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天,日本人的军队开始频繁下乡扫荡。有时候三五十人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
军,到一个地方,先把东西抢了,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杀了,妇女们集中到一
处,轮流上去奸淫一番,最后放一把火,整个村子统统烧毁。也有时三五个人就敢
出去,碰着鸡抓鸡,碰着女人抓女人,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比着谁的枪法
好。海阳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惊恐难安。
串场河里也成了日本快艇横冲直撞的天下,故意撞翻民船的事情时有发生,有
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将船上老少二十个人绑架上岸,架
了机关枪一通扫射,二十个人血肉横飞,附近桥面上都沾了不少碎肉。克俭胆大,
听说了这事,伏着几个男孩子到现场看了,回来说给心碧听,吓得心碧面无人色,
狠了心把克俭打一顿,强令他以后再不能去看那些怕人的东西。
薛暮紫不再出去行医看病,没事的时候他宁可弄根钓鱼竿在薛氏飨堂屋后的河
边坐着,钓几条小鱼打发时光。有一回心碧在河滩菜园里摘南瓜,没在意隐隐传来
的日本汽艇的轰鸣声,倒是坐在河边钓鱼的薛暮紫听见了,一跳跳起来,跑着叫着,
冲上河堤,摇着他的钓鱼竿,要心碧就近趴下。也不知是鬼子在艇上发现了这一幕
还是什么的,薛暮紫刚跑到园子里,子弹就追着他的脚跟飞来了,吱吱地怪叫着,
在他脚边噗噗地溅出无数泥土。心碧心跳得要背过气去,一个跟斗跌坐在刚摘下来
的大南瓜上,人就发了傻,不知道该躲该藏。薛暮紫拼了命往前爬,爬到离心碧不
远处,伸手用劲一拉她的脚。心碧猝不及防,人跟着从南瓜上滚落下来。薛暮紫喝
令她:“别动!”心碧便不动,鼻尖紧贴了泥土,想着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谁知
日本人开了一阵子枪,并没有打算离艇上岸,汽艇轰轰地又顺流而下。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对着哆哆嗦嗦坐起身子。互相检视对方,没发现有皮破血
流之处。还不放心,各自又用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确信子弹没有伤到皮肉,这才
吐出一口长气。心碧面孔煞白,心有余悸地说:“薛先生,多亏了你。”薛暮紫倒
又神气起来了,得意洋洋道:“我倒是笃悠悠算定他打不准。你想想,那汽艇开得
飞箭一般的,人在上面颠也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心碧心里想:枪子
儿打那么密,随便哪一颗碰上了,这条命也就没了。但是她嘴里没有说,怕薛暮紫
会后怕。
秋收过后,场光地净,没了遮掩,城里的鬼子下乡扫荡更加肆无忌惮,一夜之
间常常有好几个村子被烧被毁。上埝镇好在有沈沉的保安旅驻着,一时还没有大的
损失。
日本人也真是横,放着上埝镇在眼睛里,总觉得是个钉子,左有不舒服。一天
从城里的秘密情报站送来信,鬼子终于下决心要光顾上埝一趟了。得到消息,沈沉
的保安一旅士兵们人人摩拳擦掌,情绪激奋,要在上埝镇边上再跟鬼子拼上一场。
为确保战斗胜利,沈沉特地联络了驻扎在海阳城西乡的省保安二旅,两支部队说好
了联起手来,打一个大大的漂亮仗,也杀杀小日本这些日子的威风。
全镇男人被动员起来,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聋子薛老爹也扛了把铁
锨去了。心碧家里没有男人,照说与这事没什么关系,心碧却要强,不肯在家里自
坐着,就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饼,用个篮子装了,盖上毛巾,送去给挖战壕的人当
点心。
当地有句老话:十月小阳春。寒冬将至未至的时候,总有一段格外晴暖的天气,
有点像阳春重返。这天偏巧就是如此,日头暖烘烘地在头上挂着,心碧挎了沉甸甸
的饼篮走完三里村路,已经是鼻尖冒汗,双颊微红,眼圈四周如同染了一层胭脂,
衬得眼仁点点的发亮。
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
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保安旅的官兵有脱了棉衣参加进去一起干活
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上埝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
队,在旁边帮着鼓劲,穿梭来回地送茶水,显得比什么人都起劲。心碧在人堆里发
现了她的一对双胞女儿绮玉和思玉,两个人都只穿单衣,忙得头发汗湿了贴在脑门
上。心碧喊她们,两个人哪里听得见?心碧叹口气,想这两个人是天生爱热闹的脾
气,什么时髦来什么,也就由她们忙去了。
心碧先找到薛老爹,把篮子交给他,又凑近去看刚挖的战壕。那战壕不过半人
来深,两尺来宽,人蹲下去,脑袋要缩着才将就没顶。上埝镇的镇民几时见过这玩
意儿?也就是照心里想的,比划着田里挖排水沟的样子挖罢了。那些拿了皮尺走来
走去的保安旅军官,看着像个懂行的专家里手,其实也是半瓶子醋,没有什么战壕
常识的。他们毕竟不是国民党的正规集团军,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过几回,凭
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里。
心碧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粘着。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
站着全副戎装的旅长沈沉。心碧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应酬几句。
沈沉问她:“董太太怎么也来了?”
心碧答说:“有人出人,有物出物,我家里没出人,就贴点饼子送给大家当点
心。”
沈沉笑道:“你家怎么没出人?你的两位小姐是出色的宣传鼓动人材,起的作
用可不小呢!”
心碧无奈地摇头:“女孩子家,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样子。”
沈沉放低了声音,对心碧说:“董太太,请借一步说话。”
心碧心中忐忑着,跟沈沉往人群外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种着越冬小麦的高坡
子上。沈沉的战马拴在这里,副官冷如在一旁守着。看到心碧,冷如微微一笑,便
主动把缰绳递给沈沉,自己到高坡下去了。
沈沉转身对着心碧,郑重说:“沈某请董太太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
心碧愕然:“我?”
沈沉缓缓地:“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才让我信得过。”他说罢弯下腰,从马鞍
子里摸出一个缝好的布袋,掂在手中。“董太太,你是知道的,我只有我娘这一个
亲人。我少小离家,很少有机会尽儿子的责任,这些年让我娘独自受了不少苦,心
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恶战在即,一仗打下来是死是活,谁也无法料定。我反正是
横下一条心了,既当了军人,战场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是我娘,可怜她孤老一个……”
心碧眼睛一热,打断他的话:“沈旅长别说了,心碧能懂你的意思。老太太跟
我相处一场,我们之间已不是寻常的关系。沈旅长万一战场上成仁,心碧一定到扬
州接了老太太来,我们一家会为她养老奉终。”
沈沉深深一笑:“那就真的是拜托了。”把手里的布袋递到心碧面前,“里面
是十根金条,我当兵多年的积蓄,留给我娘养老之用。”
心碧像被火烫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不……”
沈沉仍旧笑着:“你不替我收下,我又能交给谁?”
心碧嗫嚅道:“……冷如。”
沈沉说:“他也是要跟我上战场的人。”
心碧迟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沉又是一笑:“这样吧,权旦请你替我保存几日,若沈某命大不至战死,这
包东西便完壁归赵,可以了吗?”
心等只得吁一口长气,伸手接了布袋,收进怀中。因为怕人多眼杂处有什么闪
失,她不敢在这里停留过久,匆匆地赶路回家了。
战斗是从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打响的。当时心碧正揭了锅盖用铲子铲锅里的南
瓜饭,一颗子弹“啪”地在头顶上空爆炸。心碧冷不防地受此惊吓,手一哆嗦,铲
子掉在了地上。兰香捡起来,拿到外面去洗,脚刚跨出门边,枪声大作,僻僻啪啦
爆豆子一般。兰香慌慌张张舀一瓢水把锅铲冲了冲,又慌慌张张逃回门内。
心碧扶着门框往远处张望,因为是在中午,天空很亮,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
的火光,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还夹了手榴弹的轰响。有淡淡的
硝烟味飘了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心碧虽是个女人家,济仁却是当过北洋军中将
军需官的,心碧十几岁就跟着济仁从军,战场上的事情也不算十分陌生,知道像沈
沉这样打伏击仗,武器很重要,武器顶不住,根本拿对方的攻势无可奈何。前日她
去看人挖战壕,见保安旅官兵们背的枪不过是些湖北条子、老套筒、广东造,济仁
在军队上那时候就有的老货色。心碧心想,都说日本人的武器好,也不知沈沉能打
过他们不能?但愿菩萨保佑我们这边的人得胜。
心碧贴了墙根出门,到饭堂里看了看,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回来了。小玉紧揪了
烟玉的衣服,猫似的挨紧姐姐一动不动,小脸儿吓得发白。克俭说是胆大,也毕竟
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此刻同样坐着发呆。心碧问烟玉两个姐姐怎么没回,烟玉摇头
说不知道。
南瓜饭盛在桌上,谁都没心思动筷子。
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猜不透两方谁占上风。心碧担心绮玉思玉的安危,
又替沈沉捏着一把汗,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约摸一两点钟的时候,绮玉思玉
喘着大气奔回家来,两个人脸上都是三花脸一样沾着灰泥。她们抢着告诉心碧说,
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被流弹打伤了,她们帮忙送到薛先生家,结果薛先生不会治枪伤,
没法弄出伤口里的子弹。那同学流血太多,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们只好去了战场附
近的临时包扎所,请军医治了治。同学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还不知能不能活呢。
两个人说着都嚷饿,端起桌上的南瓜饭狼吞虎咽。
心碧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故意冷了脸子说:“你们的老师哪儿去了?还有那
些男孩儿呢?就剩你们两个能豆儿忙这忙那的,连枪子儿都不怕?”
绮玉鼻子一哼,不屑地说:“他们呀,早吓成面条儿了。教我们历史的李先生
枪声一响就忙不迭钻了讲桌,怕是到现在还不肯出来呢。有个男生尿了裤子,臭哄
哄的,羞死个人。”
几个小的都被姐姐逗笑了。家里一直恐慌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一个个都觉到
了饿,抢着上桌吃饭。
下午,心碧把儿女们拢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放他们出门。
有一阵子枪声稀落了很多。绮玉思玉跃跃欲试地要往外溜,迫不及待想去看胜
负,被心碧察觉,厉声喝住了。果不其然,过一会儿新的一轮攻势重新开始,枪声
手榴弹声更加火爆。绮玉思玉都对视着直伸舌头。
一直到傍晚,战斗才算完全停止下来。薛老爹先开了门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回
来告诉心碧:“我的天老爷!没见过这么惨的事:死的伤的总有七八十个呢!镇上
几家祠堂里横七竖八部躺满了人,流的那些血呀,一汪一汪积着,腥味儿闻着叫人
要呕。”
心碧凑着他的耳朵大声问:“沈旅长可曾伤着?”
薛老爹听清了,点着头说:“阿弥陀佛,他倒是好好的,我见他蹲着给个伤员
在扎止血带子呢。”
心碧不禁跟着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薛太太金花这时匆匆地奔进来,问心碧可有见血发晕的毛病?敢不敢到词堂里
帮忙照料伤员?金花说:“暮紫先找了几个人去,到那儿一见那阵势,一个个腿脚
直哆嗦,站起来的劲都没有了。暮紫说董太太怕是行,叫我来问你。”
心碧说:“行,我去。”找一件家织紫花布的褂子套上,当即就要跟金花走。
绮玉思玉反应极快,一下子跳上前拦着心碧,说是她们也不怕血,也可以去帮忙。
心碧沉了脸:“女孩子家,去给男人们脱衣抹身,你们也好意思?”说得两位小姐
面面相觑。
离祠堂老远,果然就闻见血腥味冲鼻。抬担架的、找医生的、帮忙照料的、伤
势不重可以走动的,来来回回,嚷成一片。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
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儿发抖。初冬季节天黑得早,祠堂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盏用灯草做
芯子的菜油灯,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时明时暗。词堂一边
临时用床板搭起个手术台,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模样的人弯腰在那里忙碌,床板上
的伤员被另两个帮忙的人用劲按住了手脚,头却不断往两边甩着,嘴里发出杀猪般
的嚎叫。
薛暮紫虽是医生,因不懂伤科,上不了手术台,只能在地上干些护士的事情。
见心碧进来,他朝她点点头:“我晓得你能来。”随即分派她要干的活儿:把伤口
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用浸了酒精的棉纱擦洗伤口,然后在伤口上端绑上布
带子临时止血,等着医生手术。绑布带子时手里要有点数,松了止不住血,不行;
紧了容易让肢体坏死,也不行。好在心碧人聪明,看薛暮紫依次示范了一遍,也就
会了,再下手时,虽然忍不住有点哆哆嗦嗦,倒也做得都对。
心碧好歹弄妥了两个人,只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红红黑黑翻出来的血肉,中饭
时吃下去的南瓜饭一个劲儿往上涌,直冲到喉咙口。她跳起来往外跑,刚跑到门外
菜地边,哇地一下全吐出来了,呛得眼泪水直冒。她直起身子,撩衣襟擦眼睛,又
擦嘴巴,倒感觉心里松快许多。她准备回祠堂接着往下干。
这时候路上走来几个人,因为天黑,看不见是谁,但是她一下子听见了沈沉的
声音。她心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她觉得沈沉的声音全不似平常,变得急
躁而又粗暴,像是心里火气很大。
“妈的何克谦,逼急了我把队伍拉过去,先解决他这个王八羔子!我一个连的
官兵就害在他手里,一个连哪!”
“可不是吗?说好了两边夹攻,攻他个娘!枪一响他溜得比兔子还快,撂下我
们孤军作战……”这是冷如的声音。
沈沉吼道:“我到韩德勤跟前去告他!告他个贪生怕死,临阵逃脱!要他赔偿
我的枪械弹药、死伤人员的恤金医疗费。我不信死的人白死了,逃兵倒在外面逍遥
着快活。”
七嘴八舌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声音,心碧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了。她想这都是军队
里的事情,不该她听的,就打算走开。刚一动步子,冷如发现了,喝道:“谁?”
心碧慌慌地答道:“是我。”
沈沉马上听出来了,惊讶道:“董太太?”紧走两步,贴上前看了看,不免有
些欣喜,“真是董太太。”随即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心碧说:“我来帮忙。伤员太多,要人帮着照应。”
“血呀脓的,你不怕?”
心碧答道:“我还好。”
沈沉笑了笑。黑暗中,心碧只看见他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心碧以为他笑她
说大话,就替自己解释:“我家老爷当年生的是肺痨,临下世那年三天两头吐血,
我真是见得惯了,不在意了。”
沈沉说:“难得你这般仁心侠骨,倒比那堂堂男儿还要义气。”
心碧知他是接着刚才的话头所说,也就不作回答,告了辞,匆匆进祠堂去。
上埝镇一仗,沈沉部队虽然伤亡惨重,对不可一世的日本军来说,到底也是一
次不小的教训,起码海阳县的抗战中心上埝保住了,没让日本人迈进一条腿来。
恰逢此时,“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口号响彻全国,一直传到海阳。都知道
共产党这回用不着躲躲藏藏了,他们完全可以从地下钻出来,正大光明地作抗日宣
传,和国民党政府的军队联手打日本。
共产党员王千帆由中共江苏省委江北特委介绍,到沈沉的保安一旅开展工作。
特委主任叶朝峰是沈沉的同乡,两人私交一向不错,有叶朝峰作介绍,沈沉自然对
王千帆另眼相看,委派他担任保安旅的政训室副主任。王千帆随身带来一批政工人
员,分别进了政训室、宣传队、政工队,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共产党对发动群众、做宣传工作一向是极有办法的。他们进驻保安旅之后,第
一件事情是编了一首保安旅军歌,现定天天清早出操时要唱一遍。
往,
吾愿往,
国民义务莫退让。
军歌慷慨,
军乐铿锵,
出军莫惆怅。
为何要国?
为何要家?
想!
大家想!
人人怕死个个都畏缩,
善自伤。
我今日前去做个好模样。
冬日清晨,天边刚亮成淡淡的鱼肚色,上千人的军队在军营操场上排列整齐,
刺刀闪出凛凛的寒光,人人口中喷一团白色的雾气,把军歌吼得惊天动地。尤其是
“想!大家想!”这两句,年轻人扯了脖子仰天一嚎,真个是石破天惊,极有威风。
沈沉站在旁边听了,心中不免十分快活,觉得这军歌唱和不唱还真是大不一样,这
一唱,就把当兵的豪情唱出来了,五脏六腑像被晨风荡涤过似的,心里清清爽爽,
透透亮亮。
王千帆他们做的第二件事,是到上埝中学组织了一帮少男少女,拉起一支抗日
宣传队来。绮玉思玉是学校里众所注目的活跃人物,这样的热闹事情自然少不了她
们。两个人兴冲冲回家告诉心碧,原以为心碧会为她们自豪的,岂料她眉梢一挑说:
“这不跟六角门里小姨娘绮凤娇一样,做了戏子吗?”
两个人如同迎面被泼一盆冷水,兴致全无,嘟嘟嚷嚷解释:“娘你真是乱拿人
作比,我们这是参加抗日呢!”
心碧似笑非笑:“真是抗日,就该像人家沈沉旅长一样,拿了枪到战场上干去。
成天把个脸涂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当着一镇子老小的面,拿腔作调,扭腰撅屁股,
羞人不羞人?”
绮玉说:“这不是羞人,是有面子,是光彩!全校那么多人,可不是谁想去谁
就能去的。像烟玉这样的,要她去吗?”
烟玉埋头在一张香烟壳子上画她记忆中的水沁园,此时就抬了头说:“二姐,
你别把我扯进去呀。”
小玉也帮烟玉说话:“就是,四姐才不要上台演戏。”
思玉急了,大声说:“我知道,娘心里就是不愿意绮玉跟王千帆好!”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连小玉都瞪起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大气
不敢出一口。
心碧万没料到思玉会说出这句话来,震惊之余,目光灼灼地望住绔玉,沉声问:
“你真是跟他……”
绮玉用劲拉了思玉一把:“思玉你瞎说什么呀!”又乖巧地对心碧笑着,“娘,
她这是拿话激你呢!我才十五岁,王千帆他都二十五了,我跟他怎么能扯到一起?
再说他爹他爷爷都是端我们董家饭碗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我?我将来要找,也要找
我姐夫冒之贤那样的。”
心碧缓缓地说:“倒也不是董家王家配不配的事,古书上富家小姐嫁贫夫的故
事多了,照我看,只要男孩子肯求上进,嫁个农夫也比嫁给那胡作非为的浪荡子弟
要好。只是这王千帆,娘也说不上怎么的,见了他心里总有个疙瘩……”
绮玉伶牙俐齿道:“我知道娘怎么会有这个疙瘩:我爹当年因王千帆给游击队
运枪的事牵连进了关押所,在关押所里染了肺痨,最后又死在这个痨病上。一环套
一环,起头总是在王千帆身上,娘见了他心里当然不是个味道。”
心碧被她说得一笑:“你倒像是娘肚里的蛔虫。”
绮玉摇头晃脑:“我这叫善解人意。世上女孩子有几个如我这么聪明的?”
心碧说:“你能有这点聪明劲儿就好。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被人家
卖了还不知道呢!”
绮玉咯咯笑着:“娘别逗我了。”
姐妹俩到底还是当了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排练的节目,也无非是些小放牛、秧
歌剧、活报剧什么的。现成的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请中学里的语文老师即兴编一
些词儿填进去,什么“打鬼子缴三八枪,八公八公打东洋”;什么“建立铁的国民
军,中国的天下归我们”;什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打日本,救中国”。文词
半通不通,更谈不上漂亮,反正能让不识字的人听懂就行。
排练妥了,晚上便常常在镇上组织演出。从附近各家借来方桌,拼接成临时的
戏台,而后在台前竖两根柱子,柱子上各绑一把舀猪食用的大铜勺,勺里倒进豆油,
用几根灯草放进去一齐点着。寒风吹来,火苗子跳动不停,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却
又总是不熄。台上影影绰绰的演员们便跟了火苗儿晃动,一长一短,一左一右,好
玩得很。大小孩子晚上没事,都喜欢到戏台前凑热闹,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小调儿,
台下的人就跟着哼哼,也是一乐。
最受欢迎的节目要数当年曾经风靡全国城乡的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绮玉
在剧中扮演那个卖唱的女孩,歌喉婉转,扮相秀美,眼波流转之间,有说不出的忧
怨屈辱,直看得乡下女人们撩起衣襟擦眼泪。心碧也被女儿们拉去看过一次,她边
看边想,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身段唱腔,若是生长在上海,怕真能做个红遍上海
滩的女影星呢!
有一回在镇上碰到沈沉,他向心碧称赞她的两个女儿,心碧就淡淡一笑:“谁
知道将来是祸是福啊!人总还是老实本分点为好。”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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