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

李碧华





  张爱玲“对照记”——看老照相簿,是台湾皇冠出版。皇冠与她渊源甚深,电影公司要改编她的小说,版权谈的不恰当,会委托他们出面。可见独居美国的老太太“天威仍在”。

  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人生的“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小小附注也是故事。

  不知其他读者的看法,但我发觉,集子收入她很多照片,捧在手中一页页的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我的印象至深,是大部分张的倩影,总是仰镜,镜头自低角度往上拍摄,而她又不自觉(或自觉?)地微仰首,高瞻远瞩,睥睨人间。

  因为这不断出现的神情,令人有“鹤立鸡群”之强烈感觉。

  一个人的小动作往往介绍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

  即使什么也不说,却说了很多。

  “张爱玲”三个字,当中粉红骇绿。影响大半世纪。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掏的古井,大方的很,又放心的很——再怎么掏,都超越不了。但,各个掏古井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窃笑人家没有自己“真正”领略她的好处,不够了解。

  对很多读者而言,除了古井,张还是紫禁城里头出租的龙袍凤冠,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羼中的羼,闻鸡起舞中的鸡,鹤立鸡群中的鹤……

  “鹤”,俗称仙鹤。嘴,颈,脚皆特长,身高,翼大,善飞。体白色,眼赤,尾黑。鸣声高朗。鹤之头顶朱红,相传此丹顶有剧毒,食之杀人。

  她的书,留传了50年,直到今天,仍然具备“再来”的魅力,读者们对她的恋慕并不冤枉,好像爱一个人,没有爱错那么理直气壮。连那些“毒”,亦甘之如怡。

  其作品我全部都有,甚至各种版本都有,包括中国大陆翻印的粗陋版。而手上最珍贵的一本,“赤地之恋”,天风出版社出版,定价二元五角。它已昏黄残破,当年,很多年前,不记得是中一抑或中二,是文字的震撼力驱使我,自学校的图书馆偷来的。

  张的小说是小说,张本身,也是一个小说。

  据说,有个男人,因时局变迁,逃至温州避劫。他的女人,二月里竟千里迢迢特为看他来了。斯时,男人面不改容地又有了个女人。正是红啼绿怨,旧爱新欢。因两女同是他的人,不免好看好待。一天,甲看乙,叹道:“真是生的美。”当下给她画像,男人站在一边看。勾了脸庞眉目,正待画嘴角,忽的停笔。乙去后,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他,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以上情节,由胡兰成在“民国女子”中披露。张爱玲是什么人?何以被迫如此大气壮阔?提供机会予胡某这等坏分子角色做传,俾他粉向自己脸上擦?虽然张末了去一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惟彼时以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亦不要来寻我,即使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回复一点本色。

  但,也够委屈吧。

  古老照片堆中,有她青春妍丽的岁月,也有“在人屋檐下”的叹喟。即使不着一字……

  “1950年或51年,大陆变色后不久,不记得是领什么证件,拍了张派司照。这时候有配给布,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衫挎。街边人行道上,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子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

  红遍上海的作家,半生作文字工作,在工农兵跟前,不很乐意被看出来是知识分子。趋时,惧祸,无奈……

  记得照片中的人吗?

  每以鹤姿仰视,冷静,自信,独立,而且毒辣。我们永远见不着她顶上朱红。

  在这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
  一:爱情
  二:政治

  后记:张爱玲于1995年中秋前一天,被发现安详地躺在几乎完全没有家具的美国落杉叽寓所,享年75。寂寞老人常以急冻食物加热充饥。她并无向任何人告别。遗作“小团圆”未写毕,一生最灿烂的作品,在25岁之前几已完成。直至今天,不见后来者。

  她擅写月亮,却不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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