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矛盾体<绝代双骄>札记之一
本文取自"古龙小说艺术谈"
曹正文


　　单以结构而言,<绝代双骄>是古龙小书说世界中最杰出的一部.全书五卷,一百万字,出场人数多达百人,给人留下印象的则有:江枫,燕南天,花月奴,邀月宫主,怜星宫主,十大恶人,铁心兰,慕容九,碧蛇神,江琴(江别鹤),江玉郎,黑蜘蛛,秦剑,南宫柳,胡药师,顾人玉,魏无牙,苏樱,等等.但书中的主角却只有两个:江鱼儿与花无缺.江鱼儿与花无缺是一对双胞胎,又是一对矛盾体.出生於第一世家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江枫,拒绝了移花宫邀月宫主的爱情,却与移花宫的使女花月奴相爱,生下一对双胞胎,但被邀月宫主与其妹怜星宫主追杀而亡.这一对双胞胎,一个被移花宫抚养长大,成了没有感情的花无缺;另一个却在恶人谷长大,成了机智的江鱼儿.邀月宫主这麽作,无非想让这对双胞胎日後一搏,看他们自相残杀,以报复他们的父母.这主意实在恶毒之极.

　　事实常常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江鱼儿虽在十大恶人的言传身教之下,沾染了一些恶习,但他天性善良,良心未泯,历经磨难,浪迹江湖,终於成为一代侠客.可是他又无法摆脱残酷的命运,终於与花无缺作生死之搏.这些情节写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有惊心动魄的拼力撕杀,也有温柔曲折的感情波澜.

　　江别鹤的阴险狠毒,江玉郎的无耻卑鄙,十大恶人的善恶不分,十二星象的诡计多端,无一不衬托出江鱼儿的善良,机智,沉着与爱憎分明.江鱼儿形象的丰满与力体感,正是通过令人目不暇接的故事情节表现出来的.相比之下,花无缺的形象弱了一点,但花无缺就是花无缺,他的冷漠,他的无情,他的爱憎不分,也是由後天环境所造成.

　　也许读者要怪古龙先生写的矛盾.为什麽江鱼儿身处恶劣的环境,却没有抹去他善良的天性,而花无缺却被环境造成一个性格变态的木头人?我认为,这恰恰显示了现实主义表现的多姿多彩,既写普遍规律,也写特殊规律,有正有反,有详有略,互相衬托,这手法不是高明者写不出来.

　　其实,江鱼儿的良心未泯,还因为恶人谷中有一个医隐万春流,万春流告诉了江鱼儿有关燕南天的故事.至於那个花无缺也不能说完全走向反面,小说的结局至少证明了这一点.

　　这部小说的妙处,是在於通过写其他人的心理来反衬江鱼儿与花无缺性格的典型性.比如小说结局写江鱼儿终於要与花无缺作生死一搏,作者透过苏樱来写江鱼儿与花无缺.论武艺,花无缺自然是技高一筹,但论机智,江鱼儿则有取胜的把握.可是阵前相搏,武艺是取胜的第一要素.於是苏樱则去求花无缺不要杀了江鱼儿,并且拿了一杯毒酒去害花无缺,花无缺明知有毒,却愿意喝下去,这一笔至少使花无缺的形象变得高大了,但这时江鱼儿突然赶来,阻止花无缺喝毒酒,这一段描写令人叫绝.有人以为武侠小说就是写刀光剑影,其实不然,古龙先生写武打自然曲尽其妙, 但他真正的高明之处,还是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这一笔既写出了苏樱的深情,花无缺的厌世,又写出了江鱼儿的光明磊落,他明知必败於花无缺,却不愿让对手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这一仗虽然要输,实际上他已是一个蠃家,至少在读者心中是一个真正的蠃家.

　　江鱼儿与花无缺的经历,还告诉人们一些值得回味的人生哲理.花无缺从小生活优越,又成为一代武林高手,但他生活得并不快活,并不幸福,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他的生活不如他的名字那麽完美,他在物质上是富有的,精神上却是十分空虚和贫乏,这一欠缺造成了一个人悲剧的基本点.与此相反,江鱼儿历经磨难,没有锦衣,没有财宝,但他精神上却有压倒一切人的气势,正因为他有美好的憧憬,他有许多朋友,他的生活是光彩夺目的,他是精神上的富翁,生活中的强者,他有理由骄傲地活在人间,他显示了一个人的价值.当然他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但是这世界上难道有完美无缺的人吗?

　　江鱼儿的外貌,武艺,气派,其实都在花无缺之下,但读者和书中的苏樱一样,都喜欢江鱼儿,原因何在?就在於作者没有把江鱼儿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艺术典型,作者放开笔来写江鱼儿的弱点与缺陷,写他失策与窘迫,写他误入圈套,写他绝处逢生,更致力於表现他的见义勇为,光明正大.於是这些笔墨就让一个貌不出众的江鱼儿在人格上,在心理上,在行为举止上胜过了他的兄弟花无缺.

　　一部充满悲剧色彩的惊险武侠小说演成了一幕喜剧,看来出人意料之外,其实却合乎情理.因为江鱼儿与花无缺不是天生的对头,应该是天生的朋友,恶毒的技俩最终没有成功,不乐的只有一个------邀月宫主.制作悲剧的人,最终自己成为悲剧的主角,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

　　悲剧成了喜剧,这是因为世界毕竟还是可爱的这也是一个真理--正能克邪,善必胜恶你能说古龙的武侠小说是单纯的消遣作品吗?深刻的哲理正是通过形象与细节的倾向性来表现的,这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基本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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