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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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来的女孩
……寒风细雨中,想到这一代知识青年的使命,一股孤独之感涌上心头,
久久不去。台南的伙伴们都好吗?我们一个个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希望最
后大家都能碰头,为真理而再度结合在一起。
——成功大学西格玛社通讯,1974年
我们是谁?
90年代的台湾人,在挣脱殖民和半殖民的种种束缚之后,开始认真地思索“我
们是谁”这个根本问题。可是历史有那么多重的迷雾,政治有那么多层的陷阱,谁
也把握不住所谓真相。幸好一个族群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记忆像一泓湖水,
拨开水面上的落叶,就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孔。
两年前,台北的菁英们在《人间》副刊上谈台湾的70年代。杨泽说,那是“蓄
长发、穿牛仔裤、绿色美军外套的年代。那也是年轻人追求自由、开始在外头租房
子同居、年轻人普遍听美国民歌、摇滚乐的年代”。舒国治这个70年代的大学生可
以在中午打四圈麻将,晚上赶到美国学校去看一场布纽尔的电影,然后逛街逛到凌
晨。 陈传兴早上一醒来就按下收音机听美军电台。萧蔓到晴光市场买进口的Lee脾
牛仔裤,“那时候,谁敢要我穿一条台湾自己做的杂牌牛仔裤,得先杀了我。”她
戴着耳机听美国摇滚乐,一天喝两大瓶可口可乐。
都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可是不对呀,我的70年代完全不是这样的,他们在说
什么呀?
拨开共同记忆的芜枝杂叶,在涟漪微皱的湖面上,我想,我看见南北不同的记
忆版本。
1966年8月
1966年8月。中国大陆的红卫兵在街上打砸抄烧,高喊“红色恐怖万岁”。
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包围着机关大楼,准备把政府要员拖出来殴打。
1966年8月, 十四岁的我从多山的苑里来到滨海的茄萣。不到两万人口的茄萣
只有一条长长的街,没有路灯。夏夜,人们卷起裤脚坐在屋前板凳上乘凉;没有车
辆,笑声和语音清澈地响在街头。我和兄弟们推着单车上街,骑骑走走。海风袭来,
挟着浓重的咸腥昧,空地上晾着干鱼和鲨鱼翅。
车轮在昏暗里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使我跳下来。是一只肥大的黑毛母猪闲
适地躺在路中心。几只猪仔倚在它怀里吮着奶,稍大的几只在一旁撞来撞去,晃着
细细的尾巴。三三两两的土黄狗也在散步,时不时低吠几声。
害怕再撞上喂奶的猪,我们推着车走,到了海滩。渔船歇在沙滩上,渔网摊开
来晾着。月亮自云后出来,突然照亮了粼粼的海水。我今年十四岁,我明天要参加
台南市的插班考试。
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年轻的美国人类学者来到离茄萣不远的渔村鲲鯓,住进了
民宅,开始作她长达一年半的田野调查。她记录了我的生活环境。
居民以捕鱼为业,但大部分家庭也经营各种副业。渔家捕鱼所得大约每月
六百元新台币(四十元新台币等于一美元)。但渔民亦养猪或种植番薯,
以补贴家用。年轻人多不愿继承父业,而宁可到台南工厂做工。蛤成熟时,
大批妇女及儿童被雇用剥蛤壳。剥好一磅重的蛤可得工资五毛钱。动作快
的妇人一天可赚十元,对家计补贴极大。
——《鲲鯓》, Norma Diamond,1969年
我考上了台南市立中学。邻居们说,那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但是,”嘴里
闪着金牙的“阔嘴”的老婆说,“何必让女孩子读书?再读将来也要嫁人,还不如
到工厂做工,赚钱好买嫁妆。”阔嘴婶的女儿在台南纺织厂干活,每赚一笔钱就打
一个黄金手镯;星期天在家的时候,她将手镯全部戴上,一圈又一圈的,丁当作响。
阔嘴婶自己则蹲在地上剥蛤,即使戴着橡皮手套,她的手上仍是血痕累累的。
我开始了通学生涯。天还蒙蒙未亮,已经背着沉沉的书包立在派出所对面等候
台南客运。茄萣是起点站,所以往往还有坐位。一车子的中学生,也不知吃了早饭
没有,都在埋头看书。车里的灯昏暗不明,车身震动不停,学生个个戴着近视眼镜。
到了白沙,学生开始挤着站着,但是连站着的学生也在看书——一手紧抓着头上的
扶手,一手紧掐着书,多半是英文课本,在背生字。
车子经过二层行溪畔的湾里。溪岸上总有什么东西在闷烧,一卷一卷的黑烟白
烟挟着刺鼻的辛味。不知道是谁在烧,不知道是烧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也
没人问。我们都习惯了。如果搭高雄客运线,我们会经过湖内、太爷、车路、仁德。
哪一个村子不发出一种奇怪的辛辣的化学臭味?我们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遮住鼻孔,
车子一会儿就驶过去了。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
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
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1984年11月
过了湾里,视野就开阔起来。天也亮了,我把书本合起,欢喜地看窗外的水塘
风光。水塘一望无际,波光映着天色。不时会瞥见一尾肥鱼跃出水面,又“泼刺”
一声摔进水里。清晨的水面上还飘着一丝薄薄的白雾,有一只鹭鸶飞起。
水塘主要养殖鲢鱼和草鱼。草鱼不能在塘内繁殖,故必须向香港或菲律宾
购买鱼苗。一尾鱼苗约八毛钱至两块钱。鱼苗必须养殖一年方可食用。一
尾食用草鱼售价介于五十至六十元台币间。
——《鲲鯓》
客运车颠簸得厉害,因为那是一条千疮百孔、坑坑洞洞的公路。尤其是雨后,
三步一大坑,五步一小坑,每个坑里都是黄浊的泥水。戴着斗签骑着单车的路人无
处闪避,就被喷得一头一脸。泥人倒也不发怒,用袖子抹抹脸,继续骑车。
到了台南市中,发现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也没什么了不起。苑里初中的人从来不
认为自己是苗栗县的老几,可我这转学生来到这里照样名列前茅,说明苑里初中才
是真正不吹牛的好学校呢,是不是?
黄昏,我带着插班生的落寞再度搭上台南客运往回家的路上。天色墨黑,在盐
埋那一站,上来一堆叽叽喳喳的女工。她们兴致高昂地和同伴们呼来喝去,学生却
被书包压得委顿安静。我疲倦地把头靠着窗,脑后有个人嘴里像念经一样地在背中
国朝代的顺序。高中联考就要到了。
先到的是台风。狂风挟着暴雨,好像天上破了个大洞;而这是滨海,还有海啸
和海水倒灌这我不曾听过的东西。在狂风暴雨中,中国的好青年依旧背着书包上学
去;开始淹水了,才让我们提早回家。回到茄萣,车门打开,我一跤跌进水里,原
来洪水已淹到胸部,倒灌的海水把村子像泡菜一样浸渍起来。
我从街上游泳回家,一路上漂着人家的瓢盆桌椅。孩子们拿着脸盆在捞鱼虾;
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几千亩水塘里的鱼虾螃蟹都流到街上来了,也流进住家的
卧房和澡盆。黑鼻叔撑着竹筏滑过来,筏上有三只湿淋淋的黑毛母猪,他正准备将
它们堆到屋顶上去。
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一阵,发觉
裤脚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表示地下排
水系统与都市计划配合得相当密切,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家。如果一场大雨
使你全身泞泥……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
鱼,这大概是个“开发中”国家。
——《人在欧洲》,1988年
台风过后,所有的椰子树都死了。叶子垂下来,树干浮着一层白白的海盐。卫
生所派出的清洁队员已经清过阴沟,黑色的污泥翻上来,在阳光下发出阵阵的臭味。
淹死了的猪和狗躺在街边;要开始喷消毒剂了。父亲带着手下几名警察,挨家挨户
地去检查清洁。
晚上,做完功课之后,就听见街上喀啦喀啦的木屐声;嚼着槟榔的少年郎三五
成群地在街上溜达。乡里除了一个脏兮兮的戏院之外没有任何去处。海滩,对渔民
而言,只是个工作的场所,而且那儿有嗜血的蚊子。少年郎喀啦喀啦地过来,少年
郎喀啦喀啦地过去。十八年之后我到了日本,才恍然大悟那茄萣少年郎脚上穿的竟
是正宗的日本木屐。台湾就这样保留着斑驳的殖民地遗风。
“我们做什么呢?”我问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我带你去四健会。”她说。
我们到了下茄萣阿珠家。肥胖的阿珠正坐在地上结渔网。她把三个女儿都卖到
高雄市政府后面的“菜店”去了;卖掉了第三个女儿,她就起了这栋楼房。
三楼厅里已经坐了一圈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为首的一个稍微年长,正在谈
毛衣编织和白毛猪黑毛猪的优劣; 见到我来了,便向我介绍什么叫四个“H”,四
健:健心,健手,健……忘记了。她的意思是,美国的四健会可以帮助我成为一个
手脚勤快、身体健壮的妇女来促进农业生产。
要等到十年之后我到了美国,才知道这四健会和美国新闻处一样是美国大帝国
伸向第三世界的小小触角。
十二岁以上的女孩子就要学习规矩了。坐时两腿紧并,睡时只能侧躺,两
腿合拢。鲲鯓的母亲如果发现女儿睡觉时张开大腿,女儿马上要挨打或挨
骂。女孩子说话要轻声,笑时要用手遮嘴。到了晚上,年轻男女穿上他们
最好的衣服,就在街上溜达。男孩一群,女孩一群,不相混合。群体和群
体之间也许会勇敢地交谈一两句,但男女单独约会却绝不可能。
——《鲲鯓》
我的母亲也开始编织渔网了。她虽然是警察“大人”的妻,虽然讲的闽南话有
浓厚的外省腔,她却和驼背婶、金水嫂一起坐在地上,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边
手脚麻利地结网。 当缴学费的日期接近的时候,她清晨4点起床,给孩子们准备好
早点和便当盒,就开始打渔网,一直打到夜里12点。每天编织近二十个小时,密集
地连续编十天,她就可以打完一张完整的大网,工钱是八十块钱新台币。
“我手快,一天可以赚八块钱呢,”她得意地说,接下我的书包,“驼背婶一
天只赚三块钱。”
她的女儿要上高中了。不知要几张渔网的钱才能缴清学费。
1967年9月
1967年9月。台南的凤凰花在火红的盛开之后渐渐零落。
……全国各地武斗愈演愈烈……5月15日, 宜宾进行大规模武斗,成都万
人支持;重庆也进行大规模武斗,动用了各种常规武器,用高射炮平射朝
天门码头……武汉从1967年6月4日至6月30日, 死一百零八人,伤二千七
百七十四人……
——《大崩溃》,李逊著,1996年
在柏林,二十岁不到的西德青年杜恩加入了一个救援东德逃亡者的地下组织,
潜入东柏林。他和同伙在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里挖地道。快挖通的时候,公安来了。
那是1967年9月, 杜恩在东柏林的监狱里坐了一年半的牢。十五年之后,他是德利
银行派驻台北的分行代表。
1967年9月, 我穿着白衣黑裙,坐在台南女中的礼堂里,两手平放膝上,听女
校长谆谆告诫要如何做一个端庄娴静、彬彬有礼的“淑女”。
我其实已经是一个“淑女”。我不交男朋友,男孩子表达爱慕的信寄到学校里
会被老师拆开、大声朗读、公开羞辱。我最惊心动魄的“爱情”是在十六岁那年接
受了一个十七岁的茄萣少年送来的一只黑猫,猫脖子上有一张小卡片:“让这只猫
替我陪着你。”到今天我仍认为那是我所受过的最美丽的礼物。十七岁的少年后来
也离开了茄萣,成为台北大医院的精神科大夫。
我循规蹈矩,头发不敢长过耳垂。一个天生卷发的女生被老师讥笑为“爱漂亮”,
她第二天剃了个大光头来上课。我没有她的勇敢。我不偷偷抽烟,表示叛逆,因为
我嫌烟味难闻。我不懂什么叫摇滚乐,因为,嗯,四健会只教了我跳土风舞。我不
嚼口香糖、不喝可口可乐、不穿有跟的鞋子紧身的衣服,不认识一个去过美国的人
或者一个在美国有朋友的人;我说话不夹带刚刚学来的英语、不耸肩表示“无所谓”,
不扬眉毛表示“不敢苟同”,不听到音乐而摇摆身体……当然,不怎么会跳舞。
儿童少有玩具,即使有,多半是自己做的。譬如风筝极普遍,但我没见过
买的风筝:都是自己用旧报纸和细竹枝糊成的。我也不曾见女孩子玩娃娃,
虽然我们美国孩子玩的娃娃都是台湾制的。以树枝或细棍打脚是最常见的
对孩子的惩罚。打脸或头则是严重的。另一个惩罚方式是恐吓要把孩子送
给别人收养。自从我在村子里出现之后,鲍始的父母骂小孩时会说:“把
你送到美国去!”显然是个非常可怕的惩罚,因为小孩反应很激烈。
———《鲲鯓》
但是,我总会做什么吧?是的,我和同学谈方旗和余光中的现代诗、林怀民的
小说、新潮文库的翻译书。我们读罗素、卡夫卡、王尚义。我们编《南女青年》,
在上面写一些半生不熟的、假兮兮的谈齐克果和存在主义的文章。下课时,我躺在
校园里的椰子树下看天空里白云的浮动。放学后,我们到延平郡王祠去散步,看看
郑成功手植的那株老梅树。真正要回家时,我就到中正路上去搭车。总要穿过孔子
庙,总要从“全台首学”的横匾下经过,也总要对庙门内那几株覆盖亭亭的大树看
上几眼。
在中正路的五福特产行门口等车。路的中线有栏杆挡着,不让行人穿越马路。
我无意识地望着流过的车水马龙, 突然吃了一惊, 赶忙将发现告诉身边的朋友:
“你看奇妙不奇妙,从我们眼前过去的车子全部都是一个方向。”我指向右边。朋
友看看车,看看我,半晌,说,“如果我们换到对面去站,所有那边的车子也是一
个方向。”她也伸出右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才发现?”
在五福特产行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一个黑人。他坐在门边端看一个中国布偶。
引我注意的是他头上的帽子,挺奇怪的帽子,由一圈一圈鬈曲如羊毛的黑绒线织成,
紧紧箍着他的头,我悄悄在他背后用手碰了下那顶帽子,吓,那竟是黑人的头发!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联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除了读书之外,还是读书;三
民主义和地理历史读得我受不了的时候,就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们》和赫塞的《流
浪者之歌》。什么书都读不下去的时候,就写日记。1968年,当布拉格的年轻人被
苏联的坦克车驱赶的时候,我趴在床上写字:“……这种苍白的生活令我窒息。十
七岁的日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整个灵魂是空的,轻得教人难以承受……”
当然,我不清楚布拉格在哪里,没听说过“布拉格的春天”,不知道有苏联坦
克,更没梦想过昆德拉。我只是披衣而起,从后门走到茄萣海滩,坐在黑暗的沙滩
上抱着腿掉眼泪。
1970年夏
台南,明郑时的首都,在20世纪初逐渐失去其政治地位,但一直是成长型
都市;包括近郊之渔村及农村,共有三十万人口。沿海一带因土质过咸,
除番薯外无法耕植,故形成渔塘作业。台南气候属亚热带,冬季气温在华
氏五十四至七十七度间,夏季平均温度为华氏八十二度。夏季并不酷热,
因有海风、台风及夏雨所致。
——《鲲鯓》
1970年的夏天,我以为我要到台北去了,因为多数的大学都在台北。联考一放
榜,我竟是成功大学的学生。联考志愿表上依序填的是台大、师大、政大和成大的
外文系,所以成大是第四志愿。我的英文考了九十多分,数学却只有十分,第四志
愿也算公平吧。我离开了茄萣,在台南赁屋而居。
1970年,保钓运动开始,台独联盟在纽约成立总部。1971年,“中华民国”退
出联合国。1972年,“中华民国”与日本断交,台大哲学系事件、成大读书会事件
发生,1973年,越战使美国越陷越深,已不可收拾。1974年,“文化大革命”已近
尾声,但高层斗争更趋激烈。
我呢,骑着一辆单车,逛到光复校区去看花开正盛的一丛九重葛,揣摩“红杏
枝头春意闹”的滋味。逃课时,到榕园的老树下躺着想心事。晚上赶到全美戏院看
场老电影,戏散后沿着民族路的夜市场推着车回家。周末和工学院的男孩子们去虎
头碑、乌山头、关子岭郊游,寒暑假参加救国团组织的各种育乐活动。国民党滴水
不漏地掌握着大学校园;它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就知道,它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
就什么都不知道。成大是台南唯一的大学,我也就不可能从其他的校园听到任何耳
语。
在校内参加社团倒是被鼓励的。我和土木系的赖世声组织英语会话组,每星期
请一些美军太太来校园里和学生以英语交谈。我们骑车到老远的大同路底去揿人家
的门铃。次数多了,我也厌了,便借故不去。有一天,赖世声就跑到育乐街住处板
着脸孔教训我:“你的责任感呢?这一点都承受不了,将来能为国家做什么大事?”
他稚气却认真的脸孔至今在我脑海中。那是台湾的70年代;我们都是十八岁,
我们都读蒋梦麟的《西潮》、罗家伦的《新人生观》、蒋廷黻的《青年的力量》、
胡适之的《丁在君这个人》。
……青年们,你们的苦闷,岂不是因为你们感觉自己的力量不够?你们的
企图很多,你们要为自己找光明的前途,同时你们要为民族国家打开一条
向上的路……我劝你们先从培养自己的力量下手。
——蒋廷黻《青年的力量》
我们不知道除了蒋梦麟等人之外还有我们读不到的陈独秀、翟秋白、李大钊,
甚至鲁迅和沈从文,但是我们那么深信不疑:今天在大学里所有的知识累积和人格
锻炼都是一种准备,让我们有一天能顶天立地地为民族付出,为国家奉献。
立在20世纪末回顾70年代的校园,才发现我们这一代如何深受“五四”青年的
直接影响,而70年代的理想主义又如何直接塑造了90年代的台湾社会。这一个世纪
的足迹竟然如此清晰地一脉相传。
我勉为其难地又跨上单车,一步一步踩到大同路底。
台南美国新闻处招考十名英语特优的大学生,由处长亲自指导读书讨论会。赖
和我都考上了。上课第一天,世声竟然以质问的口吻问处长:“你开这个讨论会有
什么意图?”
美国人愣住了, 我更是惊诧。台南美新处在半年前,1970年1月,被炸,谢聪
敏、魏廷朝、李敖以涉嫌罪名被捕,我一无所知。美新处这个机构在国际政治上的
意义,台湾与美国的关系,帝国主义与依赖理论,我毫无概念,当然无从理解赖对
处长的敌意和疑虑。他毕竟是“中华民国”‘参谋总长”的儿子,他毕竟是台北人。
留学生为什么一出国就“变”?因为在一个言论受到操纵控制的社会里,
选民的知识就像饲料管中灌输下来的猪食,是强喂的,而且只有那么一种。
——《野火集》,1985年
二十年后,麻省理工学院的土木博士赖世声成为台北市“捷运局长”。媒体说
他是受益于父荫才得到高职,我知道他不是;他从十八岁就开始为国家锻炼自己。
“捷运”沉疴难起,赖世声黯然下台。媒体说他涉嫌贪渎,在瑞士有巨款。打死我
也不相信。孔子说,观人要观他的眸子,我想,看人要看他的少年时。我们骑车经
过大学路、胜利路,驶过合欢和风凰木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像迎面的清风一样干净。
主持私人书院的王镇华如此,编辑《天下》杂志的殷允芃如此,研究赖和的林瑞明
亦如是。成功大学的孤立,使它保守内向,但也由于它的孤立,它的素朴本质就不
受流行时尚的影响,有点“相忘于江湖”的纯粹。
自己和台北人有所不同,我还是慢慢发觉的。
大一那年第一次上台北。哥哥的同学一个叫钱宝的说是要让我认识台北文化,
把我带到一个黑漆漆的咖啡馆里,里头全是见不到人的高椅背。我昏天黑地地摸索
进去,只觉得不停地踩到错纵的人腿,差点绊倒。我怎么表现不记得了,只记得出
了咖啡馆又站在阳光下时,即将全家移民美国的钱宝用一种既是同情又是惋惜的眼
光看着我,说:“唉,你们台南的女孩子怎么那么——”
他没把话说完,但我模糊地意识到台北的女孩子大概是不一样的;至少不会在
黑咖啡馆里绊人家的腿。
暑期到台北参加一个什么研习会,和一个台北人同寝室。早上起床后,我在十
五分钟之内漱洗完毕,她却在镜前足足坐上一个小时。保养品化妆品的瓶瓶罐罐摆
满小桌,她一道一道手续进行护肤,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霜,一会儿是膏。然后
要卷睫毛、画眼线、涂眼膏……我看傻了。台南一定也有注重修饰的女孩子,台北
一定也有漱洗只要十五分钟的女孩子,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而且是个台
北人。当她将一张画好的脸孔转向我时,我几乎以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
在晚上的舞会里,我的室友穿着紧身的套头衫、窄小的迷你裙,配上高筒的靴
子;舞动时中分的直发飞扬起来,哎,真是漂亮极了。我坐在角落里,心想,在她
的眼中,我该是怎么落后的南部人啊。
我当然也穿牛仔裤的,但与名牌无关。我们三两个好朋友总是骑车到民族路与
西门路的交口圆环去找“老板娘”为我们裁衣服。老板娘是个瘦小的寡妇,带着一
个五岁大小的孩子,位在一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房间的一半是抬高的木板,被褥
和衣物整齐地叠在角落;另一半则是水泥地面,摆着缝衣机和布料。我们带来自己
的布料,翻看老板娘的几本日本时装杂志,告诉她我们要的样式。
不管什么时候去,老板娘一定在,低头缝着裙边或钉上扣子。一点点阳光从门
口射进来,照着她看起来发育不全的柔弱的身体。五岁的孩子倚在她脚边玩一个她
缝制的破布球。墙上一帧男人的照片,颜色已黄。
我穿着老板娘手缝的洋装,去和矿冶系的男朋友约会。约会做什么?也不过牵
着手到东宁路安静的巷子里来回地散步,散步到夜深。黑暗的巷子里如果有栀子花
的香气飘来,就使人觉得够幸福了。
分手之后,我有了一个台大物理系的朋友,一个不曾离开过台北、不曾看过活
猪走路的台北人。他来台南看我,觉得台南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殊的气质”,和
我一样。我们一天一信地热烈之后,轮到我去台北看他。一到台北,奇怪,什么都
走样了。为什么我不留中分的长长的直发?为什么我不穿紧身的套头衫?为什么我
不懂Bob Dylan?南北文化震撼使我们的恋爱只维持了三个月。
我没熟悉过摇滚乐,倒是老往胜利路上的“乐友”小店跑。成大古典音乐社的
成员自己经营一个唱片行,专卖西洋古典音乐,也在大榕树下办过几次古典音乐欣
赏。静极思动的时候,我就和登山社去爬山:大武山、南湖大山、秀姑峦、大霸尖、
玉山。山的感觉太好,它和流行时髦扯不上任何关系,只是一派混沌自然。我爱山
的实在和单纯。
实在和单纯,不见得都好。我的单纯使我对国家霸权毫无怀疑。1972年,成大
学生由于组织了读书会研究马克思著作而被逮捕,许多学生被判二十年以上的徒刑。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单纯地读书,单纯地恋爱,单纯地以为有朝一日我们有为
青年要报效国家,而国家只有一个定义,就是国民党。我们的单纯其实是掌权者经
营制造的无知。
走在世纪末的轨迹上,我已经失去为理想摇旗呐喊,为主义流血流泪的能
力;我恐惧枭雄因此也戒慎英雄。对人的社会,我只剩下一个最低的要求:
平庸的政治经理没什么不好,只要他遵守并且维护自由的游戏规则。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1994年
1991年,成大校长室打来越洋电话告诉我,我被票选为当年成大杰出校友,邀
请我回台南领奖。
放下电话,我恍惚起来。台南,那是我少年启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恋的地方,
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为我的地方,久违了。可是,我有一笔未了的债:我当
年的无知对那些饱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责。《新新闻》不久前才报
道,还有一个矿冶系的许武华从1972年被囚禁到现在。我拿起电话,请求《新新闻》
的朋友再次查清许武华是否仍在狱中,同时给成大校长去信:只要仍有一个学生在
狱,我就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回音来了,最后一名读书会受刑人亦已自由,台湾的政治犯已成历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辆单车,迎着风去找那丛“红杏枝头春意闹”的九
重葛。九重葛没有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唉,六朝金粉都可
以烟消云散,何况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从追索那逝去的年华?我
回头往榕园驶去,至少那几株老树还在,还在。
共同记忆的拼图
台北人和世界各国的都会人一样患有自恋症和自大狂。用台北人的眼光来画一
幅台湾地图,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范围都是台北市,剩下的快掉进海里的一点点尾
巴就统统称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义是一回事,好像台东和台南是同一块。
在文化上,台北人的声音最大,地盘最广,发言权最多。说是让我们一起来玩
凑“共同记忆”这个拼图吧,怎么台北那一块越拼越大,布袋、云林、台东、屏东,
都快不见了。再这么拼下去,21世纪的人会以为台北就是台湾呢。
去年在瑞典认识了专门研究台北的台北人舒国治。他向我发表几天相处下来对
我的观感:“你怎么那么——那么——”他抓抓头,显然在寻找一个不太伤人的字
眼,“怎么那么——天真?”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动声色;但是当我把“乌来”说成“乌山头”时,杨
泽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这个南部来的!”他在嘉义长大,知道乌山头在哪里。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这两个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钱宝在黑咖啡馆外
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钝。我只是没
有想到,在浪迹天涯二十年之后,我竟然仍是一个“南部来的女孩”。咸咸的海风
所给予我的,留在我头发里。
……现代化尚未引进……国民义务教育逐渐普遍,越来越多的家庭让孩子
上中学。渔业在衰退中,因为污染问题严重。村民在讨论海滩是否可改成
海水浴场吸引游客。渐渐地,鲲鯓渔村要进入现代了……
——《鲲鯓》
1996年8月25日
亦凡书库亦凡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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