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临到要走,到码头上去雇船时,发现所有的船只几天前就已经雇光了。心碧这
一下才真的着了急,知道外出逃难的不是一家两家。大势如此,人在其中即便是被
裹挟,也不得不踉踉跄跄跟着行动。心碧托绸缎店王掌柜帮忙,在城郊雇了四架独
轮车,说好送到磨子桥再返回。
四架独轮车,心碧带小玉坐一辆,绔玉思玉坐一辆,烟玉克俭坐一辆,兰香带
着两大箩零碎用物坐一辆。各人的衣服用具,各人自己带在身边,银钱细软什么的,
心碧亲自拿着。为防不测,心碧在每个孩子的贴身衣服里都缝进了一点金器银元,
说好万一在路上走散,就用身上的钱想办法赶到磨子桥去。心碧又关照车夫,四架
车要一架瞄着一架,宁可慢些,不能断开。若平安到达,工钱加倍。
上了路,才知道前面那些关照都不是白说的。出城往南的那条丈二宽的黄土路
上,灰尘滚滚,车轮轧轧。独轮车、驴车、马车,争先抢道,拥挤不堪。挑担子的
壮汉们一头是硕大的行李卷儿,一头是坐在箩筐里熟睡的孩子,大步流星,横冲直
撞。一旁跟着的小媳妇老婆婆们唯恐被甩了,跌跌撞撞,连喊带跑,看着叫人揪心。
心碧雇的这几架车,因为事先有过高薪的允诺,互相之间还算关照,前前后后总没
离开过心碧的视线。孩子们是不知忧愁的,克俭和小玉两个,一个在前面喊,一个
在后面应,倒弄得跟外出踏青游玩一般。心碧想想这样喊着应着也好,前后能起个
联络的作用,也就不去阻止。
行不到两个时辰,远处云层里只见几个银色的点点闪了一闪,跟着便听见嗡嗡
的声音。眨眼间银点点变成大鸟,嗡嗡声变成打雷般的轰鸣。路上一下子炸了窝,
人们惊叫着,咒骂着,逃散着,野蜂似的没头没脑地乱窜一气。心碧的几个车夫还
算有经验,先停车让她们下来,把车推到路边庄稼地里倒着,又招呼她们趴卧在树
丛里别动。刚把大大小小的孩子安置好,飞机已经从她们头顶上掠过去了,机舱里
那个穿皮夹克的飞行员都被心碧看了个清楚,吓出她一头冷汗。
片刻之后,就见飞机在北边城区上空盘旋起来,而后屁股里开始下蛋,远远看
见火光冲天,黑烟弥漫。四处趴卧的人慢慢又往路上聚集,指手划脚评说着飞机扔
炸弹的事,一边庆幸自己逃得及时。心碧煞白了脸,在路边呆呆地站着,担心家里
老太太和心锦是否安然无恙,又想着润玉和之贤他们走到哪儿了,炸弹会不会把他
们伤了。一颗心分做了几处,七上八下,牵着扯着,真个是悲苦难言。
入夜,停在一处叫马塘的地方歇宿。此地只是个乡村小集镇,原本只有一家小
客店,供来往商贩们落脚的,一下子来了无数逃难的人,小店挤得爆炸了也没法支
应,急迫中想主意用芦苇搭了临时的棚,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不分大人小孩男
女老少,大家和衣滚上一宿,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吃饭用的是大户人家煮猪食的一口大锅,架了木柴,锅里搅进玉米糊糊,不分
昼夜地烧,一锅吃完接着再烧一锅。人们辛苦赶一天路,到晚上都想吃点热呼呼汤
汤水水的东西,因此玉米糊糊供不应求,锅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心碧自然是
没法去挤,兰香是个女孩子,也挤不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们。心碧只得拿出几倍
的钱,央店家用小锅另煮了稀粥,一家人马马虎虎地吃了。
孩子们这一天实在累得够呛,粥一吃完,倒头便睡。心碧多年没吃过这样的辛
苦,坐一天车子,浑身骨头都要颠得散架,睡在草铺上,翻来覆去总觉得难过。
睡到半夜,听到小玉轻声地哼哼,心碧伸手一摸,孩子浑身滚烫,呼吸粗重,
胸口一起一伏像拉风箱。心碧情知不好,爬起来把小玉抱在怀里,只觉怀中抱着个
烫手的暖炉一样。心碧就着星光,又一个一个去摸其他的孩子,好的是大家都还没
事。小玉儿年幼,自小身子又弱,敢是路上吹了风,受了寒凉。要放在家里,请先
生看看,吃两剂药,也就没事了,如今是在路上,别说先生找不到,就是开了方子,
也没处抓药,没处煎药呀。
整整一宿,心碧就这么怀抱着小玉儿坐着。到天亮,几个大点的孩子醒了,兄
妹妹病成这样,都知道着急,围了心碧团团直转。毕竟是烟玉最有心计,出去了一
会儿,回来对心碧说,她问过店家了,前面的大镇子是上埝镇,镇子里育看病的先
生,也有药铺。
心碧心中一喜,抓住烟玉的胳膊:“你问实了,的确是上埝镇?”
烟玉说:“是上埝镇噢!那个给爹医病的薛先生,不就住在这镇子上吗?”
心碧说:“是就好!还是我烟玉有用,能替娘担心思。”
心碧早饭也等不及吃了,从包袱里拿些点心出来,孩子们和车夫一人分了几块,
心碧就催车夫速速上路。
路上倒不及前一日那么拥挤,许是逃难的人一路寻亲访友,陆续找到了落脚之
处的缘故。正是秋庄稼将熟未熟,遍地青纱帐四起的时候,两边田野里玉米黄,稻
子绿,棉花白,高粱红,小河清清,大树成荫,羊吃草,鸡刨土,狗撒欢,一副悠
闲恬静的乡村画卷。可惜心碧抱了小玉,心急如焚,只恨不得一步赶到上埝,哪里
有心思往两边多看!
七八里路,紧赶慢赶,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也就到了。
上埝镇的确不算大小,虽只狭长的一条街,却是吃穿用玩样样都有。薛医生家
不难找,提起来,镇上人个个都知道,可见在这一带名气够响。四架独轮车吱吱呀
呀地七弯八拐,最后在一扇黑漆大门外停下。门口嵌有一方白色水磨石,石上刻有
“薛宅”两个字,清清爽爽,朴朴实实,必是薛先生家无疑了。
此时薛暮紫已经吃过早饭,进了街面药铺里坐堂问诊,听得家人来报,忙忙地
就起身往家跑。
心碧一行已经被薛太太让进客堂里坐下,车夫们蹲在院里喝茶抽烟。薛先生进
门的时候,心碧正跟薛太太说着这一路上的惊恐,绮玉思玉们规规矩矩在旁边坐成
一排。薛暮紫进门顾不上别的,张口就问:“是哪位小姐身子不好?”
心碧慌慌地起身,把怀里抱着的小玉送上前去。薛先生做个手势,示意心碧把
孩子平放在一张卧榻上。此时小玉昏睡不醒,双颊赤红,鼻翼张开,喘息艰难。薛
先生略一把脉,又俯身在她前胸后胸听了一听,对心碧说:“怕是肺炎。看这势头
颇为凶险,幸而你送来得及时。”
心碧大惊道:“怎么又是肺上的毛病?”
薛暮紫知她对济仁的死心有余悸,当即宽慰说:“肺炎不是肺痨,这是急症,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须祛邪扶正、化痰止咳便可。董太太不必惊慌。”
当下薛暮紫先指派下人收拾两间客房让心碧一家歇下来,又用麻黄和救急散冲
出少少一点水,亲自帮着给小玉灌了下去。余下十几味药草,他让人去药铺里拿了,
回来用水煎上。
心碧在旁边看他忙这忙那,一时也插不上手,只觉很不过意,那惶惑之情就明
明白白写在了脸上。薛暮紫回头看见了,笑道:“董太太从前可是个拿得起放得下
的人,如今怎么倒跟我见外了呢?”
心碧说:“也不是见外,有句话说:阎王爷都不喜欢不请自来的客,我们这一
大家子拖拖拉拉的,吵扰到你门上,实在不像个样子。”
薛暮紫叹气说:“这能怪你吗?小日本打到家门口来了,政府几百万的军队,
倒跑得比老百姓还快。堂堂中华大国,就这么一代不如一代的败下来了,想想心里
是又伤心又不服气。”说到这里,薛暮紫又问,“怎么不见老太太和大太太呢?”
心碧就说了她们两个不肯离家逃难的因由,又说:“要不是为这些孩子,我也
不必走了,这抛头露面餐风露宿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薛暮紫认真望她一眼:“你怎么能不走?你跟她们不同……”
心碧一下子明白了薛暮紫话里的意思,一张脸不觉绯红,转过眼睛,不敢再去
看他。薛暮紫也知自己这话说得轻薄了一些,忙转过话头,问起心碧这一趟出来的
打算。心碧告诉他说,本准备投奔董氏老家的佣户的,上埝镇不过是路经之地,既
是小玉儿性命无碍,她想还是服了药马上就走的好,早走早到,早到早安心。
薛暮紫沉吟一下,又出去转了一转,回来对心碧说,他已经跟内人商议过了,
孩子发着高热,即刻上路,单单作为医生来说,他也是不能同意的,他想请心碧暂
且在家中小住几日,待孩子病情好转再定去向。雇来的几个车夫,就先付钱让他们
回家,万一几天后再要往磨子桥去,上埝镇这儿雇人也很容易。
一方面是薛暮紫话语诚恳,为济仁看病这么长日子,双方有一份交情;一方面
心碧也着实不放心小玉儿,怕磨子桥没有好先生,孩子病情若有反复,白给耽误了,
略作考虑,也就答应下来,心里只想着日后要有机会重谢薛先生才是。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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