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卷
第一章
这一年的秋天,驻守海阳的日本军队终于投降。率先进城的不是国民党整编四
十九师,却是新四军九分区主力八团的全体官兵。
入城仪式相当热闹。海阳市民们从日寇长达八年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不免有一
种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新鲜感。他们自发地组织队伍上街欢迎,商家们还凑钱买了
红绸彩旗什么的,把队伍沿途经过的地方装点得花花绿绿煞是喜气。各学校的学生
们腰里绑了腰鼓,手里抓着扎了红绸的跳“莲湘舞”的竹竿,打扮成桃红柳绿的一
片,只等新四军的队伍一露面,就唱起来跳起来。这其中就有腼腆的中学生小玉。
克俭领到的是敲大鼓的任务。他穿一身镶边的裤褂,神气十足地爬站在一辆拉
货的平板车上,每敲一声都把系红绸的鼓锤扬到了脑后,时而跺脚时而扭腰,变着
法子弄出种种花样,惹得好几个女中学生偷眼看他。
独妍把救济院的孤儿们统统领上了街。他们手里举着的是自己做成的花环,小
脸上很不习惯地被独妍搽上了胭脂口红,因而每个人的神情都格外拘谨,夹在满街
欢乐的人群中,怎么看都有点别别扭扭。
薛暮紫手里抓的是一面写有“欢迎”字样的小三角旗。他依旧一身青布长衫,
整洁的鞋袜,嘴角有淡淡的一点笑,安静中总透着点与世无争的悠然。他的女儿绯
云害羞地半躲在他身后,时不时探出脸来去看远处的克俭。她脸上有微微的一抹红,
眸子亮闪闪的,一排珍贝似的牙齿细密地咬住了下唇,是那种心里藏了秘密的快乐。
队伍是从东门进城的。因为事先知道要有这么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战士们都提
前把自己的军装该洗的洗了,该补的补了。新旧不同、颜色不同的军装扎上皮带,
裹了绑腿,看上去倒还整齐划一。又因为每个人的精神面貌出奇地高昂,黝黑干瘦
的面孔一律严肃,嘴唇紧闭,双目放光,挺胸抬头走出一股浩然之气,围观的市民
越发为他们这么多年的艰苦征战而感动,有激动万分的女孩子当场失声痛哭,把手
中的纸花接二连三抛进队伍,引出一场又一场小小的混乱。
团政委王千帆是所有欢迎人群最注目的对象。都知道他是本城人氏,能文能武,
年轻有为,此番又亲眼见到他高挑身材,眉眼疏朗,神态谦和,不少人不由得在心
里暗暗称赞,把那对共产党新四军的崇敬之情化作了对眼前具象的王千帆的仰慕,
拥上来跟他握手,把花环套上他的脖颈,把红红绿绿的纸屑洒了他满头满身。
王千帆好心清地笑着,对走在身边的绮玉说:“你信不信?共产党在海阳城里
是很得人心的。”
绮玉伸着细细的脖子四面张望,含混地应道:“唔。”
王千帆好奇地循了她的目光也向四下里望:“你看什么呢?”
绮玉说:“我娘怎么没出来?”
王千帆笑道:“你娘为什么就一定会出来?”
绮玉满面怅然地说:“我看见冒家太太和薛先生都出来了。”
王千帆猛地将她一拉,避过身去,因为又有一把纸屑劈头盖脸地洒了过来。人
群中扬起一片欢笑声。
绮玉心里小小的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欢乐冲淡了。毕竟这是他们胜利的日子,
娘在不在场无关紧要,娘只是海阳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心锦吃力地拐着一双小脚,扶了墙壁从大门外回来。她满头白发,腰背佝偻,
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因为虚胖,她走路总是喘气,细细的腿脚更
是与她沉重的身躯不相配套,令人时时为她捏着一把汗,总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因头
重脚轻而栽倒下来似的。
她在天井里就站着喊起来:“心碧!心碧!”
心碧拿着抹布出现在敞厅门口。她问心锦:“大姐,出什么事了吗?”
心锦说:“街坊邻居都上街迎新四军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心碧淡淡一笑:“女儿女婿都是新四军的人,我做娘的难不成还要跟他们讲客
气?”
心锦点头道:“话倒也是。”
她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踏上台阶。心碧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说:“叫你少
走动。你这么丁点大的脚,跌个跟斗可怎么得了?”
心锦喘着气答:“一个跟斗跌死了是福气啊!无病无痛地去了,你说这有多好?
我吃斋念佛就是求这么一天呢。”
心碧把手里抹布抖一抖:“大姐你别说了,听着心里酸酸的。”
心锦笑着摆一摆手,坐下来拆一个旧棉花套子。自从桂子告老回家,少了个帮
忙的人手,心碧家里家外担子更重,心锦从心里舍不得她,总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
多做点儿杂务。
海阳这地方虽是产棉区,差不多的人家过日子还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盖旧了,
胎絮不免发硬,盖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这就要剥去网胎絮的棉线,将老棉花撕成
一片一片,送到弹花店里重新加工。董家在过去,这样没面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
新棉花被子盖上几年,自然淘汰了做垫被,或者赏给下人们盖去。如今穷到了骨头
里,也就顾不得面子里子,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做起来,总是实惠要紧。
心锦嗤啦嗤啦地撕着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线,一面随口对心碧说:“共产党的江
山,这回该是坐稳了吧?”
心碧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几件瓷器,闻言回头:“大姐几时关心起政局来
了?”
心锦说:“你又笑话我!我一个快入士的老婆子,哪里懂外头那些大事情?我
是想,假如共产党能坐稳江山,绮玉这一趟进城就该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间房子
出来。她早先的那一床铺盖已经给了小玉用,不如把烟玉的那一床拿了给绮玉,你
说呢?”
心锦这话说罢,有半天不见回答。心锦以为心碧在思量什么,抬头看,却见心
碧手里拿了香案上供着的那只烟玉的采访包,两眼发直,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心
锦慌忙喊她一声:“心碧!”
心碧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地叹一口气,说:“共产党怎么就没有早几个
月打进城来呢?”
心锦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说,日本人早一脚败走了,烟玉她就不会死?”
心碧两手抓紧了那只包,不说话。
心碧心里却在想:要是当初思玉和之诚没有回家疗伤,她做娘的没有冷脸将烟
玉骂出门去,烟玉哪里就会走这条绝路呢?烟玉她真是狠心的人,自己一死了之,
却把做娘的天天放在了烈火焰上烤啊!
心碧把采访包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对着那包拜了几拜。香案上同
时供着老太太、济仁和润玉,他们几个都是有照片留下来的,独独烟玉没有。这个
生性古怪的女孩子,当记者时不知替多少人照了照片,就是自己不肯留个影儿下来。
心碧只觉得这也是烟玉冥冥中对自己家人的惩罚。
新四军进城后,第一个急着要找县政委王千帆的就是他的爹王掌柜。
王掌柜找儿子的目的非常简单:要钱。钱的数目不小,是黄金一百两。这钱自
然不是王掌柜自己的,凭他一个绸缎店掌柜,这辈子要想攒下黄金百两,怕是极不
容易。钱该归属于老东家董济仁,济仁临死前对王掌柜托孤,把这百两黄金亲手交
到他手里,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董家太太心碧经历了
多少坷坷坎坎啊,王掌柜几次以为她该朝他要这匣金子了,却不料要强的心碧又硬
是挺过去了。王掌柜心里由衷地佩服着这个柔弱又刚强的女人,他决意要替她守好
这最后一份家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幼饱读过四书五经的王掌柜懂得这个古
理,他要帮同董家大太将这钱用在最最紧要的坎上。
这么一笔救命的钱,如何又到了新四军政委王千帆手上的呢?说起来也是话长。
抗战进入持久阶段的时候,也是驻扎在江边芦苇荡里的新四军部队弹尽粮绝最
最困难的时候。有段时间他们连洗伤口的盐都没有。战士一旦受伤,眼睁睁看着那
伤口由小变大,由红变白,腐烂发臭,最后脓水流尽疼极而死。吃的方面,米面是
谈不上,连糠菜也不能管饱,弄得大家有空就跑到江边挖芦根填肚子。寒冬腊月,
个个一身单衣,冻得脸发青嘴发紫,恨不得从早到晚钻进芦柴堆里不出来。有一回
天降寒流,两个躲在芦柴堆里过夜的小战士睡梦中竟被活活冻死。埋尸体的时候绮
玉流了泪,说她再不能看大家这样熬下去了,她告诉千帆说,她娘有一笔钱,就存
在王掌柜手里,她请千帆去要过来用。千帆觉得不妥,平白无故怎好要人家的钱用?
这不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吗?绮玉振振有词说,董家的钱她不该有一份儿吗?再说
可以算借用,将来革命成功了如数还到王掌柜的手上,于董家是分毫无损的事。
王千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保存革命实力要紧,将来革命胜利了,
江山都是他们的,有多少个一百两黄金拿不出来?
王千帆冒险潜回海阳,找他的父亲王掌柜要钱。
岂能岂能!作孽啊!这是东家孤儿寡母的命根子啊!王掌柜当即变了脸色,嘴
皮子颤颤地嘟哝出了这几句话。
王千帆一笑说:“爹,你要识大局。多少人家为革命连亲人的命都献出去了,
你难道真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王掌柜回答:“这不是一码子事。命是自己的,死也好活也好是自己的事。钱
是人家的,我不能拿人家的钱给你做人情。”
王千帆拿出在队伍上做宣传工作的本事,拐弯抹角、绞尽脑汁做着他爹的说服
工作。无奈王掌柜不是那些振臂一呼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任凭王千帆磨破了嘴皮子,
他咬住牙关坚不松口。
门外鸡开始叫了,熬了一夜的灯油只剩浅浅一层油脚子,灯芯儿被烧得吱吱作
响。王掌柜的脸藏在油灯的阴影里,涩涩的,皱巴巴的。这一刻王千帆忽然地没了
耐心,他觉得他爹这副老牛筋样的脾性令人恼火,他已经不下十遍地申明过这只是
“借”,不是“拿”,爹怎么就一点儿不识大体呢?
王千帆不能不对爹耍了点小小的赖皮,他极了脸说:“爹我要告诉你,我这趟
出来,身上是肩了全团战士的希望的,大家眼巴巴等着这钱买粮买药,我无论如何
不能空手回去。你要是再不拿出来,我自己也能找得到。家里不就是这么大个地方
吗?”
王掌柜以为儿子真要动蛮的,慌忙从油灯的阴影里窜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边
一张古旧的太师椅上。王子帆马上明白了这正是老爹的藏钱之处,心里暗暗一笑。
他跟了过去,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架起王掌柜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拖移到旁边。被
无数只屁股年深日久磨得光亮的椅板露了出来,王千帆抓住板面猛然一抽,随着王
掌柜啊地一声惊叫,椅板滑落了,椅肚里赫然有一只深棕色的雕花木匣。
王千帆伸手去抱木匣的时候,王掌柜已经老泪纵横地扑通跪倒在儿子面前,求
他放过这只匣子,求他不要让自己的爹背上“不仁不义不忠”的骂名。王千帆哭笑
不得,心想上年纪的人莫非都有点糊涂?钱是要用在抗战打鬼子的正义事业上的,
这能说是“不仁不义不忠”吗?若是董济仁先生还活着,只怕拿这道理一说,董先
生会高高兴兴把钱捐出来呢!
王千帆不理会老爹的哭求、哀告和威吓,随手从桌上的帐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
拿毛笔饱蘸了墨,刷刷刷写下一张借条:
今借到董济仁先生家黄金百两,待抗战胜利、人
民当家做主后一定归还。
下面的落款是:新四军江海纵队五支队政委王千帆。
年老而又胆小的王掌柜就这样眼巴巴看着儿子把一匣黄金拿走了。在他当时的
意识里,一半抗拒着儿子的行动,一半又心疼着儿子,相信着儿子的诺言。但是他
从那以后不敢再见心碧,他连听到她的名字都会心慌,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惶然。他
无数次在家中上香祈祷,求董家不要出事。不出事就不至用大钱,不用大钱就不会
想到那只藏金的匣子。他又求抗日的军队快快打败小鬼子,求共产党新四军快快地
坐了江山,那时候他才能指望儿子还钱。他想一旦千帆将这笔钱还回来,他立时三
刻就送还给董太太心碧。这样担惊受怕的事情他再不做了,打死他也不做了。
王千帆带着队伍威风凛凛进了城,没有人比王掌柜更加高兴。几年来他是替儿
子背着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原本衰老的躯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了,他走在街上习
惯了贴着墙根,习惯了躲着眼神不去看人,习惯了天天用萝卜干下饭,省下每一个
铜子儿攒积起来,以备儿子万一不能还钱……儿子真好啊!他的队伍终于把江山打
下来了,他眼见得就能解救他的爹,还给爹堂堂正正做人的自由了!王掌柜只要一
想到这里,独个儿就能嗬嗬地笑出声来。
巴巴地在家中等了几天,王掌柜没有能见到儿子的踪影。他想这完全是他的糊
涂,儿子如今是一县的政委,掌管了全海阳的军政大事,从早到晚有多少心要操?
他怎么能指望儿子放了大事不做,单单地回家见爹?他就抖抖颤颤地从太师椅的椅
肚里摸出儿子的亲笔借条,捏在手心里准备进县衙找儿子去。
县衙门口一左一右有两个站岗的战士,王掌柜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在同
时举枪一拦。王掌柜生性胆小,眼面前冷不防地伸出两根锃亮的枪管,吓得他一个
激凌,面色灰白,哆嗦着嘴皮子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站岗的战士见王掌柜神色可
疑,越发缠住不放,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人是王政委的父亲。
纠缠间,新上任的妇女主任绮玉拎两个热水瓶出门到老虎灶上打水,王掌柜如
见救星,忙忙地把绮玉喊住。
绮玉笑笑地走过来,先喊他一声“爹”,又说:“你怎么来了?”
王掌柜受这一番惊吓,心里颇不高兴,说:“儿子不回家看爹,爹还不能来看
儿子?”
绮玉连忙招呼两个战士,让他们放老人进去,又扬扬手里的热水瓶:“爹你先
去,我打了水就给你泡茶。”
王掌柜这才觉得有了面子,心里舒贴了许多,对绮玉摆摆手,意思让她忙自己
的事去,不必管他。
县衙里王掌柜不是头一次来,那年日本人要选商会会长,钱少坤曾经把他们吆
喝了来听佐久间训话。那回多亏冒银南冒先生仗义救人,否则他这条老命兴许死在
日本狼狗的爪子底下了。王掌柜记得训话地点就在脚下这片操场上,操场边上还堆
着装子弹的空箱子,遮盖火炮的帆布炮衣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的东西上都印
着醒目的太阳旗的标志。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有青青的小草从地缝里冒出来,
探头探脑显出那种心有余悸的模样。
王掌柜在心里哑然失笑:草儿花儿哪里会心有余悸呢?心有余悸的是他自己呀!
他走在从前的县衙里触景生情呢!
他按照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的指点,绕过从前县官老爷坐堂审案的大厅,转过
回廊,从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进去,找到了儿子千帆。
干帆弯着腰,趴在窗前的公事桌上打电话。因为线路不好的原因,电话打得很
费劲,千帆几乎是对着话筒大声喊叫,王掌柜在踏进月亮门的同时就听到了儿子的
声音,这使他在进门时没有丝毫犹豫。有一丛绿生生的芭蕉挡住了儿子的半个面孔,
王掌柜看不见儿子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声音里听得出来是很着急的。好像说的
是调拨一批大米的事情,海阳城里有奸商囤积米面,市面上物价飞涨,谣言四起,
颇有点人心惶惶。千帆要接电话的人紧急从四乡八镇调拨一批大米进城,平价出售,
用以安抚民心。
放下电话,千帆这才看见了垂手恭立在窗外的王掌柜。他一时有些意外,赶忙
出门把王掌柜让进屋去,又解释忙到今日都没空回家看看的原因。王掌柜说:“我
不是来怪你的,也不多耽搁你的工夫,你只要把董家的那匣金子还我就是。”
王千帆一时三刻没有反应过来,不免就有些惊愕。王掌柜把手里一直捏着那张
借条展开,给千帆看了,说:“你自己写下来的字据,可不能赖帐。”
千帆笑起来:“这事我当然记得,人民政府还会赖你的帐?”
王掌柜心中一喜:“不赖就好。你今天把东西还了我吧。还金货也行,折算银
洋也行,总之一笔头还清了最好。父子是父子,债归债,你还了我,我才好对董太
太交待。”
王千帆摇摇头,把王掌柜按坐在一张椅子上:“爹,逼债也没有这么个逼法,
立时三刻的,叫我从哪儿变出这一百两黄金?”
王掌柜听儿子的口气不对,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千帆,你这借条上可是写
得明明白白:人民当家做主后一定归还。现在你们不是坐了江山吗?这么大个海阳
城不都归到你们手里了吗?”
千帆解释说:“人民政府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我们去做,哪儿都少
不了用钱,可我们穷得连草纸也买不起!爹你能不能缓一缓,让我们喘过一口气来?”
王掌柜急道:“不是我催得紧,这事我还一直瞒着董太太呢!百十两黄金放在
政府身上也算不得什么,放在一个人家可就是天大的数目,千帆你万不能再难为我
了。”
千帆抱住王掌柜的肩,轻轻拍了拍:“爹,你是不放心我?”
王掌柜语塞,定定地望着千帆的眼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千帆轻言软语说:“好了,你先回去吧,借条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一旦政局
平稳,我们要着手抓经济抓建设,那时有了钱,我们加上利息还你,可以了吧?”
王掌柜嗫嚅道:“钱不是我的……”
千帆就有点不耐烦:“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共产党?”
王掌柜不敢再说下去。儿子虽是自己生的,可他眼下当上了县政府的大官,说
话做事都带了一种做报告下命令的口吻,让王掌柜感觉着陌生了。王掌柜就体贴地
想:或许儿子真是有难处,改朝换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呢!儿子要办的事情千头万
绪呢!那就缓一缓再提吧。董太太那里,万一实在瞒不过去,拼上自己的老脸认个
错也就罢了,说起来千帆不还是董家的女婿吗?
王掌柜快快地走出这个带芭蕉丛和月亮门的雅致的小院子。像来时一样,他除
了捏在手心里的一张借条外,其余空空荡荡。
新四军是在海阳落凤桥下的烟馆里抓住了汉奸伪县长钱少坤的。之前,日本人
刚刚宣布投降那一阵子,财政局长薛谊白力劝他躲出去避避风头,因为当时海阳的
局势很不明朗,新四军和国军大部队都在城外驻扎,双方虎视眈眈,严阵以待,都
争着得到进城受降的荣耀,鹿死谁手还不能一定。薛谊白说,若是国民党进城呢,
凭他们的老关系,多花点金条疏通一二,保全性命倒不是难事;就怕新四军抢先进
了城,他们对当过汉奸的人会如何处理,谁心里都没个数啊!
钱少坤认为谊白所虑极有道理,当即下决心跟谊白结伴从海阳出逃。至于逃到
何地才能不被抓获,一时也就顾不得大多了。却不料决心刚定,钱少坤烟瘾大发,
一个迸出眼泪鼻涕的呵欠顷刻间击碎了他逃亡的美梦。他想到此一番出逃,居无定
所,风餐露宿,能够痛快过烟瘾的机会微乎其微。对一个中毒甚深的瘾君子来说,
少吃两顿饭倒无关紧要,少抽一回烟却是比死还难受!钱少坤睑呈灰黑,精神委顿,
眼泪巴巴地望着薛谊白说:“钱某出海阳也是死,不出海阳也是死,就让我死得快
活一点吧。”
如此,薛谊白独自出逃,留下来的钱少坤干脆住进了烟馆,日日烟不离口,云
天雾地,倒也过了几天神仙日子。几个奉命抓他的新四军战士冲进烟馆的时候,钱
少坤毫无抵抗,也实在无力抵抗。他先是求几个战士准许他带一套烟具入狱,要求
遭到拒绝后,他干脆死狗一样地瘫软在地,是战士们用绳子捆了他的手脚,又用一
根粗木棍从绳扣间穿过去,将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轻飘飘抬入狱中的。一路上引得
无数海阳人看杂耍一样地围观指点,拍手称快的有,感慨万端的也有。人们回想钱
少坤刚派任海阳县长的那时候是多么讲究多么派头,一身衣服总是从上海订做,大
背头梳得溜光水滑,手指上的硕大钻戒走到哪儿不闪得人眼花?如今这人就这么完
了。古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年工夫?满打满算不过十年。世事沧桑,
山河易变哪!
商会会长冒银南也跟钱少坤在同一天被抓。这消息在海阳城里很是震惊了一阵
子。儒雅谦和的冒先生也会被算作汉奸枪毙吗?他当会长可是被逼无奈的,海阳城
里有目共睹的吁!再说,当会长这几年,他明里暗里帮过不少小业主的忙,他的太
太独妍一直做着善事,苦心巴力地维持着一个孤儿救济院,不容易啊!人家不就是
想着将功赎罪的吗?
冒银南自己,倒像是早早准备了有这一天。新四军战士荷枪实弹冲进商会办公
地点的时候,冒银南已经正襟危坐地等在那里,桌上一边放着洗净擦干的笔、砚、
墨、印章之类,一边是堆得齐齐整整的商会帐册。他自己站起来,自己伸出手,让
战士们将他反绑了手腕。他的衣服鞋袜也是干干净净的,齐齐整整的,透着规矩和
板正,就像他一贯的为人。海阳人评价说,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无论世事如何变
化,他们与政权之间总有着一层“隔”,所以他们才明白,才淡漠。
当然,外人的评价总是就事论事,又难免带着主观猜测。实际上冒银南当时的
心境如何,他到底怕是不怕,恐怕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冒银南被抓,最着急的莫过于他的太太独妍。听到车夫老高急乎乎跑回来报信,
独妍当即就起身往县政府,要求面见王干帆。门口站岗的战士本是两个没见过世面
的乡下小伙子,当独妍面容肃穆、仪态万方地站在他们面前时,小伙子不由自主就
被眼前这位富家太太的不凡气势唬住了,问也没问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独妍从门口
昂然而入。事后带岗的班长为他们随便放人进去而严厉批评了他们,两个小伙子说,
当时也不知怎么的,就像中了邪魔一样,根本没想起来要拦住她问一声。小伙子说,
其实那位太太长得并不漂亮,他们不是为色所迷,一点儿都没那个意思。
跟王千帆的父亲王掌柜一样,独妍也是在那个月亮门的小院子里见到了海阳的
年轻政委。不同的是独妍对王千帆毫无畏缩和胆怯,她滔滔不绝、条理分明地叙述
了冒银南当上伪商会会长的前后经过,提出对方的老父亲完全可以为这一切作证。
她并且说到了几年中冒银南明里暗里为海阳人所做的好事,顺便也说起冒银南曾经
救过一个新四军侦察员,说起冒银南为新四军炸毁海阳电厂提供的方便。她说到这
里的时候戛然而止,目光灼灼地望住王千帆,不亢不卑问了一句:“请问王政委,
在你们共产党人心中,这世界上有没有公理存在?”
王千帆莞尔一笑,说:“你今天想到了来找我申诉,可见你自己心里是早有答
案了。”
独妍如释重负、对方能答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认为是够水平的。她相信够水平
的王千帆已经听进去并且明白了她说的一切。她仰了头,满脸肃穆地等待对方的下
一个行动。
王千帆却微笑着高喊勤务兵送客。从他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是”或“不是”的
意思,这使原本充满信心的独妍又变得满腹狐疑。临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停下来,
坚持要王千帆给她一个尽可能明确的答复。千帆摇头说:“可见冒太太对共产党还
知之甚少。我们跟国民党最最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们推崇个人独裁,而我们讲究
集体领导。请原谅我个人不能决定此事。”
独妍回到家中,把“集体领导”四个字想了又想。她忽而觉得这是共产党办事
认真的表现,忽而又怀疑是王千帆对她的搪塞和应付。她直想得惶然恍惚,坐卧不
安,不吃不喝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多年未修、破旧不堪的杉木地板踩得嘎吱嘎
吱直响。
车夫老高总觉得独妍眼神不对。他想她要是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折腾个一天两
天,说不准会得“失心疯”。海阳城里得失心疯的女人太多了,原因在于女人们总
爱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一不留神想岔了气,好好的人就会疯掉。老高站在雨廊下,
隔了玻璃窗子劝独妍说:“太太何不找董家太太想想法子呢?那王千帆是董家的女
婿,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丈母娘的话总不能也当作耳边风吧?再说,董家还是王掌
柜多年的老东家,有这两层关系,王千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哪。”
说着说着,老高听见房门呀地一响,独妍形容憔悴地走了出来,又一言不发地
穿过天井出大门去。老高心里一松,知道太太这是往董家去了。
其实,哪里用得着独妍这时候来开口呢?心碧听到亲家冒银南被抓消息的当初,
就让小玉把绮玉找了回来,要绮玉无论如何想法子保人。绮玉哭笑不得说:“娘,
你当现在是什么时代呀?我们共产党人办事,一不循私舞弊;二不凭长官意志。抓
了冒银南,是因为他的确当过汉奸,至于罪行轻重,自然要靠证据公判。娘你不懂
这些事,就别插在里面瞎搅和了。”
心碧闻言,抬了眼睛认真地去看绮玉,直看得她面孔发热。她不安地扭一扭身
子,问娘这是怎么啦?心碧就一字一句说:“娘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那些规矩
条文,可娘知道做人要宽厚,人家待你有一个好,你待人家就要有一百个好。冒先
生这些年里待我们不错,思玉又成了人家的媳妇,你真的忍心睁眼看着冒先生死?”
绮玉不在意地笑起来:“娘,我们只不过把冒银南抓起来关了几天,何以见得
被抓的人就一定会死?千帆当年不是也被抓过?就连思玉还坐过一回日本人的牢,
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冒先生如果不是罪大恶极,我们不
会杀他。他要真是血债累累呢,凭我的面子也救不了他。”
心碧听绮玉这么一说,心里多少有了点数。恰逢独妍找上门来,心碧比照着绮
玉的意思,把这番话尽量往宽里说了一遍。心碧说话的时候,看见阳光照在独妍的
脸上,把她松弛的皮肤照得略显浮肿,眼角和嘴角的细碎皱纹一根根泛出金色,眼
睛里的光亮也显出一种飘浮不定。心碧想起她从前穿一件沉甸甸的丝绸衬衫,衬衫
下摆塞进咖啡色凡立了西裤中,脚上配一双褐色软牛皮平底鞋,短短的头发用夹钳
烫出几道波浪,挽了冒银南的胳膊,气宇不凡站在兴商茶园门口的样子。心碧想,
女人可真是不经老啊,风霜雨雪怎么总喜欢在女人的脸孔上做文章呢?
几天之后,冒银南果然没事。被公审枪毙的是伪县长钱少坤,还有那个曾经动
过思玉心思的伪军团长。钱少坤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唯求速死了,县里为
了开公审大会,待地弄了烟膏把他将养着,总算一条命没有死在枪响之前。
冒银南被反绑了双手陪着站了一回台,而后又由王千帆当众宣布无罪释放。冒
银南回家之后有一段时间觉得无脸见人,几乎动过服毒自杀的念头。好在独妍明白
他的心思,那段时间寸步不离他的左右,弄得他想自杀都没机会。日子一长,慢慢
地也就把事情想开了,只当八年亡国奴的日子是长长一梦吧。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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