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一窥(六篇)

评张爱玲 给母亲的短柬 长短句 绿腰文选 泡沫红茶 青瓷、五彩
评张爱玲

  张爱玲“对照记”——看老照相簿,是台湾皇冠出版。皇冠与她渊源甚深,电影公司要改编她的小说,版权谈的不恰当,会委托他们出面。可见独居美国的老太太“天威仍在”。
  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人生的“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小小附注也是故事。
  不知其他读者的看法,但我发觉,集子收入她很多照片,捧在手中一页页的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我的印象至深,是大部分张的倩影,总是仰镜,镜头自低角度往上拍摄,而她又不自觉(或自觉?)地微仰首,高瞻远瞩,睥睨人间。
  因为这不断出现的神情,令人有“鹤立鸡群”之强烈感觉。
  一个人的小动作往往介绍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
  即使什么也不说,却说了很多。
  “张爱玲”三个字,当中粉红骇绿。影响大半世纪。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掏的古井,大方的很,又放心的很——再怎么掏,都超越不了。但,各个掏古井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窃笑人家没有自己“真正”领略她的好处,不够了解。
  对很多读者而言,除了古井,张还是紫禁城里头出租的龙袍凤冠,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羼中的羼,闻鸡起舞中的鸡,鹤立鸡群中的鹤……
  “鹤”,俗称仙鹤。嘴,颈,脚皆特长,身高,翼大,善飞。体白色,眼赤,尾黑。鸣声高朗。鹤之头顶朱红,相传此丹顶有剧毒,食之杀人。
  她的书,留传了50年,直到今天,仍然具备“再来”的魅力,读者们对她的恋慕并不冤枉,好像爱一个人,没有爱错那么理直气壮。连那些“毒”,亦甘之如怡。
  其作品我全部都有,甚至各种版本都有,包括中国大陆翻印的粗陋版。而手上最珍贵的一本,“赤地之恋”,天风出版社出版,定价二元五角。它已昏黄残破,当年,很多年前,不记得是中一抑或中二,是文字的震撼力驱使我,自学校的图书馆偷来的。
  张的小说是小说,张本身,也是一个小说。
  据说,有个男人,因时局变迁,逃至温州避劫。他的女人,二月里竟千里迢迢特为看他来了。斯时,男人面不改容地又有了个女人。正是红啼绿怨,旧爱新欢。因两女同是他的人,不免好看好待。一天,甲看乙,叹道:“真是生的美。”当下给她画像,男人站在一边看。勾了脸庞眉目,正待画嘴角,忽的停笔。乙去后,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他,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以上情节,由胡兰成在“民国女子”中披露。张爱玲是什么人?何以被迫如此大气壮阔?提供机会予胡某这等坏分子角色做传,俾他粉向自己脸上擦?虽然张末了去一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惟彼时以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亦不要来寻我,即使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回复一点本色。
  但,也够委屈吧。
  古老照片堆中,有她青春妍丽的岁月,也有“在人屋檐下”的叹喟。即使不着一字……
  “1950年或51年,大陆变色后不久,不记得是领什么证件,拍了张派司照。这时候有配给布,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衫挎。街边人行道上,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子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
  红遍上海的作家,半生作文字工作,在工农兵跟前,不很乐意被看出来是知识分子。趋时,惧祸,无奈……
  记得照片中的人吗?
  每以鹤姿仰视,冷静,自信,独立,而且毒辣。我们永远见不着她顶上朱红。
  在这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
  一:爱情
  二:政治
  后记:张爱玲于1995年中秋前一天,被发现安详地躺在几乎完全没有家具的美国落杉叽寓所,享年75。寂寞老人常以急冻食物加热充饥。她并无向任何人告别。遗作“小团圆”未写毕,一生最灿烂的作品,在25岁之前几已完成。直至今天,不见后来者。
  她擅写月亮,却不团圆。

给母亲的短柬
  在大阪梅田纪伊国屋书店,发现一个专柜,是才建立起来两个多月的“角川MINI文库”——迷你《掌中书》。
  每本小书约巴掌大,一见惊为天人。它们精致、优悠、多姿。此系列什么书种都包罗,设计悦目,我爱不释手。
  看不懂日文不要紧,有些有汉字,有些是小诗,还有美丽的画。买了一大堆回来,光是掀掀也很快乐。
  日本人很多因房租贵只住在城市外围,每天得花上大量时间在交通工具上,他们习惯了人人捧一本书在路上看。小如手掌的又轻松又方便。——它是初生,市场潜力未可估计。
  小书每本售价二百日元,他们的罐装饮品如可乐、果汁、红茶,一百一十日元。那是说约值不足两罐汽水。
  它是角川出版。角川在日本很闻名,旗下书种茂盛。我问他们,哪一本最畅销?——是《给母亲的短柬》。
  但买时只剩一本,幸好我得到它!这小书选辑了五十一则给母亲的短柬,能看懂因只这本有英译。
  这真是一本动人的书。
  我跳着看,最先看到千叶县一位七十一岁的须藤柳子写:
  “妈:转眼间金已古稀之年了,请千万仍然活着。我渴望有机会与你见面。——我此生仍继续尽力寻找你。”
  信很短,但“故事”跃然欲出,这是一个自欺欺人幽澹渺茫的梦,但无人忍心戳破。
  再挑选一些意译送给各位:
  “当我见到桔梗花突砰然绽放,令我想起你在年轻的日子,大太阳下,持着一把伞。”
  “妈,不要再操劳了,你做得够多了,让我们把爷由医院带回家去。——我好担心你俩都会死。”
  “妈,每当我软弱,夜里想哭,我会梦见你,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在我小时候,曾骂:‘你去死吧!’我多想把那小孩杀掉。”
  “妈,节日来了,我常忆起好想吃你给已供父亲的供品。现在,我的孙儿也有我当年那么大了。”
  “求你来领我出去,妈,我在森林中迷路了!”
  “在电话中说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偷偷写个字条:‘对不起,妈。’”
  “你那么忙:煮饭、洗衣、清洁、照顾小孩,种种之外,还有桩大事,便是紧钉爸的艳遇。妈,你好棒。”
  “妈,你别遮瞒自己穿几号衣好不好?我很难给你选购外套的。”
  “你一定很奇怪,我是从来不跟你写信的。彩子她有孕了,妈。”
  “妈,你快乐吗?满足吗?——你猝然去世后四年,我才有力气问你这个问题。”
  “你常插嘴,又是个爱离间的八婆,好讨厌呢。——但你保持现状吧,因为这样证明你很健康。”
  “妈,我今天在巴士站见到一个女人很像你,我帮她担袋子了。”
  “妈,当哥哥战死沙场,你从未当众流过一滴泪。你究竟在何时何地哭泣?”
  “我很后悔没告诉你,你只得三个月寿命。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未说。我一点都帮不上。”
  “妈,你同那个男人一起开心吗?——爸至死也一字不提。”
  “妈,不要死。直至我觉得是时候了。不要死,要等我完全报答你,你不要死……”
  ……柬虽短,用字纯朴,但发自真心,令人泫然。
  你会给母亲写个短柬吗?一切要“及时”啊!
  写给爱人的情书,脆弱、迟疑、忐忑。妈妈不同,你想,你从前躲在她肚子中,她把自己体内最好的,无条件先给了你。你诞生时,她的痛苦是撕裂、血崩、命悬一线……。
长短句

  *小孩跌倒时,若左右一瞥,没有大人在身边,竟便不哭,干脆自己爬起来算了——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没有人,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智者是最快乐的。——只有“自以为”是智者的人才忧郁。这要分清楚。
  *奇怪,最美妙的东西拥有最难看的脸色——如大闸蟹。
  *世上走得最快、最匆忙、最迫不及待的人,便是刚刚才学会走路的小孩——简直像“暴发户”。
  *数十年过去了,只如夜间一声叹息。
  *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忠肝义胆的气概,皆因为时间相当短暂,方支撑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看电影,小孩扮大人,真恐怖——还有更恐怖的,便是大人扮小孩。
  *辛劳工作,只是为了有放假休息的盼望。天天放假休息,连最基本的盼望都没有了。
  *为什么很多人爱向陌生人求问,报上的信箱又经常爆棚?因为不相识的人可以“不识相”,给你直言批判。
  *对笔下的人物,“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且一一付诸行动。现实哪能如电影中人潇洒?现实的TIMING永远不准——临终得以尽吐遗言?昏倒之前有人恰恰扶住?离家出走收拾衣物必能信手拈来一只皮箱?待饮砒霜之际意外跌破了酒碗?警方在危难时及时赶到叫罪犯伏法?打男人耳光一定中?……还有,一冲出街上,竟截到的士?吓?
  *我并不以为中医和中药是最好的,但中医和中药是最浪漫的。譬如铺子的大红阶砖地,每洗一回就象吸一回血,看住那些阶砖深深地红进骨髓中去。
  *无关痛痒的人,没有资格要我忍受,所以不肯屈服。我忍受对我好的人,想我好的人,和仇人。接受仇人以自高身份。

绿腰
  翻书,见介绍一种唐代的舞蹈,唤作《绿腰》一见此名字,马上晕 浪。
  这是一种自徐缓转急速的软舞。她穿着天蓝色袖管狭长的舞衣,背 对观众,从右肩上侧过半张脸,微微抬起右足待踏下去,双手背置身后, 长袖正要飘飞——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绿腰》的乐曲,常用琵琶独奏,或一人击鼓,一人拍板,非常简 单。擅弹者的作品,或有唤作《新翻羽调绿腰》的急乐。
  资料只提过蓝衣,但我想象中的乃半透明的白衣或黑衣,腰间紧缠 绿带,所以便《绿腰》。自以为是。
  呀原来不是。为什么它拥有此名字?不过是唐德宗时命乐工把一首曲 子最精采部分“录要”,而它又本曰《六么》。美丽的误会而已。
  说到底,任何真相都不浪漫。只欺哄一时得一时便好。
泡沫红茶
  “泡沫红茶”这名堂一直是个疑问。
  原来它不算历史,不过“误打误撞”。大概10年前,台湾某一爱茶 者,把弄着从日本带回的西洋调酒器,试着用来调冰茶,设想到摇摇摇, 出来的茶冰凉沁心,还泛满可爱小泡沫。一时想不到贴切名称,就直接 唤作“泡沫红龙”,以上是它的成名过程。
  那天问一位台湾朋友,他道:“摇出来的泡沫红茶比较‘细’,好 喝。”此说更玄,“细”是什么?细致?细腻?精密?
  当然也不过姿态而已。传统的茶是泡的,静静地渗发茶香。而不依 常轨的茶,置于一个不属于它的借来的环境中,遭暴力及冰雪对付,一 番动荡,魂飞魄散,方析出味道,茶色均匀,劫后余生,成就一杯新饮 品。
  说喜欢这茶,毋宁说喜欢这店和喝茶的悠闲心情。
青瓷、五彩
  我对中国古文物没有研究。不过如果一定要提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 也可一口讲得出来。
  最喜欢青花瓷。明清时期的。因为第一,我爱“青花”这两个字和这 两种色:洁白的瓷胎、青蓝的花纹。第二,大部分的青花瓷,上面都是缠 枝。“缠枝”,不管所缠者是牡丹、葡萄、或者莲花……都有不知来龙去 脉,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感觉,甚至感情。
  最不喜欢三彩陶器,特别是那些俑。秦始皇兵马俑已够可怖了,唐三 彩陶俑更加粗陋阴森。那些色彩,都呈浅黄、赭黄、哑绿。不是镇墓兽, 便是男女俑。唐代仕女宫娥,微胖的委婉的,一个曲意逢迎的舞姿定格, 瞪着失神的眼睛,浑身有泥土、腐败、妖异、死不瞑目之感。三彩陶器全 是死者生前的宠物、宠仆、宠妻、宠妾……,被仿制了作为殉葬者的替 身,此等“冥器”,越看越怕,夜里会得发噩梦的。送给我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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