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房

作者:刘庆邦


   

  家属房又叫配种站。叫法是不太文雅,好在那里的男男女女都不在意,人吃五谷杂粮,站起来两条腿,趴下去四条腿,不就那么回事。
  黑丙从窑下出来,一通热水澡洗得浑身舒泰,回到家属房,老婆月儿已给他做好了饭,他不吃饭,先要吃肉。
  月儿说:“馋死你。”
  “谁馋?我是怕长住。”
  月儿想了想,才明白话意,脸上飞来一团红,“你真不要脸!”
  黑丙承认他是不要脸,他要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虽和脸有点相象,但比脸丰满,实用,有意思。说着咕咕笑,露一口细密的白牙。
  月儿恼了,说丈夫变坏了,当真变坏了,满嘴胡话臭话,不知跟谁学来的。在家时,听人说丈夫在矿上有了相好,她气得一夜没睡,飞马流星地赶来,就是为了试试丈夫的心。那件事虽未捅破,可她心里一刻也不曾放下。如今一切似乎在丈夫嘴上得到证实,她未免伤心,眼里泪花花的。
  黑丙有些扫兴,骂她“土鳖”,不认玩儿,跟不上形势。问她来干啥的,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任务,不知道就滚蛋。
  月儿说:“我土鳖,我当然是土鳖了,要不能落到这一步吗!我凭什么滚蛋,我滚了你好去找洋鳖学坏呀!我给你上养老,下养小,家里一把,地里一把……”她哭出了声。
  “得得得,你听说什么了?”
  “我能听说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说。”
  儿子带着一个毛头小女孩从外面回来,见妈妈双手捂脸,爸爸正掰妈妈的手,他那抓满煤灰的小脸变得严肃起来,照爸爸屁股上擂了一拳:“操你妈!”
  黑丙刚要发怒,却笑了,说:“骂你妈,她不让爸爸吃肉肉儿。”
  儿子有点疑虑地看看妈妈。月儿说:“就骂他,他不是人。”
  儿子一指黑丙:“就骂他,他不是人。”
  黑丙表示服输:“好好好,我不是人,这行了吧!”他一把搂过儿子,“让老子看看,是不是我的种。”
  “不是你的种。”儿子使劲往外挣,口气很是肯定。
  月儿不禁笑了,骂儿子胡吣,给儿子和小女孩分了些糖,撵他们还到外面玩去,回身时顺便把门插上了。黑丙会意,看着月儿的腰身嘿嘿地笑。月儿说:“笑个屁,饭都快凉了,你到底吃不吃。”
  “日你妹子,我的,我吗嘛不吃!不吃还能给狗留着……”
  事情刚起头,就有人托托地敲门,问他关起门吃什么好东西,听声音是老嫖。黑丙示意老婆别吭声,自己却受不住干扰,没好气地说:“敲个毛球,我正洗澡。”老嫖说,刚洗过澡怎么又洗,小心别掉进河里出不来。他找门缝往里瞅,瞅不出名堂,只好走了,到另一家去了。
  这里有好几排简易家属房,专门安排来矿探亲的家属,一排十几间,一间住一户人家。过了一会儿,月儿刚把门打开,老嫖就闪身进来了,他头发很长,戴一副墨镜。黑丙最见不上他这不土不洋不男不女的样子,不答理他,端着一大碗饭,埋头呱叽呱叽地吃。月儿脸上还有些羞色,她先发制人,说:“这是谁,不拉磨还戴着驴罩眼。”
  老嫖叫着嫂子,把墨镜取下来,瞅瞅,又戴上,说:“我是驴,你是啥?”跟月儿打听他老婆。他们是同乡,所在的两个村相距不远,他老婆的事月儿当然知道。老嫖不挣钱,不顾家,前年那场大水过后,别人家都盖起了瓦屋,独他老婆小艾领着孩子住草棚子。小艾一赌气,跟人搭帮去万里之外的新疆包种棉花,想挣一把钱,靠自己的力量把房子盖给男人看,谁想棉花收成不好,赚的钱除掉路费还不够给孩子买一身衣服。家里的地也耽误了,两头儿不得一头儿。月儿有时在集上碰见小艾,小艾说不上三句话就哭成泪人,有心提出离婚,一来怕人笑话,二来舍不了丈夫是个工人。都说煤矿工人挣钱多,有谁知道给煤矿工人做老婆的难处。月儿由小艾想到自己,说:“你还有脸问小艾,小艾生生糟蹋在你手里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没良心。良心都让狗扒吃了。”月儿对老嫖说话,眼睛却瞅着自己男人,话有所指。
  黑丙岔开话题,问老嫖今天怎么又没下窑。老嫖马上作痛苦状,搬起一条腿,用拳头捶膝盖,说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做一班窑下来,腿沉得几天拉不动。
  黑丙说:“是呀,下窑腿拉不动,见了女人成了金刚腿。”
  老嫖被揭了短,不脸红,也不恼,只讪笑着。他一来想说:
  “大哥别说二哥,你跟我也差不多,你给徐翠儿买呢子大衣,看电影看到玉米地里,两个人做成一个人,谁不知道!”因为黑丙事先有话,谁若向月儿透了消息,他就对谁不客气,老嫖不敢多嘴。队里要搞优化组合,黑丙问老嫖可知道。老嫖说知道,管他优不优的,反正他快调到窑上了,前天他又给人事科的麻科长提了两瓶酒,麻科长收下了。黑丙说:“有酒给他喝,还不如倒进尿罐子里。他能把你调上窑?你要是他亲爹还差不离。他把你骗卖到屠宰场,你还以为给你找个有肉吃的地儿呢!”
  老嫖说:“我不跟你抬扛,到时候就知道了。”好像他对调动已经有了十分把握。
  说话屋里来了好几个人,刚结婚的秀才小两口,老窑工路“妈妈”,外号叫叛徒的王连举,还有班长空枪。有的坐床,有的坐小凳,无处坐的就一只脚踩在煤火台上,另一只脚立在地上说话。这里煤总算不缺,炉火敞着口子熊熊燃烧,小屋里一股硫磺味,一股尿臊味,还有一股子热乎乎的男女相加的家庭气味儿。这些气味儿让男人们记起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心头生出一片温暖和遐想。他们的眼睛过来过去朝月儿和秀才的新媳妇身上了,说些诸如麦根儿、下雪、物价之类的闲话。之后有人让老嫖跳一段“踢死狗”。这个提议一屋子人都赞同,中间腾开一块屁股大的地方,起哄着催老嫖“表演开始”。老嫖有些谦虚,说他不会跳,真不会跳。又说跳迪斯科有什么难的,只要脸皮厚,谁都会蹦跶几下。叛徒作下面,说老嫖跳得棒着呢,屁股能扭到肩膀上。大家都笑。路妈妈撇着嘴,脸往一边扭,表示不屑一看。秀才说:“跳吧跳吧,娱乐娱乐。”月儿不知“踢死狗”怎么个踢法,让老嫖要踢快踢,别像大闺女似的扭扭捏捏。
  老嫖被拉起来,他整整衣服,踢踢腿,低头酝酿了一下情绪,看样子要跳了。可抬起头咧了咧嘴,说没音乐伴奏,没法儿跳。
  黑丙说:“你要会跳,狗都会跳。”
  老嫖来了劲,非要跳个样子给黑丙看,他看了一眼班长空枪,怕空枪抓住他把柄,说他跳舞腿怎么不疼了;见空枪眼仁儿不像往日那么毒,才放心了。他刚跳了几下就把人笑坏了,天底下还有这种舞,简直就是瘸驴上鼓,一步三磕。老嫖却不笑,两手拍着自己的屁股:“看见没有,关键在这儿,这叫腾,腾越扭得大,扭得活,就越像。”说着又跳了几下,前鼓后撅,还转圈儿。转得冲着新媳妇时,新媳妇吓得直躲。众人笑得更厉害,连路妈妈和空枪也笑了。
  外面天已黑下来了,是阴天,空气里有雪的气息。既然是冬天,乡下正是农闲,因丈夫不在家旱得要死的女人,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寂寥了将近一年的家属房变得充实和热闹起来。有床铺和煤火的小屋必有一个女人。这些女人大部皮肤粗糙,但肌肉结实,奶子丰硕。心思在那个事情上多些,对于一些下流的玩笑领会极快,有时显得比城里女人还聪明伶俐。被吸引来的单身矿工乐意瞅窟子在女人腿上摸一把,除了有的女人为一种默契报以微笑,多数女人尖叫得又夸张又开心。也有的小屋传出哭声和粗野的骂声。有的小屋聚集了一帮子老乡在喝酒划拳。不知哪间屋子正放录音机,音量很大,放的是大鼓书,一个哑嗓子女人卖劲地唱,唱唱说一阵子,敲敲鼓再唱。一扇门打开,一个穿红毛衣的丰臀女人往家属房之间的夹道里泼了一盆水,水很快就冻了。若白天看,累累冰层里有白菜疙瘩、米粒和胖粉条,像玻珀。有摸黑来的不熟悉路径的人难免滑上一跤,他们只小声说了一句“我操”,很快就爬起来了。
  黑丙两口子屋里的人还没散,他们商量哪天到附近农村钓回一只肥狗,炖狗肉喝烧酒。
   

  小艾领着女儿到矿上来了,一路打听着到采煤队宿舍楼上找自己丈夫。有人在楼道里问她是不是找老嫖。她说不是,说了丈夫的名字,名字相当文气。人家告诉她,不错,老嫖就是她丈夫。她不知丈夫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个外号,且不明白外号的含义,有些犯愣。这时已有好几个人过来上下打量她,对她的身条长相略露惊讶之意。一个脑子快的解释说,瓢嘛,是葫芦锯开做成的,瓢用得时间久了,就叫老瓢,这没什么。别人都笑,笑得有些异样。路妈妈得知她是老嫖的爱人小艾,分开众人上前说:“小艾同志,我是党员,跟我来。”把小艾领到自己住的宿舍里,用大瓦碗给小艾倒水,让小女孩喊他爷爷,两眼满瞅着小艾。小艾急于见到自己男人。路妈妈却要跟她谈谈。又说他是党员,对老嫖是负有责任的,年轻人犯错误不怕,改正了还是革命同志。小艾听出这位很热情的老工人话里有话,问丈夫犯了什么错误。路妈妈说:“没啥没啥,你来了很好,咱们一起做他的工作。”
  老嫖不知在哪儿听说老婆来了,急急赶将来,进门无话,冲小艾笑。他今天没戴墨镜。小艾见男人很瘦,眼圈红了一下,低下眉叫女儿喊爸爸。女儿似对这长头发的人有些陌生,声音很细微地叫了一声。老嫖还是听见了,答应着抱起女儿,鼻子有点酸。
  小艾来了当然得住家属房。月儿住的那间屋对面有一间空屋,床板、煤火都现成,只因去年这间屋里出过人命,好多人不愿住。机电队的一个工人,拿一根鍬把粗的栗木椽子,把自己老婆和队长棒死在被窝里了,脑壳都棒碎了,墙上至今还留着血迹和干脑浆子。别人不愿住,一是害怕,二是觉得不吉利。小艾不知这间屋的历史故事,老嫖又不在乎,就把铺盖卷从宿舍楼搬来了。小艾看见丈夫的床单黑得像剃头匠的擦刀布,不知多长时间没洗,可见男人平时有多懒。更可气的这床单还是结婚时娘家的陪嫁品,中间磨得极薄,都麻花了,也不换新的,可见男人有多穷酸。心里不高兴,就问他的外号是怎么回事。老嫖脸上黄了一下,支支吾吾,说要去买锅碗瓢勺,把话叉开了。炊具是要买,他哪里有钱。知道秀才好说话,去找秀才借。秀才见着小艾了,觉得这么好的女人嫁给老嫖实在可惜,心里同情小艾,才借钱给他。老嫖看看秀才住的屋子,床上撑着白蚊帐,被子叠得四角四正,墙上贴了白纸,床头挂着电影明星挂历,真像新房。临走时,老嫖挺关心地问秀才写的小说发表没有。秀才有些不自在,说:“没有。回头再聊吧。”
  老嫖买了炊具,月儿给他一些面和白菜,一家人烫烫地吃了一顿面条。当晚临睡前,小艾又问老嫖外号的来历。老嫖已编了一套话,说因为他瘦,人家说他像干葫芦老瓢。他编的话和别人对小艾的解释对了点子,小艾相信了。接着又问他犯什么错误。老嫖矢口否认。小艾搬出路妈妈的话。老嫖说:“怎么能听他的,那个干鸡巴老不死的,长一张卖碎鱼的嘴,哪儿都显着他积极。我犯什么错误,我腿疼,上班少一点,他就看我不顺眼。”小艾还是有些疑惑,让丈夫说实话,不说实话就别想动她。老嫖已急得如狗不得过河,性急之中,赌了一个咒。小艾说:“谁听你赌咒,看你这没成色样子。”推了他一把。老嫖趁势抱住她的手,把她拉过去了,两个人尽欢了一回。老嫖说他快调到窑上了,调到窑上就能天天上班挣工资,挣奖金。想到自己干的龌龊事,很觉愧疚,把小艾往怀里紧了紧,说小艾不胖,自己挣钱少,让小艾和孩子在家里吃苦了,小艾受了感动,温温柔柔地哭了一鼻子。
  第二天,小艾就知道了底情。是叛徒王连举告诉她的。这天老嫖在小艾的催促下上班去了,叛徒没去。叛徒一大早就来小艾这里,在床沿坐着不走,说了许多闲话。他一再说老嫖不像话,要是他娶了小艾这样的老婆,保证对老婆一心一意,拴住脖子拉,也不会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他叫小艾妹子,问小艾相信不相信。小艾早气得转不过气来,对叛徒的话听到了如听不到。
  叛徒见小艾生气,明白自己的话生效,心中暗喜,却叹了一口气,说他和妹子的命一样,妹子是男人不正经,他是老婆不正经,要不他一见妹子就觉得亲呢,说着过去拍拍小艾的肩膀,拍完了手却不拿开。
  小艾使劲扭了一下身子,甩了一下肩,把叛徒的手甩开了。
  叛徒闪了手,估量时机不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再把话往老嫖身上引,说:“妹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跟他生气,气出病来,罪还得自己受,谁心疼你!有时我就想,你不是胡乱来吗,兴你,也兴我,咱们八两对半斤。再说,现在外头的女人都兴开放……”
  叛徒话没说完,对门月儿喊小艾,让小艾帮他撑蚊帐。她见秀才屋里有蚊帐,非让黑丙也买一床撑上。黑丙说她神经病,大冬天里撑什么蚊帐。她说结婚时没睡过帐子,现在得补补。她撑蚊帐不图挡蚊子,图个大屋套“小屋”,睡着严实。黑丙说:“屁,女人就是好跟人比,人家喝醋你流水。”
  小艾过来帮忙,不说话,也不抬头,担心一开口就会哭出来。月儿问她怎么了。小艾说不怎么。口说不怎么,眼帘子已湿了。月儿是个灵透女人,知道老嫖的那个嫖的谜底被小艾得着了,说:“艾儿,你想开点儿,谁叫咱是女人咧。”
  小艾持不住,扑到月儿怀里,叫着姐,姐,哭了个一塌糊涂。月儿也哭,她是哭她自己。哭完了,月儿劝小艾伸伸脖子咽了算了,跟男人吵一阵子,闹一阵子,还能怎样,除了丢人现眼,还分男人的心。窑下的活,命在细麻绳上拴着,要是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当女人的得后悔一辈子。小艾点点头。
  小艾心里盛不住事,老嫖下班回来,小艾还是跟他闹翻了,她一上来就逼老嫖说。老嫖样子傻傻的,说:“你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
  “你不说,我一头碰死在你跟前。”
  老嫖只得从实招来,说叫他老嫖其实是很亏的,那地方他只去过一次,花了十块钱。暗娼是个松皮拉塌的女人,无一点意思。后来公安局把窑窝子端了,那女人把他咬出来,上头罚了他一百块。事情传出去,起初人家叫他嫖客,后来喊来喊去成了老嫖,就这些。他挤巴挤巴眼,想挤出点泪来,以示悔过,谁知眼里干得很,一滴蛤蟆尿也挤不出。他把脸伸给小艾,让小艾出气。小艾不打,他就自己左右打了几下:“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没出息……”打完了,他又嘻皮笑脸,说现在单身在外的窑工哪个不沾腥?一发工资,那些女的就冒出来了,热情得很,非把东西卖给你,不买也得买。不过他从来没买过。据他的观察,那些女人都比不上小艾。说着扳小艾的膀子。小艾说:“滚远点,别挨我。我们娘儿们吃不上穿不上,你把钱往窑子里扔,我都没法说你。”
  “你别说了好不好,再说我就不活了。”
   

  矿上开大会,传说要搞优化劳动组合动员。有人说不一定是这事,因了邻矿有个优化下来的人把队长捅了,有血的教训,矿上不能不考虑,兔子急了也咬人,踢谁的饭碗谁都不干。也有人说,捅死人怎么着,这本身就是优化。为什么要优化,因中国人多,捅一个,毙一个,这一下就优下去两个。路妈妈说:“你们的观点我都不赞成,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基本的原理。”
  秀才说:“路妈妈,要把你优下去怎么办?”
  路妈妈说:“我?我一切行动听指挥。”
  会在矿上礼堂开,果然不是优化的事,矿上的书记主持会议,说是端正党风报告会。大家一听这内容,就有些泄气,不少人借口撤尿,溜出去了。后来看到人事科麻科长提着两瓶酒上讲台,觉得这里头有戏,才来了些兴趣。
  老嫖看见麻科长手里的酒,头一下涨得好大,“姓麻的,这狗日的,他要干什么。”
  台下雀声四起,有人站起来伸长脖子辨认酒瓶上的商标,想看看是什么酒。
  麻科长开始慢漫地讲,说他党风如何端正,如何一尘不染。会场上有人小声插话:“是呀,麻科长干净得跟屎壳郎一样。”
  不少人都笑了。
  麻科长最后才说到酒的事,说有人想调到井上,死气白赖给他送礼,今天他把酒拿来了,以实际行动保持廉洁。至于谁的酒,就不点名了,酒放在这儿,谁的酒散会后请谁拿走。
  老嫖觉得所有的人都看他。浑身热燥燥的,像长满了刺。他低下头,把鞋带拉开,装作系鞋带。又觉得这样不算好汉,就把脸仰起来,看着讲台,那两瓶酒笔直地在台上并排立着,特别刺眼。
  黑丙在他旁边坐着,踢了他的脚一下,让他把酒拿回来。他装没听见,两眼仍看讲台,好像在认真听讲。他不打算承认是他的酒。黑丙骂他没有蛋子,自己离开座位,众目睽睽之下把酒提下来了。往回走的时候,他很坦然,还冲看他的人笑,仿佛从领导手里接过了奖品,可他突然不笑了,把两瓶酒砰地摔碎在水泥地地上,酒瓶全碎,酒流了一地。书记问他干什么,要干什么。他说:“我的酒,我想摔就摔,谁也管不着!”
  回到家属房,大家才知道摔碎的酒是老嫖的,称赞黑丙有种。相比之下,老嫖显得有点窝囊。老嫖屋里来了不少人,听说老嫖给麻科长送酒送老了,都替老嫖鸣不平。叛徒情绪很激愤,说麻科长给人办难看,要是他,非跟狗日的拼了不可,说着眼一斜一斜地看着小艾。
  小艾说她丢不起这人,拉了孩子要回老家,被月儿拖到她屋里去了。
  老嫖横了横心,把菜刀揣在怀里,夺门出去了。来到麻科长家门口,他喊:“姓麻的,你出来!麻连玉,有种你出来!”
  不少人跟过来看热闹,家属房的孩子们高兴得乱钻,指着老嫖的怀,示意那里边有真家伙。也有的孩子帮着喊:“出来,出来!”
  不想麻科长从别的地方回来了,他往后理了理头发,态度从容、威严,一步一步往自己家门口走。麻科长是独门独院,房子有好几间。
  有人捅老嫖的腰,让他上。谁知老嫖萎下来了,一句话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麻科长掏钥匙打开院子门,进去了。
  围观的人大为失望,都说这回可算认识老嫖了,屁包一个。
  老嫖调动的事算是吹了,只好咬着牙坚持下窖。他的腿见不得窖下的潮气,上窖来疼得龇牙咧嘴,一夜不知翻多少次身。有心像过去一样,干一班,歇两班,可架不住小艾数叼他,让他争气。
  小艾对他是够体贴的,天天晚上把他的膝盖抱在自己热肚子上,给他暖,给他揉。有一夜揉着揉着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强行压在她身上,她使劲推也推不开。不知怎么,受惩罚的却是她,办法就是把她的衣服全脱光,大庭广众之下,在她的肚子上压一块大石头,让人排队参观。那意思是你不爱让人压你吗,这次就把你压个够,让你舒服。排队参观的人嘻嘻笑,有人向她啐唾沫。她又气又臊,想把石头翻掉,把羞处遮住,可手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翻不动,她就哭,就骂人,她觉得自己哭的声音很大,像是要把自己哭死。这时老嫖把腿挪开,推推她,让她醒醒,说她做梦了。小艾这才醒了,胸口还咚咚跳,出了一头汗。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委屈,抱住老嫖的一只胳膊。老嫖问她做什么梦,又哭又叫。她只说石头压她肚子,压得喘不过气。讲了梦,小艾睡不着,说真想替老嫖去下窑。老嫖说,别胡扯八道,甭说下去干活,走一趟就得尿一裤裆。小艾觉得男人是吓唬她,说:“只要你能干,我就能干。”
  老嫖迷迷糊糊没精神,让她“睡吧,睡吧”,打了一个呵欠。小艾说:“要不然,咱就不当这个工人了,回家种地去。”她提到老家村里的一个人,和老嫖同岁,人家用手扶拖拉机跑运输,跑发了,拖拉机换成大汽车。天天进钱,草房扒了盖瓦房,瓦房扒了盖楼房,人家过的那才叫日子。不听男人吭声,晃晃,他已经睡沉了,喉咙里咝咝地响,呼吸很沉重,小艾吐了一口气。
  有下夜班的工人往家属房走,“一把火一把火”地唱,有人说:“你那一把火别把弟妹的裤子烧破。”唱的人说:“烧破了省得脱。”于是一阵放肆地笑。几处拍门声,几处开门声,还有女人的轻骂,很快就静了。
  隔壁咕咚咕咚大响,床走椅子动,还有玻璃器皿的破碎声,孩子尖声哭嚎。小艾吓得缩成一团,把男人推醒,告他隔壁两口子干架。老嫖听了听,披衣起床,要去劝劝。小艾说:“小心冻着。”自己赶紧蒙上头。又想听究竟,把头重露出来。
  隔壁的矿工正把老婆往门外推,让她滚。那女人披头散发,骂男人流氓,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却撕撕扯扯往屋里挤。男人一脚把她踢出来了,从里边插死了门。女人发疯似地想找个家伙砸门,摸哪儿都是冰,拾不起来。就用两个拳头擂门。她上身没穿衣服,两个奶子举着,下身只穿一条花裤衩,光着脚。她边擂门边喊叫:“你个流氓,你个畜生,你开门不开,你想冻死我呀,我依你还不行吗!”
  几家的男人都出来了,帮着踹门,叫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孩子嚎叫得更厉害。
  月儿也出来了,拉女的去她屋。那女人犟得很,死活不去。月儿给她拿衣服和鞋,她也不穿,嚷着:“我死,我死!”
  空枪也过来了,问怎么回事,半夜三更吵得别人不能睡觉,他让里边的人开门,说不开就把房子点了,让人拿火来。
  屋里的矿工才开了门,他谁也不理,很快钻进被窝蒙上头。
  那女人更有绝的,她不哭了,也不叫了,进屋就插上门。
  人们在外面听了听,屋里偃旗息鼓,一点声息也没有,估计已搂到一块去了。
  老嫖冻得上下牙直磕。小艾问他打架原因,他说:“说不来,说不来。”
  “快,我给你暖暖。”
   

  飘飘洒洒下了一场雪,家属房的平屋顶变得洁白臃肿,这排房与那排房之间的夹道显得更窄了,有人在夹道里走,伸开双臂可同时摘下两边房檐下的冰条子。家家房顶有一股白烟,丝丝缕缕地冒。有巧手的媳妇用红纸剪花,贴在玻璃窗上。红花映白雪,有些农家风味。
  黑丙由白天班倒成夜班,半夜零点入窑,早上八点出来。这就是说,要是白天不睡觉的话,有一整天时间可以自己支配。
  这天夜里,黑丙踩着响雪去上班,走到更衣室门口,有人碰了他一下,一看是徐翠。徐翠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大口罩,眉上结着霜,不知在这儿等他多久了。他看前后无人,把徐翠领到墙角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说:“我老婆来了。”
  徐翠摘下口罩,却不说话,顺着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黑丙又说:“我老婆拉春儿就走。”
  徐翠还是不说话。她的家就在矿南边不远的农村,男人常年生病,黑丙给她钱,也给她不少力。
  黑丙掏出钱包,把三几张大小票子都给她。她不伸手接。
  老嫖看见墙角有两个身影,过来瞅瞅,是他俩,“噗哧”笑了一下,捂着嘴走了。
  黑丙说:“我等着上班,有话回头再说。”捉过徐翠的手,硬把钱塞在她手里。
  在更衣室里,老嫖在黑丙耳根问:“哪个味儿好些?”
  黑丙得意地笑了笑,又板起脸说:“问你自己。胡说我抽你。”
  下了班,黑丙要去自由市场贩菜。贩菜的事他以前常干,一天少说也能挣个十块二十块,也跟月儿说起过。月儿今天不让他去,她心里有个帐,丈夫找相好的得花钱,他贩菜得的钱都花在那个娘们儿身上了,肯定是这样。再说,他说是出去贩菜,谁知撒出去的风筝往哪儿飘,说不定那个女人正在自由市场等他。
  黑丙说:“不让我去,我也得去。物价涨得象气吹的,挣那点死工资够屁用,现在谁不想法挣钱。”
  月儿说:“谁见你挣的钱在哪里,谁知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黑丙瞪眼:“蜷着舌头说话我揍你,咱家的房子不是我的钱盖的!”
  “你今天不去就不能活泼,有人在自由市场等你还是怎么的。”
  “女人,真他妈女人!这样好不好,你跟我一块去。”
  月儿把儿子托给小艾照看,当真跟黑丙一块来到市场。市场人头攒动,很热闹。月儿听人说过,丈夫给相好买了呢子大衣。她看见穿呢子大衣的女人就不顺眼。
  黑丙的办法是把成宗的菜兑过来,再零卖。他买一堆白菜和一堆萝卜,对月儿说:“你卖,我帮腔。”让月儿喊。月儿说:“我不会。”
  这时过来一个老头问白菜多少钱一斤,黑丙说:“这个妇女的菜不错,我经常买她的菜。”一边向月儿递眼色。月儿脸红红的,很不自然。老头买了一棵白菜走了。
  又过来一个妇女要买萝卜,月儿一见这女人穿着呢子大衣,描眉画眼,样子很娇,心里不受用,观察丈夫的表情。丈夫正冲人家笑,说:“这个妇女的萝卜不错,我经常买她的萝卜。”月儿翻了他一眼,心说:“哪个妇女?我是你老婆。”穿呢子大衣的女人伸出一个涂了指甲油的细指头在一个萝卜上摁摁,说萝卜好是好,价钱贵了点。月儿说:“嫌贵你别买。”口气很生硬。那女人哼了一声,身子一扭走了,又说:“没见这样卖菜的,土老帽。”
  到手的生意飞了,黑丙让月儿靠边站。
  月儿说:“我就看不上你那样子,不认识人家,跟人家笑啥。”
  黑丙骂了她一句:“我是做生意,不笑,哭吧。”他把月儿一拉,把月儿挡在身后,开始喊:“白菜,萝卜,不嫌便宜都来买喽!来,哥们儿,要多少,不用问价钱,你看我是来做生意的人吗,还看不出来,这是我买的储存菜,买得太多了,吃不完,处理一些,谁撒谎是小狗。”买菜的人多了,他让月儿收钱,他掌秤。月儿脸上又有喜色,没想到丈夫还有这么大能耐,说瞎话不脸红。
  矿上的书记从市场过,站在黑丙的菜摊前,看了又看,插空子问黑丙是不是矿上的工人。黑丙说:“不光是,是的还很呢!”月儿见书记脸大,派头也大,吓得大气不敢出。黑丙笑着向书记兜售他的菜:“要白菜还是要萝卜?捏捏,白菜多磁实。萝卜保证不糠,锯成板儿能做凳子。”吃吃咧咧地笑。书记点头,说不错,不错。又问他一天能挣多少钱。黑丙说:“不多,也就万把块吧!”说着大笑起来。
  月儿扯他衣服一下,不让他胡说。黑丙就不说,又喊:“实心白菜萝卜喽……”
  一天下来,他们赚了二十多块。黑丙对月儿说:“说吧,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月儿说:“烧得你。”她不让花,要攒下来,买一件呢子大衣。
  黑丙嘿嘿笑,想判一下月儿话后面的话。
  “怎么,我不配穿呢子大衣,是不是?”
  “谁说的?我老婆不配谁配!我老婆打扮打扮,比戏子都漂亮。”他抱住月儿的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脏话。
  月儿推开他:“滚蛋,不要脸!”
  回到揭属房,碰见空枪从外面回来。空枪的第二职业是给附近一家个体户的小煤窑当窑师,这事只有黑丙知道。黑丙掏出烟,两人吸着在路边说话。黑丙问小窑怎样。空枪说还是那样,窑主太坏,近来招了几个女的下窑,说是给男的提精神,实际还不是他自己用着方便,那些女的快让窑主用遍了。黑丙问,那些女的能没有男人吗,怎么能放她们出门,女的单独出门就没好事,石妮也能凿出窑窿。空枪说,看样子都像没结过婚的。黑丙建议空枪也弄一个搂搂。空枪说:“我哪有那劲头,你还差不多。”两个人都笑了。
   

  吃过晚饭,他们准备去钓狗。黑丙去喊秀才。秀才屋里亮着灯,敲门却没人应。原来秀才有交待,只要他不在家,任何人敲门都不许开。新媳妇两眼瞅着门,心里怦怦地跳,喘气都尽量放轻。秀才跟他约定的有敲门暗号,敲乱了谱就不是他,开了门就危险。
  老嫖和叛徒等急了,催黑丙快走。他们正要走,秀才回来了。秀才让新媳妇开门,新媳妇还是不开,他使用了暗号,门才开了。这小两口还有一个约定,秀才每次回来,新媳妇必须亲他一下。今天新媳妇见秀才后面跟着人,不好意思就亲,但目光恋恋的,上唇抿了一下下唇。秀才知道让他一块儿去钓狗,他不大想去,装作不知道找他什么事。黑丙做了一个用棍闷狗的动作,秀才还是不能明白。黑丙只好明说,秀才拿不定主意,摸后脖梗子,又看了一眼新媳妇。新媳妇怕他刚回来又走,赌气撅嘴,眼圈也红了。黑丙也耐不住这两口子的斯文劲,就走了。
  黑丙刚走,秀才就掩了门,张开双臂叫新媳妇猫咪。往日里他唤猫咪,新媳妇就马上过来,小两口搂在一起没鼻子没眼儿地亲。他俩是中学时的同学,在学校时偷偷好了三年,感情甚厚,两个人结婚了,还常常怀疑是不是真的结婚了。秀才上班或出门,要是晚回来一会儿,新媳妇就坐立不安,诸事无心,今天秀才到几十里外的矿工报社送稿去了,去了一天,撇下新媳妇在家闭门呆坐,好不容易把秀才等回来了,她当然得撒个娇,给秀才点颜色瞧瞧。
  秀才唤她不动,知道她使小性子,走过去,双手棒了她的脸,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但很有情致。新媳妇故意把眉低下,偏不看他。她刚才还不想赌这么大的气。丈夫逗她,她觉得应当把气赌大一点才有意思。秀才低头亲她,她也不欢迎,把头一扭。
  秀才不再勉强,说他这次送去的稿子有戏,编辑把稿子留下了。发了这一篇,他要接着发,发得多了,就会引起领导的注意,就有可能调离井下,他的设想越走越远,要是调他的话,就要求到矿上宣传科去,那里是耍笔杆子的地方。
  新媳妇接话,不同意他调到宣传科去。家属房住有宣传科的一个人,正跟老婆闹离婚,老婆不同意离,那人就天天打老婆,把老婆的下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那人的老婆解开衣服让好多家属看过她的伤。
  秀才心里笑过,说:“好吧,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听你的,这行了吧。”
  新媳妇记起刚才她在赌气,不能这么快就完了,说:“回来这么晚,不知道人家心里……一下午我心口总怦怦跳。”
  秀才作惊讶状:“是吗,让我摸摸。”他一摸新媳妇就笑了,原来他很会摸。
  那几个人已把狗结果了,正由老嫖扛着往回走,夜里看,老嫖脖子里像搭一条不错的大围巾。钓狗也简单,到村头把狗引出来,趁群狗争吠时,把包了肉的钩子抛出。狗见不得肉,当然要咬。这边像钓鱼似的把连结钓子的绳子猛地一拽,觉得沉了,背起绳子就跑。狗呢,当然有点不大情愿,也得跟着跑。持棍的人落在后面,在跑动中,照狗头来那么几下,狗就倒下了。
  老嫖叫声不好,把狗扔在地上。
  黑丙、叛徒以为村里农民追来了,欲跑,一看,田里白白的都是残雪,半个人影也没有。
  老嫖说狗又活了。
  黑丙、叛徒低头一瞅,可不是,狗东西一拱一拱地想往起站,眼也半睁着,喉咙里咝咝啦啦响。黑丙骂叛徒“笨蛋”,从叛徒手里夺过棍子,在狗头上结结实实夯了几下,狗的腿绷直抖了一阵,这回彻底完蛋了。
  刚把死狗抬进黑丙屋里,空枪就来了,空枪说:“我剥,狗皮归我。”他抓了抓狗毛,夸狗身上的花儿不错。
  黑丙低头一看,说声“我操”,不由暗暗叫苦。灯光下他才看清楚了是谁家的狗。这狗对他是很友好的。他吃狗肉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退几步,找个小凳子坐下。
  月儿已带儿子在帐子里睡下了,她怕儿子害怕血,已把儿子哄睡着。她听见丈夫说“我操”,问怎么了。
  黑丙说:“睡你的吧!”他让空枪把狗拖到老嫖屋里剥去。
  路妈妈在老嫖屋里,正跟小艾说话。他给小艾送点钱和粮票,说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小艾不要。他说什么也不答应。老嫖回来,小艾把此事跟他说了。老嫖说,不要不要,空枪说:“怎么不要,路妈妈关心你们。”
  路妈妈说:“对对,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哎,哎,你干啥……你……”空枪手里拿着剥皮尖刀,冲路妈妈走过去,路妈妈往后退,他往前逼。
  空枪说:“闪开点,别溅身上血。”
  路妈妈说:“这事可得保密,让矿上知道可不得了,关系到工农关系问题。”
  叛徒见路妈妈在小艾这里,心里很来气说:“路妈妈,别走,一会儿把狗鸡巴剥出来给你啃。”
  路妈妈生气了,指着叛徒:“你怎么说话,你跟谁说话,我是你师傅。”
  叛徒说:“跟你开一个玩笑你当真,这是母狗,哪有那玩意儿,不信你来看看。”他过去分开死狗的两条腿。
  “不看!”路妈妈态度很坚决。
  空枪剥狗相当娴熟,先把头皮剥下,再把四条腿豁开,顺肚皮走一刀,拳头几捅几搡,一张完好的狗皮就下来了。
   

  优化组合还要搞,因为人家都搞了。不全面铺开,先在空枪所在的采煤队搞试点。队长召集各班长开会,让他们提名单,看谁去谁留。空枪说:“孬种让班长当,刀子捅不到队长、矿长头上,这主意不错。”
  班长一时成了中心,得了不少笑脸。班长明白,把谁刷下去,一是收入减少,二是面子上难看,采煤队的活儿虽苦虽险,谁都不愿意这时候被砍掉。路妈妈羹空枪出主意,张三李四提了几个名字,说这些人可优掉:其中还有老嫖。空枪看了一会儿路妈妈,说:“你的意见可以考虑。”
  井下工作面有淋水,像下雨一样,一班下来,衣服精湿。这样苦了老嫖,他的腿肿起来了。小艾抱住了他的腿哭了,让他歇一班。老嫖摇摇头。队里正说优化的事,节骨眼儿上不去上班,还有他的好吗。这些事情他没有跟小艾说,悄悄到空枪那里坐着,意思让空枪手下留情。空枪说他腿有病,根本不适合在采煤队干,优下来不见得是坏事,说不定能调个轻工作。老嫖说他也这么想,就怕小艾知道了生气。
  空枪说他老婆长得不错,白。
  老嫖笑笑:“你光见她脸白,身上比脸上更白。”
  空枪的老婆听见了,说老嫖不要鼻子,又不卖老婆,说老婆黑白干啥。空枪的老婆是个小矮胖子,一笑像个娃娃,不笑也像个娃娃。她连生了三个女儿还不罢休;意思要生一个男孩。空枪给她一瓶小药粒子,要她一天服一粒,说服下去会生男孩,并说这是祖传秘方,不可告别人。谁知几个月后,肚子还是瘪的。老婆问他怎么回事。他并不埋怨老婆,说这事可能怪他,他的子弹打完了,放的都是空枪。他老婆哭了一场,他的外号因此而得名。
  老嫖说话没成色,也不知人心,以为空枪的老婆对小艾的白有所嫉妒,说:“你身上也比脸上白。”
  空枪的老婆恼了:“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嘴痒了到南墙蹭蹭去。”
  老嫖很尴尬,想笑笑,笑得不成样子。
  空枪训老婆:“爷们儿家说话,你插什么嘴,一边呆着去。”又告给老嫖,优化的事走着说着,什么都在变,做窑这活儿……后面的话说出来有些悲观,他就不说了。
  老嫖刚走,空枪的老婆就说:“老嫖最不是东西,班里要砍人先砍他,你听见没有?”
  空枪说:“要兴砍老婆就好了,我先砍你,你都肥成小母猪了。”
  “成老母猪也是你作践的。”
  叛徒给秀才捎来一封信,信封上印着矿工报字样,他一进家属房的夹道就喊:“秀才,这回你得请客,你的小说发表了!”
  秀才小两口正在屋里炖狗肉。尽管他没参加钓狗,黑丙还是送给他一块狗肉。黑丙说他吃不完这么多。狗肉的香味弥漫了一小屋,秀才正跟新媳妇说到狗肉是滋补壮阳之物,吃了狗肉可不得了。新媳妇问怎么不得了,是不是上火。听到叛徒喊,秀才赶紧迎出来了。他接过信一掂量,脸霎时变得苍白。他不马上拆信,只说谢谢,谢谢。
  叛徒让他拆开看看。他说这会儿正忙,顾不上看。又说小说写得不好,没什么看的。进屋想关上门。叛徒不等关门就进来了,他执意要看看,说早就想拜读秀才的小说了,从队里办公室把信给他捎来,连看看都不让,不够哥们儿。
  秀才问叛徒,怎么就断定他的小说发表了。是不是在别处看到报纸了。他对自己的小说还存有一线希望,希望信封里真的是报纸,而不是稿子,尽管他摸着硝稿子。
  叛徒说没有看到报纸,但他敢肯定信里装的是报纸,因为现在报社都不退稿子,别看他不写小说,行情他懂,他表姐就是写诗的。
  既然这么说,信更不能让叛徒看了。信本来装在兜里,他觉得不保险,回身把信夹进一本书里,把这本书放在一摞书的最底层,他心里像塞了一团东西,没情没绪,想叹一口气,又不敢叹,装作把发表小说看得很淡,岔开话题,问班里优化组合的事有没有消息。
  叛徒告诉他,优下去的可能有老嫖,是路妈妈先给他的内部消息。
  秀才借机为自己叹了一口气,口说老嫖可怜。
  新媳妇憋不住,把那封信翻出来,刚要拆开,秀才命令她放下:“我的信,我还没看,你凭什么先看,你懂不懂文明!”他的脸色很难看。
  新媳妇还没受过他这样训斥,又是当着别人的面,脸上下不来,把信甩在地上,捂着脸哭了。
  叛徒旷得呆下去无趣,到黑丙屋里去了。黑丙贩菜去了,月儿今天没去,正洗衣服。洗的是一件水红裤衩。叛徒断定这质地很薄臀围肥大的衣物是月儿的,不免多看了几眼,他不乏想象力,眼前慢慢画了一个圆,却问裤衩盛什么用的。
  月儿说:“盛你的脸。”
  叛徒很开心:“你的脸有这么大?”
  “可不,你脸皮是城墙做的,光脸皮有多厚!”
  叛徒夸月儿真聪明,真会说话,自己有些喃喃,一处发热,一处发哽,嘴里有些干,原来他又有了新发现,月儿俯下身子洗衣服,把后面的衣服揪上去了,露出一段白,叛徒的眼睛很抓色,一看见就抓住不放。直到月儿站起身,往炉口上方的一条铁丝上搭衣服,他眼前还是一段白。铁丝有些高,月儿踮起脚才够得着。叛徒说:“我帮你搭。”走过去要接裤衩。
  月儿知道他是饿汉子,饿汉子最没出息,心里好笑,就随他去。
  叛徒拿到裤衩手有些抖,搭在铁丝上拉了又拉,拉得很展样。回过脸来,他冲月儿笑,手无处放。
  月儿说:“你老婆今天怎么不来?”
  “我老婆和你差远了。”
  “怎么差,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月儿存心逗逗他,问他是不是长外心了。
  叛徒说他光想长,就是没处长去,“谁会看得上我呀,你说是不是!”
  月儿想起自己男人,说不定她不在时,男人见了别人家女人也是这副德性,看来男人都是一样的货。她撇撇嘴说:“你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长相有长相人模狗样的,相好不知有多少呢,在我这儿叫穷充好人,鬼才信你的。”叛徒马上赌咒发誓,说好多人都有相好,独他没有。他挺神秘地告诉月儿,黑丙也有相好的,要月儿一定保密。
  月儿作出吃惊的样子:“真的?我不信。”
  “哄你我是这个。”他把一只手扣在另一只手背上,手指仿爪子乱动,接着把黑丙不许透消息的那件事一五一十对月儿讲了。月儿想多抓到一些细节,又怕太细,只由他说。他说的和月儿所知差不多。月儿装作气不过当下要拖了叛徒去找黑丙对证。这有点违了叛徒的初衷,叛徒身子往床上歪,装赖不走,“哎,哎,咱俩不错,我才对你说,你不能卖我呀!”
  月儿说:“你呀,胆还没芝麻大。”
  叛徒听出一个双关的意思,说:“不错,这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脱鞋上了月儿的床,把帐子也放下来,哼哼,叽叽,要睡睡嫂子的帐子啥滋味,“真舒服,哎哟,哎哟,我晕了。”
  “下来,你又不是我儿子。”
  叛徒嘴咧得像裤腰:“好,好,嫂子,我算服你了。”
   

  班长们把优化组合名单向队长提出来,队长还在斟酌,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纷纷来到队里办公室要求证实。队长说:“急什么,到时候公布。”
  看队长的冷脸,这就等于证实了,他们没说什么,都转回去了。停了一会儿,各人拿了一只空碗,一根筷子,到队办公室叮叮当当地敲。队长让他们到矿办公楼敲去,在这儿把碗敲碎也没用。他们的回答是一片更杂乱更响亮的敲击声。队长拿起电话要矿长,电话接通,队长不说什么事,只把送话器对着那碗筷大合奏。矿长问电话什么毛病,杂音这么大。队长说,电话没什么毛病,是人出毛病了,优化把人优出了能耐,拿筷子和碗当嘴使,说着挂了电话,找矿长去了。
  碗筷演奏队尾随队长来到矿办公楼,他们一路走,一路敲。外队的人听见这特殊音响,觉得稀罕,飞跑过来看热闹。一个人敲得劲大了些,把大瓦碗敲豁了一块,他翻转看了看,有些遗憾,换个地方再敲,音色果然不如刚才圆润。叛徒拿的是蓝花搪瓷碗,正敲着,突然把碗抛向空中,碗在空中打着旋,落下时,碗底却立在筷子尖上,仍飞旋不止。围观的人一阵喝彩,让他再来一个。他刚要再来,被身旁的人照腿弯踹了一脚,提醒他不要儿戏,严肃些。他看了看别人,可不是,一个人死眉死眼,都相当严肃,他也使劲把脸板住,谁知竟板不住,由于用劲太大,弄得咬牙切齿,十分滑稽。惹得人们把他指出来,笑得弯腰叠肚。他们来到办公楼前,并不上楼,散坐在一个圆型花坛的池台上,紧一阵慢一阵地打击。有干部从楼里进出时,他们就紧锣密鼓,无人时就敲得稀些。有个年轻人从楼上窗户里伸出头来,说他们影响办公。“办你妈的蛋!”一个敲碗的工人跳进花坛里拣起土块往楼上扔。楼上的人吓得赶紧把窗户关上了。
  太阳在头上走。中午时分,麻科长和工会的冯主席从楼上下来了,劝同志们先吃饭,这样影响不好。正是这吃饭二字使他们觉得愤怒和委屈,碗筷合奏掀起了高潮。他们分别围了麻科长和冯主席,把碗举在这两个人耳边敲,敲得两个人头皮发麻,说的话也被淹没在打击乐的演奏中了。这两人抽身要走。一个老工人拉了冯主席的手,要冯主席跟他走两步。原来这老工人是个瘸腿,一走一歪,把冯主席也带歪了。老工人说:“我这腿可是做窑砸断的,卸磨杀驴,你们忍心吗!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他蹲下去,哭起来了,嗓门较粗,哭得不太好听。
  大家都不敲了,也不散,静下来听老工人嚎。天空很高,有些许蓝色,办公楼前宽阔的大院静得有些狠了。
  空枪那个班挑剩下的除了叛徒等几个人物,还有路妈妈。路妈妈不信。叛徒喊他“亲爱的路妈妈”,让他拿碗筷快走。他以为叛徒跟他逗闷子,笑着咔吃咔吃眼皮,表示他已经识破了叛徒的骗局,叛徒说:“别人喊你妈妈,你就以为自己是母亲,你不信不是?好,算我没说,白白。”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爷们儿,你当空枪是好鸟儿,好鸟早死绝了,他背后朝你开火,你还以为放的是空枪呢!”
  空枪的典故路妈妈是知道的,他对叛徒乱用典故极不悦,涩住眼珠子,挑手让叛徒去去去,叛徒想,老棺材瓤子。
  叛徒走后,接二连三有人招呼路妈妈,在楼道里喊“运动啦”。其中一个外号小痞子的,跑过来朝路妈妈抱拳打躬,说没想到咱哥们儿成了一个草棍上拴的蚂蚱,叨光叨光。
  路妈妈心里开始敲小锣了,越敲越没点儿,到家属房找空枪探究竟,他先说窑下的事,想给空枪造成一个印象: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和原来一样,空枪不傻,碗筷敲得震天响,路妈妈不会听不到风声。他来掏底子,是他把这事看得太重,太要脸面。既然这样,明话不太好说,空枪夸路妈妈这样惦着出煤的事,不愧是伟大的,正确的……路妈妈爱听这个,有些心热,看来一切果然和原来一争,但他心里还不太托底,建议给组合下来的人做做工作,免得他们闹事。空枪拍了一下大腿:“亏得你提醒我,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们比不了你,你是党员,一切行动听指挥。”
  路妈妈刚要说“那是”,又觉得不大对味,脸上黄了黄,改口说班里就他一个党员,是少点。
  空枪说:“是呀,眼下党员是金贵,像你这样的,放在采煤班里太屈材料,安个把书记当当不为过,怎么,书记就兴龟子们做?”空枪有些义愤。一
  路妈妈又把空枪的话当真,也义愤,他劝空枪算了,屈材料不是一年两年,认了。他像是有些灰心似地叹了一口气:“我年纪大了,不想当书记多操心,在咱们班子到退休算拉倒。”
  不料空枪说:“不行呀,优化的事上边派下来有比例指标,我有什么办法!”
  这话算是说明白了,路妈妈瞅着空枪的嘴犯呆,头一圈一圈地大,“怎么?你是说……你把话说明白点!”
  空枪看看红头胀脸的路妈妈,这才笑了,说:“路妈妈,班长你来当怎么样?你不要我,我保证没意见。”
  路妈妈指着空枪,手乱抖:“你……踢开党委闹革命……搞阴谋诡计……”
  回到宿舍,路妈妈浑身发软,瞅瞅碗筷,到底没拿起来,拉开被子蒙头躺下了。想到老了老了被人踢了,鼻子酸得像被人捅了一拳,眼角也痒痒的,有湿湿的东西溢出来。后来越想越气,老嫖算什么,要脸没脸,要力没力,这下窑子睡女人,自己难道还不如老嫖吗,这里头有问题。他不睡了,找到队里的党支部书记,派了空枪许多不是,说空枪有反党情绪,骂当书记的都是龟子;说空枪到农村偷鸡摸狗,破坏工农关系;他还怀疑空枪和老嫖的老婆有一腿,不然的话空枪不会组合老嫖……告下空枪,路妈妈觉得好受些。
   

  老嫖跟小艾商量怎样谢谢空枪。小艾说,怎么谢呢,买瓶酒呗。老嫖问买什么酒。小艾明知他没钱,却说:“要买什么买什么,你不是钱多吗!”
  “我哪里有钱?你又没给我挣。”老嫖冲小艾挤着眼笑。
  小艾看出他笑里藏坏,说:“你不是有妹子吗,让你妹子给你挣去。”
  老嫖并不生气:“我不是女人,要是女人我真的去挣,兴啥啥不丑。”他还有一件事瞒着小艾,前天收到父亲一封信,说他妹妹年前出嫁,要他寄一百钱给妹妹添箱。自己连老婆孩子的嘴都顾不住,哪有余钱往家寄。可妹妹结婚一场,当哥的没点表示实在说不过去。信扔了,事情在心里存着。虽然他不知发愁,却明白过来过去绊他脚的都是狗日的钱字。当今的男人,没钱狗屁不值,倒是女人不怕,身上有个值钱货,走遍天下不挨饿。
  小艾说:“你别急,下辈子你准得托生成女的。”
  “谁等得到下辈子,现在我就想变女的。不光我,好些男的都想变女的,男人男人,做男人就是难。”
  小艾撇嘴:“你还算个男人吗?摊上个你,这一辈子亏死了。”
  “摊上谁不亏?你说。哎,我跟你说了,你别生气,空枪老是夸你长得漂亮,长得白,我说:‘我看你老婆也不错,咱俩换换吧?’空枪说:“‘换就换。’我说:‘车换着开开,开完了,车还是各人的。’空枪同意这么着,他就怕你不同意。我说:‘没问题,我老婆好说话。’……”老嫖话没说完,见小艾捂着脸哭了。老嫖并不劝她,哭不见得不同意,哭哭是应当,他笑着去拉小艾的手,说这样就不用给空枪买酒了,酒有什么喝头。他往下还有趣话,小艾抬手给他一个嘴巴子,把他打愣怔了。
  正说空枪,空枪就来了,两口子还在刚才话里没出来,见了空枪都有些不自然。空枪不知底里,并不问,两口子本来就是对头,磨嘴磕牙是正常事。他只说矿上的事,这月奖金发不成,工资恐怕也不能按时发,煤成了赔钱货,出得多,亏得多,煤矿还有鸡巴干头?马上就该过年了,听说矿上准备动员党员捐款救济困难户,当头头的真想得出来,工人没钱,党员就有钱?净他妈的穷对付。有钱人车拉肉,桶打酒,挖煤的想吃顿饺子还得等人救济,寒心死了。
  空枪的话不知触着小艾心上哪根弦,小艾趴在床上流了泪。她原以为空枪上门“讨债”,听来听去空枪说的都是家常话,正经话,句句透着实情,打量自己听男人一面之词,把人想差了。有心起来给空枪倒碗水喝,又怕男人过后胡吣。自己到底命苦,在家不得过,出来靠男人,男人又是这么个缺心少肺的东西,她心里更悲戚。
  空枪的矮胖子老婆霜着脸站在门口,让空枪回家。空枪问什么事。她说反正有事,回去再说。空枪明白她,站起来刚要走,宣传干事的老婆跑进来喊救命,一下子撞在空枪身上,她抓了空枪一下,把空枪推开,慌乱地东躲西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才想起来去关门,可已经晚了,那位干事已经找来了。干事脸上很平静,还带着一丝笑意,让老婆回去,说这样不好,让别人笑话。
  干事老婆满脸惊恐往后退:“不不,他要害我,他要掐死我。”
  干事又笑了一下,说:“我会害你?谁信你的,走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行吗?”干事说话一直轻轻的,显得很有教养。
  干事老婆越发害怕,说:“别听他的。”她低下头,让人看她的头发。众人看见,她露着一块块白头皮,头发显然是被揪掉的。
  这时秀才和新媳妇也过来了,大家都看着宣传干事,想象不出这么个文静的人背后怎样下的狠手。
  老嫖瞅一个机会,低头想了一下,趁乱溜出来了。
  月儿敢说话,她扒开干事老婆的头发看看,怜惜地连连感叹,说:“我不信,人家是有学问的文明人,不会干这种缺德事,这不是人干的。”
  众人听出话里的倾向,都笑了。
  干事脸上毒了一下,咳咳喉咙,又露牙笑笑,说:“好吧,再见!”
  干事走后,一群家属娘们都围过来,问干事老婆到底怎么着。干事老婆眼泪汪汪,解开裤带让她们看。她下身乌青,没一块好肉。肚子上还有一个大燎泡,她说干事用烟头杵的。
  月儿说:“缠着他个龟孙,死也不跟他离,看他能把你怎样,弄死你他也活不成。”
  干事老婆说,她也这么想,她来矿上找他,是想怀孕,生个孩子,拴拴他的心,谁知他硬憋着不沾她,惹急了,就拿她吃饭的地儿当尿罐子粪窑子糟填。
  家属们都骂干事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爷儿们家不便听她们说话,空枪、秀才等都走了。秀才回到自己屋,碰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老嫖把他的木箱弄开了,正埋头翻找,见他进来,老嫖才胡乱把箱子盖上,红着脸朝他讪笑。
  “你……干什么?”
  老嫖预备的有话:“我想找你的小说看看,你放哪儿了?”
  “算了吧你,找小说?我还不知道你找什么!借我的钱还没还,又干这种事,真不象话!”秀才一把将老嫖拖开,打开箱子,见老婆的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气得身上直抖,“我要喊人,让大家来评评理。”可他没喊,却问老嫖:“你说喊不喊吧?”
  老嫖说:“你喊呗,喊人我也不怕,反正我没拿你的东西,不信你点点,看东西少了没有。”
  “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嫌丢人,做人怎么能这样呢!”秀才到底没喊。
  老嫖开始赌咒,说真的想读秀才的小说,因为想得太狠了,没经秀才允许就来找,这是不太合适。
  秀才说:“算了,别描了,越描越黑,我根本就没写过小说。”他让老嫖走了。
  老嫖临出门,觉得不太放心,嗫嚅着,请秀才别把这事告给小艾,秀才不理他。
  新媳妇回来,秀才还在生气发呆。新媳妇看到干事老婆日子难过,觉得自己丈夫不错,舍不得碰他一指尖,搂住秀才的脖子撒娇,问他怎么了。秀才把老嫖的行径对新媳妇讲了。新媳妇惊得说不出话,随后就哭了。秀才也伤心,小说没写成一篇,倒把贼引来了,这怎么说。这小两口伤心还有一层,秀才挣的工资,两个人吃饭都紧巴,哪有什么可偷的。后来二人商量,这事不提了,老嫖也是穷极的人,今后防着他点就是了。
  这天家属里还有一件小事可记。一位农村妇女来找狗,找到月儿屋里去了。月儿心虚,黑狗白狗公狗母狗问了一堆,到头说什么狗都没看见,生狗不会往屋子里钻。那妇女仍不走,打量月儿的屋子,打量月儿的脸。月儿装作生气,说要是信不过,就让她翻。那女人笑笑,说狗要是有良心的话,自己会回去。妇女走后,多嘴的人告诉月儿,这个女人名字叫徐翠。月儿一听炸了锅,敢情这不要脸的东西来和她碰瓢比高低来夜里借故跟黑丙一场好闹。
   

  元旦前,矿上贷款给工人发了工资。那些不知在哪里呆着的女人,闻讯纷纷聚拢来,在单身矿工宿舍里乱串。她们摘了眉,较了脸,穿上新鲜衣服,随手提个篮子什么的,装作卖鸡蛋或者探亲的,进了宿舍楼,眼睛滴溜溜乱瞟,碰上一个矿工就问:“大哥,买鸡蛋吗?”若这个矿工懂暗语,就反问一句:“有带眼儿的吗?”问的是鸡蛋,眼里瞅的却是脸蛋。女人答:“有,要现钱。”如这个矿工觉得买一回值得,就说:“跟我来吧。”就把卖鸡蛋的带到他宿舍里去了。有时楼道里无人,那些女人就挨个敲门,门开了,碰上的一个矿工是手头紧不愿花钱的,这个矿工也知道敲门的女人是什么货色,说着“不干不干”,要关门。谁知女人死皮赖脸,扁着身子硬往屋里挤。进了屋,两个人难免逗嘴讲价钱,到底男人不经逗弄,结果还是把钱数到人家手里去了。说没钱女人也有办法,你床上有被子,有衣物,她啥都敢拿,她付出了代价,就得了理,就气壮,不由你不乖。
  一个涂了胭脂的女人敲开了路妈妈的门,一看是个老家伙,想退出来,路妈妈对她倒欢迎,让坐问了她好多话,眼神显得很关切。那女人急着来真的,不料路妈妈严肃起来,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共产党员……”女的很不悦,脸子一吊:“你怎么不早说,白耽误我半天功夫,真是的。”
  叛徒挑了一个姑娘模样卖鸡蛋的女人,领到他屋里去了。不花钱的便宜不得占,花钱的可以随便挑,看来还是钱好,使在哪儿哪儿滑溜。他今天舍得花钱,是要庆贺一番。优化组合的事吹了,不搞了。矿上头头说,优化不是不搞,是暂时不搞。暂时不搞绝对不是因为有人敲碗闹事,矿上决心要干的事谁也挡不住,这是原则问题,而是因为上级要派安全检查团来检查安全,迎接检查这是大事,一切工作为接待检查团让路。叛徒他们不这样认为,认为他们斗争胜利了。
  姑娘的样子有些羞怯。进屋后,叛徒问她鸡蛋有带眼儿的吗,她说:“俺……俺不懂你说的黑话,俺是第一回出去卖鸡蛋。”
  叛徒高兴得搓手:“不懂好,不懂好。”就要下手,“来,我教给你。”
  姑娘很扭捏,说:“大哥,你这是干啥,俺……俺不喜欢这样儿。”
  叛徒以为她真是好鸡蛋,愈加心花怒放,答应给这样子朴实的姑娘多一些钱。姑娘低头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又要叛徒保证不对别人说,才同意了。刚要动作,姑娘又不动,意思要叛徒先付给她钱。叛徒头脑发热发胀,把钱如数给她了。事毕,叛徒方知上当,但为时已晚,那女人随手揭了他枕头上的枕巾,大大方方走了。
  有守在门口的工友问叛徒怎样,花多少钱,值不值。叛徒说:“问个屁,现在什么都是假的。”直往地上啐唾沫。
  那些女人都不到家属房去,她们知道那里的男人都是饱汉子,什么样的鸡蛋他们都不稀罕。
  这天家属房出了点事,宣传干事两口子煤气中毒全死了,两人是在被窝里被熏死的,男的只穿内衣,女的却穿戴整齐,两只胳膊还搂着丈夫的脖子。两口子表情都不痛苦,平静得似乎有些幸福。经检查,煤火炉烟筒的阀门关死了,煤火已灭,尚有看不见的余毒徐徐冒出来,热烘烘地顶手。屋子的窗户关得严严的,有微缝的地方都用剪成条的报纸糊上了,毒气出不去,新鲜空气也进不来,许多迹象表明,这二人死得有些蹊跷。既然都死了,仔细推敲已没多大意义,就算他们不慎煤气中毒而亡,这样大家都省心,省事。
  毕竟是两条年轻的人命没了,矿上来人家属房逐户查看,指这儿指那儿,以示关怀。工会冯主席在小艾屋里呆的时间长些,检查了屋子通风情况,他一再询问小艾还有什么困难,并以巧妙方式,让小艾知道他是工会主席,有责任有义务帮助矿工和矿工家属解决困难。他换成开玩笑的口吻,说要是有困难不讲,就是不相信工会组织,就显得外气,就不像一家人,他打听出来是要批评的,他的意思非要小艾说出一件困难才罢。小艾想,这工会主席真不错,真热情,先说丈夫腿有关节炎,不知能不能调到井上。冯主席先不答复,笑着说:“怎样,我说你有困难吧!这就对了,这话跟我说,算是说到家了,你知道工会叫什么,工人之家,得,等着吧,我一定替你说话。不过这事你得保密,不要对别人说,包括你丈夫。”他问小艾能不能做到。小艾点点头。他说点头不算,得说出来,他要试试她是不是好孩子,听不听话。冯主席喽咕喽咕笑,目光火火的,仿佛他和小艾已是老熟人。
  小艾低了头,说:“能做到。”
  “好,一言为定。”他向小艾伸出了手。
  小艾的手有些畏缩,不大开展,指梢也有些抖,但她还是把手交给了他。他的手很热,很有力。
  第二天,冯主席又来了,进门就说:“好消息,好消息。”小艾以为丈夫调动的事,冯主席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为欢迎检查团,矿上要挑一批女招待员,若考察合格,当上了招待员,并且当得好,以后的好处就多了,说不定在矿上安排一个工作干。冯主席说这次迎接安全检查团非同小可,检查过关,能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安全奖;倘查出漏洞,就要挨罚。检查结果如何,全凭检查人员一张嘴皮。这里的学问就大了,招待得熨贴,周到,大差不差,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招待不好,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矿上已派车四处采购大虾、老鳖等鲜活食品。招待员要年轻、漂亮、身条儿好,笑得甜,到时候统一穿着,服装已去订做,学校的学生正练欢迎舞蹈,科室的干部也动员起来了,包片打扫卫生等。他考察小艾的办法,是让小艾正对了他站着,自上而下地审视,“看着我,哎,对对。”他双手帮小艾正了正脸,“不错,五官端正,皮肤白净。”他又把小艾的两条胳膊顺下来,“身条儿也没得说,有点像舞蹈演员。”他让小艾笑笑,小艾也笑了。最后他还要看看小艾的手纹,夸小艾有福气,要时来运转,看罢了拉住再不放松,两眼往门口瞅,看看门后的插销插上没有。
  这时空枪推门进来,见工会主席在这里,随即退出去了。
  冯主席装作和小艾握手告别,大声说:“再见再见,这个事情我们还要研究。”又小声对小艾说:“你到我办公室去吧。我自己一个屋。咱们再谈谈。你很聪明。”
  冯主席走后,小艾想哭。聪明不聪明,这人的心思小艾是明白的。是去还是不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心里乱七八糟,关节炎,调上井,当招待员,安排个工作干干,“你又没给我挣”,“兴你,也兴我”,“现在外头的女人都时兴开放”,“兴啥啥不丑”……她到底还是去了。
  一进门,冯主席就抱紧了她。
  这次“考察”比较彻底,冯主席很满意。他很自信,问小艾还来不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小艾没点头,也没摇头。冯主席从一个大纸箱里拿出一条崭新的床单递给小艾。小艾不要。他说:“干吗不要,这是矿上运动会发奖品剩下的,不光有床单,还有被罩、运动服、运动鞋,在这儿放着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他又给小艾加了一个床罩,用报纸包上,夹在她胳肢窝下了。
   

  既然优化组合不搞了,路妈妈、叛徒他们还在空枪这个班干。受到一场小小的磨难,他们心里虽存了芥蒂,但在空枪面前谁也不敢露半点刺巴,个个都成了好乖乖。叛徒身前身后地围着空枪转,眼里露出巴结不及的神色。路妈妈对空枪的每一句话都表示赞赏,不停地冲空枪点头,并希望空枪注意到他的灰白的高贵的头。
  倒是空枪觉得有些别扭,他一面在心里骂矿上的头头朝三暮四,一百个主意不到黑,粗头萝卜都让班长坐,一面做恶样子,装作对那些人没有任何歉意,有的只是不满。要拿人开刀时,却选中了老嫖。有一处采煤场子顶板破碎,还有淋水,空枪命老嫖去那里干。平日里一个场子两个人,今日他让老嫖单脚跳舞。老嫖刚要说自己的腿。空枪说:“怎么?你的脸白些!你干不干?不干滚鸡巴蛋。”
  路妈妈说:“就是,就是。”冲空枪连连点头。
  黑丙看不过,提出和老嫖一个场子干。
  空枪说:“不行,谁也不行。”
  叛徒附和空枪:“对,不能拉老乡关系。”
  黑丙冲叛徒踢了一脚碎煤:“哪有你说的话,什么老乡关系,我抽你个丈人!”掂着巴掌往叛徒身边凑。
  叛徒知道黑丙拳头硬,打人如吃小菜儿,赶紧往空枪身后躲,嘴上说:“你敢!”
  “我不敢,我把你的肠瓤子打出来,你就知道了。”
  空枪拦在黑丙前头:“干什么,打架上窑打去。”
  黑丙仍不罢休,指着叛徒说:“日死你个亲姐,你等着瞧。”
  叛徒想,是不是他在黑丙帐子里上床的事被黑丙知道了,叫黑丙“大哥”,说:“好好好,我服你还不行吗,咱哥们儿,算我多嘴,你说抽哪边,我自己抽。”
  黑丙得了面子,脸上活泛了一下,笑了。
  老嫖在泥里水里攉煤支柱子,一会儿就滚得像头泥巴猪。他不明白怎么得罪了空枪,空枪这样拿他做伐子。这样想着,手脚迟钝些,上头开了口子,呼啦冒下一大堆碎矸石。空枪不知在哪个暗处站着,照他尻子上开了一脚,“你他妈会干不会,不会干上去吧。”老嫖没防备,一下子摔倒在煤水里,脑袋磕在一根柱子上,差点烂了。但他看了看空枪,一声也不敢吭,心里苦得想哭,挤巴挤巴眼,也不知眼泪出来没有,他忘了,上头淋水如下雨,他的眉毛成了房檐滴水,眼泪就是流八缸,空枪也看不见。
  秀才的场子和老嫖的场子挨着,刚才那一幕他都看见了,吓得心口乱跳,窑下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累死累活不说,弄不好了,还挨打受气。空枪离开后,他悄悄过去,帮老嫖把顶板补住。
  老嫖想起弄开秀才箱子那码子事,心里很愧,说:“兄弟,你这人心好,我真对不住你。”
  秀才说:“算了,别提了,都不容易。”说到都不容易,他自己倒想哭了。
  老嫖上窑回到家属房,小艾迎着他,马上给他端吃端喝,问他累不累。老嫖心里烦,没马上吃饭,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小艾心虚,看了一眼床下塞着的破提包,床单和被罩都在提包里放着,她只铺在床上试了一下就收起来了,她担心丈夫听到了什么风声,搂住丈夫的脖子,想试试他。老嫖说人活着真没劲,不如死了,又说:“你搽什么了,这么香!”小艾一惊,马上离开他。说没搽什么。
  老嫖说:“再让我闻闻。”把鼻子在小艾脸上哧哧地吸,吸了几下来了兴致,不再问小艾搽的什么,只把手往小艾衣服里伸。
  小艾试出来了,丈夫是个没心的,乐得喂他一顿。
  检查团明天就要来了,矿上张灯结彩,如同接驾。各队召开紧急会议传达矿领导最新指示:不许与检查人员随便接触;检查团问情况时,不准乱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许向检查团告状,若发现有人告状,开除矿籍等等。另外要求大家穿戴整齐,面带笑容。检查团在矿期间最好不要随便出来走动。
  小艾烧了热水,把头发洗了一遍,净了一遍,梳得漆板儿一般。对了镜子左右照照,下帘不太齐,让月儿拿剪子给她掠掠。
  月儿说:“人家迎接检查团,有你什么事,打扮得这么漂亮,小心人家把你吃到眼里去。”在小艾翅翅的奶子上扭了一把。
  小艾护了胸,说:“谁打扮了,我想着该过年了,洗洗头。”她惦着冯主席让她当招待员的事,这事当然不便说。
  月儿找条毛巾给她围上脖子,说:“还说呢,哪天咱俩一块去洗个澡吧,我给你搓,你给我搓,别把今年的灰带到明年。”
  “我才不跟你一块去,让黑大哥给你搓呗。”
  “看看,刚才还跟我装文明,这会儿就浪上了不是,他给我搓可以,我怕没人给你搓,你这细皮嫩肉,一搓还不搓到肉里去。——别动,再动就进去了——剪子利着呢!”她问冯主席这个人怎样。
  小艾没想到月儿会突然提到冯主席,心口撞了几下,说她也说不上来,那天见过一面,觉得冯主席挺关心群众的。
  月儿说:“我一看他就不是好东西,两只眼饿着呢。”她说现在的男人不知咋回事,一个二个都成了种猪,女人在他们眼里都是母猪,看见女人就想那条子事。
  小艾说她打的比方难听,什么猪呀狗的。
  月儿说:“现在哪有好听的,人变猪,比猪懒,人变狗,比狗坏,越活越倒退。”她揭下毛巾,用手给小艾捏沾在脖子里的头发,捏不净,就扯了衣服领子用嘴吹,她存心使坏,把热乎乎的气息都吹到小艾脊沿沟儿里去了,把小艾痒痒得蹲在地上,笑出了两眼泪。
  家属房别的几个娘儿们听见她俩闹,不知得了什么乐事,也过来了。人一多,热闹又增加几分。从小艾的头发说到她们也应该烫一次头,死了就不亏了。空枪的老婆不赞成,一头卷毛啥样子,头发想打弯钻进裤裆里操操。她说矿广播站有个女的花几十块钱烫个头,那一次被她见着了,娘哎,头发支蓬得像个鬼。
  有人说,新媳妇应该烫头,又年轻,又有文化。新媳妇爱听别人说话,不愿别人说到她,说到她,她就不知如何是好。越是这样,那些老娘们儿越拿她开心。一个提议,摸摸她的肚子。看秀才给她种上没有。几个人就上来扒她的裤子。新媳妇死死抓住裤带,急得都快哭了,她们才放手,由新媳妇转到空枪老婆身上。关于“空枪”的诡计她早就识破了,说:“种不上我就不走,不生一个男孩不算完,日他姐,他要不给我,我就跟别人睡,找野种,你看我敢不敢?”
  女人们又是一阵好笑。
  后来她们谈到不知什么人来矿检查,矿上动这么大的风景。有说是省上的,有说恐怕比省里的来头还大,不然矿上不会下这么大本钱,光老鳖就买了一百多只,养在一个水池子里,几百只爪子乱动弹,真算开了眼,见过鳖反潭是什么样。她们商量明天去看欢迎仪式,又怕衣冠不整,给矿上丢了面子。商量的结果是不去,矿上领导什么德性,不知是敬神,还是怕鬼。
   
十一

  安全检查团来矿的当天,窑下出了事。一根钎椽别在运行的溜子里,又戗老嫖的肚子上,前面进去,后面出来。老嫖叫了一声,想把钎椽拔出来,钎椽没拔动,他的两只胳膊软软地垂下来。起初他的头象被捻着尾部的青虫一样拼命扶摇往上长,结果长不去,一落下来,便挂胸前不动。人们把钎椽拔出来时,留下一个空洞,矿灯一照,前墙后墙透亮,看来人是没救了。
  吓坏了队长和安检员。检查团在矿长、党委书记、记者等簇拥下,正在别的工作面检查,一会儿就到这里来了,节骨眼上出这么大的事,如何得了,队长要大家镇静镇静,谁也不许离开工作面。他欲打电话向调度室汇报,电话摇通了,又不敢讲,赶紧把送话器捂上。
  负责联络的副矿长小跑着过来打招呼,要大家作好准备,说不定检查团就要来了。听说工作面出了人命,他照队长脸上就是一耳光:“妈的,你干的好事,说好不让你们干活,谁让你开溜子的,我操你奶奶,这下都砸在你手里了。”
  队长想哭不敢哭,一脸苦相,让副矿长赶快去通知矿长,把检查团引到别的地方去。
  副矿长又是一顿臭骂,命他们赶快作现场处理,人先装进一截破风筒布里,码在废坑底下。那根钎椽埋起来。染血的煤都推进空区里去,攉远些,多压点干煤。处理完毕,副矿长到工作面下风头嗅嗅,还有一股血腥味。他让放炮员赶紧崩两炮,用硝烟味把血腥味压住。
  检查团当真来了,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的一行人从工作面走过,对工程质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走到那堆废坑木旁边,矿长不明底细,提议休息一会儿,大家就散坐在坑木上休息。记者借机照了不少相。
  老嫖是没什么说的了。风筒是漆胶的,密不透气,两头紧紧扎着,与现行的世界隔离,这与他很适宜。他睡得已经相当熟,人坐在哪里他都没意见,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宽容。
  这回轮到副矿长害怕,生怕露出破绽。
  检查团的一个成员说,这堆废坑木应当运上去,做些家具也是好的,在井下放久了就沤糟了。
  矿长说这意见很好,要副矿长马上办。
  副矿长说:“是,是。”
  检查团从井下出来,净水洗了澡,由招待员引到会客室,坐在沙发上喝茶吸烟吃水果,等候用餐。女招待们果然出色,她们上身穿洁白制服,下穿大红裤子,进退轻轻盈盈,惹人喜欢。
  老嫖丧命的事矿长、书记都知道了,他们忙里抽闲,和有关人士紧急研究对策。人放在井下不是事,得想法弄上来。往上运时,最好和废坑木混装,这样可以遮人耳目。弄上来不能送医院,万一检查团心血来潮,提出到医院看望伤号,很容易露馅。最好送到家属房去。可死者家属一定会哭,哭声让检查团听见,仍将前功尽弃。后来冯主席想出一个好办法,让死者家属到招待所当招待员,把她拴在那里,检查团一走就不怕了。矿长说,就这么办。
  小艾以为姓冯的骗了她,正在家属房生闷气,冯主席来了,拿来一套衣服,让她穿上赶快走,说:“怎么样,我说让你当招待员吧,说到做到。”
  小艾觉得自己错怪了冯主席,有些不好意思,很感激地望着冯主席,冯主席等不及,拉了小艾的手就走。小艾说要告诉月儿一声,让月儿帮她看着孩子。月儿脸子很难看,说她马上要出门去。冯主席让小艾把孩子带上一块儿走。月儿咣当把门摔上了。
  小艾刚走一会儿两个人就用一节溜子槽把老嫖抬回来了,上面盖了一层碎煤。家属房里有人问抬的什么,那两人就说“煤,煤”。
  月儿想,小艾又当招待员,又有人送煤上门,一定做下了不要脸的事。现在的人可真是的,不值钱了,还是不值钱了。
  老嫖出事的消息是黑丙告诉小艾的。黑丙到招待所找小艾,冯主席等人拦住他,不让他进大门。黑丙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妈那个X,谁挡我我就杀谁!”见着小艾,他不那么凶了,说:“俊华受伤了,你回去看看吧!”
  小艾问伤着哪里了,碍事不碍。
  黑丙鼻子有些塞,只说:“你回去看看吧。”说了就低头走了。
  小艾跑到门口就喊:“俊华,俊华”,无人应,迎出来两个人问她找谁,不让她进屋。小艾觉得事情不好,不让她进屋就不进,呆呆地,也不说话。看天,天有点阴,可能又要下雪。看地,地上结冰。天和地有些转,这是怎么了?
  月儿出来一把拖住小艾,往自家屋里拖,她不看小艾,也不说话。这反常举动使小艾心上的不祥预感又加了几分。她说:“不,不。”挣脱月儿,冲进自己屋里去了。那两个人要她不要哭,不要哭。
  王俊华已被人放置床上,盖着他家仅有的那条旧被子,头脸都看不见。
  小艾慢慢揭开被子,王俊华嘴、眼都大张着,好像还在呼喊。
  “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一个人把被子又盖上了。
  小艾当真没哭,就那么在床前傻站着。
  女儿跟回来了,仰着脸摇她的手:“妈,妈,我爸爸怎么了?”
  小艾低头看看,认出是女儿,一声没哭出来,人就倒下了。
  安全检查全部合格,上头给矿上发了安全奖,各级头头脑脑留足后,余下的发给工人,每人都有一份。不知空枪还是谁说了一句,“这钱上沾血太多了,我们花不起。”把安全奖退回去了。一个人起了头,大家纷纷把钱退回去。
  月儿哭得很痛,要男人立马跟她回家,这个工人说什么也不当了。黑丙只得请假送她回去。至于还回不回矿,到家再和她商量。
  小艾被抢救过来了,冯主席建议让小艾顶替她丈夫当工人,他慷慨激昂,说这时候不替工人说话,他的工会主席就白当了。由于冯主席太热心,麻科长就不热心。麻科长搬出条文,把冯主席给挡了。
  过了年,打罢春,家属房的家属们要忙春耕,纷纷扯儿带女回老家了,家属房里变得空落落的。
  等秋收已毕,她们还会来,那时候,家属房又会变得热闹起来。
  小艾大约不会来了。
                  一九八九年春节
                  (原载《北京文学》198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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