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董济仁家塌下了半个天去。先是老太太的喘病将好未好,
被几个兵丁一吓,急火攻心,一口痰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里,眼见得脸色就发了紫,
眼白也翻出来了。心碧喝令小尾儿飞奔到安定桥下的广济医院,请来西医王亦堂先
生。王先生用一个吸痰的器具伸进老太大嘴巴里,脚下一踩机括,呼地一声,痰吸
了出来,老太太脸上立刻转了活色。王先生接着拿出一只喷雾香水瓶样的东西,用
亮闪闪的钢片撑开她的上下牙关,往她喉咙里小心地喷了一点药水,然后开药,嘱
咐心碧按时用温开水送服。
医生走了之后,心锦兀自搓揉着心口窝子说:“亏你想起来请西医,若是中医,
怕还没这么简便快捷的法子,这一口气憋过去……”
往下她没有再说,旁人却都懂了她的意思,细想想,也都后怕:万一老太太抢
救不下,腿一蹬去了,老爷回来可怎么交待!
老太太服下了镇静药,很快昏昏沉沉睡了,心碧让桂子在旁边看守,自己对心
锦使个眼色,两人就相跟着到了心锦房中。
坐定之后,还没等心碧说话,心锦眼泪已经先流了下来。她从怀中掏出个绸绢
儿擦着,却是越擦泪珠儿越多,索性扔了绢子,呜咽大哭。
心碧也不劝她,自己呆坐在椅子上,虽忍住没掉泪,却是面孔白煞煞的,眼神
也发痴发散。
心锦哭了一会儿,心里觉得松快了一些,望一眼心碧,意识到此时不是伤心的
时候,就擤了擤鼻子,嗡声嗡气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的,除了念经拜佛,求求观
音菩萨,再没有别的能耐。如今你就把家里这个担子挑起来吧,该找人的,该用钱
的,你尽管去办,也不必问我。”
心碧说:“我也是个妇道人家,哪里经见过这样的事来?我这心里已经乱得像
把草了。”
心锦眼睛又要发红,带了哭声道:“可怎么是好?”
心碧说:“只怕非找玉儿她三叔出面了。他们兄弟总是同胞手足,不说别的,
看在老太太份上,济民也得帮这个忙。”
心锦忙说:“这话不错。济安能耐差了点,济民可是做过大事,见过大世面的,
该怎么打理,从何着手,他一定都弄得清爽。”
心碧叹口气:“钱怕是不会少用。”
“用,用。”
“家里一时哪凑得齐许多现钱?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等济仁回来卖。我想着
要跟济民借笔钱,他在几家钱庄里都有股份,拆借点现款怕是不难。”
“借,借。”无论心碧说什么,心锦都是这个简单的回答。
心碧知道再跟她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就起身告辞,去找济民。
董家三老爷济民的长相跟哥哥济仁很像,也是高挑个儿,白净皮肤,高鼻薄唇。
不同的是济仁眼睛很大,双眼皮,只眼角处微微垂下来,把聪明气收敛得很叫人看
着舒服。济民的一脸英俊却生生让那双眼睛破坏掉了,那眼睛长成三角状,两边的
眼皮挂落下来遮住很大一部分眼白,两只瞳仁又分外刺亮,分外灵活,分外有精气
神,在三角状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动不停,使人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盘算如何对付你,
如何把你置于他的控制之下。你不明不白地就生出一层寒意,赶紧退避三舍,先躲
了他再说。所以济民在董家的人缘儿很坏,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他,对他敬而远之。
济民又是董家最有学问的人。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因为济仁救他的长官一命,
发了大财,家业走向兴旺,便把这个会读书的三儿子送往日本留学。他学的是军事
学,熟读了一肚子兵书,回国赶上孙中山筹建黄埔军校,被聘为教官。没过多久,
第一次北伐失败,国民军内部士气涣散,分崩离析,派系倾轧厉害。济民虽说聪明
过人,那聪明都用在小地方上,远不及职业政客的老谋深算,既没从属到某一个派
系中去,又错误地估计了革命形势,以为闹腾下去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住,于是就急
流勇退,辞教归里,跟大哥济仁一样过起了赋闲的日子。又因为读这么多书在肚子
里,没处使用,憋得难受,就开始给上海的商务印书馆著书写文章。他思维极快,
出口成章,无论中国的孙子兵法还是东洋西洋的最新军事教规、战略战术,信手拈
来,马上能敷衍成篇,不几年工夫,写出来的兵书竟摞了高高一叠,稿费收入也相
当可观。曾经因过早地退出革命队伍、如今眼睁睁看着别人升官发财的那点懊恼,
随着一本本专著的出版慢慢烟消云散。试想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坐
在家中不发一兵,不打一战,却能够分析天下战场形势,大谈进退之策,劝人丢卒
保车,顾此及彼,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引而不发……该是何等惬意、何等畅快的
一件事!
心碧穿过连接新宅和老宅的偏门,到老宅分到济民名下的一进院子去找他的时
候,他正在暴跳如雷地训斥儿子克勤。
这儿子是他的一大心病。年纪长到了十四岁,除了一双三角眼活脱脱像他,别
处没有继承到他的任何优势。他读书过目不忘,儿子却见书头疼,考试常挂红灯,
弄得十四岁还未能从小学毕业。说他笨吧,吃喝玩耍他又无处不精,若有外地客人
要到海阳来玩,找克勤做个向导算是找对人了,包管客人所吃所看都是海阳最值得
展示于人的精华。客人不知克勤底细,由他陪玩之后往往在济民面前大夸其聪明伶
俐,济民有苦难言,唯报以苦笑。
今天的事情却不仅仅是孩子的贪玩,性质上有所升级了。济民投有股份的几家
钱庄掌柜,最近连连向济民通报:克勤少爷去柜台上支了钱用,且数目还不在少。
济民心想家里吃穿不愁,太太又接长不短地塞给儿子零花钱用,哪至于要到钱庄里
支钱?这钱又是派了什么用场?济民命家仆有根暗地访查,这才知道克勤是拿钱去
了妓院,且一家家逛过去,哪家都不漏下,公平合理。
济民这一气非同小可,差点没送了半条命。且不说小小年纪竟沾上此种恶习,
就是他十四岁嫩生生的身子骨,也吃不消职业妓女们轮着个儿淘耍啊!太太心逼得
此消息,一急之下旧病复发,已经睡到了床上。济民脸色蜡黄,在客厅里跳着叫着,
要有根去找木棒子来。心遥虽是恨儿子不争气,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怕济民一
时性起,将儿子打出毛病,在房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哀求哭泣,一时间家里面热闹
非凡。
心碧走到影壁跟前,正好听见济民痛打克勤的噼哩啪啦的声音。克勤杀猪一样
没命地惨叫。其实济民下手未必就有多重,克勤叫出这副惨声,不过是想让他爹少
打几下罢了。向来庇护儿子的心遥,此时被济民反锁在房间里,欲救不得,只把个
房门拍得砰砰作响。心碧一时间有点进退不得。济民对儿子发这么大的火,总是儿
子做的坏事非同一般;既是非同一般,济民恐怕未必愿意让大房里的人知道,所以
心碧若冒冒失失闯进去,必会让济民难堪。
心碧回头便走,想着过几个时辰再来吧。走了几步,忽然又想到未必妥当,济
民的家人有根已经发现她在影壁旁边探了脑袋,一会儿准会通告他主子。既是眼睛
里看到了一切,又偷偷摸摸走掉,显得那么鬼鬼祟祟,倒白惹济民疑心,还不如大
大方方进去劝上一劝为好。教训孩子嘛,哪家不是一样,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心碧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又重新回头,从影壁旁边转过去,心急火燎地出现
在济民父子面前。
“他三叔!他三叔!你当真要把克勤打死呀!有什么错,你在他屁股上刮两下
子算咧,伤筋动骨你不心疼?”
一边说,一边就拼命拦住济民的木棍,又奋勇将克勤护在胸前。
济民实在也打得累了,正好顺台阶下去,嘴里嚷着:“这个畜生!这个孽子!”
手里停了动作,呼哧呼哧坐在有根及时递过去的椅子上。
心碧对有根使个眼色,两个人急忙将哭哭啼啼的克勤架了出去,心碧又回来帮
着收拾屋里零乱的战场,拣着地上的碎瓷破片。
济民果然对心碧此时出现不很反感,坐在椅子上定一定神,淡淡地说:“你放
着,等有根来弄。”
心碧就放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推心置腹道:“男孩子是难管教,我家克
俭又怎么样呢?只怕比克勤还要顽劣。他爹爹也是三天两头为他气得跺脚。没办法,
等他们大一大再说吧,大了,懂点人事了,恐怕不需你教,自然会好。”
济民听心碧数落自己儿子的不是,心理上得到平衡,脸色慢慢好转过来。与克
勤相比,克俭实在劣迹相差无几,所以济民多少感觉到庆幸。
济民是个极聪明的人,心情平和了之后,马上猜测到心碧的来意,不等心碧开
口,抢先说道:“我原是要到你们那屋里看看的,偏碰上克勤顽皮,气得我昏头了。”
心碧说:“三叔你知道济仁的事了?”
“知道知道。”
心碧叹一口气:“真是飞来横祸,好好在家里坐着,怎么就弄上个通共罪?这
么大的罪名,谁又担当得起?我家里老老小小,竟派不出个打听事情的人。”
济民眨巴眨巴眼睛,略一沉吟:“放心,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即便不来这
一趟,我也准备出去找人打听去的。你且回家候着,我打听到是非黑白,会去告诉
你的。”
心碧眼圈红红地说:“那就拜托三叔了。济仁若能平安回家,自会来谢你。”
济民挥了挥手:“一家人,不说这个。”
心碧仍由偏门进来,穿过后天井,经回廊先到心锦的房间。心锦站在房门口等
她,一件长及膝盖的灰绸褂子,下面是扎腿裤,穿着黑缎绣花鞋的伶什小脚,让人
看得十分凄凉。心碧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济仁从此不再回来,这家里的日子该
怎么过?
心锦好不容易盼到心碧,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济民说些什么?”
心碧哼了一声:“人家在训儿子,根本没在乎济仁这档子事。”
心锦两腿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心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顺便使脚一勾,
勾过一张小机凳,让心锦坐下来,宽慰道:“事到如今,你得先沉住气,一大家子
人还得靠你我操持着呢。济民已经答应打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情况,再
作打算。横竖是破财消灾的事吧。”
心锦双手扶着膝盖,忧心冲仲:“只怕人家不肯尽心帮忙噢!”
心碧没有接腔,她知道她说的是济民。这个心思缜密的人窥视大房的财产不是
一日两日了。他家克勤生下来的时候,心碧还只有润玉一个女儿,克勤是四房合一
子,稀罕得什么似的,大有将来一统天下、四房归一的架势。不料好梦不长,心碧
第二年就生下一个男孩。那孩子肥头大脑,生下来有九斤四两,粉白粉白的一个肉
蛋蛋,谁见谁受。眼见得济民脸色就发了灰,眉心打结,成天里恶声恶气,对大房
里的大人孩子尤其视为眼中之钉。心碧刚坐完月子,一天济民借故到她房里,三句
话没说完就发了大火,暴跳如雷,把婴儿小床的床栏摇得咪咪直响。婴儿骤然受此
惊吓,放声大哭,当夜便高烧不退,抽筋,眼仁翻白,请了几拨医生都没能救得了
一条小命。心碧心中雪亮,明白济民是故意来她房中挑衅,要置婴儿子死地的,虽
则济仁不太相信,她可是领教了这位三爷的心狠手毒。如今济仁吃了官司,大房的
顶梁柱倾倒下来,眼见得又是一次机会,难保他不落井下石,再下一回毒手。
心碧想到这里,对心锦说:“我也就是借他一用罢了,哪能事事信了他的。我
们姐妹俩往后得长四双眼睛才是!”
说完这话,心碧脸上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果断。
离开心锦之后,她又到前面去看老太太怎么样了。老太太酣睡未醒,嘴大张着,
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她对桂子说:“怕是还不妥。”桂子说:“不妨事,她
平常睡觉也这样打呼。上年纪的人就这样子。”
心碧就不再说什么,回自己房间坐下来,喊兰香给她倒了杯茶,一边捶着酸疼
的腰腿,一边把事情在心里细细地过滤着,掂量着。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兰香进来告诉她,三老爷来了,在敞厅里坐着呢。心碧就
起身到前面去。
心碧先注意看济民的神情,见他眉心紧锁,心里不由咯噔一跳。果然济民开口
便说:“通共的罪名还真不是无中生有!”
心碧大惊失色:“这话怎么说?你哥哥他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他怎么会……”
济民拦住她的话头:“你先听我来说。大哥做的事,也未必都让你知道。”
心碧明明听出话里对她的挖苦和不屑,无奈大事当头,还有要用得着他的地方,
也就忍气吞声把这句话咽下肚里。
济民说:“你知道不知道绸缎店里王掌柜有个儿子叫王千帆?”
心碧点头:“知道的,在南京念过大学,后来又叫学校开除不要了,回了海阳,
把他爹气得要死。”
“知道学校为什么开除他?”
心碧摇头。
“跟共产党起哄,领一帮学生们闹学潮呢!又是要推翻蒋委员长,又是要到东
北跟日本人打仗,把学校惹火了,差点没把他下了大牢。”
心碧说:“这跟济仁又有什么相干?”
济民伸出一根手指,在心碧面前点点戳戳:“什么相干?这回买枪送给共党游
击队,你道是谁出的钱?是我那糊涂的大哥!”
心碧一阵气血冲脑,几乎昏晕过去。她脸色煞白,魔魔怔怔地自语道:“怎么
会呢?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瞒了我们做这事?”
济民冷笑着:“鬼迷心窍了,活得不耐烦了。”
心碧突然就清醒过来,对济民沉了脸子:“你这是什么话?济仁做了什么事,
也牵扯不到你的身上,何苦要你来说三道四!”
济民也憋红了脸:“怎么牵扯不到?‘株连九族’是怎么个含意,你不是小玉
儿,不会不明白吧?”
心碧愤然叫道:“我明白!要死大家一块儿死,都死了才好!”说完便用双手
捂住脸,呜呜地哭。
济民沉默了一会儿,一根根持着下巴上几茎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不冷不热说:
“哭也不是个事,赶紧想想怎么设法化解吧。”
心碧擦擦眼泪,擤几下鼻子,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对济民一五一十说出
她的打算:“照说呢,你们兄弟既分了家,有事情我是不该来麻烦你的。但是你刚
才告诉我,济仁的罪名弄不好要株连九族,这样说起来竟变成大家的一个担忧,所
以我现在求你也是理所当然:弄得好了,济仁没事了,不是大家的福气吗?”
心碧才说到这里,济民已经警惕起来,指尖捏在胡须半腰里,静止不动,微黄
的眼仁从耷拉下来的成三角状的眼皮下盯视心碧,眼皮翕动不停,暴露了他内心的
紧张。
心碧说:“三叔你别这样子看我,倒让我话都说不利索。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
得的事:官司处处要用钱的,我手上又没多少现钱,济仁不在家,拆借不方便,想
你在几家钱庄都有股份,临时取一点用用不是难事,等济仁一回来,立时三刻就还
你。你不会不放心吧?”
最后一句话,心碧是故意激他一激的。她知道他平常一钱如命的脾气,如今不
能进帐,反要出借,自然是大大为难了他。好在性命攸关,命到底又比钱来得宝贵,
心碧不怕他不借。
果然济民只沉吟片刻,就答应下来,问心碧要用多少?心碧说,先拿三千银元
吧,少了,怕疏通不下来,钱扔出去打了狗。济民苦着张脸,絮絮地说起了家用如
何之大,克勤如何会花钱,去年田里的租子又收得如何之少。心碧似听非听,心里
已经盘算起钱用在哪儿才算是刀口。
济民回家之后,跟谁也不去搭理,独自躺在客厅的躺椅上想心思。
旁边隔一道板壁是心遥的房间,此时她大概病犯得紧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
不停。自从生克勤落下这个心口疼的老毛病,十几年来济民听她病痛呻吟听得耳朵
里生出了茧子。才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是花容失色,憔悴不堪。跟相同年纪的
心碧站在一起,心遥老得简直可以当心碧的娘。就为这一点,济民也嫉妒着大哥,
恼恨着心碧。
他干吗要答应心碧借钱的事?这钱借出去合适吗?弄不好,官司牵扯到他身上,
不是自己点火烧了自己?大哥若仅仅是受人诬陷,倒也还罢了,偏这事真真确确是
有!如此他就应该三思,看怎么才是个最妥当的办法。
若不借,结果会是如何?大哥被判了重刑,一辈子不能出狱,那是无话可说了。
但是万一有人暗中帮忙,大哥最后又无罪释放了呢?不是没有可能,大哥的身份摆
在那里,虽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了,根根底底还在,关键时刻还能挖到主干上。等大
哥回来,知道他不肯借钱给心碧,他日后还怎么在董家做人?
济民思来想去,一会儿把自己摆在左边,一会儿把自己摆在右边,却觉得哪儿
都不合适,都不够圆满。房间里心遥呻吟不断,令他烦躁,他不得不起身去看她一
看。
这是一间幽暗的老式卧房,因门窗紧闭的缘故,走进去觉得空气有点恶浊。房
间摆设中西合壁,靠窗是两张单人沙发,顶里面一张雕花红木床。心遥侧身卧在床
上,膝盖弯曲着顶住心口,眼睛闭着,眉头紧皱,痛苦不堪的模样让济民不能不生
怜惜。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替她在心口慢慢揉着,说:“要不要请
先生来看看?好像这回发得更加厉害。”
心遥稍稍伸展了手脚,把身体放松一些,享受丈夫难得的爱抚,答道:“请不
请的也就是这样了,忍一忍就会过去,先生来了未必有什么好法子。”又问,“克
勤呢?”
济民不耐烦地说:“唉呀,你自己都病成这样,还想着你那个宝贝儿子。不是
他气你,哪至于就犯病?”
心遥叹口气:“怎么说也是自己生的,骨头连着肉呢。前儿个我到定慧寺里烧
香求签,有个老和尚替克勤算了八字,说他聪明过人,就是二十岁之前不肯往正路
上走,要到自己娶妻生子之后才会大彻大悟。”
济民哼了一声:“女人家就是相信那些和尚道士的。”话才出口,忽然间就想
到了什么,手里不知不觉停了,人坐在床边紧张地思考起来。心遥没有他的按揉,
立刻又把身体蜷得像虾,嘴里重新忍不往地哼哼。济仁这回顾不上理她,起身走出
房间。他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把思路理上一理。
定慧寺号称千年古刹,乃海阳当地一大名胜。至于为何敢称千年,有古诗为证:
寺名定慧知何代,
桥古碑横不记年。
古树乱鸦啼晚照,
故园新蝶舞春烟。
七层宝塔化成路,
五色云衢散上天。
惟有玉莲池内水,
沧浪深处老龙眠。
说的是寺桥古老,石碑颓横,老树群鸦,莲池夕照,苍龙沉睡不醒,好一幅颓
庙废园的惨象!
据考证,此诗为宋哲宗元佑年间进士史声所写。
另有同时代人许纳陛一首内容大同小异的诗:
不知古刹传何代,
约略题诗五百年。
僧院楼台飞旧而,
官河杨柳乱荒烟。
几经兵火凋残日,
难问沧桑浩劫天。
唯有钵中龙护水,
至今回绕抱溪眠。
宋朝的定慧寺已经破落如此,其间不经五百年以上风雨兵火,是无论如何说不
过去的。有人推算实际建庙年代当在唐贞观年间,据史料留下来的只言片字,所算
大致无谬。
到得明朝万历年间,有三个和尚来定慧寺暂住。其中一个叫性乾的和尚,发誓
要募款修复寺庙。他用油灯烤脚、铁索盘胸等等虔诚而残酷的手段展示于善男信女,
使慷慨解囊者甚众。大殿落成之后,他又突发奇想,立誓取海外旃坛香木雕塑佛像。
于是他偏袒南游,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南洋归来的商船上获得丈六长旃坛香巨木
一根,就地塑成毗卢大佛,再运回海阳,前后共经八年。其间,在家的另两个和尚
募款修起钟鼓楼、藏经楼,去嘉禾等地购回明藏收藏。此后定慧寺香火空前兴旺。
清朝乾隆年间,两次大修钟鼓楼、藏经楼、大雄宝殿。光绪年间僧人们兴师动
众去北京请经,又浩浩荡荡一路吹打着回来,实际是向海阳当地士绅的一次示威活
动,阻止地方上占用庙产兴建学堂和各种慈善机构。济民还记得少年时代见过的这
一壮观景象:自城外迎春桥起,数十人的吹鼓手在前头开路,住持和尚根沉手举慈
禧所赐“辉映中华”墨迹紧随其后。挑夫们身穿特制礼服,二人一抬大号经箱,每
两只经箱中夹一位盛装的和尚,均头顶伞盖,身披朱红袈裟,手执香炉,香烟一路
缭绕飘散。当时海阳城内万人空巷,老老小小夹道观看,踩掉的鞋子不计其数。寺
中僧人的势力和能耐由此可见一斑。
海阳城大大小小六十多座寺庙,恐怕合起来也不及定慧寺的富有。海阳有好事
者替定慧寺算了一笔大帐,前后几百年间,信徒们捐给寺里的山田就有上万亩之多,
广布在海阳东乡北乡。寺里专门设立了几处庄房在这些地方收租,租金是僧人们生
活和佛事费用的主要来源。
这里便要说到济民为何听心遥提起定慧寺,就心为所动,觉得有计可想了。
心遥本是海阳北乡人。从她这辈子往上数,也不知要数到第几代了,祖上出了
个大官,终老之后归葬故里,其子孙为求先人的荫福,在他墓地旁盖起一座前后两
进的香火院。到了心遥的曾奶奶这一代上,乡里瘟疫流行,曾奶奶一步一叩头地走
到海阳城里,在定慧寺求签拜佛,要佛祖保佑她的儿孙平安。碰巧寺里来了个懂医
术的云游僧,为老太太的虔诚感动,送给她一张祖传秘方,又教会她如何如何泡制
煎煮。老太太回家便命人架起大锅,日夜熬煮药方里的东西,任凭病者取喝。结果
非但她的儿孙们安然无恙,附近乡里的瘟疫竟得以控制,救了无数生灵。
瘟疫过去之后,恰巧定慧寺来了几个僧人到北乡一带收租,无处落脚,老太太
国着心中欠有寺里的情分,主动提出将家里的香火院借给他们使用。这一用,一直
用到老太太去世,一方没说收回的话,一方也没说归还的话。香火院实际上成了定
慧寺在北乡设的一处庄房。
老太太去世之后,后人们就不那么好说话了:既是老太太生前没有将这处香火
院赠送寺庙,后人便有权收回。再说,香火院无偿借给寺庙一住多年,有多少情分
也算报答了。退一步,定慧寺如果实在需用,也该照价收买——地皮费、当年这前
后两进房子的建造费、院里一应家具用物和香炉菩萨的置办费。
却不料庄房里的几个僧人翻脸不认帐,一口咬定老太太生前在定慧寺许过愿,
如果菩萨救她家人,此香火院将捐赠寺庙。双方各执一词,且老太太已经去世,人
死无对证,事情就棘手起来。心遥的爷爷告到官府,欲求一个公断。哪知定慧寺僧
多势众,在海阳城里从来都是将县太爷一班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怎么会把一个乡
下的土财主放在眼里!心遥的爷爷告状不成,反受侮辱,回去之后一口怨气憋出旧
病,不治而死。
心遥的父亲接着再告。此时正逢定慧寺住待从北京请经归来,锋芒大增,声誉
显赫,不光海阳,连通州府衙门都要避让几分。心遥父亲这时去告,岂不是鸡蛋碰
上石头?白白拆进去钱财罢了。
到了心遥结婚,做父亲的心想,董家是海阳城里人,心遥的夫婿和大伯子又颇
有身份,打几场官司该有把握。父亲就将香火院划到了心遥名下,一并算进嫁资里,
归了董姓。这块烫手的山芋就这么到了济民手中。
一钱如命的济民自然是不肯让香火院白白落入定慧寺的,只是他做人向来谨小
慎微,当年从黄埔退而归家便是证明。既要把香火院收取回来,又要不至伤筋动骨
费太多麻烦,这事就十分难办了,济民十多年中有过多次尝试,总因势力财力均不
敌定慧寺,悄悄伸出的一只脚又悄悄缩回。
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倒打上定慧寺的主意了呢?这就是他精明过人的算盘:他既
不想在大哥济仁的官司中充当任何角色,又怕大哥日后回来要知道他的坐视不救,
便策划着故意不迟不早地将自己搅入香火院的官司之中。既然他本人也有官司在身,
那么他自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财力去为大哥奔走效劳了。如若官司碰巧能赢,更是
他的福气,造化。一举两得,何其幸运!
想到这里,他当即起身出门,去找他的朋友、青帮头子范宝昆。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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