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车 上
坐到车上感到了微风吹嘘的爽适。把未曾停挥的摺扇,即刻放到袋中了。虽然本来是没有风的,由于车行的速度,使我的脸和身子急促地钻进了空气之中,便有温柔的风扑在脸上。还从张开的衣领溜进我的胸前。
我舒适地伸直了我的腿。
拉着这辆车的车夫是一个矮小的汉子,急急地跑着小步子。(这是因为生来他的两只短腿。)所以他像是在一跳一跳的。他的确跑得很快,超过了几辆其他的车,汗在他那紫黑色的皮肤上浸润着。
我脱下了帽子,那为汗湿了的头发,渐渐地为风也吹干了。
“我也没有什么急事,慢点走也不妨事。”
我这样说着,我的心中却也是有同一的意思(也许别人要说我这是多余的同情)。
“不要紧,您放心吧,受罪的命,不会那么爽快的!”
为表示对我好意的感谢,他回过头来,和我说着这句话。他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了,带了对痛苦生活愤恨的态度,而希求出世的语气,可是他却并没有把脚步放慢下来。
他安逸地以一只手握了车把(其实说是一只手也不尽然的,只是灵活地用了大指与食指间的凹处虚虚架着的),另外一只手取下腰带上悬着的毛巾擦着。汗的雾飘在我的脸上。
好像是为了感激我的同情,他把脚步是更加快了。这增重我心上的不安,可是我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一辆一辆的车,为他超越过去。
我仔细地望了其他车夫的脸,纵然露了不同的样子,却没有一个是快活的。有的是皱着眉,有的斜了嘴角,流着黏涎,有的脸色成为苍白了,一口气不接一口气地在喘着。他们的脸都是为身受的苦痛扭为不成形的样子,他们用尽了一身的精力,所得到的却是些微的报酬。我看到了一个还未长成,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把脸涨得红红的,也拖了一辆车子,那上面坐着一个臃肿的胖汉子,身前还有一口空缸。还有一个长了灰白胡须的,一步一垂首地,挨着路向前行走。
我的心,像是一下一下地忍受着鞭笞。
他们有走不完的长途,一个苦痛的日子过去了,有另外的一个已经在等候,他们不敢生出一点点凌空的妄想,在夏天,火一样的太阳会晒得人晕眩,可是他们要跋涉着,柏油路上溶出的沥青在烫着他们的脚心。秋尽冬来的日子,雨雪和着寒风,湿透了他们的短棉袄,加重了它的分量,压在他们的身上。刺骨的寒冷,在使他们的心打着战。这也是得忍的。
还有那些,为了多求些报酬,就整夜地游荡着,到疲困重重地袭击了身子,便像狗一样地蜷伏在车斗里。他们不懂得什么是舒适的床被,夏天是蚊蝇,冬天是寒冷,果然有一个喊车的声音,他们是可以立刻醒转来,站起身来就把车拉过去,然后就起始奔跑着。
…………
“你的车每天要化多少车租呵?”
我还是问着我的车夫,当他走在一条僻静的路上时。
“您说是‘车份儿?’不多,六十枚。”
“那你一天能拉多少呢?”
“那没准儿,也就是三十多吊钱。唉,只要能个人有一辆车就好了。
这样。我知道他的希望了,他想着自己能有一辆车。他自己还要自早至晚地为别人奔跑着。
心上的疚痛是重的,若是为了这原因便不去乘坐,那满街满巷的车夫该如何呢?
我已经不是像才坐到车上来的那样轻松了。
到了所要到的地方,我走下车来,我没有敢抬起头来望着他是如何地抹着汗,我只听到他是在喘着气,我把钱付过他,(那数目比说定的多了些,)不敢听着他的道谢,我是急急地走了进去。
选自1937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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