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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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泥船上惨剧的发生并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海龙号挖泥船船长包化年眼里,太阳像个黄澄澄的气球,不知它啥时升上去,
也没注意它何时在大海里飘落。干起活来不知早晨和黄昏的他说,当了那么多年的
船长,走过那么多的港口,从来没遇到过像北龙港这样险象环生的地方。刚来时,
举目四望,这儿无船无帆,无树无房,满眼是滔天巨浪,满眼是白茫茫的黑沙滩。
开仓和接管线的时候,天气好是不错的,可那两天闹起了海流子,要不是熊大进派
来了驾船勇士赵小乐给他们送饭,他们只有挨饿了。饥饿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
的是海流子袭击他的挖泥船了。
顷刻之间,船舶的挡浪板被打走,接着液压缸的防水罩被打碎,尔后左机舱进
水,潜水泵失灵。高天河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收拾他的试验设备。赵小乐把他的设
备抱到自己的白茬船上用塑料布包好,回来就跟着包船长抢险。包船长大声疾呼:
“还是那句老话,人在船在,誓与轮船共存亡!”他第一个脱掉了衣裤。
赵小乐并没有怎样的害怕,出海打鱼,这阵势见得多了。他骂高天河胆小如鼠,
高天河的自尊心受不住了,也扔掉了知识分子的架子,脱掉了衣裤,用毛毯和衣裤
堵塞进水的舷仓。他们穿着背心和诉权站在甲板上拚了六个小时,总算拿下了第一
个回合的胜利。包船长告诉赵小乐,这是艘从荷兰进口的绞吸式挖泥船,到老蟹湾
之前就已是超龄服役,不但二台主机早已报废,最主要的是吊锚杆损坏了,但如果
拿到天津港去修理,时间来不及,资金也没有保障。他们必须开动脑筋解决吊锚杆
的问题。是包船长指挥着船员们用船舶主机做动力,用摆动绞车、液压缸连接钢缆
起吊吊锚杆,再辅以千斤顶顶升,使损伤了半个多月的吊锚杆恢复正常,使黑沙子
缓缓流向岸边。
这样施工三五天后,就到全国高考的时候了。包船长的儿子小友今年高考,他
没有母亲了,跟着奶奶在上学。小友写来了几封信,恳请爸爸回去给他助阵,说他
和奶奶已有半年没见到他了,眼下奶奶也病得厉害。船上的同志们劝包船长说:
“包船长,你就放心回家去吧,孩子和老人都等着你呢!我们这里会正常挖泥的!”
包化年叮嘱了一番,搭车到盐化县城给儿子买了一个电子计算器,这是儿子找他要
了好长时间的。他还为老母亲买了一个暖水袋,好让她老人家热热脚。他准备去火
车站的时候,变天了。天空本来是晴朗的,可风力却很大,卷得云彩在碧天里打起
了疙瘩。他不放心船上,又急匆匆赶回了挖泥船,结果他最担心出现的事故还是出
现了。
他赶来时,副船长正和船员们排险。由于风力,超重吊锚杆下的液压缸液压管
突然发生爆裂,爆裂的响声不算很大,可水花和黄油纷纷跃上海面,情况十分危急,
如果不赶快修复,整个挖泥船都有爆炸的危险。怎么办?液压缸在水下六米左右,
需要马上潜水修复液压管。赵小乐跃跃欲试地请求说:“俺能潜水,就让俺去修理
吧!”赵小乐的举动使他们很感动,可他们知道赵小乐是不能够完成任务的,因为
他不懂修复管道的技术。副船长要下水,可他也没多大的把握,大家都知道最精通
液压管的是包船长。副船长怕大家危险,在下潜之前,让大家都到赵小乐的渔船上
躲避,人们谁也不撤离,都为副船长捏着一把汗。正当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包船
长赶来了。包船长与副船长一商量,立马制定了修复方案。下潜修复工作由包船长
自己单独执行,上边的人员给予相应的配合。
包船长戴上下潜器,下水之后三个小时将液压管修好。他刚刚浮上海面的时候,
意外的情形发生了。吊锚杆无情地砸在包船长的头上。当时,包船长很暴烈地骂了
一声:“坏啦!”就被砸到了水面以下,红红的鲜血一股一股地冒上来。这一瞬间,
人们吓傻了眼。赵小乐缓过神来,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好久好久才把包船长抱上来,
可是包船长已经牺牲了。船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哭喊:“包船长——”风越刮越紧,
波涛哀鸣。
听到熊大进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时,赵振涛正在省城陪着女儿男男考试。他答
应男男了就一定会来。那天夜里的情况是很可怕的,这个时代的孩子跟过去不一样,
他们单纯而复杂。他看见好多家长都在考场的大门外等候自己的孩子,学生考试都
有家长陪着,这是这几年刚刚兴起的现象。他在外边等男男的时候,姥姥也赶来了。
这时他接到了熊大进打到他手机上的电话。熊大进近乎哭腔地说,海龙号挖泥船上
出了大事故,船长包化年水下抢险光荣牺牲!
赵振涛拿手机的手哆嗦了一下,脸色铁青。熊大进又说了说包大胡子的其他情
况。岳母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好,问他身体不舒服吗?赵振涛说海港出事故啦!岳母
说你快回去吧,男男这里有我呢,回头跟她解释一下吧!赵振涛说了几句感谢岳母
的话,就急着往北龙赶。
一路上赵振涛又打电话询问详情,当熊大进说包船长也是回家陪儿子小友考试
的时候,他的心里一激灵,为自己的省城之行感到羞愧和不安,甚至是深深的自责:
赵振涛,你太渺小,太自私!人家的孩子也在考学。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
就不是孩子了吗?如果包船长上了火车,海龙号可能就毁了,不仅几百万元的国家
财产沉入大海,而且还会使弟弟赵小乐送命。那样,他怎么向父亲赵老巩交待呢?
他越想心里越后怕,竭力回忆着包船长的模样。他想起来了:宽阔的脸膛,牛一样
的眼睛,特别是那一脸的大胡子,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船员们都亲切地喊他包大
胡子。他是在一个工程协调会上与包大胡子说话的。他代表施工人员讲话,说不保
质保量完成任务,我包大胡子这二百来斤就扔在海里喂鱼!果然给他说着了,他想
着就眼睛落泪了。
回到北龙港,熊大进他们已经操办好包大胡子的追悼会。高焕章和市里、盐化
的一些领导都来了,北龙港全线的工人来了,北港铁路的代表也从大山里赶来,大
约有两万多人参加。
高焕章见到赵振涛就埋怨说,你这正规军也不可能避免事故吧?还是毛主席说
得对,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要把包船长的先进事迹带到北港铁路工地上去,鼓舞
士气!赵振涛沉痛地说,高书记,我很痛心,本来包船长他们打报告来,要维修挖
泥船,可我没钱,就给拖下来了。我愧对英烈!高焕章还是不忘争取赵振涛,说,
当初你要是把工程包给地方,就会省下好多的经费!你快到北线走走,看看今天的
人民战争是啥样的!赵振涛说他一定去北线看看。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
会在追悼会上热泪长流。
有几个细节深深地打动了赵振涛,他看见高焕章和盐化的柴书记也都落泪了。
包船长的儿子包晓友来领取父亲的骨灰,熊大进念完悼词,就是海龙号的副船长代
表他爸爸送给孩子礼物,这是包化年临上火车前为孩子和老母亲买的东西,没想到
成了烈士的遗物。副船长把小小的计算器和暖水袋交给孩子时,抑制不住地哭着说:
“小友,这是你爸爸去盐化城里买的,你可得记住你爸的一片心啊!告诉你奶奶,
他的好儿子不会白死,我们海龙号的十二个弟兄都是她的儿子!”说完就代表这些
船员赠送别的礼物。
包晓友愣着不接,脸蛋儿痉挛着。站在一旁的赵振涛沉痛地说:“孩子,接着
吧!”包晓友依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包晓友哇地一声哭了:“我的礼物我收下,
可我奶奶的还是让爸爸自己送吧!”在场的人全惊呆了。包晓友抹着眼泪说:“我
奶奶去世啦,她在我高考的第二天夜里去世啦。她不知道我爸先走了。奶奶死前给
我爸说了几句话,让我拿录音机录上了。”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盘录音带。
赵振涛愣了一下说:“把老奶奶的临终遗言给大家放放,听听老人家怎么说?”
工作人员从孩子手里接过录音带,将原来录音机里的哀乐取出来,把新带子放
进去。录音机里先是老人的喘息声,接着是老人十分微弱的声音:“化年啊,我不
行啦,其实娘这些天就不行啦,我让小友给你去了几次信,不会没收到吧?你这大
老爷们娘还是惦记,海上吃的行吗?睡的行吗?你那老寒腿,将来老了肯定找上门
来,抽个空闲到医院看看。娘听见匣子里广播啦,你们干的是咱北龙的大工程,将
来咱北龙也通大轮船啦。我们小友长大了就让他到海港当海员。娘在闭眼的时候想
亲人哪,娘闭上眼就有你的模样。娘知道你很忙,船上离不开你,娘也就不怪罪你
啦。娘支持你!啥是忠孝?娘脑筋没那么老,娘养儿不讲床前挤。有你妹妹他们把
我送到火化场一烧,就行啦!记住,娘死后你再娶个老婆吧,反正小友马上就要上
大学啦,我也不怕他受屈啦!化年,你听见啦?——”
会场上一片哭声。
赵振涛听不下去了,强忍着泪水,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道:“多好的
老母亲,多么通情达理的老人?遗憾的是她还不知道,她的儿子先她而去啦!”
高焕章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手绢,擦着眼睛,说:“啥叫人民创造历史?这是真
正的教材!从表面看,我们的工程是政府的政绩,实际上是老百姓支撑着我们的江
山!当年是老百姓支援前线,用血肉之躯打下共和国的江山,今天又是老百姓,用
血肉之躯筑起了我们的大港!支撑着我们的改革开放大业!老奶奶,安息吧,你养
了一个人民的好儿子!”
录音机里,一阵儿老奶奶的咳嗽声之后,还有一句话:“化年啊,娘死后不用
你来祭奠。你就在船上,给娘磕几个响头吧,娘在阴间听得见,听得见——”
副船长和赵小乐几个船员围上来,嗵地围跪在录音机前,声泪俱下地说:“娘,
我们替包大哥给您磕头啦!您听见了吗?”
赵振涛和高焕章等人纷纷冲着录音机鞠躬,也不知这追悼会是开给包化年的还
是开给他娘的。悲伤的气氛到达最高潮时,赵振涛让高焕章书记给同志们做一个讲
话。高焕章是情绪型性格,他用手绢再次擦了擦眼睛,借题发挥地讲到北龙港的整
个工程,讲到政府机关的工作作风,讲到北龙的改革开放大业。他慷慨激昂,很是
鼓舞人,最后还代表市委市政府宣布了一个消息:等北龙港通航,北龙市要在港口
与城市之间,建设北龙的飞机场。赵振涛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商量过北龙机场的事
啦?赵振涛又一想,老高就是那么个人,喜欢在大场合里搞独家报道。
高焕章的情绪越来越高昂,他双手叉腰说:“这些庞大的基础工程,早晚要上
马,晚上不如早上!现在北龙的干部中间有一个不好的说法,说我们现在的班子疯
了,北龙老百姓的血汗钱,一手由赵市长扔进了大海,一手由我高焕章扔进了大山!
赵市长是海边长大的人,我高焕章是明国大山里长大的人,说这叫以权谋私!”
赵振涛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说法?他可是头一次听说。
高焕章挥舞着巴掌说:“这种谋私,我高焕章就谋啦。我们在为一方土地谋私!
在完成一个伟人的梦想。就说风暴潮吧,封建军阀、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都把大队
人马拉到这里,可又怎么样呢?都被强大的风暴潮卷得屁滚尿流嘛!尽管我们在前
一次的风暴潮里经受了巨大损失,可我们吃一堑长一智嘛。眼下我们不就攻克了风
暴潮吗?我们不是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吗?不管前面有多大的困难,都不能阻挡我们!”
台下有哗哗的鼓掌声。
高焕章说:“还有人说,我们这届政府是铺路石,只见响动,不见效益!我和
赵市长在省委潘书记那里是立了军令状的,三年要使北龙大变样!前人栽树后人乘
凉,这又有什么不好哪?只要你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就得有这种胸怀,就得甘当铺
路石!”
又是一阵掌声。
高焕章讲完了,让赵振涛说几句,赵振涛摆了摆手说:“高书记讲得很好,这
次看来是动了真感情的!”
等到散会之后,看望了包船长的家属,高焕章瞪着赵振涛说:“你呀,赵振涛,
你说我今天讲话动了真情,你说,我以前讲话都是假感情吗?”
赵振涛解释说:“老高,你别误会!我跟你说呀,攒着点劲儿,酝酿着真感情,
等着海港通航时,你老高再讲!”
高焕章笑着说:“通航?通航该你讲啦!咱俩真得有个约定,通航时你赵市长
亮亮口才!”
赵振涛故意逗他:“你一句话也不说?你老高盼通航盼蓝了眼睛,能憋得住?
你敢打赌吗?”
高焕章说:“我高焕章说不讲就不讲!明天应该由你们年轻人唱主角啦!我要
是扳不住我这张臭嘴,你惩罚我!”
赵振涛笑了:“你说,怎么罚你?”
高焕章说:“我高焕章拿出两瓶真正的茅台酒来请你小子喝!这酒不是我高焕
章自己花钱买的,如果算受贿的话,我就破例收了骆驼村村长郭老顺的这两瓶贵重
酒!”
赵振涛说:“我可举报给雷娟啦!让她给你立案!”
高焕章大大咧咧地笑了:“你别唬我啦,两千块钱以下不够立案的!雷娟盯了
我多少年了,一个干部,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干到退休,不栽跟头,算是福大命大啦!”
赵振涛笑得前仰后合。
高焕章叮嘱他说:“你别笑,你可得廉洁自律呀!唉,这约定不能对我一个人
啊,我要是不讲话,你赵老弟就要送我两瓶茅台酒!”
赵振涛说:“不,我送你两瓶酒鬼!比茅台还高级!”
高焕章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定啦!”
赵振涛与高焕章说说笑笑,无非是想调节调节今天的悲伤气氛,他们彼此都看
出了对方的用意。这时盐化的柴德发书记走过来,请高书记和赵市长到盐化宾馆吃
饭。赵振涛让高书记先过去,他把几个副总指挥叫到指挥部,叮嘱了一下安全施工
的问题,才驱车赶到盐化宾馆。
吃饭前,高焕章吩咐柴德发说,晚上就弄点粗粮,真正的四菜一汤,不喝酒啦!
柴德发知道今天大家情绪不好,就照着吩咐办了。吃晚饭的人不多,只有高焕章、
柴德发和赵振涛三人。副市长高华生和秘书们都被白县长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这也许是柴德发的有意安排。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没吃上几口,就旁敲侧击地点反
贪局长雷娟,告状似的说:“近来雷娟一直在盐化地界里活动,而且并没有按着高
书记的旨意去办。审理卢国营的案件,她没有动用一个盐化县检察院的人,到盐化
也不与县政府联系,就查那个访这个,弄得县里领导人心惶惶。虽说领导不能干预
办案,可她雷娟也是在北龙市委市政府领导之下吧?拖了一年多的案子,为什么还
不了结?我看她是别有用心!”他很恼火地看了看两位领导。
高焕章愣了愣,说:“是这样吗?你可是背后没有议论过人的,让你发火了,
说明雷娟真是过分啦!”
赵振涛显得很有兴趣,说:“柴书记,你说说,怎么看她雷娟是别有用心的?”
柴德发看了高焕章一眼:“哎呀,背后议论人不好吧?”
高焕章大声说:“你看,我和赵市长不是外人,过去这里是我的蹲点单位,现
在是赵市长的蹲点单位!这里的工作,我们是要负责任的!你就大胆地说吧!你要
是说得有理,我们就找雷娟谈!”
赵振涛也鼓励他:“说吧,都是为了工作!”
柴德发想了想,说:“跨海大桥的事,市政府审计了,市委已经定论啦,连省
委潘书记都原谅咱啦,自然灾害是无情的!可她雷娟就是咬住不放嘴,调查我们的
女县长刘美芹时说,跨海大桥是人为的灾害!富强公司的卢国营行贿,是罪有应得!
可施英民死了,李广汉也判了刑,该可以了吧?不是我给他们开脱,他们行贿并没
有影响工程质量!如果不是风暴潮,大桥不会倒塌!像现在这样弄来弄去,我们下
边怎么干工作呀?”
高焕章叹声说:“这个雷娟,一根筋!浪费了大量人力和物力,干无效劳动嘛!
我得找她说说!”
柴德发顺着说:“就是,她雷娟在前两年破了不少大案,我们很是佩服她!近
年来,她没有大的动作,就感到寂寞啦。还有,她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北龙?她是有
想法的,她想竞争下届的副市长!明摆着,现在的陈丽荣市长就要退了——”
高焕章瞪了柴德发一眼:“小柴,你说话要有根据!”
赵振涛说:“高书记,您先别表态呀!我不这样看,雷娟的能力我们不能怀疑。
雷娟有想法也不能干涉!为什么?我觉得一个反贪干部,即使她有想当副市长的想
法,也不能责怪,是正常的!据我了解,雷娟把卢国营的案子拖下来,是有她的想
法的,她是想弄清楚工程质量与腐败的关系!这是很有意义的!另外也有她身体方
面的原因,雷娟的女儿杜晓曼的肾病犯了,很严重——”
高焕章喝了一口菜汤说:“我知道,晓曼的肾病是她办案时,孩子被歹徒们绑
架,打坏的!好可怜啊——”
赵振涛有些激动地说:“高书记,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晓曼的病
情恶化了,有生命危险,她悄悄把晓曼带到北京的朝阳医院,把自己的一个肾摘给
了晓曼。这个母亲不简单啊!”
高焕章停住了喝汤,说:“我怎么不知道?”
赵振涛红着眼睛说:“我也是后来听严检察长说的。当时她连严检察长都瞒着,
单位里谁也不知道!我听说后去检察院看过她,她当时身体很虚弱,但已坚持工作
了!她见了我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高焕章问:“孩子恢复得怎么样?”
赵振涛说:“也算是万幸,孩子的排异期过了!现在能够自己上学啦!我们为
她高兴!一个女同志干工作不容易!我们应多一些理解。柴书记,你说呢?”
柴德发脸色发青道:“是,还是赵市长说得对!看得远!其实,我对她本人没
啥意见!只是向领导反应一下问题!”
高焕章说:“回北龙,我也去看看小雷!建设与廉政都要抓好!小柴,你们盐
化也要两手抓!好啦,我们不说她啦,今天够沉重的啦!晚上不住这里啦,回北龙!
明天我还要去北线工地!那个冯和平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啦!”
赵振涛问:“老冯,他干得怎么样?”
高焕章笑着说:“不错,不错!很朴实,能吃苦,有一种拼命三郎的劲头!我
高焕章就喜欢这样的!哎,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能协调各县之间的关系!由于水
库纠纷,本来经常发生械斗的明国和天水两县农民,都让他叫到了工地上,互助互
爱,挣了钱还解了仇!他理财紧着呢,他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啊!你清理三角债,撤
他的职,当时我还骂你呢!现在看来,你还就是帮了我的大忙哩!谁再要他,我还
不撒手哩!哈哈哈——”
赵振涛说:“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对不住他!可当时,不来狠的,真弄不动
啊!高书记,你见了老冯,给我带个好儿,就说我赵振涛抽空儿到工地上去看他!”
高焕章说:“你的话,我一定带到!不过,他对你可是有看法呀,说你官僚,
不体察民情!”
赵振涛诚恳地说:“我接受批评!接受批评!”
高焕章捂着嘴笑了,喷出了饭粒。
赵振涛马上明白了,抬手给了高焕章一拳头:“老高,这话,我怎么听着像是
你说的呢?”
高焕章依然笑个不停。
赵振涛笑着笑着就停住了。他的笑僵在脸上,脑子里闪现出包船长的影子。他
心里永远记住了这个包大胡子,北龙的百姓也会记住他的!
高焕章起身走了,赵振涛让他先走,自己准备到父亲家里看看赵老巩。挖泥船
出事了,赵老巩肯定惦念着赵小乐,老人也许正在埋怨他这个当市长的大哥,没能
照顾好这个小弟弟。弟弟愿意到海港工作,可难道就没有个体面的差使吗?参军的
二弟牺牲了,老人可不能再失去小乐了。赵振涛见到小乐的时候,就想起了父亲,
心里鼓鼓涌涌不安生。
送走了高焕章,赵振涛临上车的时候,柴德发叫住了赵振涛。柴德发憨笑着说:
“赵市长,您是不是到家里看父亲?”
赵振涛说:“是啊,好久没见老爹啦!怎么,你有事吗?柴书记?”
柴德发说:“能不能耽误赵市长的一点时间,我有些工作要跟您商量一下。”
赵振涛爽快地说:“好吧,我还是很愿意听柴书记谈工作的!”然后他就跟着
柴德发进了宾馆的小会议室。赵振涛喝着茶水,很平静地看着柴德发。
柴德发从沙发上拽出一个服装袋子,细心地拉开拉链,露出一件银灰色的高级
西装。赵振涛马上认出这是一身儿“皮尔·卡丹”名牌西装。柴德发说:“赵市长,
您试一试这件西服吧,这是县里去澳大利亚考察团的集体服装。”
赵振涛愣了一下,摇着头说:“你们的出国服装,我怎么能要呢?再说这么贵
重的服装,我上哪里去穿?”
柴德发说:“您就别推托啦,您是市委在我们盐化的蹲点干部。高书记说了,
您平时为盐化操心,又是我们盐化的直接领导,什么福利都不能忘了赵市长。您试
完衣裳,我还有事情跟您请示呢!”
赵振涛说:“服装我就不试了,送给出国的人吧!你就谈工作吧。”
柴德发笑着说:“您看赵市长,出国人员里也有您呀!县里已经给您办好了手
续!您不带队,我们确实没有主心骨!再说,我们这是去澳大利亚,您正好可以看
看嫂夫人哪!人家在海外也是不容易的呀。我还听说嫂夫人学会了开车,前一段时
间出了点小麻烦,她是多么盼着你的到来?我跟高书记一说,高书记很赞成呢!”
赵振涛一愣:“专门为了我?才安排了去澳洲?”
柴德发点点头说:“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赵振涛想了想说:“那我就代表孟瑶谢谢你啦!可是很遗憾,北龙港到了关键
阶段,我是万万不能离开的!今天你也见到了,一个船长都能以北龙港的大局为重,
不惜献出宝贵的生命,我这个总指挥怎么能离开呢?你们去吧——”
任柴德发怎么说,赵振涛都没松动。临走时,柴德发亲自提着西服追出来,让
司机把西服装进后背厢里。赵振涛坐在汽车里,让秘书郑进把西服送给柴德发。郑
进提着西装走进去,出来时,柴德发总算没有再追出来。
二十分钟之后,赵振涛见到了父亲赵老巩。赵老巩高兴地告诉赵振涛一个好消
息,他说小乐这小子长本事啦,自己搞了对象,还是海港的老师呢!昨天,他把这
闺女领到家里来了。赵振涛替老人高兴,笑着说:“我见过这个女孩,会画画,长
得也好看,您老这回可以抱孙子啦!”
赵老巩放下手里的老烟斗,说:“闹半天你们都知道啦?就俺老头子一人蒙在
鼓里呀?”
赵振涛给老人递过来几条香烟,说:“这是我给您买的,您也该抽点好烟啦!
将来儿媳妇过门儿,您不能总抽这老烟叶子!”
赵老巩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俺吸这口惯啦!”
赵振涛说:“爹,我来是跟您商量小乐的事的。您大概也听说了吧?小乐所在
的挖泥船出了事故,包船长牺牲啦!我处理事故的时候,就想着,您老肯定担心小
乐,整日吃不好睡不安的,心里还得骂我这个当大哥的不管这个弟弟!爸,我看就
把小乐从挖泥船上调回来吧?”
赵老巩喘喘地说:“振涛哇,你说啥?把小乐调回来?不,他小子就是想回来,
俺也不答应!人家包船长为了海港都牺牲了,俺们还怕他吃苦吗?再说,你在海港
吆喝事儿,他当兄弟的应该给你争脸!你要是让他回来了,谁还高看你呢?”
赵振涛心里热乎乎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赵老巩吭吭地咳了两声,又说:“振涛,爹知道你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去吧,
别给小乐分心,别回来看我!你就快把男男叫来,回家来玩儿——”
赵振涛的眼睛模糊了:“爹,小乐的事我记着,将来海港通航啦,让他学习学
习,做个像样的工作。您不在乎,人家秀秀还讲个面子呢!爹,男男考完啦,很快
就回来了!”
赵老巩说:“行啊,他不让俺操心就行啊!”
2
雷娟走后,赵振涛抬手掂了掂她放下的材料,拿在手里好沉好沉,仿佛一颗随
时能引爆的炸弹。他没有去翻看,先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仰靠在沙发里,脸色
由镇静到愤怒后的苍白。刚才他听雷娟郑重地告诉他,跨海大桥的案子终于有了突
破:盐化的柴德发书记和白县长是卢国营的后台,柴德发和白县长都有令人发指的
受贿行为。雷娟说话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她没有直接说高焕章,但她再
次怀疑高焕章书记跟他们搅在一起了。如果抓到高书记的证据的话,盐化就会出大
事,解决这个大案,则必然惊动省委和中纪委。忙于建设北龙港的赵振涛被一下子
推进了另一种风暴潮里。
高焕章书记不会有问题!赵振涛始终坚持的观点又一次面临着挑战。眼下雷娟
把这一大案的决断权推到他这里,实则是这个铁女人发给他的最后通碟。别说他不
能有别的选择,就是他有回旋的余地也会被雷娟堵死的。高焕章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替老高捏着一把冷汗。就算是高焕章没问题,可他宠护的柴德发马上就要栽在雷
娟手里了。
令赵振涛吃惊的是,雷娟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走出市政府大院不远,她折回来
再度出现在赵振涛跟前。“你,你怎么又回来啦?”赵振涛缓缓坐直了身子。看见
雷娟,他的眼神就开始散乱。
雷娟沉着脸说:“赵市长,你没看我送你的材料吧?我就知道你不会看的。当
着我的面,你很愤怒,可我前脚走了,你后脚就打盹儿。老百姓说你们官官相护,
没说错吧?”
赵振涛辩解说:“我这些天是开发与建设的思维,一下子都让你给打乱啦。你
得容我进入情况。对于目前出现的紧急情况,我们得做客观的分析。对于柴德发等
人的腐败行为一定要绳之以法,绝不能手软!可对高书记,我们应该掌握分寸,把
握有度地跟他汇报,不然,这会影响目前整个北龙的庞大工程!”
雷娟说:“好,我就是为这事回来的。刚才,我说得太仓促啦。我知道你对高
书记的感情,怕他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影响全局工作。你只强调发展是硬道理,
可反贪也不是软道理呀!我再跟你公布一个事实,你就会觉得高书记是有罪的!”
赵振涛站起来,厉声道:“你,你对这句话要负责任的!”
雷娟愣了一下,并不示弱:“我雷娟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从来都是负责到底的!
其实,这些疑问在你刚来北龙时,我们就已想到了,也是我们不愿发生的,可事实
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卢国营一案,为什么不能结案?就是因为疑点太多。尽管
有人求高书记说话,使李广汉的案子草草收场,可良心不让我们闭上眼睛!专案组
的同志们,明察暗访,昼夜审案。卢国营一案的第一公诉人,年仅三十三岁的女检
察官邓学香,在去盐化提审刘福林的路上,因意外车祸而殉职了。”
雷娟的话深深打动了赵振涛,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赵振涛愣了一下,
沉重地问:“有这样的事?”
雷娟眼睛红着,大声说:“你这大市长忙于建大港,我们没人怪你,这都是我
们份内的事。”
“那个刘福林是谁?”赵振涛问。
雷娟说:“其实,我给你的材料里都有。好啦,念你为北龙百姓奔波的份上,
我还是给你节省点时间吧。这个刘福林是卢国营富强建筑工程公司的供应处长,他
清楚卢国营的一些内幕,也是当初提供李广汉和施英民受贿证据的人。嗳,赵市长,
卢国营这个人是我办案中碰上的一个顽固堡垒,他本来不是什么铁人,就是因为盐
化县里有人给他暗地撑腰。我们这次是把他调离盐化,换到大山里的秘密地方去审
的。这一年多的攻势,加上刘福林的口供,他终于交代了背后的大鱼!柴德发在跨
海大桥工程中,从中受贿二百万元,白县长受贿八十万元。”
赵振涛焦急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柴德发他们?”
雷娟说:“主管政法的韩副书记出差了,后天回来,我得先与他沟通一下。另
外,高书记那里,还得求你给通报一声。”
赵振涛瞪着眼睛问:“雷局长,你为什么不直接跟高书记汇报呢?还要当中加
上我来垫背?”
雷娟说:“这里有我们的考虑。一是高书记脾气不好,二来北龙人都知道高书
记与柴德发的关系。还有高书记与跨海大桥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我没有弄清事实之
前,我要回避高书记!”
赵振涛惊讶地问:“你口口声声说高书记与跨海大桥有关系,刚才还说他有罪。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
雷娟顿了顿,低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递给赵振涛说:“你看看吧,高
书记在跨海大桥工程中的批示。本来按胡市长的意见,整个主体工程全部由中建六
局桥梁工程二队中标。柴德发为盐化县去争,高书记竟然亲笔批示,把工程交给盐
化。原因是外边的中标队价码高于当地的一千万。按规定,重大工程,不能完全以
中标资金多少而定,而是要整体考察。可高书记就干这样的糊涂事。合同都签了,
中标方打算上告,被胡市长给压下了。听说胡市长私下里许愿,把北龙其他工程再
交给他们。胡市长调走后,竟真的在黄连港给他们找到了工程——”
赵振涛问:“目前有没有,高书记受贿的证据?”
雷娟摇头说:“没有!”
赵振涛慢慢缓和了神情说:“雷娟同志,你们的负责和执著精神,着实令我赵
振涛感动。你不仅是一个反贪勇士,还是一个有血性的女人。现在我可以代表市政
府表个态,对你们取得的巨大成果,给予鼓励和祝贺!这是真心的。可有一个问题,
我还要重申我的立场,高书记是个公仆式的好干部,他对北龙是有很深感情的。他
与柴德发的父亲是生死交情,对柴德发负有托孤之重。我们不要以为他护着一个腐
败分子,就等于他也是腐败分子。老高很可能不知道柴德发的犯罪行为。另外老高
下令中断中标合同,他不是谋私利,是怕肥水流了外人田!这次北港铁路工程,他
带病出任总指挥,是怕我们把工程包给外地。老高哇,他是一片好心办糟事儿啊!”
他的脸色都憋青了。
雷娟叹了口气说:“但愿高书记到此为止!”
赵振涛低下头说:“其实,我为老高捏着把汗啊!”
雷娟说:“就这些,还不够读职罪吗?啊?”
赵振涛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尽管办公室的空调吹得紧,可他的额头还是
大汗淋漓。雷娟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叮嘱几句,不要先对柴德发动手,一定要等他
与高焕章谈话之后,否则高书记会被无情的现实击垮的。这一阵儿,老高的身体很
虚弱,老胃病时常犯,他常常是拖着虚弱的身子到工地,一边顾着工地,还一边操
办着全国性的大型扶贫会议。
雷娟立即打断他的话说:“赵市长,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等你的
回话!”说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赵振涛连送她的时间都利用起来了,他告诉秘书说现在谁也不见,就关紧门,
独自抓紧时间看材料。这些大多是有关跨海大桥的交待材料,还有盐化群众寄到市
纪委和检察院的反映信,大多是告柴德发和白县长的,有的是对干部任命有意见,
认为柴德发任人唯亲,对反对派打击报复。
赵振涛此刻对跨海大桥的字眼非常敏感。盐化盐场有个没署名的工人在信中说,
李广汉把盐场的周转资金几百万元拿去建跨海大桥,除了讨好县里头头,就是自己
从中搂钱。为了建设大桥,全县干部群众每人集资二十元。可大桥倒塌了,他们的
腰包肥了。苍天哪,我们总说苍天有眼,可苍天的眼睛怎么不睁开呢?我们相信党
和政府会揪出这些害人虫的!
卢国营交待出的一笔一笔行贿款中,其中一笔是有一年春节,他给柴德发的孩
子三十万元的压岁钱。行贿是有回报的,柴德发就把跨海大桥的工程给了他,把安
居住宅小区的工程也给了他。
工程供应处刘福林的交代是,卢国营竟然把盐化县小柳村村办企业的劣质水泥
用在了大桥上。还有大桥验收时,是北龙市桥梁监督局验收,柴德发竟然把高焕章
叫到盐化来参观,以堵对方的嘴。风暴潮冲垮大桥时,有三个人在大桥倒塌时不幸
牺牲了,其中就有赵老巩的徒弟肖贵录。赵振涛是认识村里肖木匠的,但谁应对他
们的死亡负责?仅仅全部推给风暴潮就可以了吗?赵振涛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霍地
站起身:“这些蛀虫,杀他们一百次都不冤枉!”他真实地发泄着。刚才面对雷娟
的时候,他怕雷娟借火浇油弄出什么大乱子,怨气还没有这么大。
赵振涛情不自禁拍桌子的响声惊动了秘书郑进,郑进惊惶地推门而入,问赵市
长出了什么事?赵振涛不好意思地让郑进走了。他又跌坐下来,想,我们这些共产
党的干部,做着一方父母官,决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位置,决不是一个为自己捞钱
的位置,你得真为一方水土喷上一口良心血。眼下,即使你吃吃喝喝,即使你庸庸
碌碌,即使你思想保守,老百姓都忍了,可你不能贪国家的钱,坑老百姓的命!如
果谁能容忍这样的事情,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你们都是穷人的孩子,
你们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贪那么多的钱干什么?你们知道不知道,人只活一辈子,
没有两辈子人啊!
此时,赵振涛很想对柴德发之流骂一通。
电话响了,是秘书郑进从传达室里打来的,他说盐化的副县长齐少武要见他。
这个齐少武总是在盐化发生危机的时候出现,难道他又摸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上次
风暴潮他是获利者,这次这场席卷盐化的廉政风暴到来之前,这个聪明透顶的小伙
子又要有什么行动?他是不是又盯上了一把手的位子?近来赵振涛越来越不喜欢这
个妹夫了,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是得见他一面,毕竟是亲戚。等齐少武笑嘻嘻
坐在他面前,说了几句话时,赵振涛才知道他并不了解盐化的事情。看来雷娟办事
确实是很严密的。
齐少武穿着很朴素,说话也很谦和:“大哥,我这么叫行吧?我是来市政府大
院开会的,顺便看看您。怎么,大哥的脸色不好,您身体不舒服吗?”
赵振涛说:“没什么,海英和孩子都好吧?”
齐少武说:“她们,好。这回海英不找你告我的状了吧?其实原来都是老爷子
闹的。打那天儿,老爷子就看不上我。而我爹呢,又看不上海英,闹分家,闹别扭,
就打离啦!”
赵振涛说:“这就得要你多做工作啦。老爷子这头,你得勤跑着点儿,老爹一
辈子就是那个脾气,当晚辈的就顺着来吧。你让海英平时替我多照看着点儿。小乐,
还有四菊,他们都还没结婚呢!”
齐少武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大哥!哎,大哥,最近您听到盐化方面的什
么消息没有?”
赵振涛知道齐少武又来讨底,就说:“你尽管干你那摊工作,把盐化的金融和
企业抓上去,是很不容易的啊。现在要抓住时机,调整产业结构,等北龙港通航,
将来受益最大的就数盐化啦!”
齐少武说:“上边不是号召,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我们最近也搞了开发
区,建了不少轧钢厂,县、乡、村有百十来个!”
赵振涛皱着眉头说:“沿海开放县,要利用本地资源,干什么要上那么多的钢
厂呢?”
齐少武很有情绪地说:“柴书记心盛,在地方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他闹哄,我
们作副手的就跟着吆喝。大哥,像您和高书记这样的关系,少哇!您敢跟他争,敢
跟他顶。争了顶了,还不能把您怎么着!您刚来时,我跟您说的那番话看来是庸人
自扰啊!我都跟着高兴!”
赵振涛笑着说:“你呀,不能毫无原则地忍让,正确的观点就要争取。我们既
要对上级负责,更要对百姓负责!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你刚才说我和高书记的
这番话是听谁说的?”
齐少武说:“柴书记说的。哎,大哥,有一个事儿,我想跟您商量商量。您可
别生气呀!”
赵振涛说:“说吧!”
齐少武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在盐化干啦。柴德发和白县长是铁把子,总是把
我划到你这条线上来,事事防着我。大哥,您是知道的,除了您刚来时,我跟您白
话一通,后来我说过谁没有?其实,他们不懂您和高书记的感情!”
赵振涛试探地问:“你不想在盐化,你想干什么?”
齐少武说:“我想到北龙港去,建港。海英问我,你吃得了那个苦吗?我说,
大哥这大市长没白天黑夜地在那里摸爬滚打,我个副处级算什么?我看啊,北龙港
是个好地方!将来说不定还能常出国看看!”
赵振涛笑了:“你真愿去?别后悔呀!”
齐少武咬着牙说:“我齐少武,没干过后悔的事儿!”
由于天黑了,赵振涛看齐少武的眼睛像两个黑洞,令人捉摸不透的黑洞。他闹
不清齐少武是拿话套他,还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盐化即将发生的变故?他看出齐少
武的用意来了:一个副县级干部,再上个台阶将是很难的,还想往上走,就必须到
市里的重要岗位上来,然后再杀个回马枪。齐少武心中最懂得北龙港的分量。赵振
涛不反对他往上走,可他要让他走得合情合理,让全市干部群众无话可说,不能让
人说出他赵振涛的不是来。他对齐少武说:“你真想动动的话,就到创业的第一线
上去。过去风暴潮到来的时候,你挺身而出,现在你还要用那种精神,到第一线上,
流血流汗,干出点政绩来!至于你能不能到北龙港,我还要跟高书记商量商量,最
后要拿到常委会上去研究的。”
齐少武说:“大哥,我是穷人的孩子,我这么年轻,就是不怕吃苦受累。当初
我在蟹湾乡政府,谁都知道我是拼命三郎!”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赵振涛接了电话后笑着说:“你别跟我练嘴,这回难题
来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你的啦!”
齐少武瞪圆了眼间:“啥难题?”
赵振涛说:“刚才是北龙港的副总指挥黄国林同志打来的电话,他说预防风暴
潮的挖河工程碰上难题了,挖到蟹湾村的老坟地了,村里的百姓想不通,要阻止工
程。你不是在蟹湾乡当过书记吗?你先把这事给我摆平喽!怎么样?”
齐少武大声说:“行,只要是大哥您让我干的,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不就面临
个迁坟的事吗?我去!接我位子的是我的好朋友,村长老座子也是我当初一手扶植
的!”
赵振涛说:“你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齐少武笑着走了。到了门口,齐少武又扭回头叮嘱一遍别忘了给他调动工作。
赵振涛又拿起那堆材料来看,他一看见里边告发柴德发的违法事例,脸就又阴了。
跨海大桥的倒塌一直是紫绕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而此时关于大桥施工过程中的腐
败问题渐渐清晰起来。这不是检查、处分和撤职的问题,而是判刑、坐牢和杀头的
问题。他们胆子大到什么程度?我们干部队伍腐败到了什么程度?竟然有人放出这
样的谬论:不是号召人民中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当官的也应该是一部分里的人民。
赵振涛回答这种人只有两个字:可耻!有人说当今没有不搞腐败的干部,如果他不
腐败的话,可能是他没有掌握着实权。这话,赵振涛认为是偏激的,他从自己的所
做所为中感到这种说法的偏激。当我们这些掌握着实权的干部廉洁奉公时,千万不
要以为我们的干部队伍都像我们这样好;出现了柴德发之流,也不要以为我们的干
部队伍都坏透了,好干部还在为改革开放默默地工作着。
这些硕鼠为什么胆大妄为?
赵振涛刚来北龙时,曾经很真诚地问过雷娟,结果被雷娟反问了他。腐败者要
用金钱开道,寻找自己的保护伞。高焕章是他们的保护伞吗?他又想,即使老高没
有得到他们什么,但客观上,他已经是这么个角色了。赵振涛告诫自己,他们是打
着开发和建设的幌子为自己谋私利的,凭虚假的热情骗取了高焕章的信任,这种人
更加危险更具破坏性。但高焕章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吗?他又该如何跟老高开口呢?
3
回来以后,米秀秀养了十来天伤口才好。她听人们讲海蜇的厉害后更加后怕,
对赵小乐也更加感激。那天傍晚,她去赵小乐的船里画船围子。她矮身钻进舱子,
顿觉一股汗馊和腥气呛人。她掏出手帕捂着嘴巴坐下来,眼睛扫着外边的晚潮,听
见狂风暴潮摇撼摧折船桅的声音。接下来,黄乎乎的蟹灯晕光中,她看见赵小乐双
目喷火呼吸急促地挪过来,她望着他火辣辣的眼睛心慌了。她后退着蹭到舱口时,
赵小乐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秀秀,俺太喜欢你啦!”
她连连退缩着:“不,不,别这样……”
他死死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她。米秀秀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扇了他一耳光,接
下来,就是一阵厮打。奇怪的是,米秀秀并没死死反抗,她软了。过了一会儿,她
像死过去又活过来似的睁开眼睛,看见赵小乐跪在她面前,一板一眼地央求:“俺
对不起你,俺没别的,就是一门心思想娶你……”
米秀秀脸色苍白,呆如泥塑。他一动不动地说:“你要实在觉得委屈,就把俺
交到派出所去!俺认啦!”
米秀秀嘤嘤地哭了。外边古钟般轰鸣的潮音盖住了她的哭声。赵小乐仿佛要跪
来媳妇似的,怯着眼神儿不敢看她,很理缺地垂下头。米秀秀冷着苍白的脸子,没
说一句话,甚至也没看他一眼,晃晃着跑了。赵小乐呆住了。
米秀秀跑回宿舍,趴在被垛上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折腾了三天三夜。她戚戚地
呆望着梳头镜里的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样,拿起梳子将镜子砸了个粉碎。她心里乱
糟糟的,赵小乐的赖样儿老在晃来晃去。认命吧!认命吧!啥事也求全不了,人纵
有千般好也会有一样不好。她竭力想着赵小乐身上的好处。娘常说丑男俊女男才女
貌。粗点丑点,怕啥哩。她努力说服了自己。
听说她嫁给赵小乐后,一个老同学骂她:“真不明白,你疯了么?他哥是市长
又怎样?俺一直以为你高雅有才气,想不到你比一般人还庸俗,还下贱!俺心中的
太阳掉粪坑里啦!”米秀秀倒觉得一阵轻松,他越骂她就越轻松。她无言以对,也
不想替自己辩解澄清什么。她活得很实在,她不愿在清高清贫里昏天黑地地挣扎,
不愿被一纸婚约固定在家庭里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她有事业需要拿大把大把的钱
将她和她的事业架上一个高度,”谁也改变不了她。于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便草草
地打发了。
她静静地冷着脸子,将赵小乐的一团高兴逼住:“准备吧,俺跟你结婚!”
“俺的天神哩,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痛快!”赵小乐心花都开了。
婚礼红火极啦:小轿车派上了用场,迎新送客。大喜字是拿百元一张的票子粘
起来的。鼓乐班子在赵小乐重赏之下吹吹打打格外卖力。火爆爆的响鞭炸响了。唱
礼歌,进门拜天地。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赵小乐心里悟着壮气,高高昂昂气气派
派在闹喜的人群里穿行,从众人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他看看
爹爹的笑脸,美滋滋地想,狗日的谁有派?不该发的财发了,不该娶的女人也娶了,
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
夜里闹洞房的时候,远远地赵小乐看见朱朱来了。她腋下夹着小红包儿,红着
眼睛,好像哭过。赵小乐乱了方寸,怕朱朱给他搅了婚礼,就猫在人群里让人将朱
朱打发走。
不一会,那人捂着脸蛋子回来诉苦:“俺挨了一巴掌。新郎官儿不出面怕是哄
不走她呀!”
赵小乐气哼哼地骂道:“真败兴!”就哆哆嗦嗦地去了。
朱朱见赵小乐来了,只管红着脸蛋子不言语。赵小乐忙将她拉进房里,狗咬刺
猬不知咋张嘴了。朱朱见了披红戴花的新郎官,不觉开了心窍,说:“小乐哥,妹
子给你道喜来啦!你却派人打发俺……”
赵小乐慌了,支吾说:“俺没别的意思,怕你……”
“俺不是夹尾巴雀儿,吓唬吓唬就飞了!”朱朱歪着脑袋说。
“你想干啥吧?”他说。
“道喜!你小子甭把人看扁喽!赵小乐,俺稀罕你这个人,得不到你,是俺命
不好,俺认啦!俺绝不会给你婚礼添乱的!”朱朱眼神儿柔和下来,连声气也细软
了。
赵小乐胸膛一热:“这还像个妹子样儿!”
“小乐,俺不管你有没有媳妇,俺永远对你好!”朱朱说着冷不防亲了赵小乐
一口。
赵小乐吓得直打冷子,一动不敢动。朱朱捧着红包包,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
大声哭,只在嗓眼里打哽儿:“小乐,俺知道你心里没有俺,可俺也来啦!你有钱,
啥也不缺,俺也没啥送你。这是俺一针一线缝的红包包,算是俺的一点心意!”说
完,她捂着脸哭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赵小乐愣了愣神儿,缓缓揭开红布包儿,看见里头被疙疙瘩瘩的红枣和栗子塞
得满满实实。“枣栗子”,在老蟹湾取“早立子”的谐音,是古朴而实在的婚礼祝
福。这野丫头心眼倒不赖,他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窝里涌出泪来。
他捧着红包包,急急地追出门去,朱朱早没影儿了,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暗处
渐渐小下去。
他喊了句:“朱朱——”在暗夜里默默站了很久。
赤潮闹起来的时候,米秀秀画了一张好画。
这是米秀秀到北龙港以来画得最好的油画。海水是红的,红色海水像落了一地
的红枫叶,又像是泼在地上的血,有一种自然灾害中人类抗击灾难的严峻美。她的
画得到了不懂画的姑夫的肯定。
自她结婚后,姑夫熊大进把话给她说在明处了,眼下他还在工作,等老了不能
动了,就跟她和赵小乐搬到一起住。米秀秀很尊敬姑夫,她很欣赏姑夫对爱的忠贞,
这是那一代老知青才做得出来的。她有时就逗小乐,有一天俺死了,你能像俺姑夫
那样吗?赵小乐搂紧了她,发誓说你死了俺也不活了。米秀秀笑着说,俺不信,俺
前脚去,那个发廊老板朱朱就该顶上来了。你赵小乐行啊,那么多女人追你。
赵小乐设工夫跟她十嘴,工地上来回跑船的活儿也够累人的。有时他就想,自
己名义上是个海港工人,可还是驾着自己打渔的白茬船,跟当渔民有啥两样呢?他
找熊大进说,海港建成了,可得给俺弄个体面的活啊!熊大进笑着问他,什么差使
体面?赵小乐就扭头问米秀秀。米秀秀说,你嗓门儿不错,将来做个调度员挺好!
赵小乐就说,俺当调度员!说着,他眼里就有了神往。
这天晚上,父亲赵老巩与徒弟们住船厂去了,赵小乐回家时,米秀秀要去学校
值夜班,她叮嘱他,下雨时关窗子别淋了她的画。赵小乐满口答应着,却没有心思
看她的画。他越发看不懂了,她的画中只有几幅画海港建筑工人的画,他看着还挺
像。赵小乐赖在床上,抬起那张带着海腥味的脸,瞪着女人闪身出去了。她身子一
点不板,腰肢柔软,书念多了,连走路的姿势也都活了。她像一团虚幻的白影飘去
了,甩下刚出海归来的赵小乐一人来熬漫漫长夜。
米秀秀整日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沉进她的艺术世界里去了。前院的
一间空房原是老爹挂太极斧的屋子,这会儿给她当了画室,那里她创作的画幅摆得
满满当当,赵小乐一走进那画室就别扭,再看画也寡了味儿。他怀疑米秀秀是不是
又添了烦人的毛病,跟画贼亲,见他连个屁也很少放一个。老子从工地屁滚尿流地
赶回来,还不是恋娘们的热被窝?她可倒好,不是半宿拉夜地画画儿,就是值班儿,
连玩起床上活儿也他妈那么没劲儿!赵小乐恨天怨地地在心里骂着,一张一合地扇
着大鼻孔,不长时间便眼皮一瞌,呼噜震天入梦去了。
四更夜,雷声雨点大作,雷声焦干哑闷,雨声湿润重浊。喀嚓一刀闪电,直捅
老天爷的肚子,又挑出个响雷扔下来,赵小乐被雷激得打了个颤子。凉风袭进,窗
帘子气吹似的鼓起了肚子。他揉着酱麻色的眼睛,看见窗外泼而了,雨水在楼顶存
不住,哗哗流下,在窗前结成一张宽阔的薄亮的水帘子。道道坚闪劈天裂地,映得
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这毬雨。”他摸出手电,穿着大裤衩子出来,院里已是盈
盈满地的水。他顺手扯一块塑料布,钻进厢房里,拉亮灯,他就傻眼了。屋里没脚
脖子的水,几乎将四菊的摩托车漂起来了。
厢房的门是买车后扩修的,门坎子是活动的。前天对门子的老母猪犯圈溜进他
家院子,将厢房的门坎子给拱折了,恰好赵小乐进院,将猪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将
车“啃”了不可,门坎子他可忘记安了,雨水就忽忽涌进来了。“他奶奶的!”不
知他是骂猪,还是骂自己,又赶紧猫腰搬些散砖来,严严实实地在门口搭起一道埝,
又捧来细沙将砖缝泥住,屋里外的水就全隔开了。他撸了把水涝涝的脑袋,抓起一
个脏兮兮的破盆子,哐叽哐叽地向外淘水。
这时天已大亮,雨停了,风还在吼。米秀秀慌慌失失地回来了:“小乐,画室
窗户关了没有?”
赵小乐站在车前,木着脸,心一格登。
“你聋啦哑啦?”她问。
“厢房发河啦,谁顾得上你的画室?”赵小乐自觉理亏,却气不打一处来,也
敢噎她了。
米秀秀风快地跑进画室。窗户大敞四开、滴滴答答地掉着雨珠儿,屋地一片狼
藉。地不很温,但挨窗子的五幅油画全被雨水洗了,画面模模糊糊几乎泡丢了模样。
这几幅是新画的,《赤潮》是她最满意的,正因为没于透,她才故意打开窗子吹的。
这下算完了,米秀秀双膝一软,蹲在画面前,双手抖抖地摸着画框子,胸脯子一起
一伏,眼忽地湿了,她说不出话来。久久地,她厉厉地吼:“小乐,你给俺上来!”
赵小乐晃晃悠悠地上来了,一副狼狈样儿。米秀秀站起身儿吼道:“你看,画
都泡啦!俺昨晚咋跟你说的?”
“不就几幅画儿,至于么?晴天晾晾呗!摩托车都差点漂走哇!俺的姑奶奶!”
赵小乐说。
“晾晾,浇烂了晾个屁!”米秀秀火气十足。
“那就再画吧!”他说。
“画,那么轻巧么?你真没用,就是随手关关窗子的事儿……”她这回可不依
不饶了。
“谁让你值夜班呢?没空跟你罗嗦,俺得到挖泥船上去呢!”赵小乐急赤白脸
地扭头便走。
“你给俺站住!”米秀秀一张脸绷得充血:“你还倒打一耙?你还有理啦?”
赵小乐头一回见她的凶样子,心里慌了,又不愿掉下老爷们的“份儿”来:
“你别给俺横!留个教训也好,从今往后就别值那个夜班儿啦!那仁瓜俩枣的补助,
咱不稀罕!”
“少给俺放闲屁!你以为俺是贪小钱么?”
赵小乐瞟一眼画屋里墙上挂着的渔人敬仰的太极斧,斧下极不协调地摆着一座
米秀秀画素描用的大卫石膏像。他用力将火气吞回肚里,说:“当着龙母和祖上太
极斧,俺不跟你吵!”他调头就走。
米秀秀眼眶子红着,泪水往里集聚:“你……”她暴叫一声,泼了性子,撒气
般抓起两个泡脏的画框子,朝他背上砸去。铝合金框子撞在门上,弹回来,撞在墙
上的太极斧上。轰一声,太极斧掉下来,叽里咕噜地砸倒了石膏像。眼一声,大卫
的脑袋击在水磨地板上,炸成碎片片,狼烟四起。
“啊?”赵小乐扭头就傻了眼,恼着脸子扑过来,骂道:“造孽呀!”米秀秀
也慌口慌心地吓白了脸。她被扑来的赵小乐恶摇了几下,抡倒了,跌在地上。赵小
乐丢了魂儿似的跪在地上,捧起太极斧,一撅一撅地磕头,喉咙里搅着一片营营嗡
嗡的声音。米秀秀不明白跌落的太极斧竟活活糟蹋了一条硬汉子。
她耸着柔弱的肩膀哭了。
受赵老巩的感染,赵小乐比别人更信太极斧,他觉得他能独闯海流子,就是太
极斧保佑的。他急三火四地叫来了老爹。赵老巩气白了脸,又不好说米秀秀。他神
神鬼鬼地在画室里折腾了一阵儿,便道出两条破法儿:一是在地上泼上鲜鱼血,另
外给砸太极斧的女人喝碗童子尿。
赵小乐终于网上一条鲜鱼来,进家便拿刀砍了鱼头,将紫红紫红的鱼血星星点
点地泼在地上。然后他说:“秀秀,跪下,给太极斧磕头!”
“俺不跪!”米秀秀整理着画布。
“为啥?”
“俺不信神!”
“你……”赵小乐恼成一张猴腚脸:“小样儿的,不脆就不跪吧,那碗童子尿
得给俺喝!”
小乐磕完头,把米秀秀叫到屋里,捧上一碗黄澄澄的童子尿,尿映着纷乱浊钝
的散淡日子。
“这是啥?”米秀秀脸阴得要下雨。
“破灾的童子尿!挺难找的呢!”
“俺不喝!”
“不喝不中!”
“就不喝!”
赵小乐像得了鸡爪风似的抖开了:“不知好赖,俺是给你避邪免灾呢!算俺求
你啦!”
“避啥邪?都是迷信!你真是愚昧,爹老了信歪信邪,你年纪轻轻,也信这……
告诉你,不要给脸上天!也请你尊重俺,把尿泼掉!”米秀秀于执拗中透出冷辣来
了。
一股浑血撞得赵小乐心壁发震,他吼道:“俺不懂那歪理儿,让你喝,就是尊
重你!”
“少给俺贫!”
赵老巩颤颤地挪进屋来,跪下说:“孩子,喝吧,招财免灾哩……爹给你跪下
啦!”
米秀秀闭上眼,泪珠就一颗一颗渗出来。她抖抖地接过碗,撑着平稳,一点一
点移上来,快到唇边时,才睁了眼。她照见尿里自己脸面的羞辱,一扭脸儿,啪地
将碗摔个粉碎,哭着扭转身,踩着脚步,凄凄然跑了出去。
赵小乐骂道:“婊子养的!不知好歹!”赵老巩老泪纵横。
家里几天都是别别扭扭的。赵小乐抓拿不住米秀秀,也就乌龟跌水里默认了,
可爹不干,老人一病不起,他得两头受夹板子气。他想,他怕米秀秀,怕啥呢?她
是俺屋里的女人,俺有权力摆平她。他给自己打着气。
有一天,小乐动了浆糊脑子,在吃饭时偷偷将童子尿洒进米秀秀的汤碗里,米
秀秀一连喝了三碗海菜汤。赵小乐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诉了爹,爷俩心里都落个踏
实,仿佛如此一来,纵使有祸也将不祸了。那天夜里,赵小乐喝了点酒,蹴在女人
身上,除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就是敢操天的胆子,一欢喜,道出了童子尿的秘密。
米秀秀正咬紧牙关,挺过那段时光,听说喝了童子尿就炸了。她发疯般地将他推下
床,轰出屋子,嘭地关死了门,任赵小乐千呼万唤也白搭。赵小乐望一眼天上的残
月,自怨自艾叹了一声:“俺淡着毬嘴说这个干啥?”叹着踱到厢房窝了一宿,早
上爬起来没精打采腰酸腿疼地去工地了……
4
这天夜里,高焕章彻底失眠了,躺在工棚里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
里发生的事情,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老百姓凄苦的面容都在黑暗里扑到他的眼前
来了。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往往会犯老胃病,在工地犯了病会给冯和平他们增添麻
烦的,他拉亮了灯,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吃上。吃过药之后还是睡不着。索性
他就披上衣服,走到工棚外边来了。
山峦静静地俯瞰着工地。有一群山鸽子睡着了。白天窒息的紧张和燃烧的酷热,
终于在深夜得到了缓解。白天刚刚铺好的两条铁轨也是静静的,被灯光映照得有些
变形。灯光处围着一群很大的山蚊子,密密麻麻的,将灯光堵得朦胧暗淡。高焕章
看见铁轨底下有一团浓烟,可能是纳凉的工人点燃的篝火。篝火已经熄灭,他就坐
在余烟旁点燃一支烟。他并不躲避浓烟,而让这烟把自己的头颅一古脑儿地缠绕起
来,勒紧他,勒出几丝苦涩的眼泪,心里才好受一些。他抬头望了望对面的骆驼峰,
骆驼峰的南面斜坡上,就是骆驼村了。山上没有树,光秃秃的真像一头傻骆驼。
听工地上的冯和平讲,骆驼村的老支书郭老顺到工地找他好几次了,今天白天
他就向明国县的领导提出到骆驼村看看。明国的韩县长说路不好走,很难到达骆驼
村。高焕章记得当初划分扶贫点的时候,他再三叮嘱韩县长把骆驼村作为韩县长的
包片村,韩县长答应得挺痛快,谁知这一看,韩县长根本就没来过。高焕章爬了大
半天的山路,到了骆驼村他很震惊,今天的骆驼村,竟然还穷到这种地步,几乎超
出了他的想象力。全村五十三户人家,两百多口子人,竟然有三十六个光棍儿,那
些破房子跟鬼子扫荡过后没什么两样。村里没有通电,电视和收音机全部没有。后
来一打听是没有路的缘故。
有一件事,使高焕章几乎潸然泪下,村里一个叫王老奎的老汉,上山担水要走
三十几里山路,路上碰到一群戴着钢盔的日本兵,日本鬼子追着他喊话,吓得他扔
下水桶往树林里钻,逗得日本鬼子们大笑。他边跑边喊:“乡亲们,日本鬼子还没
走呢!”后来他才知道是北京的电影导演在山里拍电影呢。王老奎的笑料一直在村
里流传,可他去年竟弄得家破人亡,原因是由于一桶水。他的儿子王原贵娶了山那
头的一个媳妇,这在全村是个不小的事。儿子婚后,王老汉到三十里地外的山上担
来一桶水,儿媳妇上前去接水桶,谁知儿媳一接水桶的时候,王老汉的右脚崴了一
下,水就洒了一地。儿子骂着儿媳,王老汉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这桶水担到村里真
是不容易呀!儿媳十分上火,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跳崖自尽了。儿子知道后疯
魔了似的在山上跑着,呼喊着媳妇的名字。他疯了。王老汉不恨别人就恨自己的这
只右脚啊!他每天拿着那根扁担,狠狠戳打自己的右脚,脚趾头都让扁担砸掉了。
高焕章听郭老顺村长一说,非要让他带自己到王老汉家里看看。王老汉见到高焕章
通地给他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说,高书记,看在你爹当年跟俺们骆驼村的交情,
您就开开恩,帮帮俺们这穷山沟儿吧!高焕章含着眼泪扶起王老汉说,会的会的!
在我高焕章退休之前,一定给村里打井,给村里修路。王老汉又给高焕章磕了三个
响头。高焕章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五百块钱捐给了王老汉,让他到医院里治治脚。
在回来的路上,高焕章朝着明国县的韩县长发火:“你这县长还想当吗?啊?”
韩县长解释说:“我们不是不想来,是这里根本进不来汽车啊!”
高焕章没好气地说:“能通汽车的地方用得着你扶贫吗?天安门跑汽车方便,
用你去扶贫吗?赶紧想办法,让骆驼村的老百姓尽快脱贫!”
村长郭老顺见高书记把韩县长骂得下不来台,就打着哈说:“高书记,韩县长
常跟俺们通电话,指导俺们的工作,村委会不是有一个电话吗?”
高焕章更来气了,大声说:“打电话那是什么扶贫?该管的没人管,不该管的
却管得死死的!此风不可长啊!我们有些干部,口口声声喊为人民服务,光喊人民
不行,人民在哪?人民不在嘴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咱身边的父老
乡亲!”
等韩县长红着脸跟高焕章认错的时候,高焕章开始自我反省,沉重地说:“韩
县长,我不光指你呀,我高焕章身上也有这个问题!鱼水工程,是省委抓的一项干
群关系的情感工程,让我们领导干部都带着感情做工作!为什么重提感情?是因为
我们与百姓的感情产生了危机!前几天我听说,咱北龙某县的一个乡长,在公路上
出了车祸!人烧在车里,老百姓从地头赶来救人,先问车里的人是不是干部?那个
乡长身上燃着火说,他是乡长。救人的老百姓,扭头就走哇!他以为乡长高人一等,
其实老百姓对腐败的干部是有看法的!当然了,我们的干部队伍整体是好的!是一
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啊!所以,我们必须从自我做起!”他说完之后,就设想着如何
使骆驼村尽快脱贫。
这个问题困扰着高焕章,使他长夜难眠。
灯光映照着高焕章满是皱纹、眼袋凸垂、憔悴而又惶惑的脸。他说话的声音嘶
哑,也不如以前那么清脆洪亮了。自然界是四季变换,春天后边还有春天,可人不
行啊,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变成装进骨灰盒里的几块骨头。他突然感
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是生命,而是掌握政治权力的时间不多了。他得赶快给骆
驼村把事办了,不然,到阴曹地府里见了父亲,父亲也会打他的嘴巴的!信誉?你
的信誉呢?虽说信誉与政治比较起来是不堪一击的,可权力能保证你去干想做的事。
这一刻,高焕章脑子里打来一个闪:我不能拨钱给骆驼村,可能给他们工程,让他
们挣了钱,打井、修路、搞水果开发。
高焕章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工程副总指挥冯和平的工棚里,把熟睡的冯和平一
把拽了起来:“老冯,我跟你商量个事情,起来起来!”他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
子,简直就像个老顽童。
冯和平揉着睡眼:“高书记,您这是唱的哪出戏呀?半宿拉夜的找我干什么?”
高焕章兴奋地说:“你今天不是跟我到骆驼村去了吗?我看帮助他们的最好办
法就是把工程分给他们一些!让他们挣点钱!村里的百姓有的是力气,就让他们上
路铺石子!”
冯和平为难地说:“高书记,您就为这一宿没睡?砸石子的工程量不多了,挣
不了几个钱!我们又不能挪用建设款,白给他们!”
高焕章沉着脸:“制度是死的,可你人是活的!再想想办法嘛!我们总不能端
着金饭碗让老百姓讨饭吃吧?”
冯和平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在地上转着:“高书记,你别打乱我的整个计划呀!
工程合同都与施工单位签好了的,挤掉哪一方都不合适吧?您早说就好啦!”
高焕章有些恼怒地说:“冯总,我高焕章没这么求过你吧?我倒成了叫花于走
五更穷忙活啦?你是总指挥,还是我当总指挥?合同?合同是人定的,就能改一改!”
冯和平叹了口气说:“高书记,只有骆驼峰的隧道工程能挣些钱,可这承包给
了部队工程兵。我是怕骆驼村的农民干不了这个活呀!”
高焕章笑着说:“就这么定啦,把工程给骆驼村,当年修渠道,骆驼村学习河
南红旗渠精神,愣是凿了几个山洞!可惜没引上水来!至于部队的事情,我来找他
们的马司令!部队更应该发扬风格,不然,我就把骆驼村的扶贫任务压给他们!看
他们挑哪一个?”
冯和平还是沉着脸:“我是怕他们干不了!”
高焕章说:“瞧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去跟骆驼村郭老顺支书说,干得了就
干,干不了呢,你就只能捡些零散活了,没啥油水的——”
冯和平无奈地点点头,看得出来,他既欣赏高焕章的为人,又为此事的更改为
难。
高焕章回到工棚里倒头大睡,刚刚睡着,天就大亮了。他睡觉时总是睁着眼睛,
呼噜大得很,使周围歇息的山鸟都惊恐万状地飞走了。
只要高焕章住在工地上,四个县的县委书记们也都陪着,分别住在不远处的几
个工棚里面,随时等待着高书记的指令。可是高焕章书记正在睡觉,他的呼噜声他
们都能听到。工地上又是车水马龙了,散散落落的石子在早晨发出很脆的响声。秘
书小吕不知道昨夜高书记在外边坐着,就跟县委书记们说,我马上叫高书记起来。
冯和平阻拦他说,别,高书记昨夜为骆驼村的事整夜没合眼,让他睡一会儿吧!县
委书记们很受感动,都表示让高书记多睡一会儿,他们情愿等着。
他们几乎跟不上高焕章的步伐,他在工地上管得太细致了,连铺路基的人员调
度他都要插手。铁路路基几乎包给了四县,可是钢轨的铺设,还是找了北龙铁路工
人来完成。他为了给工地省点钱,亲自到铁路上与段长们喝酒,喝得满脸发黄,人
瘦得脱了形,胡子拉碴,眼窝深深下陷,说话连点底气都没有了。县委书记们看着
高焕章这么拚了,除了心疼之外,就是竭力把自己的步调跟上来,省得挨高书记的
骂。
书记们坐在路基旁的小河边,耐心等待着高焕章睡好醒来。小河真是清澈,能
照见他们各自的脸,古时候有人管这条河叫“人面河”,就是说它的清澈能够照见
人的面孔,个人看着个人的面孔就能看见内心。传说古代审案时,就把犯人押到小
河边,让犯人看小河中自己的脸,窥视他们的心。小河与北龙铁路是并行的,它将
伴随着铁路一直流向大海,太阳总是照耀着这条流向大海的小河。一个县委书记提
议,将这条小河阔展挖成运河,水路和铁路双管齐下,会不会有更好的效果呢?这
个县委书记的提议,很快引起大家的嘲笑,有人说,这条小河从山底下转了九十九
道弯儿,你那运输船也跟着绕弯吗?众人都笑了。这时候,高焕章书记从帐篷里走
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着脸,笑道:“谁在河边发谬论哪?要搞运河,是不是给我
们的北港铁路泼冷水呀?”
那个县委书记连忙说:“高书记,我可担当不起呀,我只是等您,瞎捉摸呗!”
高焕章连连摆手:“我只是开玩笑,欢迎大家解放思想,开动脑筋,献计献策!
还有,我们上午,都在人面河旁照照自己的脸,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对照
检查嘛!”他哈哈大笑。
县委书记们跟着笑。
高焕章瞅着河面说:“我叫高焕章,北龙明国人氏,1953年参加革命,现任北
龙——”
这时他们看见冯和平领着骆驼村的郭老顺走过来。想分清郭老顺与土地的颜色
很难,他土黄色的脸,布满很深的皱纹,与脚下的土地的颜色一个样。郭老顺见了
高焕章就作揖:“高书记呀,俺郭老顺代表全村乡亲们感激您哪!听冯总说,您为
俺们的事儿,整整一宿没合眼哪!”
高焕章笑着说:“没合眼,不算个啥,就是愧对乡亲们哪!我高焕章手里没钱,
只能从工地上给你们找点活了!你们干得了吗?”
郭老顺继续作揖:“干得了,干得了!俺们绝不会给高书记丢脸的!俺们挣了
钱就先把路修起来!打上一眼井。”
高焕章说:“郭支书,要致富,多植树,瞅你们的山头,秃啦咪叽的还行?你
们要栽果树!天亮时,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冯和平一听高焕章又有了新想法,不由心里打鼓。
高焕章说:“我想啊,在这北港铁路骆驼峰设一个小站,将来在这里搞一个山
果基地,山果就可以运到北龙港,变成财富了!我听说,咱骆驼峰的山植每年过剩,
大量烂在山上。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郭老顺点点头,叹道:“是啊,山植果扔在山上,运不出去呀,俺们那片山上,
都没个下脚的地方。喂猪,猪都嫌酸哩!”
高焕章用河水投着毛巾,说:“通了铁路,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啦!”
明国的县委书记邓使石笑道:“好哇,我欢迎,又多了一个小站!”
高焕章笑道:“邓书记,你得了便宜,中午你们明国请客!”
邓书记说:“我请,我请!骆驼峰站,不能反悔啊?”
高焕章说:“就这么定啦!”
冯和平嘬着牙花子说:“高书记,施工设计没这个小站哪!这里的基础工程都
快完工啦。那样的话,得拆除这里的一些——”
高焕章果断地说:“那就拆除,小站一定要留!”
然后高焕章就招呼着设计员到山脚下转悠,将骆驼峰站的站址选定了。秘书小
吕悄悄走到高焕章跟前说:“高书记,赵振涛市长来电话,说要到工地上来,有很
急的事跟您商量!”
高焕章没想出会有多急的事,依然开着玩笑说:“赵市长不是要到工地上来吗?
过去我请他来他不来,现在他要来看,我高焕章还加了附加条件呢。你给赵市长拨
电话,就说他来可以,必须由他来出骆驼峰小站的经费!他不答应,就说我高焕章
不让他来!”说完就笑了。县委书记们跟着笑。
秘书小吕用手机拨通了赵振涛办公室的电话,把高焕章的原话一说,赵振涛就
急躁躁地答应下来,还说要问问高焕章能不能回北龙?高焕章在一边笑着接过手机
问:“振涛哇,我们在工地上还有事情,我怎么也得等郭支书把山洞里的活干起来
呀!下午我还要去部队协调工程呢!你就过来吧!也到人面河照照自己!”
赵振涛说:“好,那我过去!”
赵振涛一路上准备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向高焕章痛痛快快地放出来。雷娟送给
他的所有材料他都是一夜看完的,气得他肚子鼓鼓的,早上起来饭都没有吃上一口。
他把材料装进了公文包里,准备在高焕章不相信的时候拿出来。过去赵振涛是个恩
怨分明的人,他岳父讲,他这一点有点像义父赵老巩。但是干工作有些复杂原因不
能让他事事分明,现在面对盐化的腐败大案,良知不容他不黑白分明。他暗暗告诫
自己,不管雷娟同志办案有什么样的纸漏,不管遇到哪个方面的压力,他都应该站
在雷娟这一边,站在正义这一边。就是对与他感情笃厚的高焕章也不能有半点妥协。
在这个问题上稍有闪失,他将谴责自己一辈子。
在工棚里,赵振涛见到高焕章时是一脸的严峻,无论高焕章怎样跟他开玩笑,
他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表里如一地笑着。高焕章以为他在南线工程上遇到了困难,心
情沉重,又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来安慰他,使他感到高焕章作为老大哥的可亲。
赵振涛把高焕章叫到工棚外的小河边,看着人面河,闻着脚下黄土散发的苦涩香气,
开始郑重地跟他谈。可当他的目光与高焕章的目光对接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恐惧
感。老高的目光是灰颜色的,一点也不明亮,这分明是人回光返照时的眼神啊!怎
么了?前前后后才半个月,老高眼睛里的锐气哪里去了?再看老高的脸色,黄得像
河边的黄土,头发又掉了不少,他平时挺起的肚子也像被刀削的一样平平的。他的
背很深地驼了下来。看着河水,老高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是要睡着的样子。赵
振涛心里一酸,不知怎么张嘴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突然决定,上午不跟他谈了,
要想法动员他回北龙市。或者在他中午休息之后谈。
赵振涛看见小河里叠印着阳光的碎片,阳光破碎时哗啦哗啦响着。天上的大太
阳为什么到河里就破碎了呢?
高焕章竟然在河边打了个盹儿。赵振涛让吕秘书把高焕章扶到工棚里睡一会儿,
等老高精神好一些再谈。他自己让冯和平副总指挥带着到工地上看一看。
热火朝天的工地,使赵振涛有着与北龙港一样的感动,如果说有差别的话,那
就是高焕章式的全线大会战:密密麻麻的人群,石子像蚊虫一样纷飞。滚滚车流,
喧闹着,呼啸着,风暴潮似的涌来涌去。冯和平告诉他,在北龙以北的六十公里的
铁路线上,都是这样的场面。这场面,他在当年根治海河时看见过,好多年没见了。
赵振涛问质量能保证吗?冯和平顿了顿说,可能有的路段有点问题,但不会太差。
赵振涛马上想起自己撤冯和平职的事,就向他道歉。冯和平和善地笑笑:“不,我
不怪你,那个场合就得动真格的!卫原化工厂有什么好?资不抵债!我只是舍不得
我那个专业!还有四千多的工人!厂子完了,他们拿什么吃饭?听说现在已经发百
分之四十的工资啦!”
赵振涛说,看来你对卫化是有感情的,工程完了,你还愿意回去吗?
冯和平说:“如果厂子还在,我愿意回去!”
赵振涛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不过,工程不完工,你是脱不开身的。高书
记可劲儿夸你呢!”
说到高焕章,冯和平含着眼泪说:“高书记是个好人,可他不一定是个好官!”
赵振涛马上来了兴趣:“你给我说说。为什么?”
冯和平红着眼睛说:“赵市长,高书记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可不是背后说他坏
话,我是心疼他。他身体生让工程累坏啦!他每天只吃上两碗粥,一小块馒头。昨
天他去骆驼峰后边的骆驼村,都晕倒了,回来又是一宿没睡,想着给村里找点工程
活儿,给村里修路!有福不会享,你说,现今哪还有这样的好干部?今早上他又让
我们在骆驼峰开个小站!工程与扶贫总搅在一块儿,他的方法又不对啦!整个工程
计划都给打乱啦!不说了,不说了——”
赵振涛点点头:“是这样,老高啊!”
冯和平近乎哀求地说:“我不是怕麻烦,怕吃苦,真的。我求赵市长劝高书记
别在这里耗着啦,他身体会给拖垮的。我不是那种人,领导不在,我们会更好好干
——”
赵振涛沉重地说:“是啊,今天我来,本来是有很急的重要事情跟他商量。一
看他那个样子,我就不忍心跟他讲啦!当然,不讲又不行,只好等他睡一会儿再说。”
冯和平说:“高书记是个硬汉子,只是身体不给他做脸了,他为了跟部队借石
子粉碎机,跟部队的官员们喝酒,他胃不好,可胃里除了酒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回
来连血丝都吐出来了!”
赵振涛心里一热,打了个唉声。
高焕章睡醒之后让小吕招呼赵振涛。赵振涛走进工棚,看见高焕章的精力恢复
一些了,就随着吃完中午饭。
高焕章又是只吃了很少一点,任赵振涛怎么劝也就是吃那一点了。高焕章让秘
书和冯和平等人都出去后,抹了抹油嘴说:“振涛,对不住啦,上午在河边我怎么
就睡着了呢?不着咱俩的感情,换胡勇,小报告早打到省里啦!骂我高焕章不成形!
我们谈工作吧!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要跟我谈很重要的事情!对吧?”
赵振涛坐在高焕章身边说:“老高,你猜对啦,可你不会想到事情重要到什么
程度!我想咱们回北龙谈吧?”
高焕章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天塌不了,我高焕章在北龙那年的大地震
中,死四口,伤两口,天塌地陷哪,不还是挺过来了吗?今天有个蚂蚁挡道,翻不
了大车!你说吧!”
赵振涛镇静地说:“好,我们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就别破坏这个老规矩啦!
我很气愤地告诉你,盐化出了大案!卢国营一案有了新的情况,盐化县委柴书记和
白县长分别受贿二百万和八十万!雷娟掌握了全部证据!令人震惊的是,这些受贿
款,都是从跨海大桥工程中索取的——”他停下看看高焕章的反应。
高焕章被撼天雷击呆了一样。
赵振涛说:“老高,你要是不信,这里有材料!”
高焕章摇了摇头,想站起来,却又跌在板凳上。他想说话,嚅动了几下嘴巴,
却又喊不出来。剧烈的颤抖,使他发出嘶哑的呻吟。赵振涛上前扶住他,可是高焕
章使劲拨开赵振涛。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就慢慢让僵硬的身体弯下来,蹲在地上。
赵振涛发现他蹲在地上的时候,额头冒汗,浑身抖得还是那样厉害。赵振涛知道高
焕章是非喊出来骂出来的人,一旦他说不出话来了,就是到极限了——
高焕章栽到在地上。
当高焕章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高焕章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
是:“把那两个兔崽子给我抓起来!”赵振涛随后就把在外等待的雷娟叫了进来。
雷娟走进来,安慰了几句。高焕章的突然消瘦也使她很吃惊。高焕章缓缓抬起了手,
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跟我汇报什么了,依法办事!”雷娟看了赵振涛一眼转身
走了。赵振涛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守候着高焕章。他身体表现的异常,使赵振涛怀
疑老高有了别的病。他让医生给高焕章的身体做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结果证实了赵
振涛的不祥预感。
高焕章患的是晚期胃癌。
按照一般惯例,这种病要跟高焕章保密,可赵振涛知道,高焕章在这方面是很
精的,一般很难唬住他。赵振涛叮嘱医生和护士都严格保密,能瞒一天是一天。高
焕章的家人也是这个意见。医生郑重地告诉高焕章,他得了严重的胃劳损,以及由
胃劳损引发的胃体综合症,需要手术治疗。
高焕章打量着宽大而空寂的病房,脑子像是被人掏空了,痛苦扭皱的脸上,爬
着两滴泪痕。他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往深里想,他是还没有从柴德发的受贿案里挣
扎出来。高焕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人世间的好多事情都装在他的心里,他从没
有看错过人,可这次偏偏看错了柴德发,柴德发把他坑得好苦哩。他觉得无法向柴
德发死去的老爹交待。他答应过老人的,把德发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扶植他成为
国家有用的栋梁之才。柴德发无才吗?他有才啊,这才没往好地方使啊!他在心里
无数次地向死去的柴师傅认罪。赵振涛本以为高焕章会帮柴德发争辩几句的,可他
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是他已过早地有了思想准备吧?卢国营一案暴露的时候,高焕
章就曾悄悄地把柴德发叫到盐化宾馆的房间里,问他与此案有没有牵连?柴德发一
口咬定没有,高焕章信了。可他太天真了,就是有他能告诉他吗?柴德发的堕落速
度是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财富和野心竟会在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独白说出了声:“我高焕章护着你,是让你搞腐败的吗?”他
的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
赵振涛怔怔地看着他。
高焕章一把抓住赵振涛的手,赵振涛感到高焕章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高焕章吃
力地问:“振涛,我的好兄弟,你相信我会跟柴德发有肮脏的东西吗?”他是期待
的眼神。
赵振涛很痛快地摇摇头:“我不信,从来没这么想过!”
高焕章安稳地躺下了。他的身子一沉,就突然感到身体陷下去,陷下去了。他
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涌流。
赵振涛又握紧了高焕章的手:“老高,北龙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啊!你高书记
是什么样的人,谁还不知道呢?”
高焕章哆嗦着说:“不知道,不知道啊。人变得太快啦!人都不像原来的人啦!
不管人们怎么议论我高焕章,我都不怕,我这心里无愧,无愧哩!”他说着眯合了
眼睛。
赵振涛安慰他说:“老高,你得好好养病,别再想那个畜生啦!他是自作自受。
你当长辈的已经尽心啦!老高,世上有哪一样东西完全属于你自己?是你的身体。
是糟践它,还是保护它,只有你自己决定了,谁也替代不了啊!”
高焕章说:“身体?我高焕章是不怕死的,大地震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白
捡这二十来年儿啦!我高焕章最怕的是老百姓指着后脖梗子骂街呀!”
医生进来会诊,赵振涛悄悄地走出病房,走到走廊里,竟忍不住掏出手绢擦了
几下眼泪。自从高焕章把他要到北龙来,他与高焕章尽管也时常发生口角,两人争
执得脸红脖子粗,但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在领导干部中间特别是一二把手之间,有
这样情感的真是不多。记得,北龙港再度上马的时候,因为工程承包招标,他与高
焕章意见分歧很大,两人争执了一个礼拜。赵振涛没有妥协,高焕章气得险些背过
气去,一连几天不跟赵振涛说话,赵振涛也不搭理他。有一天,赵振涛买了些东西
到高焕章家里去看望他的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进了屋子,赵振涛也不理高焕章,独
自走进他老母亲的房间,问寒问暖。高焕章是个大孝子,他终于撑不住劲儿了,一
把抱住赵振涛,流着眼泪说:“好兄弟,好兄弟呀!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
你振涛老弟也是我高焕章的好朋友,真正的朋友!”赵振涛逗他说:“你别理我呀?
你永远别理我呀?你放开我,我是来看大妈的!”高焕章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好
啦,你的方案我同意,同意还不行吗?”赵振诗给了高焕章一拳头,笑着,脸上还
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但此时,坦坦荡荡的高焕章却面临着两个事情的威胁:一是
他的病;再一个是跨海大桥案件完结后,他还将要担负很重的责任,很可能是一个
悲壮的结局。而他赵振涛也马上将失去一个能够交心的老大哥,掐指算一算,北龙
还没有人跟他铁到这个地步。我赵振涛最幸运,也最悲惨,这命运的两头,都让我
给摊上了。
生活真是残酷。赵振涛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5
四菊管不住刘连仲了,却也没再搭理他。四菊盼着别人能把刘连仲管住。赵老
巩在家中听四菊嘟囔有赤潮时,并没有很在意,可当他去海里寻找捞海藻的朱全德
时,就发现了不妙。
赵老巩在海里,并没有见到朱全德的影子。
赵老巩不造船了,再造船也高不过小乐的那条白茬船了,他只是想到海边来。
老人是喜爱海的,皆因造船使他远离了海。“文革”不让造船那阵,他与朱全德还
一同守海呢。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头红得越是本色。浮游的氤氲里一个俊脸男孩儿在浅
水里捞海藻,光光的小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格外有生气。汤汤水水的红海
藻被小孩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被堆起的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
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
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他摇摇晃晃奔孩子
去了,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赵老巩腰扎一圈草绳,扣在后脊上的草帽
儿显眼地在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络海藻,点点滴滴地瞧,挑出
几丝红海藻就阴眉沉脸扭头朝孩子吼:“你小狗日的又犯忌!”孩子发怵了,他觉
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明眼人才看得出那是积了很久的心
火灼深的。他认出孩子是朱全德的孙子,孩子送他爷爷先回去了。赵老巩喉咙呼噜
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孩子,愈发觉得内心无
法收理,就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啦?”老人一世也没见过一夜坏死
这多的红藻。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看红藻沉浮,看浪
头变换流转,努力想把海看懂。老人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喊你爷爷去!”
然后老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
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摊的蛋黄,赵老巩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的。老船
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船追着日头走,鸥鸟旋着小
船飞。船一动,他的情绪就好些了。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一群密密麻麻
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他套近乎来了,叽叽喳喳地落
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会亲呢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这会儿
老人惦着红藻,鸟群搅得他眼神没个着落,烦得他脑仁疼。
老人瓮一样蹲下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抓一绝红藻,抚弄好一阵子,嘴角渐渐
浮了笑影。浪有些大了,银珠玉玑似的浪花在老人身上手上扑咬,老人想站起来,
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细瞅,颜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
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海藻,流着红红的血水,
老人后脊便淌下一注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
时浮出翻白的棒头鱼。随着日光变暖,海冒着腾腾臭气,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
老人的脸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他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
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耷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连天。
“这乌海,”赵老巩说,“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四菊说的是对的。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
片坏掉,红藻蔫死不少。赤潮水毒毒的,老人为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蜇得惊惊
颤颤地肿胀了。
赵老巩恼着等了一会儿朱全德,朱全德还是不来,他就拽了一束死藻,摇着船
往回走。他碰上海港的挖泥船,见到了儿子小乐。他说起闹赤潮,让正在化验水样
的高天河给验验手里的死藻。高天河说,这回赤潮是沿海污染造成的,比如纸厂、
化工厂的污水。赵老巩终于明白了,他要替四菊和那些养殖户们说话。过去他看见
不平就要管,自己儿子当市长了,他更要管管。他没有回家,直奔村长者座子家里
去了。
赵老巩走到村长家小楼前,刚要抬手摁门铃,村长就看见他了。
“巩爷,请进,稀客哩!”村长老座子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然后下楼出来。
赵老巩说:“你眼真神,没敲门就知道啦?”
“俺眼皮子跳啦。”村长仰脸望望天儿。
赵老巩站在门口说:“村长,俺跟你说个事儿。”
“屋里说吧。”村长说。
“不啦,俺狗屎上不了台盘。”
“瞧你说的,嘿嘿嘿……”
赵老巩沉下脸来,说:“村长,海污染得厉害,红藻成群死呢!”
“唉,俺他妈早就料想着会有这天。”
“你得管呢,村长!”赵老巩眼眶子一抖。
村长叹一声:“唉,这会儿村规比那时还多,急不得,也恼不得。你知道咱过
去在船上混,对海是有感情的,眼瞅着海大片大片坏掉,俺不心疼么?但如今世道
变啦,上头号召村村上企业上规模上水平,咱想不通也得通啊!人随势走吧……”
赵老巩恼成一张猴腚脸:“老座子,老座子,你是个属老座子!当村长五迷三
道能成?海都不要啦,良心还要不要?俺问你,上头也号召你们把海都毒坏么?罪
孽,真格的罪孽哟。”
村长依旧笑咧咧的:“别气,老巩叔,俺不是没管过,可俺这村长也不得烟儿
抽啦!自主权在企业,人们两眼盯着钱,眼都盯绿啦!这阵儿开个会都得拿钱买。
俺为污染问题找过环保部门,他们来一车人,比划比划,吃饱喝足,带上几筐鲜货,
屁也不放啦!这些工厂除了承包就是个体,厂长都是渔花子,没上过学,胆子大得
能操天。敢干的都发啦。这些鳖羔子们,哪管你污染不污染!”
村长的一通煞风景的话,将赵老巩的锐气挫下去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堆下来蹲
在村长家门口,脑子里胡想一气:“这海就眼睁睁地没救了么?”他沮丧着,心血
便一拱一拱地有了莫名的力气:“俺管,豁出这把老骨头!”
村长老座子望着赵老巩的锐气挫下去了,忽地生出一些想法来。几十年了,他
从船老大、民兵连长、村革委会主任、大队长熬到今天村长兼村支书的位子上,是
费了一番心计的。他有过上上下下都圆满的辉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谁不敬他,
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将他请到酒桌上。他的赢人之处是会用权力,他从来没有看错
过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刘连仲。那么多的年轻厂长都是老座
子一手培养出来的,刘连仲不是,他是在老座子看不起他的时候,自己杀出来的。
他溜过了村长的这双慧眼。他怎么就成势了呢?刘连仲你还嫩呵,这八仙过海的年
头,人炼人,海也炼人呢。他想让刘连仲过一过赵老巩的这道“海关”。弄深了,
他的工厂得关门;弄浅了,他得求村长来说情。他想着,有些沉不住气了,对赵老
巩说:“老巩叔你儿子是市长,治治刘连仲!”
赵老巩感动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船师,谁敢不听?”
“咱村污染最严重的企业就是造纸厂。”
“造纸厂,记住啦。”
“是刘连仲的厂长。”
“这狗日的,尽胡来!”
赵老巩像头拉磨的老驴,在西海滩泥岗子上的造纸厂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真
没想到刘连仲会有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鼓捣起工厂来。工厂很简陋,周遭儿堆着
白花花的草垛,没有院墙,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里头隆隆的机声被老人听串了就
像涨潮的涛声。老人望一眼烟囱直直摇入蓝天的黑色烟柱,就骂一句:“横糟呢!”
然后鼻腔里引发出喷喷的声音。老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工厂是啥样子,他以为工厂是
城里人的事。
大海坏掉的情形是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但谁
糟践大海他就跟谁没完,他想着。熏风已经充满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唤不到大海
的原本气息了,老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口,老人瓮似的蹲下来,瞅
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攮进浊
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
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撅一撅地顺着水流走了。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
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
的喘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疼了,他方省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里涮了涮。然
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走回来,一副要吞人的样子。
他在造纸厂门口站定了,充满愤怒和挑衅地吼了一句:“刘连仲,你出来!”
赵老巩连吼了好几句,竟把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
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赵老巩等着来人走
近一些,就认出是刘连仲和一名小工人。刘连仲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西装,手提大
哥大,见赵老巩老脸阴着,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大伯,您老来屋里坐呀。”
赵老巩回过眼,剜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刘连仲装糊涂。
“别问俺,你自个儿看!”
刘连仲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谜!”
刘连仲的瘦脸阴沉沉的,故意说:“您老别听四菊瞎说,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
子迷惑啦!您老又不是环保局的,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窝子吧!”
赵老巩瞪大的眼里闪出骇人的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刘连仲,你别攀
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
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大伯不怪你,但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
刘连仲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大伯,您的心情俺懂,其实,
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说瓜菜代的年月,海藻救过俺的命。过去俺也搞养殖,俺能
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
真的,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见刘连仲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说:“你个
鬼小子,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内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
机添上!记住啦?”
刘连仲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老人,也挡自
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
几天来,他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他看着
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
累乏得不行,眼前目眩迷迷的,以往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
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
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
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
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着。
赵老巩终于找来了朱全德。这时的赵老巩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造纸
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
朱全德这几天也在为海藻死亡焦虑,自从他失去灯塔看守一职后,不能闲着,
就干起捞海藻的营生。他让赵老巩找他当市长的儿子或是找当县长的姑爷。赵老巩
说这点小事就不求他们了。
朱全德想了一个治刘连仲的损招子。天黑下来以后,赵老巩和朱全德就悄悄溜
到纸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了个严严实
实。第二天早上,刘连仲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一阵紧忙
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
库房里的卫生纸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
气得刘连仲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他疑心是四菊找人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
在树棵子里抓人。
那天天黑不久,赵老巩和朱全德又去了。他们知道刘连仲吃了瘪子对这事很上
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瞎眼呢。两老人站在夜海的风景里,
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
朗瞑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他们走上老河堤时,脚底就有些劲势了。他们一点也不
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
地流淌着。这是一条运盐河,一头入海,那一头弯弯曲曲钻向北山根儿。赵老巩说
河里盐分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满槽水。海水泛滥时,一河清澈变成
一河浑浊,裹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洼地。朱全德忽发奇想,说如果将老
河入海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
开,咆哮的海水就会顶着浊水去远,这样就会把海保住了。赵老巩说世上原本就没
有八面光的事。草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濛濛如罩。赵老巩没看出有啥不
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动声。两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
道口去了,老腰刚刚弯下来,用废纸将口子堵上了,就从暗处跳出两个小伙子将他
俩揪住了:“老东西,活腻了吧?”“老不死的,可等着你啦!”
赵老巩和朱全德被抓住了。赵老巩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
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
是赵市长的老爹!”吼着,就弯腰去拽赵老巩。
赵老巩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是一片糊糊涂涂的黄白,一时间觉得身子
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赵老巩水涝
涝的身子向后挺着,发疯似的喊道:“你们等着,俺不饶你们!”他梗着脖子使劲
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
不见了。
刘连仲听警卫说把赵老巩推坑里了,气得大骂两个小伙子。他马上想到四菊不
会饶他了,一咬牙,真的把造纸厂关了退回原主,损失的钱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来,赵老巩坐在家里,刘连仲走进来坐在他身边都不知道。刘连仲是来
看他的,顺手将一网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上。他想劝劝老人饶了他,可他瞧见老
人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灯将老人的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面太极斧。老人的脸像
斧头一样威严,叫他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
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臭气扑面而来。他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而像坦坦荡
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刘连仲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
感到了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看久了,
他就觉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盐。刘连仲心乱得没了方寸,一路准备讲的气话都被这
股气息驱散了,他大气没喘,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大伯,俺来看您啦——”
赵老巩没扭头,也没做声。
“您老人家好些吗?”
赵老巩耷蒙着眼皮,仍没吭声。
“俺把纸厂关啦!真的!”
赵老巩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儿,眼里闪出一道冷光。刘连仲乖乖露怯
了,僵僵地站起身来。他怕了,他觉得老人的冷光太阴。他是在野滩野海里滚大的,
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赵老巩,一切都好办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
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老人一句话也没说,老人看都没看刘连仲一
眼。
刘连仲悻悻地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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