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用着那个两面釉的大绿盆说: “听听!你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儿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双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服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阴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让她的丈夫抱回乡下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赚的钱又给了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奶自己赚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副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您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奶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就把她留下了。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褡裢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什么样儿?谁给我老早起来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尿谁来给擦?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了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 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巴巴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儿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信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子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妈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起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奶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打今年个一开年,我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的: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摔打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的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出来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道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信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看见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又叹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地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呵叱她,我轻轻地喊: “宋奶,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田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待!”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奶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日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奶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连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又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鹰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奶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我答应着。 宋奶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要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净顾得玩水。” “他摔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 宋妈说,我们从绒线胡同走,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海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奶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奶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大声喊。 其中一个小孩子就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您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周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就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对我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届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溶湿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的影子。 树阴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奶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下雪》的: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 “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请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问: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账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给他跟你爸爸告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因,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儿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用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轻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了也这么催,多寒储!”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抖搂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奶,她看我这样早起来吓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地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把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醒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大姐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新清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本篇为《城南旧事》系列小说之一)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