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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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你为什么自卑?
怀硕老友:
读你批评我的文章,有时光错乱之感,好像回到写《野火集》被攻讦的时代,
那已是十年前了。怀硕,你没长进。
先谈你对我人身攻击的部分,所谓“外国人干政”云云。你应该知道我只有一
本护照,没有任何其他国籍。当我给李登辉先生写公开信的时候,我是以一个百分
之百的台湾公民的身分出发的,没有什么“外国人”或“华裔”的问题。但这并不
代表我有特别的爱国情结;未入美国或德国籍,只是因为我懒得去填表盖章排队。
如此而已。
被迫这样的披露自己,使我觉得尴尬而愚蠢。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了吗,怀硕?
你谈的还是“拥抱苦难的人民”、“使命感与牺牲奉献”、“改造社会”……这完
全是中国知识精英的语言,从古时的士大夫到五四运动到80年代中期的台湾。这种
语言所反映的是知识精英高高在上的特殊自觉与身分:人民是苦难而无能的,而掌
有知识权力的精英必须去“拥抱”、“牺牲奉献”、“改造”人民。但是90年代的
台湾社会已经发展出前所未有的富裕和知识权力的普遍享有;人民不再苦难无能,
知识精英也不再高高在上。究竟谁需要谁的“拥抱”?恐怕是那不甘寂寞的精英自
己渴求人民的拥抱吧!
一个民主宽裕的社会不需要它的知识精英去扮演英雄救国救民。知识精英和社
会阶层各行各业一样,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专业,就是奉献,自然的正常的奉献,不
是热血奔腾、歇斯底里的牺牲。台湾的发展已经超越了那个等待英雄拯救与拥抱的
阶段。
你还认为,“在本国土地上与本国人民一起努力”,才是唯一正当的报国方式。
对不起,怀硕,一个民主宽裕的社会应该无所不容;即使是一个对报国毫无兴趣的
人也有他立足之地,而有心报国的人更有无限的可能。托玛斯·曼对德语文化的付
出超过千百个他的同侪;但是托玛斯·曼入了美国籍,他正是你所指责的“外国人”!
至于微小的我,在这篇文章刊出时,正在飞往台湾的半路上,我不屑于告诉你
这是什么“共赴国难”;我不是个爱国红卫兵。我为私人的理由去国,也为私人的
理由归国。我的归国,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想念黑巷里的茉莉花香和清晨街头的油条
烧饼,也不见得比什么“拥抱苦难的人民”来得不崇高。任何崇高的、慷慨激昂的
理想,在我的理解,最后都无非要为卑微而平凡的个人服务。
谁说回馈社会只有一个模式?一个健康而自信的社会应该可以告诉它的人民:
“海阔天空,发展去吧!”回馈来得自然,无需强求。只有极度贫乏而自卑的社会
才会在自己周围建起围墙,划清我族异类,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利益。
在我看来,中国人只要争气就可以,不必非得守在那假想的围墙内。已经开阔
了胸襟的台湾人,更没有自卑的理由。
你说呢,好朋友?
应台(1996年)
龙应台,干吗生气?
何怀硕
十年前,龙应台《野火集》特大畅销。因为里面选了我一篇小文,自感与有荣
焉。后来又承邀写了一篇表达肯定的文章收入她的《野火集外集》中。为她喝彩,
手拍痛了。
十年后,我对她《谈放逐中的写作》有点议论批评,龙应台立刻闻过则怒说:
你没长进。我有点错愕。如果要“有长进”,大概只有鼓掌不断。不过,一直拍已
痛了的手掌,又怎能算“长进”呢?
什么叫“人身攻击”?龙应台当然不会不懂。自己犯了人身攻击却反指别人如
此,这算什么?拙文谈“侨选立委”及华裔外国人介入台湾选举或不当的政治表态,
说那“不啻外国人干政”,不对吗?其人既不与本土人民共祸福,又不纳税,凭什
么伸手涉足?凭什么支持这,反对那?至于并无政治野心、纯粹做文化与社会批评
者,只要有根据,说得中肯,即使是当年批评有人情味而没公德心的那位真正的外
国人我们还不是赞赏感激?《野火集》不是大为畅销吗?有谁说过“外国人”就不
准批评?何况龙应台到现在仍是中国人。
“拥抱苦难的人民” , 如索尔仁尼琴;“使命感与牺牲奉献”,如史怀哲;
“改造社会”,如胡适、梁漱溟等等。也许他们都自以为是,但我们没有责难人人
非如此不可。我说过,人若厌倦现实,而志不在改造社会,自觅桃源,只为自我完
善,也有可敬吗?龙应台怎么把“改造社会”说成“改造人民”呢?假如要好好回
应龙应台《中国人,你为什么自卑?》一文,恐怕要写好几千字。该文太情绪了,
而且扭曲拙文,我实在没耐心逐句来反驳。我想龙应台以及有心的读者,若肯比对
从《干杯吧,托马斯·曼!》到《自卑》三篇文字,当会晓得,龙应台的态度实在
不大公道。
事实上,拙文重点在真“放逐”与不算“放逐”两者的分辨。龙应台不满拙文
所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些不曾受迫害,完全是个人意愿与选择而居外国的人也
可称“放逐”?《自卑》一文避开我所讨论的“放逐”与“非放逐”,岂非另一个
不公道?
媒体英雄以其本事名利双收,并无不对不妥。回到掌声所在地来做点公关,也
无可非议。但若说这只为台北的烧饼油条而回来那样单纯痴情,便太矫情。至于说
自己若想入美国或德国籍,是易如反掌;之所以未入,“只是因为我懒得去填表盖
章排队。如此而已。”这样的大话,实在更不应该说。
龙应台得天独厚,聪明慧敏。她过去十年的写作,不论社会批评或文化批评,
其感性之笔,时有振聋发聩之功,非常可佩。她对台湾的关心与爱心,绝不是只为
“卑微的个人服务”;“使命感”、“奉献”……不正是你使我们拍痛了手的原因
吗?你说呢,龙应台?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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