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祥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一副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
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么?有时常喜欢无中生有,
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
惩罚啦,那都是我闲极无聊瞎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个多星期的反省,在医生
和护士们的帮助下,我已经认识到开这样的玩笑是很庸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以类乎派出所女片儿警审不良少年的语气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搞
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可不像是从摊儿上买的。像“精品屋”才能买到的东西!说你怎么还在
撒谎啊?说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说你是不是“截留”家
庭收入,有了“小金库”了呀?……
我诅天咒地发誓,“小金库”是绝对没有的!说买了也不算白买么,老婆你穿
么!
妻转脸对老苗说,老苗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么?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
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共同
生活!老苗你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呀?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好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
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
儿吧!
妻恨恨地瞪着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
内心里是相当快慰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说你的玩笑开得过分不?”
我连说过分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气不可气?”
我连说可气可气,实在是太可气了!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批评!批评我
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说,你究竟是疯,还是胡闹?”
我连说我没疯!一切都起因于自己喜欢胡闹的儿童心理。说我一定痛改前非,
一定吸取这一次胡闹的深刻教训!
老苗一拍桌子:“你要向市里领导写份书面检查!也要在检查中替我讨回点儿
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在检查中替
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完全是
无辜的嘛!”
我装出羞惭极了内疚极了甚至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夫哇,恭喜你呀!——你得精神病的消
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
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妻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
了么?”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
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哪!”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极力想吐出它,可它极力
朝我嗓子眼儿里爬。它浑身那蜇人的有毒的毛,仿佛一团细棕麻,已经封住了我喉
咙……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脱口骂了一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公众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乎乎地问:“那你是骂我喽?”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探视我,我若骂你,不
是太不识好歹了么?”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
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
我过意不去啊!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
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行么?
老苗公事公办地说,他只是陪我妻子来探视探视我。谁叫他是“作协”主席呢?
他说不向市领导请示,不征得市领导的同意,他是不可以擅自做主带我出院的……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猜测他们大概都不是人。我的意
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暗
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用床单将那只号码箱包上,企图拎着往外溜。刚出病房,便碰上了
小悦。她站住,双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瞧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一声
未吭退回了病房。
小悦跟人,双臂仍抱在胸前,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
我说小悦你想干什么?
她说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我?
想偷偷离开精神病院是不是?穿着病员服,拖鞋,用病房的床单儿包着只皮箱,
皮箱里装着十五万,你能出得了精神病院的大门么?
我说我翻墙。
她说瞧把你能的!两米多高的墙,你翻得过去么?莫如把皮箱给我,由我来替
你保存着那十五万,再安下心来住几日,等我嫂子和你们“作协”领导来接你出院……
我紧紧搂抱皮箱,急说不用你保存不用你保存!
她说你已经分给我一半儿了,我还能对你的一半儿动坏心思么?信不过我拉倒!……
说完赌气走了。
我便又怀疑小悦也不是人,也是那女外星人变的。要不,她怎么也像那女外星
人一样,习惯于将双臂抱在胸前呢?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受到王教授的惩罚,被送到重病号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小邵陪着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
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
妻也说我胖了。
小邵还说我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么,这一胖一白,显着年轻了。看来还是这儿的伙食好,生活有规
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啊?你一边儿呆着去行不行?
我将一份检查双手呈给老苗。十几页纸,四千多字。是我平生第一次写的检查。
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是第一次在老苗面前显出对领导的极恭极敬
的样子。而且他妈的有我妻子在场!
她替我脸红了,将脸尴尬地扭向一旁。
老苗用手指抹唾沫捻纸页。抹一下捻一页,翻看了一会儿,老奸巨滑地不表态,
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起身,前后脚出去
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大可不必嘛!一位作家,
想象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
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嘛!巴尔扎克写《欧也尼
·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
死了这可怜的少女’呀!作家是想象的动物嘛!不过你既然已经写了,我就替你捎
给曲书记。你知道的,曲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尊敬作家,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
他以为你病了,就狠狠批评了老苗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硬挤出两滴眼泪,佯抽佯泣地说:“我是没病没病,一切都
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是精神空虚的表现!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么,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望向我妻子,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妻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安排。”
于是我一跃而起,脱了病员服……
妻瞠目发问:“哎,你背心呢?”
我光着上身说:“背心么,收去洗了。算了,一件背心,不要了!”
妻说:“我也没想到你今天就能出院,没带你的衣服。你穿什么来的,就穿什
么回去吧。到家洗了澡再换。”
我说:“行!行!”
于是妻替我收拾东西。
她指着那只号码箱问:这是谁的?
我说当然是咱们的了!
妻说这根本不是咱们的。送你住院那天,没带来箱子——转脸问老苗:老苗,
那天你陪我送他来的,我是没带箱子吧?
老苗想了想,肯定地说没带。
妻问我,这好端端的皮箱,怎么割破了呢?谁干的?你干的?里边装的什么?
她说着就要打开皮箱。
我急用双手按住,不许她打开。说里边没装别的什么,只不过是几本儿闲书。
妻哪里肯信,非要打开看不可。分明的,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反而被我刺激起
来了。
老苗和小邵,一左一右,将我的两手往后拧,都说不管是不是你们的皮箱,反
正在你病房里,你妻子打开瞧瞧里边究竟装的什么也无妨么!
我不是白痴。我看出来了——他俩的疑心和好奇心,是比我老婆有过之而无不
及的。
皮箱掉在地上,箱盖儿摔开门。我曾用刀撬了半天没撬开,想不到竟摔开了。
什么鬼皮箱啊!
钱——一捆捆的钱,从皮箱里散落了出来。
我一时低头望着愣住。
我妻子,老苗和小邵。也一时低头望着愣住。
我妻子莫明其妙地说:“这是些什么呀?”
我机械地回答了一个字:“钱”。
老苗和小邵几乎同时说:“钱?”——他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妻子说:“就算是钱吧!可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
我气极败坏地说:“明明是钱么!什么叫就算是啊?难道你们看不出这都是百
元一捆儿崭新崭新的钱呀?我卖了一个肾,要不能有这么多钱吗?”
“卖了一个肾?你站好,举起双臂!……”
于是老苗解开我的皮带,于是我的裤子落在地上,于是他撩起我衣襟,查看我
身上有无刀口。结果可想而知。
老苗说:“哈,哈,你又撒谎!你卖了一个肾,怎么身上没刀口?”
我只得进一步撒谎,说是预售了一个肾,这笔钱是医院预付的定金……
老苗看了小邵一眼,二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妻子从地上抓起一捆钱,冲老苗拍几下,冲小邵拍几下,又羞又恼,眼泪汪
汪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清楚!明明是一捆捆白纸,他偏说全都是钱!他还偏说
是预售了自己一个肾的定金!我认为他就是精神失常了,可你们当领导的,为什么
同意他今天出院啊?你们不能对他对我这么不负责任啊!”
我揉揉眼睛。盯住妻子手里那捆儿钱不错眼珠地死看——那明明的,千真万确
地是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怎么在我妻眼里,在老苗和小邵子眼里,是一捆儿白
纸呢?
我提起裤子,默默扎好皮带。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捆儿钱,也像我妻子一样拍
着问她:“你眼睛有毛病啊?这不是一捆儿钱呀?”
妻瞪着我反问:“你眼睛有毛病啊?哪是一捆儿钱呀?”
老苗和小邵也瞪着我。尽管他俩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
出来,他们心里也在说和我妻子同样的话。
小邵挠挠头,对老苗说:“看来,问题有点儿不好办了呢!要不,我先向曲副
市长请示一下,再决定带不带他出院?”
老苗说:“小邵你别。咱们不能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往领导那儿推嘛!也许这家
伙又在拿我们开心,还是让我先来郑重地问问他
于是他掏出烟,叼上了一支。还抛给我一支,还擎着打火机管我点烟……
我将钱一捆儿一捆儿全收入皮箱。包括我妻子手中那一捆儿也被我夺下收入皮
箱。之后坐在地上,搂抱着皮箱,望着老苗吞云吐雾。我暗暗打定主意,头可断,
血可流,皮箱里的十五万是绝不可失的!
老苗冷冷地问:“邵秘书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皮箱里一捆儿一捆儿的,究竟是钱,还是白纸?”
我一时犹豫。不敢坚持说是钱。但也不肯说是一捆捆白纸。如果连我自己都承
认那不过是一捆捆白纸,那它们不就更不是钱了么?我不就更没法儿花它们了么?
小邵见我犹豫,接着老苗的话旁敲侧击地说:“梁老师,当着嫂子,我想,我
得比较郑重地对您说明一下。我和老苗来的目的,本是要接您出院的。但您若非坚
持说那皮箱里都是钱,不是白纸,那可就太使我俩为难啦!”
老苗又说:“是啊是啊,那你就还得在这精神病院里住下去。”
我低声问:“住到何时?”
老苗说:“起码得住到你不再将一捆捆白纸当成一捆捆钱那一天吧?”
我妻子说:“对。我同意。他起码得住到那一天,否则算个精神起码正常的人
么?”
我一一扫视他们。暗自权衡利弊,决定以改口为上策。
我笑了。先是无声微笑,接着连自己也没法儿控制地哈哈大笑,笑得抱着皮箱
在地上打滚儿。笑得透不过气儿来。笑得他们面面相觑,瞧着我目瞪口呆,都有点
儿忐忑不安。
我妻子尤其不安。她甚至问老苗要不要去找医生或护士。
我一听立刻止笑。说亲爱的找什么医生找什么护士呀?你们都当的什么真呀?
我不过又逗你们玩儿呢!我打开皮箱,指着一捆捆百元大钞,煞有介事地说这哪儿
是钱呢?老苗,当钱白送给你,你要么?你肯定不要吧?小邵,当钱白送给你,你
要么?你肯定也不要嘛!这些纸边儿,是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来探视我时带给
我的。我要是为了作记录卡片儿。也只能做记录卡片儿用嘛是不是?你们怎么毫无
幽默感呢?
于是老苗也笑了。
于是小邵也笑了。
老苗说,那么我来一捆儿。我也当记录卡片儿用!
他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就塞入他皮包里。
小邵说,我也来一捆儿。当记录卡片用是挺好的!也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塞入
皮包里。
列位!两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哇!每捆儿一万,两捆儿就是两万啊!就这么被
别人当成两捆儿白纸拿去了!十五万变成十三万了!我比小悦还他妈的少两万了!
我心疼得肝儿颤。心疼得想号啕大哭!心疼得想和老苗和小邵拼命!
可我能不许他们把我的钱塞入他们各自的皮包么?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捆儿
白纸,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又能怎样奈何他们呢?
我还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拿吧拿吧,一人再拿一捆儿也行!
老苗说,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再拿一捆儿!
他他他,他妈的老苗这个王八蛋,居然又抓了一捆儿塞入他皮包!
小邵说,这纸的确挺好。一捆儿对我这个做秘书的人来说似乎太少了点儿。老
苗,其实我每天记录所用的纸比你多……
贪婪的小邵也又抓去了一捆儿!
列位列位!眼睁睁的,眼睁睁的我又少了两万元呀!说这么几句话儿的工夫我
已经损失了四万元了!四万啊列位!这不等于是明抢么!十五万转瞬间成十一万!
我真恨不得将他俩都掐死,使我那四万元钱再物归原主!
我妻子却来气了。说我非把你这些纸捆儿从窗口扔出去不可……
她真就来夺皮箱。我哪里肯让她夺了去!
我带着哭腔说,妻呀妻呀,我亲爱的老婆呀!我一辈子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东
西,一见了这几捆儿纸,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你若非不许我带回家去,那我不
活了!你干脆让我抱着皮箱跳楼摔死吧!
我冲动之下,抱着皮箱往窗口扑过去。
老苗小邵急忙挡住我。
老苗说,弟妹,作家么,喜欢上纸那是很正常的。总比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好是
不是?看我面子上,就允许他带回家去吧!反正又不是炸弹不是毒品什么的。就当
他是小孩子喜欢上了某一种玩具呗……
小邵说,是啊是啊嫂子。我们虽然不再认为他疯了,但他的精神毕竟的,总归
的……我的意思是,还是不要太刺激他……
那一天我以损失了四万元的代价,终于获得了自由。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列位!——我们人类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晰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
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样的预兆!
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晰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
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
危为安呢?尾巴简直就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小壁虎和小晰蜴,
肯定将惶惶不可终日,缩在墙缝里轻易不敢出来吧?肯定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
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
西么?我们的一万五千年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科学家不是早就在怀疑,
其实人类并非是由长尾巴的猴子变种过来的么?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
太牵强附会,太不能自圆其说了么?
一个开始发现自己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晰蜴一出世竟没长尾
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呀!我怎么了?我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的人了,这儿
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挫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什么,何必
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梆梆的包,顶端开始
变尖了。连仰躺着读书都不可能了——那儿一着床就疼。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
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不在乎,那么无所谓。
我没敢告诉妻子。尽管她一向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它本事可言
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没我的日子绝
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强到哪儿去。她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
太容易的事儿。现而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大
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
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便会比以往更加地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
都是的夏季裸胳膊裸腿冬季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们身上瞟。这一事实对四十
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明摆着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
越来越不公平!我可不愿我的妻子因了我而憎恨时代的世风日下!
于是我背着妻子去医院检查。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我顶不想见到的人——
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呀?”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骶骨那儿。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为自己。
我安慰他:“想开点儿。万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
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尽头姗姗走来。老苗一
发现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我无话找话地说:“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
儿,得向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儿了嘛,完全
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上去,和那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模
样欢天喜地如同无忧少年,完全没有在“作协”机关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
灯白费蜡么?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市级“领班”,再
使尽浑身解数地作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一丁
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设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
被明确判处死刑那!我因自己毕竟比他年轻二十来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比他少些,
不免暗暗得意。也因他作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产生一种快感。
这时老苗夫人那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她目光恍惚,见
我正望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烦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走到她跟前,装出关切的样子问:“嫂子,不是癌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
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
越往坏处想,结果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么?”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么!”
她顺我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这老不正经的!
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吊膀子!……”
她仿佛一头发了怒的河马似的冲过去,揪住干巴瘦小的老苗的耳朵,拧得他哇
哇怪叫。那情形,如同当妈的在惩罚儿子。
我忍住笑,暗暗祈祷——上帝保佑老苗的老婆千万千万别得癌症!保佑她比老
苗长寿,哪怕仅仅比他多活一天!……
他把我的两万元钱当两捆儿白纸占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老婆比他
多活一天,他就别指望再过一天愉快的日子了!
门诊室内高喊:“43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人。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
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又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胖女人长的一样是吧?”
“嗯。是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橡皮这端,又不是……哎我铅笔尖儿怎么断
了?”
女医生就吃吃笑。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的问题,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
长包那地方,又叫尾巴根儿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
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又用断了尖儿的铅笔在我那包上又狠戳了一下:“你这个包,真特别!
肯定不是什么好包!先给你开两副膏药贴贴看!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
生都凑过去?我也是那儿长了个包,比他的包还大!包面前该人人平等!……
于是俩医生瞠目相视。
从医院一回到家里,我便从大衣柜底下抽出号码箱,打开看里边一捆捆的钱。
钱真美丽啊!真可爱啊!真是瞧着让人没法儿不喜欢不眉开眼笑的东西啊!整整齐
齐十一捆儿,在我看来,像一胎十一个婴儿,互相挤着躺在同一个婴儿车里睡着似
的。妈的巧取豪夺的老苗!妈的不是玩艺儿的小邵!他们强占去了我四个可爱的小
宝宝呀!还说是四捆儿纸,做记录卡片儿用!怎么倒霉吃亏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呢?
我轻轻将钱从皮箱里一捆捆捧出来,放入一个纸袋里。我想我得先把这十一万
存上。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那号码箱被我用刀撬过剖过,拎不出去。别人见了会
对我起疑心的。我想这十一万肯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巨大的一笔存款了。物价天天上
涨,人民币年年贬值,没十来万存款,我和我妻的晚景,要不凄凉才怪了呢!
银行里那一天人多。我填了存单,耐心排半个多小时才排到窗口。
我先将存单递入。业务员,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了看存单:“十一万?”
我点点头:“对。十一万整。”
坐在小伙子对面,正用验钞器验钞的姑娘,抬头瞟了我一眼,并和小伙子交换
了一个飞快的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嚯,心里很得意。
存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我指的当然是将一大笔钱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折上那一种感觉。
近几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一种好感觉。但好感觉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筛遍了
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却不曾找到过。得奖的感觉已经谈不上
有多么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奖,奖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学
奖竟是靠生产烟、味素、鞋、和妇女卫生巾的厂家“慷慨”赞助的。靠后一厂家赞
助的叫“舒尔阴”文学奖。我估计我即使写到八十高龄,大概也不会与某一种纯粹
的,不带任何广告色彩的文学奖有缘了。因为这样的文学奖就像某种好感觉一样,
似乎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体验了。
没想到我在银行的存款窗口才真正找到了好感觉!
存钱的好感觉就是好!
如果每个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折上存几次钱,每次都能存个十万二十万的,
我相信,人的脾气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热爱生活也热爱生活了!不拥
护这个时代也拥护这个时代了!
“你给我的这都是什么啊?”——我的纸袋儿又被从小窗口推了出来。
我说钱呗!不是钱还能是什么啊?
“钱?那你到别处去吧!我们这儿不收你这种钱!”小伙子望着排在我身后的
人高叫:“下一位!”
于是我身后的人将我往一旁推。
我火了。也将那人往一旁使劲一推,重新占据了窗口。我说你这位同志什么意
思啊?我的钱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为什么你不收我的钱?
小伙子很有职业涵养地说:“你那是钱么?你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如果大
家都说你那是钱,那就证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适合干我的工作了。我自动辞职!”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激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我脸红
脖子粗地从纸袋儿里掏出一捆儿钱给人们看。
所有的人竟都说我掏出的是一捆儿白纸。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里又明明是钱!
我又将钱递向小伙子对面的姑娘。我说是不是钱,谁也先别妄下结论!我说姑
娘啊,谁的眼睛都可能一时出问题,麻烦您,就算我求您在验钞器下验一验!如果
验钞器证明这是钱,你们今天不给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皱着眉说:“验钞器是验假钞的!假钞那也得像个钱样儿啊!不像个钱
样儿能叫假钞么?可你那是一捆儿什么?那是一捆儿光板纸!纸上一无所有你叫我
验个什么劲儿呀!”
一无所有?!——我说一无所有?!我指点着问,这不是毛、刘、周、朱四伟
人头像么?这不是“壹佰”两个字么?还有这儿……这儿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几
个字么?……
那姑娘一时被我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冲口而出三个字是——“神经病!”
于是所有的人都说我“神经病!”
于是警卫走到我跟前,虎着脸往外驱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为他手中拎
着电棍。
……
离开那一家储蓄所,我又去到过五六家储蓄所,但在每一处的遭遇都是一样的。
我有点儿近乎发疯了。
绝望之际,我灵机一动,从一捆儿钱中抽出一张,在路上拦住一个七八岁的小
孩子。
我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亲爱的小朋友,帮叔叔个忙儿。你用这一百元
钱去买两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钱全归你!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接了钱跑着去买。我则站在一棵街树的树荫凉下等他。
一会儿他一手拿着一支雪糕颠颠儿地跑回到我跟前。
我接过一支雪糕,问他:“是用叔叔给你的一百元钱买的么?”
他说:“是啊!”
我怕他骗我,逼他掏出找的钱给我看。他顺从地掏出给我看。
我又问:“那卖雪糕的老头儿没对钱起疑心么?”
小孩子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问:“那你给我的是假钞么?”
我尴尬地一笑,赶紧说不是不是。
可那孩子已经对我起了相当大的疑心。分明的,开始把我当成一个专门印制假
钞的罪犯了。
“就算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一溜烟儿跑了。跑着跑着,雪糕
掉在地上。转身想捡起来,见我在望着他,胆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从一捆钱中抽出一张,故作镇静地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地
走向那孩子买雪糕的冷饮车。
走到跟前,我搭讪着说:“天真热啊!”
卖雪糕的老头儿说:“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来支雪糕?”
我说:“来十支吧,最好给我个塑料袋儿装着。”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百元大钞递将过去。
老头儿刚伸手欲接,手还没碰到钱,赶紧一下又缩回去了。他抬头看我一眼,
目光惊恐。仿佛我是化作人形的、从阴间来的无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钞,
而是索命的碟牌,他一旦接了,当即就会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似的。
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这位爷,我不收您钱了!我白送给您吃还不行么?”
我说:“这是什么话呀!我于嘛占你的便宜,白吃你十支雪糕哇!”
老头儿说:“不算占便宜不算占便宜,大热的天儿,您这位爷白吃我十支雪糕
有什么不行啊!”
他说着,已打开冷柜盖儿,二五一十,抓够了十支雪糕用塑料袋儿装着,硬往
我手里塞。
此时又有一位妇女停住自行车买雪糕。她瞧着老头儿对我战战兢兢,低三下四
的情形,如同瞧着一个受欺压而又丝毫不敢反抗的可怜老人在地头蛇面前的畏怯。
我受不了她那种敢怒却不敢言的旁观。更不愿被当成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敲诈
勒索的地痞恶霸。见有更多的行人驻足于周围,于是明智地将手中的钱往冷柜上一
拍,大声说:“得得得老头儿,我也不买你的雪糕了,算我是个大傻瓜,白给你一
百元钱行不行?”——说罢,明智地抽身便走。
我听到老头儿在我背后嘟哝:“拿一张白纸当一百元钱,非从我这儿买十支雪
糕不可!唉,惹不起哇!这是什么世道了呀!”
又听那女人愤愤地说:“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大男人,怎么一个个的全没点儿起
码的正义感?为什么不把那家伙拧送到派出所去!……”
于是我走得更快。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十一万,十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我眼里看来是钱,
而在一切的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捆儿捆儿白纸!成捆儿去存是白纸,单张儿拿
着花还是白纸。也许除非让别人替我花才不是白纸。比如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替我
花,不就顺顺当当地花出去了么?
路经公用电话亭,我往精神病院给小悦打电话。在电话里,我吞吞吐吐地问她,
她那些钱好花不好花?
她显然觉得我问的奇怪,反问梁老师您那十五万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没怎么!说哪儿有十五万呀,只剩十一万了!
她说梁老师,您想诬陷我啊?咱俩各十五万,不是你一捆儿我一捆儿地当场对
面分清的吗?难道我会变魔术,会使障眼法,昧了你四万不成?
我说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分给了两位朋友四万!现而今,从中央到地方,
不是都在提倡共同富裕嘛!
她说你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呀!你分给朋友,那就是你个人的事了!与我无关了。
什么共同富裕不共同富裕的,我可没你那么高的风格!
我说提倡是提倡嘛!允许人的境界在现阶段有高低之分,有早觉悟晚觉悟之分
嘛!又问,亲爱的小悦啊,你都开始买什么了?在哪儿买的呀?
她说她存上了十万。剩下的五万,已经买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和一
组高档音响,都是在本市最大的“国华”商场买的……
放下电话,我去了“国华”商场。打算相机碰碰运气,花出几捆儿“白纸”,
买回家大件商品。但有了在银行和买雪糕的教训,毕竟心虚。各个柜台转来转去,
不太敢贸然。
不想竟发现了老苗和他夫人。他们两口子也在选电视。而且也看中了一台三十
英寸的进口大彩电。老苗见到我时,那副尊容顿时极不自然起来,就像把我往井里
推过一次似的。
我说:“老苗哇,这台彩电一万八千多呢,钱带够了么?”不待老苗开口,他
老婆抢先替他回答:“够!够!我们带了整两万呢!”
老苗瞪他老婆一眼,生气地说:“问你哪?你不开口,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我又问:“老苗,最近出版新书了?稿费收入颇丰啊!”
老苗顺水推舟地说:“对对,出版了两本儿新书……”
我说:“那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呀!明天我去你家取两本儿签名的赠书,拜读
拜读呗!”
他说:“不敢不敢……”
我心里窝火地说:“我非要不可!”
老苗的老婆这时又说:“你听他胡扯!他写的书,得搭上出版费出版社才肯为
他出……”
老苗就对她吼:“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我心中早已清楚,什么他妈的稿费,明明是用我的两万元来买进口大彩电!可
当时自己也承认那是一捆儿一捆儿的白纸不是钱,这会儿自觉理亏,也就只有心里
窝火,不便戳穿事实真象。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买下了那台进口大彩电,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恨不得追上老
苗,当众扇他几耳光……
我始终没敢在商场买东西。
兜里没另外带钱,我也不敢“打的”回家。
我像一个拎着沉甸甸的十一万的穷光蛋。
你有这么大一笔钱,可是当钱花时却是白纸,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啊!
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满大街都是钱!这里一张,那里一张;有人民币,也有
美元,而且都是一百元的。
人见钱在地上,还都是一百元的,那是没法儿不动心,没法不弯腰捡的。
于是我东跑几步,西跑几步,凡是眼睛见到的就跑去捡起来。捡也捡不过来。
以前我只在梦中捡过钱。没想到那一天梦中的美妙情形变成了现实中的美妙情形!
过往行人仿佛全都瞎了他们或她们的双眼,没有一个理睬被车辆带起的一阵阵小风
刮过来旋过去的钱。又仿佛都是亿万富豪,一脚踩住了也不屑于弯腰捡似的。但我
并非“大款”并非富豪哇!我经常感到最缺的其实不是什么所谓“精神”上的东西
而是他妈的钱!有时也说缺的是“精神”上的什么东西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世界
上只有两种人才喋喋不休地总在那儿唠叨缺的是“精神”上的东西——那就是钱多
得几辈子花不完的人和想有那么多钱却注定了几辈子也有不了那么多钱的人。我还
知道作家们十之八九其实和我一样都属于后一种人。这是一个圈子里的小秘密。可
是这秘密不能被戳穿,因为作家们十之八九都爱大谈什么“精神”,如果戳穿了,
这世界不就太没意思太不好玩儿了么?也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弥天大谎。是我辈当代
中国作家互定了攻守同盟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弥天大谎。只不过还不到由我们自己戳
穿的时候……
我对钱的态度是多多益善。我并不感到从街上捡起一张张百元大钞,捡起百元
的人民币和百元的美金是多么害羞多么不体面的事儿。尤其在别人视而不见,没人
跟我抢着捡的情况之下,我感到捡钱才是人最喜欢“从事”的“劳动”。才如马克
思在描述共产主义时说的那样,是一种非常愉快的,出于本能需要的“劳动”。在
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条狗,哈哧哈哧地东蹿西蹿,捡钱不止。疲于奔命而又乐此不
疲。
一回到家中,我顾不上喝口水,洗把脸,便从衣兜、裤兜、纸袋里往外掏钱。
我想我捡到的何止四五万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万元,竟如此
这般地弥补回来了,多么可喜可贺啊!不料掏出的却是一把把雪糕包装纸、糖纸、
空烟盒什么的……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
从哪儿偷的,照例地吐制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
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无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
使人感到有一种天真无邪的顽皮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
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在这一座城市里,每多出一句谎言和假
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出发点是善意的,并不打算
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要使你们因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感到羞耻。你们地球
人不是讲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咱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
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说你们赦免我么?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
兽类的也罢,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白扯,倒显得自己太跌份儿,太缺
乏自尊了。堂堂中国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难道还怕长尾巴么?梅花欢喜漫天雪,
尾巴何所惧?于是我略作思考,面不改色心不跳,大义凛然地冷笑道,那就让我长
出一条老鼠尾巴吧!
“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
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买主,她是卖主,面对她热忱地向我销的种
种好货,我皆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连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
品似的。
我语调宏亮铿锵地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
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很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
那我们就让这位地球先生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嘛!
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
巴给你带来些意想不到的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儿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一同消失了。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
了。而我一向是极怕耗子的。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什么?
我说不是自言自语,刚才是在跟那两个混账外星男女说话,他们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让你出院!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
如同舞台上变幻万千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你
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
妻一下子坐了起来,惊愕之状难以形容。又一下子缩入被窝,再也不敢露头,
浑身在被下索索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递一块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着皂,瞧我的样子
如同瞧一头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座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惶惶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心怀恐惧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长的,大姆指般粗细的尾
巴!神着尾巴尖儿,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毛儿很稀疏。一
根儿是一根儿。绝不比某些秃子头上抹了药水后长出的新发多。分明的,是一条老
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优待”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他们
没搞错吧?够得上是一口三百多斤的肥猪的尾巴了!多大个儿的耗子,才配有这么
粗这么长的尾巴啊!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儿,我看见了妻的一窄条儿脸,和一只由于受刺激而瞪
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神着尾巴尖儿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哦!”
显现在门缝儿间的妻的那一窄条儿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我的尾巴,赤身裸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我。
她嚷:“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不要不要就不要!”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人一个房间,关上门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干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失魂落魄,蔫儿巴唧的样子。好像被绑架了
一夜,逃票儿到了我家似的。
我也惊魂甫定,强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让人客厅。毕竟是我的直属领
导,大面儿上我对他总要过得去。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我说老苗,咱俩谁跟谁呀?不就两万块钱么?我能把钱看得比友情还重么?你
若真觉得问心有愧,就打个借条儿,算我借给你的好了!至于利息么,比从银行贷
款多少高出点儿就行……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先不谈钱的问题先不谈钱的问题。咱俩之间也从没有过
钱的问题啊!
我说那你赔的什么礼道的什么歉哇?你另外还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
他摇头说没有没有。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向我汇报的那些情
况了!
我说就是关于外星人的情况?你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唉,不相信不行了呀!你摊上的,我老婆也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
了尾巴!
“唔?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认为她在说假话方面是一个可以
教育好的。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
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不知羞耻地将裤子裙
子后边都裁开了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巴翎炫耀地露着!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利,谁不选择漂亮的
高贵的尾巴呀?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难道你还希望她长一条丑陋的尾巴啊?至
于裤子后面裙子后面开个口,我看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
美了,要长几十根翎呢!后边不开口,怎么穿裤子穿裙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束一米半长的孔雀尾巴,
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忧心忡忡了。他说他骶骨那儿也长出包来了。已经
长到小碗儿那么大了,特别的硬。也不知某一天会拱出条什么尾巴?他抱怨那两个
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为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
呢?为什么给他老婆选择的权利,就不给他选择的权利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
相当于一位正局级干部吧?在家里又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作协”机
关的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什么“官本位”
思想的。也没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人家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叉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利,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堂堂
一位正局级文化干部,倘若长出一条鳄鱼尾巴,这么严重的后果谁来负责?而且谁
又能替我辩护,断定这么严重的后果不带有政治色彩呢?
我用安慰的话说,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
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一
个“?”似的松鼠尾巴。也将人见人爱不是?我说你不属于那种大瞪着两眼,脸皮
厚似城墙,专说气势汹汹、指鹿为马、指黑为白、指非为是的假话的人。你说假话
其实挺有水平的,挺圆滑老道的。你属于那种专说循循善诱的,抹稀泥的,老好人
儿式的假话的干部。所以我估计你不大会长出太可怕,太丑陋,太令别人讨厌的尾
巴。
但我心里极希望他长出一条巨大的鳄鱼尾巴。不是因为他多么坏,我恨他已旷
日持久。他这人并不坏。只不过处世过分谨小慎微,树叶儿落下来都怕砸脑袋。我
心里希望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仅仅因为我期待着瞧他的大笑话。有时候好人也期待
着瞧好人的笑话。我们这个时代正使好人也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而且痞起来。
老苗不堪心理重负地说,唉唉,咱们不谈我个人的尾巴问题了。听天由命吧。
个人所面临的问题,再大,再严重,那也还是小问题啊!趁我们这座城市的二百多
万人还没都长出尾巴来,我们应该去向市里汇报对不对?我们不能丧失了作家的这
一份儿最起码的责任感对不对?
我笑了。我说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责任已经尽过了么!不愿尽第二次了。其
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反正我自己已经他妈的长出尾巴了,才不为拯救别人出谋划
策呢!如果我还没长出尾巴,那么拯救别人的同时也等于在拯救我自己。开动脑筋
出谋划策还值得。而现在有好主意出台对于我也为时已晚了!我干嘛光为别人动那
份儿脑筋哇?面包面前人人平等。假话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
一天工夫里都长出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尾巴我才高兴;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里在怎么想,从兜儿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报递给我,指
着一条通栏标题让我看——
少女轻生为哪桩
小小尾巴
内容是报导一名十七岁的高二的少女,学校里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因为长
出了麻雀尾巴,烦恼无穷,憋闷在心不好意思对别人讲,甚至对父母也难启齿,终
于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咱们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终注视我。我低着头听完了他的话,不禁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的真
诚,语调中流露着央求。毕竟是好人。毕竟是当领导的。关键时刻就显出基本品质
来了。觉悟高出我一大截。“救救孩子”四个字,顿时打动到我内心里去了。是啊,
想必许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样因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或正在长着尾巴,不能让孩
子们也从小就长出各式各样的耻辱的尾巴啊!
我们正欲出门,电话响了,是小邵从市委打来的。说曲副书记召见我俩,让我
俩立刻到市委去,越快越好……
曲副书记和我握手时,极其抱歉地说:“看来是我犯官僚主义了。对你通过邵
秘书间接汇报的情况不但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反而以为你得了精神病!现在咱们谈
谈吧。详细谈谈吧!”
落座后,小邵对我耳语,那跳楼的少女竟是曲副书记的亲侄女。从小在他呵护
下长大的一个侄女。他非常疼爱她,视之为亲生女儿。
我这才看出曲副书记表情悲伤得很。
其实我心中早有对策。既然市领导当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够的重视了,我便
毫无保留地,头头是道地摆出了我希望采取的应急措施。
我谈时,老苗不时在沙发上扭动身体,屁股底下坐了一大把图钉似的。小邵也
那样。一会儿歪着身子,一会儿欠着身子,一会儿耸眉,一会儿咧嘴,分明的不知
怎么坐才好。我猜这位似乎天生会做秘书的小伙子,一定是已然长出了某种最娇嫩
的,碰不得更压不得的小尾巴尖儿……
我却坐得比较安稳。因为我的耗子尾巴已经长得足够长。长得可以朝上撩起,
扎在皮带下了。这样便坐不着了。耗子尾巴虽然丑,虽然挺见不得人,但是比较的
柔软。所谓有弊也有利。
我谈完,曲副书记表扬道:“好。谈得很详细。不仅汇报了极有价值的情况,
还贡献了应急措施。如果我说了算,将来是要为你在市中心广场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为他说了不算,所以才说。
我见他也咧了下嘴。
他紧接着要向市里其他几位领导通报,建议召开紧急常委会议。我和老苗也就
不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立即告退。
小邵照例将我和老苗送到楼外台阶上。我和他握手时,半笑不笑地问:“怎么
样啊小邵?”
他搪塞地回答:“还好。还好。”
我却从他表情看出,他心理压力极大,甚至有点儿神色惶恐。
我抽出被他握着的右手,轻轻拍在他肩上,以一种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口吻说:
“小邵啊,不必太当一回事儿。既来之,则安之嘛!”
他两眼顿时就泪汪汪的了,忧郁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啊。你已经成家了。有
老婆孩子了。长尾巴就长尾巴。不至于因为长尾巴影响什么。可我还没结婚呀!真
不知该不该瞒她……”
我知道他说的“她”,乃是省里一位副省长的女儿。还是一位正被港台制片厂
看好,大有可能一朝走红起来的影、视、歌三栖新秀。的确,他的尾巴也许会断送
了他的一段美好姻缘。而这一段也许会被断送了的美好姻缘,又是与这位一向踌躇
满志,一向自信前程无量的年轻人的人生轨迹紧联在一起的。
我同情地问:“已经长出点儿来了?”
他噙泪点点头。
我说小邵,你要听我的。当然还是先瞒着她好。小邵你想啊,在她毫无心理准
备的情况下,你若对她实话实说,那么你们早已确定了的爱情关系,一定吹灯拔蜡,
彻底破裂。我不信她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没撒过谎没欺骗过人!她也会长出尾巴的!
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罢了。只不过是究竟和长出什么尾巴的问题罢了。等
她也长出尾巴了,你们俩之间,也就彼此彼此了。不存在谁有资格歧视谁的顾虑了!……
经我这么一劝解,小邵脸上的愁云淡了。
我又无所谓地说,我已经长出尾巴了,我都毫不在乎,照样儿地谈笑风生。饭
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实。你的尾巴还没见分晓呢,洒惶个什么劲儿呢?
小邵正掏出手绢擦眼睛,听了我的话,手绢刚拭在眼角,就那么愕住了。他呆
呆地瞪着我,仿佛我已不是人。
老苗急插嘴问,是么是么?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不无惭愧地说,我嘛,哪能长出什么了不起的尾巴呢?不过长出了一条耗子
尾巴。很低等的一类尾巴,够不上起码的档次的。
老苗和小邵,就都迫不及待地要观看我的尾巴,搞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说一条
耗子尾巴,有什么看头啊我也不能在市委门口儿脱裤子啊!
但他俩都坚持要看。非看到不可。我拗不过他们,又被他们扯人楼内,一个推
一个拽的,弄人到男厕所里。
老苗说,脱!快脱!
小邵说,让我们看!快让我们看!
不料大便池“单间”里,突然地站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系皮带,一边响
亮地发出干咳。我认识他是市委办公厅的乔主任,急忙尴尬地打招呼——是乔主任
啊,少见啊!
他说,少见少见。作家这一向在创作什么大作哇?——说着推开小门,一步从
“单间”里跨了下来。
老苗和小邵,当然更熟悉乔主任,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乔主任一边洗手一边问:“苗主席,小邵,你俩和咱们的大作家,凑在厕所里
想搞什么鬼名堂?”
老苗和小邵,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你。乔主任的话听来像开玩笑,又不像开
玩笑。这种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的话,我们都知道的,有时是最令人难堪最令人
不知如何回答的。
乔主任却接着问。“苗主席,你让咱们的作家快脱什么呀?小邵,你又急着要
看什么呀?”
老苗的脸,倏地红了。
小邵呐响地说:“我要看……我要看……”——说不完整一句话。
我只有引火烧身地替他俩回答。我灵机一动,笑道:“乔主任,我心口窝那儿
长了一片红癣。老苗以为有可能是皮肤癌的症状,而小邵认为皮肤癌的症状绝不会
首先显现在心口窝那儿。他俩争执不下,为我心口窝那儿的一片癣打了一百元的赌。
这不,正逼着我由他们当场对面地进行验证呢广
乔主任关了水笼头,从裤兜掏出一包儿大宾馆大饭店才用的湿性消毒纸巾,双
手啪地一拍,拍破了塑料薄膜的外包装,用两根细长且白皙的手指抽出,很优雅地
一抖,抖开了。
他一边擦手,一边望着我们三个人说:“那么只不过是两个男人逼着另一个男
人脱衣服喽!这就好,这就好!”
我品咂着他的话的意味,气得翻眼睛。
这位乔主任,人高马大,手也大。不但大,且白皙柔软得特别。像贵夫人们的
手。他的洁癖是出了名的。上楼下楼,从不用手扶楼梯扶手。乘电梯,如果有比他
身份低的随从,哪怕他自己站得离按键盘最近,他也会闪开身子,让比他身份低的
随从替他按。如果是与比他身份高的官员同乘电梯,自己不得不扮演随从的角色,
那也每每只用小指轻轻的急速地按一下。出了电梯,趁比他身份高的官员不注意他,
照例会掏出湿性消毒纸巾反复探那根按过键盘的小指。那一种认真仔细劲儿,比最
一丝不苟的厨佣刷洗胡罗卜还有耐心。他兜里常备的不是手绢,而是湿性消毒纸巾。
他不止一次教导别人,用手绢已经不再是讲卫生的好习惯了。一条手绢擦了几次手
之后,其上的细菌将不下十几种类。只有用一次性消毒纸巾才真正是讲卫生的好习
惯。你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是对的。但即使在你心悦诚服地同意了他的新卫生观念
后,你还是会觉得这个男人他妈的活得太娇贵了。现而今,中国的“公仆”之中,
也就是中国的官员之中,乔主任这样的男人正一天天多起来。他们影响着比他们身
份高得多的官员的活法,使后者们常想,如果不比区区市委办公厅主任活得讲究,
那么自己们岂不白是大“公”大“仆”了么?他们也影响着身份比他们低得多的一
些小职小权的掌握者,使后者们常想,如果不能像他们那么活得讲究,当处长当科
长还有什么劲儿呢!
老苗和乔主任是同级。区别在于,仅仅在于,老苗是坐桑塔那的局级干部。乔
主任直属市委,直辖市委后勤处,当然也包括市委车队在内。近水楼台先得月,是
非奥迪不坐的局级干部。老苗对乔主任,一向的有那么点儿不服气。何况老苗最清
楚,曲副书记并不欣赏乔主任。曲副书记在下一届改选中,又极可能成为正书记。
所以老苗这位和曲副书记关系处得怪亲近的“作协”主席,是不怎么将乔主任放在
眼里的。
老苗见乔主任抛了消毒巾,并没有立刻就离开去的意思,板着脸冷冷地问他:
“乔主任,你到底完事了没有?”
乔主任征了怔,一时没明白老苗的话。
小邵接着说:“苗主席是问你,大小便都处理完了没有?”
听小邵的语气,分明的,对乔主任也是不大恭敬的。乔主任再过两个月就要离
休了。据我所知,爱搭理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乔主任识趣儿地一笑,说:“我办完事了完事了。不干扰你们了。你们聊你们
聊!”
乔主任一离开厕所,小邵便将厕所门插上了。老苗则一一拉开那些“单间”的
门,看里边是否还有人悄没声儿地蹲着。都查看过了,确信只有我们三个在厕所里
了,老苗催促我:“还愣着干什么哇,快点儿脱了裤子让我们俩看呀!”
小邵催促:“对对,梁老师,快点儿快点儿!”
我知道不脱了裤子让他俩观看我长出的耗子尾巴,怕是离不开厕所了,只得万
分不情愿地受他俩摆布。
我的耗子尾巴一暴露,小邵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指着大惊小怪起来:“怎么……
乍么……”
我说:“小邵,你想问怎么如此之粗,怎么如此之长是不是?”
小邵已是愕得说不出话,光自连连点头。
我说:“你想啊小邵,一只普通的耗子多大?三两就够大了吧?而一个普通的
人呢?比如我这种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体重便在一百二十来斤。是一只普通的
耗子的四百多倍!按比例一算,我这条耗子尾巴一点儿也不算大呀!远远还没长够
长没长够粗嘛!”
小邵脸色发白,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仿佛虚脱了一般。他身子瘫软无
力地靠在厕所的瓷砖墙上,闭了双眼喃喃祈祷:“不,不,不,我宁肯死,宁肯死……”
我理解他的话的意思是——宁肯死,也不愿像我似的长出一条肥猪尾巴似的耗
子尾巴……
我握着我的尾巴,用尾巴尖儿触小邵的手,婉言开导说:“小邵,千万别往绝
处想问题,要面对现实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伟人,有时也会碰到有失体
面的现实的。也都不能往绝处想问题。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的
体会是,我们人是很容易习惯于长出一条尾巴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尾巴尖儿刚刚触到小邵的手,他就仿佛被蝎子尾巴狠蜇
了一下似的,倏地跃开,大叫:“别碰我!别用你那讨厌的耗子尾巴碰我!……”
而老苗,却好像是一个不怕耗子的人。对我的耗子尾巴,也就显得不那么讨厌
不那么惊恐。
老苗弯下腰,将我的尾巴尖儿托在他手掌上,细看了片刻后说:“这样的尾巴
我也能习惯。只要不使我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其它什么样的尾巴我都能接受!”
他说着,便解开他的皮带,褪下他的裤子和裤衩……
我大惑不解,急说老苗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你又没长尾巴……
老苗将背身转向我,朝我高高撅起他的屁股,说请我看看他那个包,替他预测
一下他可能长出一条什么尾巴?仿佛我是一位这方面的预测权威似的……
他那个包,已经长到山西人吃面的头号海碗那么大了!表面呈紫黑色。胀得锃
亮。就要将皮肤胀裂似的。我用一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包里怪硬的,能接到一些
圪圪愣愣的东西。
我断定他那个包是一个异常险恶的包。纵然长出的不是鳄鱼尾巴,也绝非什么
漂亮的美妙的尾巴。但是为了给他一颗定心丸吃,我索性冒充权威,以一种把握很
大的口气说:“放心吧老苗,你这个包,看来不像会长出鳄鱼尾巴的!倒很可能会
长出一束马尾巴。你够幸运的啦。马尾巴可以齐尾巴根剪了嘛!剪了就像没长尾巴
的人了嘛!剪下来的马尾巴还可以卖。我知道哪儿收购。收购价还挺高的。剪了长,
长了剪,活到老,卖到老。好比你拥有了实业。晚年光靠卖尾巴也不愁吃不愁喝了。
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哇!”
老苗将信将疑,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但愿是马尾巴。但愿是马尾巴。果而如
此,将来我这实业,有你三成股份!”
我装出认真的样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邵作个证人,咱俩也不必立
什么字据了,三击掌吧!”
于是他扎上裤子,和我三击掌。之后将信将疑地又说:“真是马尾巴,包里应
该很松软才对啊!我怎么自己接着挺硬的,而且包里圪圪愣愣的呢?”
我就说我按着他那包也挺硬的。也屹这楞楞的。但我们一生下来是人,从没长
过尾巴。现在是不会长,瞎长。瞎长嘛,预兆自然是古古怪怪的。
我刚将我自己的耗子尾巴原样掖在皮带下,小邵也毫不害羞地褪下了裤子和裤
衩,朝我高高地撅起他的屁股,让我也研究研究他那个包,判断一下可能会长出条
什么尾巴。
有人敲厕所门。
小邵没好气儿地吼了一嗓子:“敲什么敲!忍着点儿!十分钟后再来!”
老苗则替小邵从旁催促我:“抓紧点儿时间,抓紧点儿时间,有人要上厕所呐!”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英雄。第一个长出尾巴的人似乎便是关于人的尾巴的权威
了。我倒也乐得冒充权威。权威感能使我获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暂时的心理满足。
小邵那包不大。也就健身球那么大。但顶部很高。很锐。我像鉴别古董的行家
似的,将眼睛凑近他那包观察了片刻,随即用一根手指,从他那包的根部向顶部轻
轻按上去。他那包尽管比老苗的包小多了,但按着也挺硬,包里也圪圪楞楞的。而
且,很锐的包的顶部,分明的,已经破绽开了。隐隐可见某种尾巴的褐色的骨质。
看去还是较嫩的一种骨质。我无法推断那可能是一条什么尾巴。但觉得那不可能是
禽类的尾巴。也不可能是兽类的尾巴。而极有可能是某种不大不小的爬虫类的尾巴。
又有人敲厕所门。
老苗吼:“听到了!再忍会儿!”
我说:“小邵,穿好裤子穿好裤子。穿好裤子我再告诉你。”
小邵穿裤子的当儿,我赶紧洗手。按过他俩的包,我手指滑腻腻的。不洗洗心
里别扭。
小邵穿好裤子,我也洗罢了手。
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我。仿佛我是法官,他是罪犯,我即将对他进行宣判,而无
论多么宽大他都不服。都要上诉都要翻案。
我说小邵呀,放心吧!你的包,和我的包,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类包!所
以我敢对你打保票——你肯定不像我似的长出一条耗子尾巴!
他暗暗舒了一口长气,刷白的脸顿时涌了血色。苦笑了一下问,梁老师,那你
看我究竟会长出条什么尾巴呢?
我说依我看么,小邵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晰蜴尾巴。或穿山甲尾巴。总之是某种
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
不料小邵叫起来:“我不干我不干!我不愿长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
我正色道:“小邵,你可不是小孩子啊!耍小孩子脾气是没有意义的!难道你
没撒过谎么?没说过假话么?这根本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儿。愿意也罢,不愿意
也罢,总之你是一定会长出来某种尾巴的!不愿长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更不愿
长耗子尾巴,那你究竟想长条什么尾巴?”
小邵嗫嗫嚅嚅说,如果非长出条尾巴不可,希望能长出条金鱼尾巴。说自己虽
然也撒过谎,也说过假话,但都是出于善意,出于息事宁人的目的。长出的尾巴理
应与那些出于恶意,出于制造纷争的目的撒谎说假话的人有所区别。应该长出条美
好的可爱的尾巴才对……
“金鱼尾巴?这么大个小伙子,你想长出条金鱼尾巴?金鱼尾巴就和你般配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
我这一笑,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便踩着了乔主任抛于地上的消毒纸巾,一滑,
身子往后便仰。
老苗反应机敏,扶住了我。
我站稳后,用笤帚将那消毒巾往墙角拨去。这一拨,暴露了消毒巾底下的一样
东西。那东西弯曲地盘扭着,像蛇褪下的皮。
老苗瞪着说:“那是什么?”
我蹲下细看。老苗也蹲下细看。果然是蛇皮。是三分之一段蛇皮。一条大约一
米多长的蛇尾段的蛇皮。
我说:“肯定是刚才乔主任裤简掉出来的!”
老苗说:“对!肯定是!那么他和你一样已经长出尾巴了,而且是一条蛇尾巴!”
我说:“就是没法儿看出是毒蛇的尾巴还是无毒蛇的尾巴。难怪他不把消毒巾
扔纸篓里,敢情是怕我们三个刚才一眼发现了张扬出去呀!”
老苗却掏出手绢,隔着手绢抓起那段蛇尾巴褪下的皮,包起来,塞进了衣兜。
我说老苗你这是干什么啊?不嫌脏呀?
他说他认识一位走江湖耍过蛇的老头儿,打算请老头儿确定一下,如果是毒蛇
尾巴褪下来的皮,那么他以后就得对乔主任存几分戒心……
我站起身,拍拍小邵的肩,又对他说:小邵你何必愁眉不展忧心仲忡呢!事实
证明,就在这幢市委大楼里,某些人已经长出尾巴了。你绝不可能是唯一长尾巴的
一个人,甚至不可能是少数长尾巴的人中的一个。你将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有大
多数人奉陪着,你愁眉不展个什么劲儿呢?忧心忡忡个什么劲儿呢?……
小邵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句什么,厕所门外的人,已经开始猛踹厕所的门了!
老苗开了门。门外的人抬起来的脚踹了空,身子摔倒进来。那人迅速爬起,顾
不上冲我们发火,甚至顾不上扫我们一眼,着急忙慌地便奔人一个“单间”……
老苗无言地指指地上,我和小邵低头一看,但见一行血迹,淋淋漓漓地从厕所
门外的一小滩滴至那“单间”。
我们面面相觑,心下一时都明白,显然那人的尾巴长得不太顺利。属于恶性长
出,过程见血一例。
小邵悄问我和老苗:“他看见我没有?”
我和老苗一齐摇头。
“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小邵一手扯着我,一手扯着老苗,往外便走。
我们又站在楼外台阶上时,小邵忐忑地说,那人是市委秘书长。幸亏没被对方
看到他也在厕所里……
我和老苗不禁想法复杂地对视……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猝然站住,表情大为古怪。而我同时听到他身上发
出哧啦的一声。
我急问怎么了老苗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一只手欲朝身后摸,刚背到身后,却又不敢摸,缓缓地
收回到身前了……
我问长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自己不敢碰。你快替我看看,长出的是条什么尾巴?
我绕到他身后一看,一条一尺多长的骨质的形态骇人的尾巴,撑破他裤子,正
微微摆晃着!不是条鳄鱼尾巴又是条什么尾巴呢?这可真应了那句话——怕什么的
人摊上什么!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一时不知怎么告诉他。
那也得告诉他呀!
我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说,老苗,告诉你实话吧,我怕你受刺激。可我又不能
用假话骗你。咱们不都是由于习惯了说假话才长出尾巴来的么?何况也骗不了你呀!
你回家一照镜子,我的假话不就没意义了么?你要镇定住,你千万千万可要镇定住,
让我小声告诉你——你长出的他妈的真是一条鳄鱼尾巴呢!
此时此刻,我内心里竟涌起了一种对老苗的同病相怜之情。盈盈泪眼互难慰,
最是天下长尾人啊!
我的话刚说完,老苗两眼朝上一翻,晕了过去。
我扶住他,举目四望,打算叫住个行人帮我将他背起。不望不知道,一望吓一
跳。这条往日车水马龙,行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繁华喧闹的街上,今日来往行人
格外地少。而我望见的男女,皆低垂着头,步态匆匆。他们和她们的走法,也都显
出各自的古怪。分明的都在尽量地叉开双腿走。有人还将一只手心虚地捂在屁股后
面。难道这座城市的更多的公民们,尾巴已经长到不好意思迈出家门的程度了么?
几乎没有车辆在我的视野里驶过。我朝几个人呼唤求援,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朝
我这边望一眼。
街口终于出现了一辆紫红色的“王冠”,欲停非停地驶来。我顾不得那么许多
了,只好缓缓将老苗顺倒在地,奔至马路中央,拦住了那辆“王冠”。
司机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脸刮得光净而铁青。他隔着前车窗瞪我。我觉他
目光阴森,简直不像是人的目光。
我见左侧的车窗并未摇严,绕至左侧想对他说明我的请求。一股嗖嗖冷气从车
内散出,使我打了一个寒颤。而车内的情形则使我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勉强站稳,
转身便逃。因为我看到车内一条小盆儿般粗的乌黑带米黄色斑纹的巨蟒的尾巴,几
乎塞满了后座的空间,而且从一个女人的腰际一直缠到一个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
脸色比那司机的脸还铁青,眼睛朝外鼓凸着,嘴里淌着鲜血,显然已因窒息而死。
肯定还被缠断了肋骨,缠乱了心肝肺的位置。
等那辆“王冠”远去,我发现一家小食杂货铺子门前有辆平板车。我跑过去,
见那辆平板车并没锁。我轻轻推开店门,想问问平板车是不是食杂铺子主人的,可
不可以借我。店内静悄悄的没人。我刚喊问,却见柜台后突然旗杆似的竖起一条尾
巴,乃是一条狮尾,末梢的尾缨扎煞着。同时听到了低沉的狮吼。还有,嘎吧嘎吧
嚼脆骨的响声。我这才发现柜台上搭着半条女人的血淋淋的腿。而我自己的腿肚子
开始抽筋。我屏息敛气,一小步一小步退出铺子,骑上平板车就拼命蹬……
凶险时刻才见交情的真伪,寸见关系的厚薄。评作家职称那阵子,老苗曾为我
上下游说,有思于我。我想我怎么也不能将不省人事的他弃在街上不管哇!那不是
太不人道了么?如果我真不管他,兴许一两个小时后他就只剩骨头了吧?为什么长
出凶恶的尾巴的人,竟开始撕吃或残害起他人来了呢?我不明白。
看来局势远比我想象的可怕。
我就用那辆手板车将老苗送回了家……
下一部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