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天气也变了,忽喇喇刮了一宿西北风,早上起来人们发现,屋外冻得嘎吧嘎吧直响。
村里的妇女们高兴了,家里的年货不愁放不住了,小棚子就跟城里人的冰箱一样,放啥
都冻得梆梆的,啥也坏不了。
钱家的厨房里有大冰柜。早先是冰箱,嫌装东西太少,就买了冰柜。躺柜似的那么
大,恨不得能放进去整猪。按说钱家不必关心天气冷热,但钱满天却还嫌天不够凉,他
恨不得老天立刻下一场大大的雪,把道路都封上,让人们都呆在家里别出来。
钱满天咋这坏心眼子呢?
不,他是让高息揽储给弄害怕了,他让像大风一般刮来的钱给惊呆了,他让潮水一
样的人给搅得心惊胆战了!
钱家大院这几天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从早到晚,来入会的村民没完没了的进到这
个令他们羡慕不已的院子。“钱家是致富的样板,钱家的产业越干越大,钱家背后有靠
山,钱家能让钱翻着个的增多。”在这些也不知道是谁编的成套的广告似的语言鼓动下,
村民们纷纷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送进来,手头没有钱的,甚至东挪西借,也要入会沾沾光。
“大哥,已经突破一百万啦。光是河西,就有六十万。真没想到,平时都喊穷,到
真格的都有钱啦!”钱满地兴奋地走进二楼正屋,跟钱满天汇报。
“外面的呢?”钱满天眼瞅着窗外间。
“县里有三笔,镇里还有两笔。加上这些,突破一百万。”满地说。
“满地,原先我以为不会这么痛快地把钱引来,现在来这么多,你咋想?”钱满天
转身把屋门关严。
“是啊,我也没想到。不过,眼下能把钱弄到手,就是好事呀。”钱满地说。
“可是,你想过没有,百分之二十的利,还别说百分之三十。一百万,一年就是二
十万。多好的厂子,一年能保证这么大的利润?别看现在都求咱们,一旦还不上,这可
都是拼命三郎呀!他那点钱攒得不容易,不像那些大款,拿个十万八万不当回事,这是
他们的命根子呀。”钱满天皱着眉头忧虑地说。
“那您说咋办?咱们把这些小户停了,专门找大户,然后跟东北那联系,让他务必
保住咱们的本息?”钱满地说。
“东北那边,我看也不把牢。我那朋友胆子太大,啥钱都敢花。万一咱把钱给他了,
他给造了,咱拿啥给人家储户……”钱满天担心地说。
“可咱们要是不往他那存钱,又咋能从他那拿利息?”钱满地说。
“入五十万,先试探试探再说。对外就说都入了,其余的钱,咱想法往外贷,咱自
己掌握起来。”钱满天咬着牙说。
“好,就听您的。不过,眼下这些钱和账目,我和翠莲顾不过来。特别是账,翠莲
她没弄过。满山和小秋闲着,是不是让他俩也跟着干?”满地试探着问。
“他俩嘛……最好先别用……哎呀,要是玉玲肯干就好了,她一个能顶好几个人。”
钱满天低头来回走着说。
“够呛。她只顾忙着村里的事,对这个家她根本不上心,你还看不出来?”满地说。
“我还能看不出来。我是懒得跟她一般见识,这个玉玲,跟咱们是越来越分心
了……”钱满天摇摇头说。
“要不是为了咱老兄弟,真想让她分出去过,省得看着堵心。一天到晚绷着个脸,
像谁该她二百吊钱似的。”满地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行啊,可别这么想,我在爹娘坟前发过誓,钱家兄弟不分家。我得让钱家上下
都过上最好的日子。不管玉玲心里想啥,她毕竟是咱兄弟媳妇,咱们当大的,还是要想
办法把他们的心都拢住。”钱满天说。
“对啦,”钱满地忽然想起,“一早金镇长来电话,听说咱们集钱,他也要参加,
另外,他要给乡里借二十万。这事咋办?”
“他个人入,咱让人。他要借钱,没说多大的利吗?”钱满天反问。
“没说,听说乡里要盖房子,钱到他们手里肯定生不出钱来,还是借不得。”满地
说。
“对,坚决不借。咱们还得把一部分钱投到生产上,多卖出些货,这才是最真格
的……”钱满天说着,听院里汽车喇叭响,他走到窗前朝下看看,见孙家权和金聚海从
吉普车上下来。
钱满天说:“不好,说曹操曹操到,孙家权他俩来了。我躲躲,你支应着。”
钱满地说:“到楼上去,快。”
钱满天推门就奔楼上走,此时,孙家权二人已经进了楼里,他俩说话的声音在楼上
听得清清楚楚。
钱满地笑着迎上前:“这是哪阵风把二位大领导给送到我们这来的?”
孙家权说:“不是送,是顶着西北风来的。你哥满天呢?”
钱满地说:“是啊,我也来找他,他不在这。来,屋里坐。”
二人随满地进屋,金聚海说快点找你哥,孙书记有要紧事找他。钱满地笑道有啥要
紧事呀这么急。金聚海瞅瞅孙家权,俩人都有些为难。钱满地说对不起呀,不该我问,
我这就去找。这一说反把孙家权给说得心里不踏实,这不等于瞧不起满地嘛,他在家行
二,钱满天有啥大事都会跟他商量,小视了他,借钱也不会顺当。孙家权连忙说:“也
没啥太要紧的事,就是……镇里想跟你哥借点钱……”
钱满地说:“那好说,我去找我哥。”
他转身出去了,孙家权看看金聚海说:“哎呀,啥时候人家找咱借钱,那感觉肯定
和借人家钱不一样。”
金聚海笑了:“挨借比借人更难受。不借吧,把人得罪了。借吧,肉包子打狗,有
去无回,这事多了。”
孙家权很认真地说:“咱可不学赖账的,咱跟他们说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金聚海点头说:“那当然。”
钱满地皱着眉头进来说:“我到各屋都去了,不见他的人影。他能上哪儿去呢?会
不会是出去啦?”
金聚海说:“不可能,他出去得开车呀,车在家不?”
钱满地说:“车倒是在家,不过,有时他爱溜达,还溜达挺远。”
金聚海说:“这大冷天的,他往哪儿溜达。你接着找,我们等着。”
钱满地无可奈何又从屋里出来。他瞅瞅身后没人,嗖嗖地就奔了四楼。钱满天这会
儿正在跟玉玲说刚才那事呢。玉玲这两天感冒发烧,在家歇着。
钱满地推门进来:“大哥,他们坐着不走,非要找你借钱不可。”
钱满天皱着眉头来回走动,掏出烟,看看玉玲,又装回去,他自言自语:“来者不
善呀,肯定少不了。”
玉玲问满地:“楼下还收着钱吗?”
满地说:“翠莲一个人干呢,忙不过来,你可别稳坐钓鱼台了,该出力就得出力
了。”
玉玲刚想说什么,院内一阵汽车喇叭响,孙家权和金聚海坐车走了。高翠莲站在二
楼阳台上跟他们说再见。钱满地很高兴,有点得意地说:“翠莲也不知用啥法儿把他俩
支走了,还真可以。”
钱满天松了口气,玉玲说:“你们还是快下楼看看吧,大姐夫不见到二哥咋能走
呢……”
钱满天脸色大变,扭头就朝楼下跑。推开二楼自己的房间一看,高翠莲正坐在办公
桌后的大靠背椅上,跷着腿在那抽烟呢,那姿态就是学电视里一些阔太大的模样。办公
桌上堆着钱。
“大哥回来啦?”高翠莲很得意地说。
“他们走啦?”钱满天问。
“走啦,让我给打发走了。”高翠莲说。
“咋打发走的?”钱满天问。
“非要借点钱,要么不走。”高翠莲说。
“你借啦?”
“借啦。”
“多少?”
“二十万。小零头,咱这还有将近百十来万呢!”
“你,你,你咋能这么干!”
钱满天气得要蹦起来,指着高翠莲的鼻子问。
高翠莲从桌上抄起张纸:“这有啥大不了的,这有借条。讲好了,过了年就还。瞧
把你吓的,人家也不是骗子也不是强盗,借俩钱怕啥。”
钱满天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强忍着上前把借据拿过来看,一看心脏都要血流不通了,
上面写着:“今收到人民币二十万元(合十万元镇政府办公楼赞助款)……”
“这、这是借条吗?”
“那不写着收到人民币二十万吗?”
“括号里呢?”
“括号里?我没注意呀……”
“你……你活气死我……”
钱满天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问,发痛,脸上的汗立刻就流下来。满地赶紧喊人,玉
芬从厨房跑上来,拉住满天的手喊,满天你咋啦,钱满天睁眼看看,不由地叹口气,眼
角竟淌出一串泪来……
赵国强听说钱满天心脏不好,连夜到河西来看望,没等进院,就让围在门口的村民
给拦住了。这些人是往钱满天那交了钱,众人简称入了“会”的。外地有叫“老鼠会”
“转转会”,钱满天不愿意这么叫,叫储蓄吧,又太正规,就含含糊糊叫入会。入会的
人听说钱满天心脏不好受,全跟着着急了。他们着急的不是怕钱满天得了病,他们怕的
是万一钱满天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存进去的钱没处去要。
村民们把赵国强拉到一边,说你是村支书,你说这事可咋好,他们家人说钱满天病
得不大要紧的,可我们要派俩人进去看看,他们却不让。赵国强说我正想进去,看了回
头给你们个信儿。村民说那太好了,你的话我们相信,你们还是亲戚,万一钛满天这有
个差头,我们也有处去找。
赵国强听出这话的意思,心里不乐意:“你们入会存钱不经过我,干啥万一有差头
找我?”
村民哑巴了一阵,有人说:“谁叫你是村干部呢,当干部就得为群众排忧解难。”
柱子也不知啥时来了,在一旁插话说:“快拉倒吧。那得分啥事。你要耍钱输了,
村干部还帮你还账咋着?存钱是你们个人的事,跟村里没关系。”
村民们说:“要是那么着,咱立刻就退会,把本钱要回来。”
赵国强说:“白天入,晚上就退,你们办事也太匆忙了。再瞅瞅嘛。”
村民说:“他们不让瞅嘛。”
赵国强说:“我这就去。”
柱子说:“国强你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
俩人就离开人群,往僻静的河套里走。见身后没人,柱子说:“你不能去钱家。我
追你来就为这事。”
国强问:“为啥?”
柱子说:“他把咱村里挤兑够呛,咱凭啥帮他。”
国强说:“谁说要帮他,我只是想看看,万一出点啥事,咱心里也不踏实。”
柱子说:“你心眼可真够好。他抢走鲍老板,可没跟你讲心里踏实不踏实。”
国强说:“那和现在是两回事。他把鲍老板截走了,反倒促使咱下决心把电给解决
了。坏事变好事,从这看咱还得感谢人家呢。”
柱子说:“哎呀呀!你忘了咱们到处求人那难受劲了。那是咱们跑出来的,又不是
钱满天帮助弄成的。”
赵国强说:“不管咋说,他有病了,我去瞅瞅,你也跟我一起去。”
柱子说:“我不去,我也不让你去。”
赵国强说:“是老李让你来的吧。”
柱子说:“他不让说,他说这是咱们战胜钱家的极好时机。钱满天一病,家里必然
乱了,家里一乱,厂子啥的都得乱,到那时候,想恢复都恢复不过来。”
赵国强说:“不好,这不是竞争,这是乘人之危,投井下石。”
柱子说:“老李也是为了村里好。”
赵国强说:“你跟我一块去,也算你给我做个证人,省得他们说我的闲话。”
柱子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俩又转回钱家门口时,村民已经和钱满地争将起来。钱满地说你们想马上提钱走
不可能。村民们说你们一撒手就扔出二十万,我们不放心啦。钱满地说我们有得是钱,
连县委领导都往这入钱,你们那仨瓜俩枣根本不算个钱。村民们说人家那钱是咋来的,
我们这点钱是咋来的……
赵国强仔细听着,心里纳闷:县委领导会是谁呢?是大哥赵国民?他也没回三将,
咋就跟钱满天联系上了?噢,对啦,那个晚上钱满天到旅馆找自己,他肯定是还有旁的
事,当时嫂子还找到店里来,肯定是他们已经见过面……
赵国强的心里有一股被人捉弄的感觉。原来,在那个不平静的夜晚,自己这边与高
秀红有一段意想不到的交谈,而在大哥那里,钱满天他们却暗暗谋划这件事,钱满天却
对自己一个字也没露,回来蔫不溜就搞起来了……
赵国强脚步放慢。他不想向前走了,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毕竟,自己是三
将村的支书,是一把手,这么大的事连知道都不知道,实在是他们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
眼里。
“要不然,咱回去……”国强说。
“这就对啦。”柱子乐了。
村民忽啦一下围上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咕咚就给国强跪下了……
“支书,那可是我的棺材本钱呀!”
“支书,我把盖新房的钱都搁进去啦!”
“支书…”
赵国强赶紧扶他们起来,当手拉手感觉到对方磨得满是茧子的手掌时,赵国强的心
软了,鼻子发酸,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不管咋说,这是我领导下的村民,他们的苦就
是我的苦,我得出这个力……
柱子小声说:“这事回头再说吧。”
赵国强瞅瞅柱子:“还是去一趟吧。”
柱子看看众人,不情愿地说:“那就走吧。”
俩人就奔向大门,满地心眼挺多,立刻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去,又跟外面的人讲,
村支书和主任都来了,他们会给你们个准消息。众人说那我们就等着。
玉芬在一楼见到国强和柱子,眼泪就流下来,上前抓住国强的手说:“兄弟,钱家
有大难啦,你得帮一把呀!要不然,就得家破人亡。”
国强说:“你别着急,让我先见见姐夫。”
钱满山和梁小秋过来。
梁小秋说:“支书,他们这是非法集资,你帮这个忙,可是要犯错误的。”
柱子说:“你还挺有觉悟。那你们为啥不制止?”
钱满山说:“我俩有那能力?我俩连边都沾不上。”
玉芬说:“不让你们沾边,你们还省心呢。翠莲要是不沾边,也惹不了这么大的
祸。”
梁小秋说:“嫂子,当着支书的面,我不能说你啥。这家现在分三六九等啦,你别
糊里糊涂的就知道做饭,做到最后,自己都变成不通气的死面干粮了。”
柱子沉下脸:“你咋这么说话!你是啥干粮?”
梁小秋说:“我是打个比方,我是馊干粮,没人要的干粮,中不?我们走,这就走,
这家的事,从此跟我们没关系。”
钱满地在后面叹口气说:“我上楼去看看我大哥,唉,这事闹的。”
高翠莲从二楼跑下来,哭丧着脸说:“你们来得挺好呀,快上去劝劝我大哥吧,要
不然,我就得自杀……唉,大姐夫可把我坑苦了。”
赵国强问清这事与孙家权的瓜葛,忙问:“你们为啥不追回那二十万块钱?”
高翠莲说:“我和满河去啦,大姐夫说那钱让金镇长拿去买轿车了,现在找不着金
镇长啦。这不是活坑人吗!”
玉玲这时候也从楼上下来。她毫不客气地对国强说:“你们快回去吧!这儿是个大
炸药库,弄不好连你们一块炸了。”
玉芬说:“玉玲,你这是咋说话。”
玉玲瞥了一眼高翠莲说:“我算看透了,这儿是谁想咋干就咋干,不败家还等个
啥。”
赵国强狠狠地瞪了玉玲一眼说:“事情既然出来了,就得想办法解决。门外那么多
村民,咱们得有责任心。”
玉玲说:“又不是你惹的祸,你有啥责任可负?”
赵国强说:“村民们攒那点钱容易吗?你们要么不当回事,拿人家的钱乱撒,要么
看哈哈不上心。你们应该掏出自己的良心为村民们想想,为那些老人想想,辛辛苦苦挣
了那么一点钱,为啥存你们这?不就是相信你们吗!当然,你们干的这种事,肯定是违
法的,这咱回头再说。咱就说这些乡亲们的那片心,把你们当知心人,可你们这么不负
责任,你们对得起大家吗!”
玉芬说:“国强说得对。不看旁人咱就看乡亲,大家也得齐心协力把这麻烦解决
了。”
柱子说:“要不,我这就去镇里,让孙书记无论如何找着金聚海,防止把钱花出
去。”
赵国强说:“好,你先去,一会儿我也去。一定把那钱追回来,乡亲们心才能稳定
住。”
柱子点点头走了。
赵国强上楼见到了钱满天。钱满天吃了药,心脏好受得多了。本来,他应该立即去
县医院住院,从镇卫生院赶来的大夫说这种心绞痛很容易引起心肌梗塞。家里人也劝钱
满天马上去县里。但钱满天说啥也不同意,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离开这个大门的后果,那
起码是给村民火上浇油,说不定他们会冲进这大院,把里面的东西分巴了。即使是乡亲
们给自己面子,把难处搁在心里忍着,这院里自家人也要闹起来,也会各打各的主意,
各往各的口袋里搂东西。那么一来,可惜自己辛苦多年打下的家业,就毁于一旦啦……
钱满天也想到万一自己死了可咋办。不过,他对死却不是很害怕。死了也就省心了,
后果即使再惨,也是旁人的事啦。自己这一辈子,从一个口袋里从没有过几分钱的土孩
子,干到有这么一份家业,人前人后也荣耀了,也就知足了。遗憾的是,自己始终没有
个好帮手。玉芬虽然任劳任怨地干活受累,可在生意场上不能帮自己半分;几个兄弟,
都不成器;这一个家呀,真是让钱满天打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满意……
钱满天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那么简单的完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精气神十足地站
在村民面前,告诉他们把钱放在这里只管放心,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然而,虽然胸口不
那么憋闷了,但浑身酸痛酸痛的拾不起个来,只能瘫了一般躺着。
见赵国强进来,钱满天轻轻动了一下手说:“坐。”
赵国强说:“你别动,你觉得怎么样?需要去医院的话,你千万别硬撑着。”
钱满天晃晃头:“还行,还能坚持。兄弟,惭愧呀。我这有点乱套啦。”
赵国强小声说:“你要我帮你做些啥,你只管说。”
钱满天说:“别让村民们冲进来,劝他们回去。”
赵国强说:“帮助你劝村民们可以,但是,你搞的这个‘会’,不能再搞下去了。”
钱满天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玉芬说:“这个事,是不是等他好了再说。”
满地说:“嫂子说得对,等我哥好了,再慢慢商量,这么大的事,不能说干就干,
说停就停。”
赵国强说:“我帮你们把村民稳住,回头你们又出了差头,我咋跟大家交待?我不
能欺骗村民呀……”
玉玲说:“谁敢保证这些钱能不能还回本呀,弄不好就是一个无底洞。”
钱满天皱着眉头说:“你们哥俩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这垮了,正和你们的心意,
是不是?”
赵国强说:“要是看你的笑话,我在东庄坐着就行啦,何必上你家来,何必让柱子
去镇里找金聚海……”
钱满天眨眨眼:“柱子去找金聚海啦?好,好,你们是真心帮我,是真心帮我。国
强,眼下先稳住,等我好一点,就琢磨咋收了这活计……实在是太可怕了……”
赵国强一看也只能让钱满天说到这份上了,再逼他说别的,就有点不通情理了。他
转身跟玉玲说:“你帮着把账整理一下。”
玉玲说:“我不管。我压根也没插手。”
赵国强说:“不能再出麻烦了,你以前没插手,正合适。”
满地说:“对对,她正合适。”
玉玲不满意地瞪着国强:“我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啥!”
赵国强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当这个村支书,村里的大事小情,我都有责任管。
虽然钱家这种事是他个人家的事,但毕竟是咱村的一个组成部分。过去,咱们总是把公
家和个人对立起来,这个观念得变了。集体的事业要发展,个人家的事业也要发展。三
将村的富裕,单走哪一条路,都差着劲。两条路都走好,三将村的老百姓,才能富得更
快……”
钱满天眼里流泪:“兄弟,你讲得真好,我服你啦。”
玉芬推一把玉玲,玉玲问满地:“钱和账呢?”
满地问高翠莲:“账呢?”
高翠莲从裤兜里掏出一卷子纸:“在这儿,我怕丢了,一直在身上装着。”
赵国强说:“满地,你跟我去外面。”
满地连连点头,颠颠地朝外跑。
夜色是极美好的。半圆的月亮悬在深黛色的夜空中,流云轻轻地从她的身边走过。
融融的月光银水一般匀匀地涂抹在山地河川上,又流进灯光闪闪的村庄里,仿佛要告诉
人们,就要过年了,要珍惜这可爱的夜晚……砰!一声爆竹在暗色中炸响,孩子们欢叫
起来;大锅里煮肉的香气涌出屋门,朝四下散去,混在清新的夜风里,给人以无限的温
馨。
赵国强在钱家大院门口和乡亲们交谈,乡亲们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赵国强说满天
这两天比较累,歇一歇就没事啦。至于钱的事嘛,咱们还是可以相信钱满天的,他办事
一直挺谨慎的,回头等他好了,大家还可以跟他探讨探讨……
赵国强尽量把话说得留有余地,特别加小心别把自己卷进去。个别细心的村民还就
听出这里的意思,李大嘴问:“赵支书,你往这里入钱了吗?”
赵国强说:“我没入,我是才听说的。”
李大嘴又问:“说县领导都入了,是不是国民呀?”
赵国强说:“我闹不清。”
李大嘴又问满地:“是你说的,是谁呀?”
钱满地说:“这种事保密,是有规矩的,不能说。”
李大嘴说:“也就是给当官的保密吧,是不是怕上级查他们的钱来路不正吧。”
钱满地说:“说话嘴上要留德,别太损啦。”
李大嘴说:“咋损啦?有胆量都把自己家的存款拿出来说清来处,保准是当官的说
不清,老百姓就没问题。”
钱满地说:“那也不见得,啥朝代都有贪官,也都有清官,像咱们赵支书……”
李大嘴说:“也未见得。”
钱满地问:“你有啥证据?”
李大嘴说:“支书在这儿,我也敢说,支书为啥帮你家解围?这里的机密是啥,你
们自己心里明白。”
赵国强差一点火了。他心里说现在还能做好事做善事吗?做坏事被人骂,做好事也
被怀疑背地里干得还是坏事,还有人骂。这还叫人活吗!眼下若论起一些当官的搞腐败,
可真够叫人来气的,整得党和政府声誉大大下跌,听着看着是真叫人着急;可另一方面,
个别群众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当领导的就骂,在他们眼里,那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啦,都
该杀得过了。这也太打击一大片,并且太说话不负责了。但他一个老百姓,他说了,骂
了,没指你名,没道你姓,你又能把他咋着了?你是干着急没咒念。
赵国强把气咽到肚子里,他想,谁叫咱当村干部呢。当村干部就得出以公心把工作
干好。他想开了,心气也就顺当了,他心平气和地对李大嘴说:“你也不必说这些含糊
不清的话。你要是知道我有啥腐败啦受贿啦等等问题,你就只管说。反腐败嘛,你说了,
就是功臣。我赵国强要是被你说着一点,我就服你,立刻把这支书给旁人干。我敢说这
话,你敢把你知道的事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吗?”
李大嘴巴唧巴唧大嘴:“反正……反正你们肯定有猫腻,肯定有……”
赵国强说:“我说你有猫腻,你服不?”
李大嘴说:“我一个老百姓,我有啥猫腻!笑话。”
暗影里有人说:“你跟你小姨子就有猫腻,你承认不!”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几支烟花在头上炸开,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照亮了这些
丰衣足食同时又浮躁不安渴望大富大贵的人们的脸。
终于,众人散去。钱家大院门前安静下来。院内楼里,钱满天能坐起来了,他让玉
芬赶紧给赵国强准备饭菜。赵国强要走,钱满天坚决不让,说两顿饭,都折腾到小半夜
了,都饿了,而且,还要等柱子的电话。赵国强想想,也就答应了。柱子的电话打来了,
说已经找着孙书记,孙书记表示一定尽快找着金镇长。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玉芬给兄弟做饭,格外上心。加上厨房里不缺好东西,很快,她就弄了四个热菜。
还有一大盘五香熟牛肉。这肉是玉琴家的。孙二柱在外耍钱输了想赖账,人家要收拾他、
是钱满天替他给了钱。玉琴来还钱,满天不要,后来玉琴就给送来几十斤牛肉,玉芬把
这些肉都给煮熟了,顿顿切两大盘子,正好能挡住这么多张嘴的一阵猛嚼,要是一上来
就是好嚼好咽的,你上一盘就给你扫光一盘,让你着急。
几个菜往二楼一端,钱满天精神一振站起来,从橱子里拿出了好酒,拍着桌子说:
“我今天心脏不好受,可能跟早晨喝酒有关系!要不然,二十万块钱,不至于把我急成
这样。”
钱满地乐了,赶紧说:“是啊,大哥是经过大世面的人,我说也不会因为那点钱急
出心脏病来。”
玉芬说:“这一阵你的酒喝得也太勤了,早晨还喝,一点饭也吃不下去,可不就爱
坐毛病。”
赵国强心里想,这个钱满天可真会做戏,明明心疼那些钱,这会儿难劲过去了,又
要脸面了。他吃了口菜说:“我二姐的手艺见长呀,这菜炒得挺够味儿。”
钱满地说:“这是沾了你的光,我们才能吃上这菜。平时都是熬大菜,嚼牛肉,我
觉得这些日子一到晚上眼睛就亮,有点狼的感觉了。”
玉芬说:“要不是我兄弟来,你还是嚼牛肉吧。这么多人,你还想吃啥细菜?我也
忙不过来呀。”
钱满地说:“我说雇个帮手,你不干嘛。”
玉芬说:“你哥不让。”
钱满天吃了一口菜说:“不是不让,是不敢。院里院外干活的人,干完给钱就走了。
雇个做饭的,整天和咱们在一起,摸清了咱的细底,你知道会出啥事。”
钱满地说:“也是。明抢的、暗偷的、绑票的,不防着点不中啊。”
赵国强乐了:“看来还是穷人省心,睡觉都不用关门。”
钱满天说:“真叫你说对了。有时候我就想。过去穷时也怪好的,只要把肚子吃饱,
旁的啥事也用不着操心了。现在哪成,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睡着了脑子还都是买来卖会
讨论要钱的事……”
钱满地说:“我还净做让人拿着刀子追的梦。想跑又跑不动,使劲喊也没人救,眼
瞅手里的提包让人给抱走了。”
赵国强喝了一口酒:“我就没做过这种梦,我一梦就梦见找哪个部门盖章,人家不
给盖,急得光给人家说好话。”
玉芬在一旁说:“国强,你吃菜,少喝酒。”
钱满天抓起酒瓶闻闻:“这茅台,搁了好几年了。国强呀,兄弟,那天咱俩在小旅
馆里干了一架……想起来,怪好笑的。一家人,这些年,好也好不到哪去,打又打不臭
到哪,你说这可是咋回事呢……”
赵国强说:“说不好。我得快点吃,要不,老爷子该惦记我了。”
玉芬说:“没事,我给爹打电话了,爹已经睡下了。”
赵国强说:“那我也得快点回去,要不天太晚了。”
钱满河说:“你回去,不也是自己一个人睡。听说人家给你介绍一个叫张小梅的,
我认识她,挺漂亮的。”
玉芬说:“光漂亮就行啦?我兄弟得找个有文化的,模样又好的。”
钱满天问:“真的,你到底咋想的?这个中意不?别总一个人打光棍了,都九十年
代了,思想放开点吧。”
赵国强不愿意谈这事。这几天,孙万友和冯三仙跟魔症了似的,整天领着张小梅找
赵国强。那个张小梅更厉害,说当着镇长和众人的面,咱都把话说开了,我也看中你啦,
你就得认账了。赵国强说我也没表态呀,我还得琢磨琢磨。张小梅说放着我这么个大活
人在眼前,你还琢磨啥,外面这点东西你都看着了,剩下的就是里面的了,那就得真刀
真枪试巴一回,有啥问题你还可以后悔,我保证不告你强奸。赵国强一听差点跳窗户外
头去,说你这是搞对象吗?换个胆小的还不得让你给吓跑。冯三仙说我看你就够胆小的
了。谁叫你犹犹豫豫磨磨唧唧,她是让你给急的。孙万友求赵国强说支书呀你行行好吧,
你要是不成这门子亲,冯三仙也不答应我,看在我参加革命多年,到老了需要有个老伴
这个起码的要求,你就娶了张小梅吧,要是乐意;咱俩同一天办喜事,一老一少,新事
新办,酒席的钱都由我出……
“他们简直是强迫婚姻。”赵国强喝了几盅酒,话也勾出来,他说:“不是我挑剔,
也不是咱思想不解放。桂芝走了也小两年了,我估摸着,她要是在地下惦着我,恐怕最
惦的是我的日子。这个张小梅,明摆的是个喜欢场面的人,她到咱家,肯定呆不住,就
是呆住了,也肯定不会做啥,弄不好还得让我们爷俩伺候她,那都是很可能的事……”
钱满天点点头,跟玉芬说:“你们去打听打听嘛,省得娶到家露了相,又不能像雇
人干活说退就退,麻烦。”
钱满地说:“现在往外嫁姑娘或媳妇,你打听不出真话,都说这个好那个好,非得
本村本乡,有人日常跟她在一起,才能品出来她是咋回事。”
玉芬说:“要不然,我想法请她到咱家帮几天工,咱品品她。”
赵国强乐了:“你们最好长年用她,省着她一个劲缠我。”
钱满天说:“也罢,我也没啥可报答你的,让这张小梅在我这呆几天,她要是块好
材料呢,我替她出份嫁妆,也让这婚事隆重点。”
钱满河说:“就这么办,明天我去找冯三仙,一说准行。”
赵国强说:“你们愿意雇就雇,跟我没关系。”
玉芬说:“你放心吧,不会先说这事的。反正这里也正需要人手。”
钱满天说:“对,过年了,就是雇人再不放心,也得雇,要不就得把你累坏啦。”
钱满天心情挺高兴,身上也觉得轻松不少,他感慨地说:“你们赵家真是人才辈出
呀,三将村这点福分,恨不得都让你们给占了。我们姓钱的,从姓上就眼光不远,一生
下来就奔钱使劲,闹归其,还是守不住钱呀……”
钱满地说:“也不见得,大哥您不是带着我们挣了这么多钱吗。”
钱满天说:“这是眼下,你往后瞅,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将村的富户,就不见得是
咱们钱家了……为啥?很清楚,富人家的孩子,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往好里长的少,
败家的多,不信你们就瞅着……”
赵国强说:“不至于的,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榜样,下一辈跟你们学,也错不了。”
钱满天嘿嘿笑:“错不了?恐怕错就错在我们身上……”
屋门哗啦被推开,玉玲和高翠莲进来。高翠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大哥,
又少了五万……”
钱满天嘴里的莱卡在嗓子里,好一阵才咽下去,喘口气问:“咋回事?”
玉玲说:“连着核了三次,钱和账差二十五万。”
钱满地跳过去问高翠莲:“你又借给谁没有?”
高翠莲说:“小秋想跟我借来着,我没借。”
钱满地喊:“后来呢?”
高翠莲说:“后来我撒尿去,让她替我看着钱。”
钱满天说:“叫梁小秋来。”
高翠莲说:“她回娘家了。”
钱满天指着窗外:“快去追!天呀!你们要气死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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