,演礼设乐,静待正月二十六皇帝临御太和殿,躬亲大政。到了那一天,百官进宫,又另是一番心情——两宫“同治”的时期结束了,得看皇帝如何来挑这副重担?

           ※        ※         ※

  皇帝正式在养心殿召见军机,是正月二十七的事。恭王与文祥等人早就看出,慈禧太后归政以后,一定有许多奢靡的举动,内务府的开支,将会大量增加,所以经过多次密议,决定趁政权转手之际,以裁抑内务府为手段,希望达成节用的目标。在皇帝问政的第一天,就授意户部上了个奏折,同时预先拟好了一道明发上谕:
  “户部奏:‘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税银两,前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近因各衙门奏支之款,络绎不绝,正项不敷,随时挪借,殊与初议不符。着该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数封存。以后各海关报解四成洋税,随到随封,连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动。如库存正项,一时不敷周转,惟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该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仍俟正项充裕,照数拨还,其余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项,致启挪移之渐。另片奏:内府外库,定制攸分,各宜量入为出,不可牵混。又片奏:内府经费,仍照旧添拨各等语。内务府供应内廷一切用项,本有粤海关、天津、长芦应解各款,及庄园头租银,加以户部每年添拨经费,量入为出,何至用款不敷?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一切应用之需,核实撙节,并严饬各该司员,认真办理,毋得任意开销,致涉浮冒!其各省关例解款项,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该大臣等奏明,将该督抚、监督运使等,严予处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拨之六十万两,现经户部奏明,仍按年筹拨,是内府用款不至过绌。嗣后不得再向户部借拨,以符定制,将此各谕令知之。”
  当然,皇帝这时所看到的是户部的奏折,其中也曾提到当年奏准的原案,洋税除了用作担保左宗棠西征军费所借的“洋债”以外,所余的四成,专户存储,预备将来筹办海军。此是经国的百年大计,关系异常重要,恭王唯恐皇帝还不能有此深远的考虑,特为面陈雍正年间的故事。
  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提到“封桩库”,读过《宋史》的皇帝懂了,“啊!”他深有领悟,“没有雍正的封桩库,就没有乾隆的‘十大武功’!这是要紧的。”
  “是!”恭王欣然应声,不觉就夸赞了两句,“皇上聪明睿智,将来必能媲美雍、乾,重开盛世。”
  “内务府每年由户部拨六十万两,这案子是怎么来的呢?”
  皇帝又问。
  “是分两次定的案,同治四年,奉旨年拨三十万两,同治七年又加拨三十万两。”恭王答道,“按规矩说,是尽够用了!”
  “既然够用了,为什么老要挪借呢?”皇帝问道,“借了还还不还哪?”
  恭王始而默然,继而回答了皇帝后面的那句话:“还是没有法儿还了!只有不借。”
  “当然!以后不准再借。”皇帝仍旧放不过内务府。由此开始痛责,说内务府的人“都没有天良”,而且“贪心不足”,富了还想贵,去年借大婚的名目,滥邀保举,声色俱厉地吩咐:“吏部以后决不能再徇私!太不成话了!”
  恭王唯唯称是,他原希望皇帝亲政之初,就有这么一番表示,好让内务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荡以外,也还有不测的雷霆之威,稍存警惕,略微收敛。但到皇帝说得有些激动,主张清理内务府的烂帐时,恭王心里不免发慌,内务府的烂帐何能清理?一抖出来,牵涉太广,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也会不好看,因而不能不想办法拦阻。
  “内务府积重难返,许多流弊,由来已非一日。糜费自然有之,‘传办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实情。”恭王停了一下又说,“皇上亲政伊始,相与更新,内务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谨慎当差。”
  “传办事件多了些”这句话,皇帝自然明白,这一来就不能再往下说了!他想了一下问道:“现在两位太后的‘交进银’,每年是多少?”
  “每年十万,端午、中秋各交三万,还有四万年下交。”
  “两位太后,今后优游颐养,赏人的地方很多。我看,‘交进银’该添了!”皇帝说道,“虽不说‘以天下养’,可也不能让两位太后觉得委屈。”
  这是所费无几的事,而且恭王已体会到皇帝此举,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后少叫内务府办差,所以立即这样答道:“这是皇上的孝心,就算部库再紧,也决不能少了两位太后的用途。
  请皇上吩咐一个数目,臣等遵旨办理。”
  “我看加一倍吧!”
  “是。”恭王回头向宝鋆说道:“你记着,马上叫户部补了进去。”
  这个消息,很快地就传入深宫,两位太后对于皇帝的孝心,自然欣慰,不过慈安太后觉得用不了这么多钱,而慈禧太后则虽不嫌多,但觉得跟皇帝大婚、亲政两次“恭上徽号”一样,应该谦抑为怀,有一番做作。于是等皇帝在漱芳斋侍膳时,便表示不必增加。皇帝自然极力相劝,最后再是打了个折扣,两宫太后每年的“交进银”定为十八万,端午、中秋各交五万,年下交八万。
  接着便谈起醇王的一个奏折——醇王管神机营管了十年以上,忽然上折,请将由八旗挑选而得,集中在神机营操练的禁军,仍旧拨归原旗,说是“以复旧制”。皇帝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摔纱帽”?
  “还不是为了饷吗?”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仍旧每天在看上谕,户部所奏“部库空虚”的折子,说各衙门奏支挪借,除了内务府以外,就是神机营。想来醇王为此不快,所以奏请“复旧制”,饷归各旗关支,神机营就不必空担奏支挪借之名了。
  这样一点明,皇帝方始恍然,醇王必是预先已经知道户部的原奏,有意“闹脾气”。对这位“七叔”,皇帝并不怎么样敬服,但因为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夫,不能不另眼相看。好在根据户部原奏所下的明发上谕,已经特别叙明,“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户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醇王的面子有了,气也应该消了,只要再下一道上谕,一仍其旧,事情就可了结。
  慈禧太后当然同意他的处置,只是发觉皇帝仅仅不过敷衍面子,并未了解自己培植醇王的深意,培植醇王是为了对抗恭王。从同治四年以后,恭王处处谨慎收敛,慈禧太后认为只要自己掌权,一定可以拿他制服,而皇帝年轻,经验不够,日久天长,恭王说不定故态复萌,渐起骄矜之心,就会演变成跋扈不臣。这样看来,今后要培植醇王,更比过去来得紧要。这一点必得让皇帝了解。
  话虽如此,怎么样跟皇帝说,却费踌躇,因为说得含蓄了,怕他不明白,说得太显露了,又怕引起猜嫌,变成自扰。
  想来想去,觉得不妨先从正面来谈醇王。
  “你七叔的才具,自然不及你六叔。不过他为人忠厚正直,交给他办的事,不会私下走了样。”慈禧太后又说,“他还有一样好处,待人诚恳,属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办事,象荣禄那样,都是顶能干的人。有这些人在那里,他就才具短一点儿,也不要紧。”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将来办海军,一定得借重七叔。”
  “对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军务交给你七叔,政务交给你六叔。这就好比你的左右两只手,你能好好用你这两只手,包管太平无事。”
  话只能说到这里,不能再说用那只“掌军务的左手”来看住“掌政务的右手”,反正只要兵权在忠诚可靠的人手里,外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等等亲贵,谁也不敢起什么异心。
  当然,皇帝不会想得那么多,那么深,他只是紧记住了慈禧太后所说的“象荣禄那样,都是顶能干的人”这句话,打算着有机会要好好重用这些人。
  一存下这个念头,便接连两次召见荣禄,问的是谒陵的路途中,如何警跸。荣禄语声清朗,奏对从容,一切部署,答得井井有条,皇帝相当满意。
  到了三月初五,皇帝奉侍两宫太后启銮,恭谒东陵。仪驾出朝阳门,先到东岳庙、慈云寺烧香,然后按站驻跸预先修理布置好了的行宫。王公亲贵随扈的虽多,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恭王、一个醇王。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带着荣禄打前站,一路出警入跸,归他综领全责。恭王则带着沈桂芬及一班军机章京,随携“行宝”,每天晚膳后,请见皇帝,奏对承旨,照常处理军国大事。
  当然,每天是在轿子里的时候多,御轿虽大,到底还是气闷,皇帝视为苦事,得要想个消遣的办法。
  他想下来骑着马走,但春雨如油,又是山道,载澂不敢答应,看看劝不住,只好去禀报醇王,醇王赶来苦苦相劝,最后说要“面奏太后定夺”,皇帝才怏怏作罢。
  这样就只好坐在轿子里找消遣了。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最喜书画古董,南巡时往往携了精工缩制的书法名画,在轿中展玩。师傅们用膳休息的懋勤殿,就有这样一箱子“小玩意”。皇帝本来也想取几件在轿中用来遣闷,只是徐桐认为“玩物丧志”,奏谏不从,却携了一大堆圣经贤传,皇帝一直未动,此时也不想拿来看,于是找了载澂来商量。
  “轿子里实在坐不住。”他说,“你想法儿去找两部闲书来给我消遣。”
  “臣专差到京去取《太平广记》来呈阅。”
  “那书,”皇帝摇摇头,“没有意思。另外呢?应该很多吧?”
  “是!闲书多得很。”载澂放低了声音说,“不过,臣不敢进呈。”
  “怕什么?我在轿子里看,谁也不知道。看完了交给小李藏着,他不敢不当心。”
  载澂想了一下,面有笑容,“臣马上去办。”他说,“今儿是不成了,最快得明儿晚上。”
  “好吧!能多快就多快。”
  到了第二天晚上,驻跸隆福寺行宫,这已经到了东陵了,白天在独乐寺、隆福寺拈香,晚膳以后,召见军机,因为京里的“包封”未到,无事可办,恭王只回了几句话就退了出去。时候尚早,皇帝正闲得无聊,只见载澂神色怡然地进寝殿请安。皇帝看到他手中的蓝布包,便知闲书到了,吩咐太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小李侍候。
  “是那玩意吧?”
  “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载澂解开蓝布包,里面是两函书,一看封面题签就皱眉了,“谁要看什么《贞观政要》?”皇帝把那部书往外一推。
  载澂一言不发,把那部书取了一本,翻开第一页,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里,看不了几行,带着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是个障眼法儿!”他说,“这部什么《品花宝鉴》,我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呢?”
  那一部书封面是高士奇扈从圣祖东巡,记口外风物的《松亭行纪》,内页是谈明末秦淮名妓的《板桥杂记》。皇帝得到这两部书,如获至宝,但却给小李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但平时收藏要谨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还不忍释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间,如何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软磨硬骗,费好大的劲,才能把皇帝手中的书夺下来。
  等回銮以后,皇帝自然不敢把闲书带到书房里去。但不论读书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忽,就想到《品花宝鉴》中所描写的乾嘉年间的梨园艳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风光上面去了。当然,皇帝不用功,李鸿藻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动声色”,只有好言规谏。
  这不仅因为皇帝已经亲政,而且也因为皇帝已经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训督童子的态度来授读。而且,皇帝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变过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见解,也是出于商榷的语气,自亲政以后,讲书之际,涉及实际政务,皇帝常用召询军机的口吻,让李鸿藻陈述意见,便带着些考问的意味。这使得李鸿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可就有影响,如果与恭王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疑心他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的权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鸿藻常有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苦。
  最麻烦的,自然是总理衙门的事务,随班进见时,他可以不说话,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询,他便无所闪避。从谒陵回京,各国使臣要求觐见一事,到了拖无可拖,推无可推的时候,而礼节上一直未能定议。这天皇帝拿了一个李鸿章的折子给“师傅”看,上面是这样写着:
  “先朝召见西使时,各国未立和约,各使未驻京师,各国国势虽强,不逮今日,犹得律以升殿受表常仪。然嘉庆中,英使来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礼,厥后成约,俨然均敌,未便以属礼相绳。拒而不见,似于情未洽,纠以跪拜,又似所见不广,第取其敬有余,当恕其礼不足。惟宜议立规条,俾相遵守,各使之来,许一见,毋再见,许一时同见,毋单班求见,当可杜其觊觎。且礼与时变通,我朝待属国有定制,待与国无定礼,近今商约,实数千年变局,国家无此礼例,德圣亦未预定,礼经是在酌时势权宜,以树之准。”
  读完这道奏折,李鸿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够不陈述意见,但皇帝不放过他,“师傅,”他问,“你看李鸿章的话,有可取之处没有?”
  李鸿藻很清楚,这个折子中的意见,必是跟恭王预先商量好的,内外一致,已有成议,要想教各国使臣向皇帝磕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礼便拒而不见,则原折的所谓“于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话,实际上怕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度时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鸿藻虽讲理学,但也信服“为政持大体”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捐弃成见,表示赞成:“臣以为‘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说得很好。不过如何是‘敬有余’?总当诚中形外,有所表见才是!”
  皇帝细想了一会,不置可否,他心里并不以李鸿藻的话为然,只是尊重师傅,不肯说出口来。李鸿藻当然亦不便再有什么陈奏。于是,李鸿章的折子,依然只有交总理衙门会议奏复。
  觐见的事又拖下来了,皇帝也乐得不闻不问,有空就看载澂去觅来的闲书,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闲天,但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好久。
  “万岁爷!长春宫召见。”
  看见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里有些嘀咕,“怎么了?”他问,“看你那样儿!”
  小李知道瞒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气忿难平,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来,“吃不了,兜着走。”此时多想一想,还是谨慎小心为妙。这样,说话的态度就越显得惶恐了。
  “刚才上头把皇后传了去了,听说受了责备,到底为了什么,奴才没有能打听得出来。”小李接着用哀告的声音说,“万一是为了皇后,上头说两句重话,万岁爷千万忍一忍!这话,奴才本来不配说,只是一片赤胆忠心,不说,奴才心不安。万岁爷就看这一点儿愚忠,听奴才一句话。”
  皇帝没心思听小李自矢忠悃,只是惊疑着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这得先打听明白了,才好相机应付。
  于是他问:“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儿?”
  “还在长春宫。”
  这就没有办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见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听,都已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一到长春宫,只见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气都还平静,皇帝略微放了些心。于是他先给太后行礼,接着是后妃为皇帝行礼。
  “你们都回去吧!”慈禧太后这样对皇后和慧妃说。
  显然的,她要跟皇帝说的话,不愿让后妃听见,这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事与后妃有关。
  果然,慈禧太后一开口便说:“皇后进宫半年多了,到现在还不大懂规矩,得好好儿的学一学!”她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重,仿佛无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规矩”错了?只是她很用心学宫中的仪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为皇后辩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诉她。”
  “用不着!你要体谅她,就得替她匀出工夫来,少到她那儿去,好让她学着做个皇后。”
  当着宫女太监,这个钉子碰得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气答一声:“是!”
  “你别看慧妃年纪轻,她倒是很懂事。到底还是满洲旧家出身,从小受的规矩就好。你下了书房要用功,也不能没有一个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儿去好了。”
  说了半天,原来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当时就作了个决定:偏不到慧妃宫里去!
  “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两句话。你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
  等回到养心殿,皇帝越想越气,气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于会有这一次的召见。狐假虎威,着实可恶!得要想法子出这口气,心里才能舒服。
  他还在这样暗中盘算,外面却已有传言,说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说这些话的,是内务府的人。他们的消息灵通,心思灵活,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就能聊出一条生财大道来。
  “差不多了,是时候了!”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一兴大工,高高兴兴的,那儿还有工夫淘闲气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养两宫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园子,那儿再去见孝心?”另一个内务府郎中文锡接着说,“就是平民百姓,家业兴旺了,总也得修个花园,盖个别墅,承欢老亲,何况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们两人的官职大,说的又是这样义正辞严的大道理,那就不止于随声附和了,而是各陈所见,诚心诚意想有所献替。这件事已谈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谈,这一次却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经地谈“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条,“叫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愿意出钱”。但这话对外面可以这么说,自己人关起门来说真心话,这条路子不见得行得通,因为钱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么样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么远,咱们是吃红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只要把场面拉了开来,难不成半途而废?”贵宝说到这里,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到时候,六爷跟文中堂、宝中堂不能不管!”
  听见这话,一个个咂嘴舐唇,细辨味道,话外有话,味中有味,大家都会意了。以报效为名,把“场面拉了开来”,然后把这副担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宝鋆身上,硬叫户部筹款,不管是动用四成洋税,还是开捐例,或者在厘金杂税上加派,总而言之,规复旧制,颐养两宫,决不能说没有钱就停工!
  于是由此开始,商定了步骤,第一步当然是先回明内务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进言。而最要紧的是,只可暗中进行,千万不能招摇,怕风声太大,让恭王知道了,拦在前面,那就连场面都摆不开来了。
  商量停当,分配职司,有个候补笔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头。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揽权,只是处处替皇帝着想,同时也象皇帝那样,年轻爱热闹,觉得这件大工一兴,一则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间的隔阂,再则经常会奉旨去察看工程进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担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说成。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万岁爷这一阵子心里正烦,等万岁爷‘挪动’了以后再说。”
  宫中迁移住处叫“挪动”,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动,是跟慈禧太后赌气。当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预儿子的房帷,太过分了些,经常派人窥伺皇帝和皇后的动静,皇帝迁怒到慧妃身上,说什么也不肯到她宫里。但母命难违,既然说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碍她“学规矩”,那就连皇后那里也不去,托词要静下来用功,搬到乾清宫西暖阁去独宿。
  挂字画,换摆设,整整忙了两天,才挪动停当。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争宠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宫西暖阁看书做诗,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写个“斗方”,用针钉在壁上,自我欣赏。
  看皇帝的神思静了下来,有足够闲逸的心情来谈不急之务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与皇帝日常浏览,随手取用的一些书籍摆在一起,让他自己去发现。
  皇帝喜欢诗词,自然不会放过,诗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来打开,一面图一面诗,边看边读,读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没有圆明园的详图?找来看!”
  有关的图籍,早就预备好了的,而小李却还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说,“一时可不知道找得着找不着?”
  “快去找!我等着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搁了,去不了半个时辰,小李笑嘻嘻地捧来一个手卷,说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开来看,是极细的工笔,千花百草,金碧楼台,远比诗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图,更为动人。
  皇帝从头到尾,细细看完,靠在椅子上发愣。从他迷惘而微带兴奋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会先提到修园子的话,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卷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着画说。
  “是。”
  “你查一查,当时洋人烧圆明园的时候,看守的人是谁?”
  皇帝向来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赶快去查!我等着。”
  这可让小李作难了,他不知道从那里去查?时已入夜,宫门下钥,不然倒是找着内务府的人一问,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于是把《咸丰实录》取了出来,翻到英法联军内犯的咸丰十年八月,一页一页往下查,终于找到一条线索,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有个奏报圆明园被焚的情形的折子,小李随即又到敬事房找到原折,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明善,遵旨照料圆明园”。而文丰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烧圆明园时,已投福海殉难。
  “照这么说,知道当时情形的,只有一个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宝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连连摇手,“你明儿一早传旨,等我下了书房召见明善。”
  小李答应着又问:“万岁爷是垂询什么?要不要预先告诉他,好教他先预备着?”
  “我问问他,当时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全烧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儿?”
  小李一听这话,此时就不必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养心殿跟军机见面时,赶到内务府,径自去找明善,陈述了旨意。同时揣测皇帝的意思,告诉他不必跟宝鋆说起,这也就是要瞒着恭王。明善自然会意,暂且连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见过后再说。

           ※        ※         ※

  这一次召见,费了两点钟之久。明善回到内务府,先找掌印钥的崇纶,关起门来,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他,说是已经决定兴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该先修何处,后修何处,那一笔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对?商量好了,“递牌子”请见面奏。
  崇纶早年是能员,如今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当差,而且经得事多,看出眼前的财力物力,都还不能兴这件大工,所以内心颇不以此事为然。但如率直表示异议,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后还要得罪内务府的同官及属下,因为那些人无不兴致勃勃,认为发财升官以及巴结太后、皇帝的大好机会已到,倘或兜头一盆冷水,未免太杀风景,自己这个掌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
  “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不能详详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方面要应付各国使臣,而额外还要安抚“清议”。朝上茶余酒后的放言高论,还可以装聋作哑,表面不理,暗中疏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对那些“义正辞严”的责备,就不能当作耳边风了。
  折子是翰林院编修吴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编修。因为不是“日讲起注官”,所以奏折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措词相当委婉,一开头先拿恭王及李鸿章等人恭维了一顿,但提到入觐礼节,话就说得很硬了,“我国定制,从无不跪之臣,若谓宾礼与外藩不同,必欲执泰西礼节行之于中国,其势万不能行。夫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
  看到这个“交议”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传观各总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都为了他们好发高论,这件事不能定议,如今就算能够入觐,各国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这就好比做买卖,明知这笔交易非做不可,争论价钱也占不到便宜,何不干干脆脆,放漂亮些?也图个下回的买卖……。”
  董恂的话有些拟于不伦,文祥听不入耳,便挥手止住了他,“咱们谈正经吧!”他说,“清议自然不可不顾。他们的话虽不免隔靴抓痒,亦是由于隔阂之故,唯有开诚布公,把局中人的难处都说给他们听,或者可以取得谅解。吴清卿这个折子,既然是并案交议,将来可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暂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议不可的地步,各国使臣的意见,‘万国公法’的条款,都得说给上头听。皇上聪明天纵,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碍,圣心亦自然会体谅的。我看,这件事还得托兰荪从中斡旋,进讲时随机开陈,庶乎有济。”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决不会立而受礼。这一点在交涉时,亦曾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是在中国多年的英国公使威妥玛听出了因头,文字上如此规定,实际上“恩出自上”,一定会站着接受各国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议。
  为了有这么一个掩耳盗铃的圆面子的规定,李鸿藻进言便觉困难,找到机会,造膝密陈,用极委婉的措词,才获得皇帝的许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阁准许各国使臣“瞻觐”。
  期前有一次演礼,以日本特命全权公使副岛种臣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国使臣,未觐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胜。紫光阁在中海西岸,是狭长的一区,中有驰道,可以走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之暇,往往在这里校阅禁军的弓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黄顶小殿,前面砌成城墙的式样,由左右两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后来改名紫光阁。到了崇祯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将出师,总在平台召见,封爵赐宴的。
  入清以后,这里仍旧叫做紫光阁,是出武状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当做汉明帝的“云台”,改葺新阁,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画了“前后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阁,御制题赞,陈设俘获军器,因而又定为藩属觐见之地,用意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定为皇帝接见之地,但那个元朝称为“飞放泊”,明朝称为“南海子”的游猎之地,到底太荒凉了,不足以瞻“天朝威仪”,所以一度提议,旋即作罢。而定在紫光阁接见,仍有以藩属看待各国的意味在内,这样安排,至少在皇帝心里会好过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年轻好面子,偏偏从古以来,就自己有不跪之臣!虽然师傅一再沉痛地谏劝,忍一时的委屈,图千秋的大业,端在奋发自强,而他始终有着难以言宣的抑郁。演礼过后,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儿子内心的痛苦,劝他早两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临水,杨柳参差,在康熙年间,每到夏天,圣祖喜欢移驻此地听政。皇帝读过圣祖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诗题叫做《夏日瀛台,许奏事诸臣网鱼携归诗》,注释中有一条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气炎烈,移驻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执掌,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其随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
  此时重新展读,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两百年前的盛世,益觉此日难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国公使觐见那天,皇帝面无笑容,一言未发,等坐着受礼和听取了贺辞,只向御前行走的载澂,说得一句:“带他们出去赐茶!”随即起驾回瀛台。
  六国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却如释重负。为了想尽快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记忆,他颇思找一样新奇有趣的消遣。这一下,就让小李遇到难题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万岁爷就在这儿逛逛散散心吧。”
  “看来看去这几处地方,都腻了。”
  “有一处,”小李突然想到,“万岁爷好几年没有去过了:
  宝月楼。”
  宝月楼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纳回妃藏娇之地,这个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俗传为香妃的容妃。入宫以后,言语不通,而高宗又不愿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与瀛台隔着南海相对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宝月楼,作容妃的香闺。凭楼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长安街,为了慰藉容妃的乡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将归顺的回民,集中在西长安街居住,俗名“回子营”,还建筑了回教礼拜堂,让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乡。
  因为如此,这里是大内唯一可以望见民间的处所。皇帝从瀛台下船,直驶南岸,上岸就是宝月楼,拾级而登,从小李手里取过一具“千里镜”,入眼便是两座宝塔。
  “那是什么地方?”
  “那叫双塔庆寿寺。”小李答说。
  于是小李自西往东指点着,双塔庆寿寺过来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仪亲王府,然后是通政使署。这些王府、衙门,皇帝觉得没有什么看头,使他觉得有趣的是,西长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皇帝注视着一个穿白布短褂裤的老者,见他一手擎着三笼鸟,一手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走着走着,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小男孩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也慢条斯理地在摊子上放下鸟笼,坐了下来,一面跟摊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孙子吃点心。那份恬然自适的天伦之乐,皇帝都觉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着无比的冲动,“咱们溜出去逛逛,怎么样?”
  小李大吃一惊,不忙答奏,先转过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了皇帝的话。总算还好,随侍在身旁的,除他没有别人,皇帝的声音也不高,其他远远在伺候的太监,不致于听见。
  “怎么样?”皇帝放下千里镜,又问了一句。
  “万岁爷!”小李跪了下来,哭丧着脸,拍着后脑勺说:
  “奴才的脑袋,在脖子上安不稳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脚,不过是笑着骂的。
  这句话就此不提了,小李却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一个人独宿乾清宫,强自以做诗写字排遣,那就象吃斋似的,偶尔来一顿,觉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长,如何消受得了?同时,他也发觉,皇帝对皇后,敬多于爱,他真正倾心喜爱的是长身玉立,肤白如雪的瑜嫔。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须面奏皇后许可,或者有皇后钤盖了小玉印的“手谕”为凭。而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总是劝皇帝到咸福宫去,这是皇后贤德的表见。无奈皇帝始终赌气不愿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连瑜嫔都不亲近了。
  这是个一时解不开的结,小李也曾劝过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说,皇帝只是心不谓然,等小李这样说时,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外,不会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闷,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又想到修圆明园这件事,找了个空,他到内务府去探听消息。
  “你来得正好!”候补笔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齐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成麟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贵宝出面请客,唯一的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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