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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碧华随笔集《绿腰》(二)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96年7月第一版,1996年7月第一次印刷)

咒语情话

    法老王早就预计会有人盗墓,所以金字塔下有他恶毒的咒语,诅咒任何踏入他陵墓一步的人,便死于非命。听说真的有很多探险家中了招,一一无故死去。不过谁管这咒语呢?除了外来的旅人,也有不少土著来游逛、野餐、骑驴和骆驼。

    旁若无人的情侣,牵手共坐于无涯的石块上,说那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与日月同辉。什么4000多年的历史、世界七大奇景之一、动用了230万块两吨半重的巨石建成——之类,对他们岂有丝毫意义?世界顿然的狭小而丰足。不可理喻。

    只是,情话就象沙漠中的一汪水,最甜美的水马上消失了,只润泽了几粒黄沙。它不见了,曾经有过吗?一切徒是听觉上的回忆。只有法老王的咒语,却是沙漠中的一块石,岁月风霜,它还在,肯定在。

——咒语比情话恒存。

 

    室内、大小博物馆其实不外棺椁木乃伊的集中营;室外,无非宏伟的金字塔和诸神庙墓穴。贫瘠的埃及,世世代代拥之自豪的东西,都是一批死去的东西——中国也是。埃及令我喜欢的,不是“东西”,而是“感觉”。

    最可爱的地方是乐蜀帝王谷的墓穴——因为太阳毒辣,一入地底,百体生凉,完全与古迹无关。

    最怪异的是到机场车站上竟常有一头头骄傲的猫,趾高气扬地走过,不禁令人联想,啊3000多年前,埃及人奉猫为神明,还有卫斯礼“老猫”的故事。

    最舒服的一夜,是高帆薄舟,在尼罗河上晃荡,没有风时大家在等风;有风便驶尽悝/

还有,最震撼的,是夜里跑入卡拿克神庙,曾是《尼罗河谋杀案》的外景。团圆满月夜,夜来蓝天带彩,廊柱环回,巨像庄严冷漠,太阳神月亮神,神秘迷离,传说有些会讲话,有些会哼小调。

 

球爱

桌球是爱情:——

初上场的人,手足无措,不是使不出力,便是用力过猛,总之无能。心不在焉,心神不属,心散——散得像一个低手发力后那堆红球那么散。

开始时,常打不中任何球,即使在视线之内,白球与红球,往往只是四目交投,含情脉脉,一旦有所行动,亦险些擦肩过去,又失四度啦,非常自恨不争气。

比较有点经验,便有亲昵接触,要它,也可一击即中,不过并不经常入袋便是。此时幸保状态,得失参半。

到了后来,技术好了,渐渐到手了,也不免嫉妒、霸占,而且有远景,尽量加以遥控,诸多计划设计调度。

炉火纯青的高手,要那个球,任何颜色任何角度,多可怕,总是大小通吃,得心应手,无敌寂寞,横扫一切,清台,归于虚空。

 

青花、三彩

我对中国古文物没有研究。不过如果一定要提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也可一口得出来。

最喜欢青花瓷。明清时候的。因为第一,我爱“青花”这两个字和这两种色:洁白的瓷胎、青蓝的花纹。第二,大部分的青花瓷,上面都是缠枝。“缠枝”,不管所缠者是牡丹、葡萄、或者莲花——都有白知来龙去脉,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感觉,甚至感情。

最不喜欢三彩陶器,特别是那些俑。秦始皇兵马俑已够恐怖了,唐三彩陶俑更加粗陋阴森。那些色彩,,都呈浅黄、赭黄、哑绿。不是镇墓兽,便是男女俑。唐代仕女宫娥,微胖的委婉的,一个曲意逢迎的舞姿定格,瞪着失神,的眼睛,浑身有泥土、腐败、妖异、死不瞑目之感。三彩陶器全是死者生前的宠物、宠仆、宠妻、宠妾——,被仿制了作为殉葬者的替身,此等“冥器”,越看越怕,夜里会得发噩梦的。送给我都不要。

 

窝囊

    看《放裴》,女鬼李慧娘奋勇坚贞地维护男人,救出生天。

    一边看,一边联想起那数之不尽的民间传奇,一想之下,咦,怎么我们大家熟悉的故事中,男人都不怎么登样?包括台上所见“美哉少年”的裴舜卿,还有那些个什么许仙、贾宝玉、梁山伯、李益——信手拈来,不是赖女人养活提携,便是躲在女人身后仗她拼老命助之脱阱。最拿手的不外赔还不是或者咳血,象头还需受保护的弱小动物,一身小眉小眼的罪过:迟到、误会、偎红倚翠、听信谗言,无甚大丈夫气概,辜负了女人一片深情。

    别说民间男子了,连皇帝也是同一货色,看陈后主之与张丽华、唐玄宗之与杨玉环、清光绪之与珍妃——真是,自己都立足不稳,如何当靠山?稍欠身倚凭,马上败如山倒,女人全物端为他而香消玉陨。

太窝囊了——既不是好丈夫,连好户头也不是,要来干啥?

 

夜叉

    幸好赶得及看最后一天最后一场的《夜叉》(还是在丰富的晚餐吃到一半时,赶去的),否则我一定追悔莫及。因为它不但是近期看过的日本好电影,如《细雪》、《天国车站》、《天城峡疑案》中,最好的一部,而且——

   也是我本质上爱看的故事。

   而且,,名字那么动人:《夜叉》——戏中是一幅横跨男人整个背部,伸延到胸前肩臂的文身;传说中则是个妖,头角峥嵘的。

而且,是田中裕子和高仓健。她厌倦风尘,身随流水;他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雪花巨浪,情随事迁,一切暧昧复杂的感情,末了化为一声至简单轻叹,好象未曾发生过,都是幻觉错觉。我一直以为他在最后会为她来一场浴血翻身的,原来没有,原来不必。终于还是迟暮而默然。

唯一最痛恨的是投机地把女人的“萤”改名为“信”。是萤多好,只亮一个晚上,便失明了。信,真婆妈。

 

 

意式雪糕

意大利雪糕,尽是红情绿意。它们的颜色鲜嫩,味道是清的,酸的,完全没有“演变为脂肪”的前景。每一次想起,我那么爱它,总兴“曾经”之感。罗马街头每一间雪糕店,都备有赏心悦目的小盒子来盛载,价钱是1000里拉、1500里拉、2000里拉——。可以随便挑拣,所以我会指指点点,要起码四种不同的颜色,粉红的、草青的、嫩黄的、浅橙的。这些颜色,常令贫瘠虚弱的日子,忽地光辉起来,象一件借来的华服。——今天晚上在酒店咖啡座聊天,原来他们举办了意大利雪糕节,所以勾引起无限怀想。于种种名目上,随手一指,反正我不知道将来的是什么。

雪糕上来了,是一片蛋糕状的云呢喇和拖肥,里头镶嵌了五色果子粒,铺了几颗野桑枣,最后淋上艳丽无比的士多啤梨汁,简直有“浴血江湖”的感觉。

 

张爱玲

    我觉得“张爱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是以拍电视的恣意炒杂锦。拍电影的恭敬谨献。写小说的谁没看过她?看完了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搅新派舞台剧的又借题发挥,沾沾光彩。迟一点也许有人把文字给舞出来了。总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窃笑没有人真正领略她的好处,尽是附庸风雅,只有自己是十大杰出读者,排名甚前。

    张爱玲除了是古井,还是紫禁城里头的出租龙袍戏服,花数元人民币租来拍个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还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膻中的膻,闻鸡起舞中的鸡——

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渡假之蛆

    有个禅师与他的弟子举行一次比赛,看谁能用比喻的方式,把自己比得最低下。

   禅师说:“我是一头驴子”弟子说:“我是驴子的屁股”禅师说:“我是驴子的粪”弟子说:“我是粪里的蛆”

    禅师想了半天,实在接不下去了。弟子还作补充:“我在粪里渡假啊!”——弟子大获全胜。

    根据禅于语解说,此中深意是“物我一如”,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皆可成佛。

但是我不是那样想。这事件可否简单一点呢?即使是驴子粪里头的一条蛆虫,其实也不算最低下的。最低下的是那心态:“渡假”。因为这种完全投降放弃之贱举,永远提不起来,生生沉沦下去。在至不堪之际,只有自己,肯自救与不肯自救,才分出了高低。

 

才戏

    早在一年前便听到有关《良家妇女》的好评。在北京甚至已上了电视,香港还没机会“面世”,只在电影展中放一场。错过的人不少,很为它不平。

    影片的开首是阐释:“女”——下跪的人;“妇”手持帚竹的女人。“良家”——命定的,逃不出桎梏:下跪、执帚、缠足、出嫁、生殖、推磨、沉塘——。虽然这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终于掌握自己命运与爱情的故事,不过女主角杏仙,身处聪明伶俐的小丈夫,诚实的情人,以及那才28岁便是一生了的婆婆之间,绵绵真情流露。全片的气氛,维持于一种凄婉而不致于落泪的层面,构图诗情画意,配乐尤其出色。

最令我欣赏的,是这个戏,仿佛“导演在演戏”。导演在一个不现身的角落,演得不着痕迹,似有还无。如以才情论,便属才戏。原来(如意)也是黄健中先生的作品,难怪。

 

千万在场

   酒余饭后的是非八卦集会,不在场的人,便是最不幸的人。通常大家都拣不在场的人来攻讦,嬉笑怒骂或乱箭穿心,总之“在”比“不在”占便宜,起码不好意思过分,令他难以下台。不在的话,谁管得那么多?真够呛。所以很多人爱群居生活,不是人缘好,而是千方百计在场,避过成为众人香口胶,嚼完嚼罢,一口吐掉。——他宁可去嚼别人便是。

    其实这真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永远不便当当面清算。一旦当了面,竟然是政治活动杀手锏,而非直截了当的人际关系。不知谁说过:“当面的责备,强如背地的爱情。”当面的责备是真;背地的爱情也是真。

    但很多人不愿意真。

于是你可以想象那些趁人不在场而尽情凌迟的快感嘴脸——噫,下次千万要到呀。

 

    京戏行当分生、旦、净、末、丑。

    这“净”,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净,其实即是花脸。不管是铜锤、架子、武二花;不管是红脸、黑脸、白脸,甚至虾嫫精、蝙蝠精那般的扰攘,勾脸就象画画,有近千种脸谱可循,没有一个不是花斑斑的。总之,他的化妆是最“不干净”。何以竟唤作“净”?真不明白。

而且这个“净”字,也是一无所有的意思(净身即时被阉!)。一般的花脸,都太“有”了,如果没有武器,也有权势,实实虚虚,怎称得上“净”?

    看到这样的一个字,便也联想起很多名与位不相符的实况。反其道而行,却得到世人的认同接受,生生世世,沿用下去。没有人萌过推翻叛变的念头吗?是“欺骗”已成习惯?还是“不”等于“是”娇嗔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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