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            
  
    警察何奎文在晚上的热闹的人行道上叉着腰慢慢地走过来了。所有的摊贩见到他都张惺
了起来。他走过的时候,那些卖新旧各种衣服的,卖走私的美国军用品的,以及卖巧克力
糖,皮鞋等等的摊贩——那些各种样子的和生活相挣扎的愁苦而狡猾的男女们都一律地做出
那种乖顺的、认罪的、马上就要走开的样子来,有的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物件,有的包起了铺
在地上的东西,好像是在秋天的树林里吹起了一阵肃杀的寒风。他叉着腰威武地,慢慢地走
着,有时踢一下地上的摊子,有时掀一下挂在墙上的货品,严厉地叫骂着,下着命令,限这
些摊子在十分钟以内一律滚开。那些愁苦而狡猾的男女们,总是奉承着他,因此他很是得意
的。但不久他就很疲劳了,没有气力再去叫骂,觉得他的努力是徒然的,灰心了起来。天气
是如此的热,他满脸都流着汗,他的衣服是完全汗湿了。他觉得非常口渴。他心里充满了怨
恨,觉得要抓住谁毒打一顿才痛快似的。本来警察要打人是非常容易的,但他自觉是一个心
软的人,好久以来他便承认这是他的最大的缺点。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走着,他厌恶透了,这
时他发现有一个卖酸梅汤的担子摆在路边上,于是他便觉得他需要对它发一下脾气,至少先
弄一杯冰酸梅汤吃吃再说。
    然而一走过去,他却发觉了守着这酸梅汤担子的原来只是两个小孩。他们并排地坐在一
条板凳上,恐怖地,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的来临。
    “这摊子为什么摆在路边上?别人不走路么?”他凶狠地问,“你们大人呢?”
    两个小孩都赤着膊。他们是弟兄两个,叫做王小二和王小三,大的一个有十二三岁的样
子,小的一个大约才八、九岁。他们都睁大着眼睛,尤其那小的一个,恐惧得几乎要哭出来
了,光赤的胸膛在那里急迫地起伏着。
    “大人回家吃饭去了!”终于那大的一个说。
    “哼!吃饭去了!”何奎文教训地说,“你们小孩子干什么事情的呀,看我把你们带到
警察局里头去!你们大人也简直不像话,告诉他,下回我就要不客气了……好,给我来一杯
酸梅汤!”犹豫了一下,他说。
    王小二,听见他要酸梅汤,惊奇地看着他,好像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似的。待到证实了
他是真的要喝酸梅汤的时候,他就忽然地充满了活泼的天真的神气,从凳子上跳下来了。显
然地他是因为他能够愉快地替警察办到这件事而得意,他打开锅子来掏了一大杯。
    “要不要冰?”他抬起头来,快乐地问。
    “小二,你真莫名其妙!”王小三忽然带着非常老成的神气插进来说,“当然要冰的!
警察他们喝酸梅汤当然要冰的!”
    “你晓得个屁!”王小二愤怒地向着他的弟弟叫,“有时警察喝酸梅汤才不要冰!是不
是?”他抬起头来问,“你们警察有的不要冰的,他们说冰太冷了,不卫生!前天有个警
察,他就是看见冰就抓!不过我看你警察先生是要冰,你要冰,我有的是!”
    “少废话!”何奎文说,他是被这两个小孩的甜蜜的对话弄得很苦恼了,生怕会失去了
他的尊严。
    “那你是要冰了。有的人喜欢吃冰,有的人不喜欢吃冰,这在各人!”王小二喜悦地
说。他现在没有恐怖了,相反地他觉得他和这个警察很亲爱,觉得光荣。他打开摊了上一个
布包,取出冰来,敏捷地耸动着他的瘦削的肩膀,刨起冰来了。
    他刨得那样地卖力,跳跃着。每跳一下就哼一声,同时不住地对警察何奎文说着话。他
相信这个警察一定也是在喜爱着他,他的心里是兴奋得要发狂了。
    “多刨一点!”他刚一停止,坐在凳子上的王小三就老成地指着他说,“你想想,这一
点冰人家警察够吃么?人家满头大汗的!”
    “没得你的话,老子自己有数!”王小二尖锐地叫,于是又刨了起来。但他的弟弟这时
走过来和他抢夺了,说他刨得不好,一定要他让他刨。他自然不肯让,于是两兄弟就叫骂,
揪打起来。最后王小三被他的哥哥一直推到地上去了。
    “老子非刨,”那热情的小孩在地上哭着叫,“你不信叫他警察看看,看究竟哪个刨的
好!我揍不死你,……”
    “不哭啦,你个小家伙!”警察何奎文吃着冰说,“有什么好哭的,你刨他创还不是一
个样子……咦,你这个小家伙真凶!”
    “他会刨个屁!他是胀饭的饭桶,天天在家里头挨打!”王小三叫,爬起来猛力地推开
了他的哥哥,一面把那一块冰抓了起来,“警察你再吃一杯,你看我来刨!”
    这小孩对刨冰这个工作是有这么大的热情!他差不多还没有摊子高,他踮起脚来。高举
着他的手臂,刨着。他的哥哥叉着腰站在旁边拚命地讥笑着他,他却只是默默地工作着,抱
着非胜利不可的决心。但他实在是太矮了,刨了很久之后还只刨了一点点。忽然地他右手的
拇指在刨子上割破了,血流了出来。
    “活该!活该!警察你看,是不是活该!”王小二得意地叫。
    他恐惧地看着他的流血的手指,但比恐惧更大的却是他的竞争的心,和渴望为警察而牺
牲一切的英雄的感情,他把流血的手指拿到嘴里去吮吸了一下,跑过去搬了一张小凳子来,
爬到小凳子上去,重又刨起来了。这一次他刨得很顺利,只是把冰弄碎了,糟蹋了很多,他
狠狠地咬着嘴唇,全身都流着汗,紧张着他的瘦弱的,难看的小身体,工作着。虽然平常他
是很知道父母的痛苦,很吝啬的,但现在他却一点也没有想到那块冰究竟要值多少钱,他迅
速地就把它刨去了一大半了。
    “够了,装不下了!”警察何奎文站在旁边说,“你这个小娃真肯卖力,倒还不错!”
    “警察你看好了,”他说,警察的赞美使他满脸都是快乐的光荣,“我刨得好不好?”
    “好个屁!警察等下把你抓去!”王小二,看见他居然胜利了,愤恨地说,一面跑了过
来,把他挤了开去,动手替警察刨第三杯。两兄弟互相叫骂着,讥笑着,各各都怀着英雄的
心愿和天真的爱情,把一整块冰都拿来献给这可怕而可爱的警察,——虽然其中被他们自己
糟蹋的有一大半。警察何奎文,先是一点都不关心,现在却吃得快乐了起来,疲劳也恢复
了,于是就不住地赞美着他们。
    “你们两个小娃儿倒还不错!你们是弟兄吧?”他慢慢地吃着冰说,“你们不要吵,再
吵我真的带你们上局子里头去了,我是公正人,你们两个都卖力,刨的都好!哎呀,看你这
个样子你要把你弟弟吃下去了,”他笑了起来,“要知道弟兄是亲手足呀!世间没有再比弟
兄好的,你们长大了就会晓得了,我吃不下了,好了——喂,叫你们不要吵,你们轮流一个
一个地刨——唉,你们两个娃儿真要命,简直没得大人管教!
    ……”他这样地慢慢吞吞地说着,但这时两兄弟叫骂着又揪打起来了,于是他想到要吓
他们一下,就突然地把手枪拔了出来。
    “不准打,打我就开枪了!”他叫。
    两兄弟在枪口前面呆住了,恐怖地看着他。他们的瘦小的,枯瘠的胸膛急迫地起伏着。
于是他高兴地,快乐地笑了起来,他的看起来很是苍老的脸打着皱,眼睛发着光,显得他是
很善良的。他丢了几百块钱在摊子上,收起枪来走了开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非常地感
动,他觉得这两个小孩真是太有趣了,但这时两个小孩却又叫喊着向他追了过来。
    “不要钱,哪个要钱不是人!”王小二喊,“你以为我是要钱的?不要!”
    “还他!还他!一个钱都不要!”王小三狂热地叫。
    他们在这种奇特的爱情上做着这种竞争,他们不顾一切地表达着他们的赤诚的心,希望
得到这警察的宠爱。在他们看,这警察是已经对他们非常宠爱了;特别是拿出手枪来开玩笑
的那个动作把他们完全陶醉了。警察何奎文站了下来。
    “为什么不要钱呢?我又不是吃白食的!你们看看我这个人是不是吃白食的。”他动情
地生气地说,觉得他自己真是太软弱了。
    “不要,不要!”两弟兄叫。
    “算了吧!不要就活该!”他说,忽然地被纠缠得生起气来了。“不要就拿来还我!告
诉你们大人,下回摊子还是不准摆在路边上!你们这两个娃儿,以为两杯酸梅汤就买得动我
么?哼!我又不是不给钱,是你们不要!你们要是嫌少我明天补给你们都行!哼!”
    警察何奎文,做出一副蛮横的样子来,看了两个娃儿一眼,走开去了;威武地叉起腰
来,带着一阵肃杀的寒风在那些地摊中间走了过去。
    两个小孩呆站着看着他,于是大的失望和空虚袭击了他们。他们走了回来,这才发觉冰
已经弄光了,而这一块冰是起码要卖两千块钱的。于是他们恐慌了起来。
    “这怎么办呢,小二?”王小三难受地说,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我不管,全是你!全是你拍那个瘟警察的马屁,有什么稀奇,老子长大了还是会当警
察的!”
    但王小三没有听他,却绝望地哭起了来。他看着弟弟,觉得他非常可怜,就默默地走过
去替他揩眼泪。这时他们的母亲走来了。
    “哭什么呀?——怎么弄的呀。卖了多少钱?”她看着泼得满摊子的酸梅汤说。
    “是!是一个瘟警察!”王小三哭着说,但王小二觉得说出这个来是丢人的——他觉得
泄漏出他心里的刚才的那一阵热情来,是丢人的,赶紧地堵住了他弟弟的嘴巴。
    “妈,是我口渴自己吃的!”他坚决地说,转过身来用背拦着他的弟弟,看着他的母
亲。
    “我揍不死你!你自己吃的!说,卖了多少钱?”
    “没有卖钱。”他摊开两只手来,说。
    于是那失望的,痛心的妇人举起手来猛力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摇晃了一下,狠狠地咬着
嘴唇。看见他这样的顽强,那愤怒的母亲就拿起一根木棍来对着他打去了。可是他仍然不作
声。他也不怨恨那警察,他差不多仍然是在爱着那警察——他心里倒是觉得很快乐的。……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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