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            
  
    (四幕悲剧)人物李立人——中学教员
陈芝庆——中学教员
王品群——中学教员
周望海——中学教员
李成骏——学生
程学陶——学生
程老伯——乡下老人
邻妇校工
    一九四六年,春天到夏天。
    京沪线附近的一座小城市。李立人和陈芝庆的家里。
    第一幕
    〔在李立人夫妇底家里。舞台正面是由乡下的房子布
    置起来的,他们底书房和客室。左边有门通里面的卧室,右边正面有门通外面。这门,
像一切和所处的社会不调和的家庭的门一样,是常常关着的,打开的时候,可以瞥见邻家底
破旧的瓦屋的一角,以及平坦的田野和远处的树林。正面开着窗子,显然是经过居住者底改
装的,装饰颇为精致。近处的树木,在窗子里可以看得见,但主要的,这窗子给人一种宽阔
的感觉。显然地,在这家庭的主人们底精神里,这窗子是占着很大的位置。房间里面还整
齐,靠窗放着书桌和书架,但书架上并不完全是书籍,也有零碎的物件,总是一整理起来就
又弄乱了的样子。
    壁上挂着为主人们所热爱的欧洲底伟大的知识者们底画片,也挂着一张陈芝庆底画像,
这一切显示着,这个家庭是十年以来在时代意识底尖端上所发生的结合之一,它是充满着内
心的痛苦,忽视着环境和世俗底力量,在阴暗之处作着猛烈的斗争的。
    〔开幕时陈芝庆坐在房内看着书,有时带着幻
    想的神情随便地哼着歌,。是春天的黄昏的时候,从不远的广场和大路上不时传来乡野
的孩子们底叫嚣的声音,和兵士们齐声地唱着的粗暴而又疲劳的歌声。陈芝庆听着歌声,厌
恶地摇了一下头。稍停,有敲门声。
    陈芝庆哪一位?
    〔周望海上,善良地,腼腆地笑着。
    海望海立人回来了吧?
    陈芝庆(平淡地,不愿意地)他吗?还没有呢。
    周望海(犹豫地)那我等一下再来。(预备走)
    陈芝庆(有点抱歉)坐一下吧。
    周望海(主要是因为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走出去,坐下了,拘谨地沉默着)
    陈芝庆(望着他,忽然感到了他底可爱和善良,热切了起来笑了一笑,用着优越的声音
说——)听说你要订婚了呢?
    周望海(笑笑)没有。——完蛋了!
    陈芝庆(惊愕)真的吗?怎样呢?
    周望海我也说不清楚。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忽然猛烈、辛辣地——显然这与周望海完全无关)哦,我知道
了!是不是你对于她有了过高的要求?那么,我有一个意见。对于女人们,不要要求什么,
永远不要要求什么!你可以欺骗她们,压迫她们,斩断她们底一切退路和进路!(冷笑)就
是这样的!没有路了。(冷笑,想着)她们自己是不会寻出一条路来的,是不是?
    周望海(不解地看着她,终于笑笑)
    陈芝庆(不一定对周望海说)我看我们都疲倦了。有人说过,在人生里面没有趣味的
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失败的!
    周望海立人就要回来了吧?
    陈芝庆哪个晓得他底事情!
    〔敲门声,陈芝庆喊进来,王品群上。看了一下周望海,笑笑,叹息了一声,显得疲
倦,不安,坐了下来,带着深深的忧虑凝望着窗外,就这样的好久都不动一动了。衣服的质
料是很好的,但弄得很旧,穿得也不整齐。蓬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显出内部的猛烈和颓
唐的色调。窗外传来孩子们底吵闹声和兵士们底歌声,房内三个人静默着。周望海是拘束
的,王品群则是忘却了一切似的。周望海注意地望了王品群一下,终于站了起来。
    周望海我等一下再来。(下)
    陈芝庆(静默了一下之后,讥嘲地)又不舒服啦?
    王品群(摇头,叹息)
    陈芝庆怎么呢?
    王品群(摇头,叹息)时间过去了!
    陈芝庆怎么讲?
    王品群(起立)没有什么……我走了。
    陈芝庆你这是干什么啊!昨天还是那么高兴的,说是要把学校里面好好地弄一弄……我
都跟学生说过了要弄歌咏队,你又……
    王品群(愤然)这是什么环境呀!
    陈芝庆你不是说你认识……你父亲底朋友参议员么?
    王品群(沉思着)我一个人上火线打仗么?
    陈芝庆你呀!
    王品群(摇头)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顿)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说不清楚。
好,再说吧!(下)
    陈芝庆真古怪,这个人!(站起来,王品群已经走出)你又有些什么神秘呀?
    〔突然冷笑了一声,愤怒地坐下来,胡乱地翻着书。
    静静地,李立人推门进来了。
    李立人(疲劳地)这是今天的报纸。周望海来过吗?
    陈芝庆来过。(看着他)你下午并没有课,怎么又搞到这时候?
    李立人在图书馆里找东西,后来就下乡去……一个学生害病,到他家里去看看的。(叹
息)我没有想到,乡下的人家会这样穷!
    陈芝庆(注意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似的,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你累了,休息休息
吧。
    李立人(喝着水,希望谈话,希望能使她感觉到)你想想吧,老女人底眼睛快要瞎了,
在那里纺线,老人家穿着破裤子,看见有客人来,就惊惊慌慌地想把那破的地方藏起来。我
不懂为什么贫穷给人这样大的羞耻!我恐怕从来没有真的感觉到——想想吧,大儿子是让拉
壮丁拉走了,可是他们仍然要送他们底第二个孩子来上学!
    陈芝庆(平淡地)也许是为了逃壮丁的。
    李立人可是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说明什么。(沉思)我们在书本里生活得太久了!
    陈芝庆你底东西弄好了吗!
    李立人我找到几本关于明末清初的书。(打开了刚才带回来,放在桌上的白纸包)哪,
你看。
    陈芝庆(接过书,看了一本的封面,随即漠不关心地丢下。
    沉默了一下)老实说,我不大欢喜历史。
    李立人(热情地)我也并不是怎么喜欢。可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一本给中学生甚
至大学生念的关于中国近代史的好的课本,学生们还是在念着秦皇汉武!教了两年历史,我
自己也苦痛,我发觉关于中国底过去,不是关于朝代之类,而是关于作为人类的生活一部分
的这种过去,我自己也没有懂得。人从历史才明了今天的生存的!
    陈芝庆(笑笑)可是今天的生存更要紧哪!
    李立人所以!我对过去并没有兴趣,我所注意的是,今天的中国社会,今天的中国人是
从哪里来的,我们应该怎样生活,以及应该不怎样生活!
    陈芝庆王品群说,学校的事情他一个人对付不下来。
    李立人唔。
    陈芝庆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一齐干起来,我们就可以把这个学校掌握过来。
    李立人他做么?
    陈芝庆就是咯!他一个人,他底情绪非常坏!原来你不是也想使这个学校彻底地改变一
下的么?
    李立人(慢慢地)这个问题吗?我呢,我是希望这样的。可是这要先弄清楚对象。我们
底对象,第一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第二是这个学校——主要的还有我们自己底动机。如果
因为生活得没有趣味,想热闹热闹,那是大可不必的。寂寞并不是可怕的,对不对?
    现在的局势很灰暗,这里呢,是一个外表上看来还开通,其实内里面是和那些偏僻的地
方并没有不同的。学校里面,和以前我们所遇到的情形一样,全是大地主控制着。不过这里
的大地主们文雅一点,做做生意,看起来开通一点,实际上恐怕比偏僻地方的地主们更恶
劣。因为,很明显的,他们和政治的关系更密切。王品群所依赖的,第一是他们认识的那位
参议员,第二是我们这些人,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如果这学校逃不脱这些大地主底控制,一
切全是幻想。我想,他才来了一个月,恐怕未必清楚这些情形吧。
    陈芝庆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必做咯?那我们干脆到上海去吧!
    李立人(确信地)我们有我们底事情!
    陈芝庆(讥刺地)研究历史么?
    李立人对于人!有愿意和你一道走路的学生们,有因了我们而渐渐地看清了社会和人生
的学生们!实实在在地做事,生活,不必害怕将来。(冷笑似地)我们会活得很好的!(翻
着书)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唉,这种厌倦的生活啊!——没有一个能够谈话的人——什么时
候才能结束掉!
    李立人(看看她,走到桌边,点燃了煤油灯,慢慢地写起字来)
    陈芝庆(拿起书来又放下)你觉得王品群这个人如何?
    李立人(慢慢地)唔,他吗?
    〔敲门声。李立人问:“哪一位?”王品群上,仍然是先前的忧郁的神情,默默地坐
下。
    王品群(小声地)回来了?
    李立人刚才。
    王品群在写东西?(慢慢地取出烟来抽着,慢慢地从忧郁中闪出了讥嘲和满不在乎的味
道)
    李立人从学校里来?
    王品群报馆里送了校样来。排字工人把整个一横条都颠倒了。恐怕又要脱期。唉,连报
纸副刊都要脱期……
    (向陈芝庆)你底文章排在下一期。
    陈芝庆(高兴而羞怯地笑着)那还是两年前写的东西呢,叫你不要用,又不是稿子不够
用。
    王品群(向李立人)立人,你该跟我写一篇文章了吧。
    李立人文章?我能写什么文章?(摇头)
    王品群你不是在写?
    李立人这是不相干的,这不能叫文章!
    王品群(感慨地大声)算了吧!文章就是写在纸上的一条一条的黑字,哪里还有叫做文
章的!老实说,到这里来的哪个王八蛋才想弄这个副刊的,不过是别人硬拖!这么多年,编
这种东西,编来编去的早就倦透了!(两腿翘在椅背上,活泼地,大声地)走吧,老兄,咱
们到上海去吧,办一个杂志——李立人(嘲弄地)哦!
    王品群喂!(从椅背上放下腿来)
    〔李立人看着他。
    王品群怎么样,干不干?动手吧,把老胡子干掉,你来当校长!
    李立人我?(摇头)开玩笑吧!
    王品群哪个王八蛋才开玩笑!老兄,说真话,非常之敬重你,对于你这种君子是不作兴
开玩笑的!(认真起来)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困难。第一,我们发动学生,把他们组织起来,
你,芝庆,周望海,我,我们在课堂里发动一个斗争,公开地批评校政!其次,我在我底副
刊上放起炮来!我跟芝庆谈过不止一回了,我们发动学生办壁报,组织歌咏队。我估计过,
学校里受学生欢迎的,只有我们几个教员,要是我们一走,这学校马上就垮台的!
    李立人(笑)也没有这么乐观吧!
    王品群可是也决不悲观!看吧,下一届董事会开会以前,我们就可以叫老头子身败名
裂,滚蛋!下学期我们就好多找几个朋友来。说真话,我对教育近来非常有兴趣!
    李立人(笑)那就好咯!
    王品群(望着他)如何呢?哎,立人,你怎么这么消极啊!
    (向陈芝庆)芝庆,劝劝他吧!(沉默,叹息)说真话,立人,我觉得你苍老多了,我
也是的!你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是非常好玩爱热闹的,就像
小孩子一般。(向陈芝庆)
    哦,你没有见过立人从前的样子吧!那真有趣!〔李立人笑着,陈芝庆讥刺地笑着。
    王品群(爽快地)芝庆也变了!上个月,接到了你们底信,我决定来,我非常意外地发
现了芝庆底丈夫原来是我先前的朋友!我说的果然不错,人是跳不出他底圈子的,转来转去
还是这个圈子。你们看,我这条光棍,又转到这个圈子里来了,哈!上个月,一走进门,我
几乎认不得芝庆,两年不见,完全变了!真有趣,真有趣。(沉默了一下,然后甜蜜地、老
气地点着头)芝庆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我一直不放心她,直到知道了原来你们在一
起,我才放心了。
    还是个孩子!
    陈芝庆(愤怒而冷笑)算了吧,不要做诗了,副刊编辑先生!
    王品群孩子!——对于我终于到这里来了,你觉得意外吗?
    陈芝庆(恼怒地)我倒没有觉得意外!我倒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意外的事情都
是可能发生的!
    李立人(望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芝庆没有什么意思。(向李立人)给我倒杯开水!
    王品群意外的,——我觉得——是你已经结了婚。我还以为你不会结婚的。
    陈芝庆你怎么知道?
    王品群我对你底性格有一种想象。(笑,小声地)孩子!
    陈芝庆(爆烈地)你却是一个英雄,诗人!我早晓得你看不起我们哪!你曾经跟谁说
过,我是变成小市民女人,我是堕落啦!啊,我真不知道你在怎样看别人!(忽然发怒)这
也就是我底问题了,我也不知道怎样看别人,也不知道怎样看自己!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快
乐!
    李立人你心情不好吗?
    陈芝庆我喜欢这样说说,我好久没有说了!(沉默。然后,想到了什么似地,站起来走
进内房。房内静默着,李立人静静地望着前面,王品群脸上有勉强的笑容。天色渐黑,空气
温柔、温暖,外面又走过一群杂乱地叫闹着的孩子们。一个乡下少年在窗子外面伸头,快乐
地伸了一下舌头,稚气地说:“李先生,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哩。”李立人亲切地笑笑。学生
走开,传来歌声。少年底孤单,不合拍,然而美丽的声音唱着:
    “月儿高挂在天上。”王品群忽然站起来走动,显出了先前的那种忧郁、沉重的神色,
然后开始唱歌。李立人开始翻着书)
    王品群(唱着)听听,云雀,在天边唱,太阳开始升起!——(向李立人,诚恳地,一
边来回走着)学校的事情,大家干吧!……把学生发动起来!我们不能白白地蹲在这里!
(又唱)听听,云雀……
    〔在他说着话的时候,陈芝庆已从内房出来,翻着一本贴像片的簿子。坐下,继续翻
着。王品群继续徘徊,哼着歌。突然地邻家的穿得颇为整齐的女人推门进来。
    邻妇(酸涩地)李太太,你怎么不告诉我就拿了我底水桶啦!
    陈芝庆(起立,脸红,可怜地)哦,真是对不起……
    邻妇用一用本来没有关系,不过我底这个水桶都坏了,我放是放在院子边上,又不是公
用的!
    陈芝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递过水桶去)
    邻妇(弄响水桶)右邻右舍的,用一用没有关系,我是说,不过要说一声!(出,在外
大声地)进进出出的,一天到晚从来不晓得请教别人一声,就像有多了不起,真是还像个人
家,连水桶都不晓得买一个!
    〔李立人苦痛地看着。陈芝庆恍惚地呆站着。王品群站在窗边,重复地哼着《云雀》的
歌。
    王品群(异样地笑了一笑,苦恼而嘲讽地)我打扰你们了吧?
    李立人(迟钝地看着他)不,没有。
    王品群我还有一点事情……(站定,有点心不在焉)怎样,学校的事情,就这样办哪!
我明天就找学生谈。
    (顿)有空的话,给我一篇文章,啊!(下)
    〔房里沉默着。陈芝庆仍然呆站在门边。不远的邻家,传来了推磨子的声音。忽然地爆
发了男人底粗野的叫骂,接着是砸破磁器的声音和女人底哭声,这声音使空气紧缩了。
    李立人(苦痛而温存)在学校里吃过饭回来的吗?
    陈芝庆嗯。
    李立人我本来想和王品群好好谈谈的,可是总没有机会。
    陈芝庆(冷淡地)没有什么好谈的。
    〔顿。
    李立人(更痛苦,更温和)你心情不好吗?
    陈芝庆(沉默着)
    李立人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关于学校里的事情?……
    常常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吗?
    陈芝庆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
    李立人我想问你,对于我们底结合,你始终感到满意吗?
    〔陈芝庆不答,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烟来,点燃,抽着。
    李立人(固执地渴望着真实)你刚才说,你好久没有说话了,那该不是气愤的话吧!你
觉得怎样,或者,我有什么错误?
    陈芝庆(苦痛)我不晓得!
    李立人(忍耐而顽强)你需要什么呢?你需要怎样的生活呢?
    陈芝庆那也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我需要,又能怎样?首先,你需要做什么呢,你需要
怎样的生活呢?
    李立人(轻蔑地)我没有丝毫的需要!(顿)我需要的是生活本身,生活,工作,能够
怎样就怎样!芝庆,“在暴风雨中,我们要纯洁,要更纯洁!”
    陈芝庆(沉默)
    李立人忍受琐碎的、日常的痛苦吧!我们不是生活在可以享乐,可以追求光荣,可以尽
情幻想的时代。即使有那样的时代,那也必定是虚伪而可憎的!我们不必指望将来的报酬,
更不必害怕将来。(笑笑)我们将来会生活得很好的!(少停)芝庆!现实,就是理想!我
感觉到我们底负担有多么沉重和黑暗,可是我也感觉到我们活着是有意义的,我底心里常常
地充满着信心,这种信心不属于个人,它不和个人的生命一同完结,因此没有什么能够吓退
它!至少,我是在和旧中国抵抗,和旧社会争取阵地!你觉得是吗?
    陈芝庆(想着)可是,你这是罗亭式的空话!(大声)我发觉我不能忍受这种生活!
    李立人(默然,然后反攻)你说说看,你以为这是怎样的生活呢!
    陈芝庆(断然)空虚无聊,没有意义!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学生,那样脏,笨头笨脑
的。你说爱,你相信托尔斯泰底“爱”吗?你爱,我问你:(愤恨极点)你爱你底邻人吗?
(大声)我们没有水桶,我天天提醒你买一个!告诉你,我再也不得去跟那些人挤在一起打
水了,永远!
    李立人(压抑着)我没有叫你买?水桶……也算一个问题吗?——像你这样的——
    陈芝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钱用,你不借钱,叫我去找校长,到房东那里去办什么
交涉是我,买一点东西也是我!水瓶里没有水了,衣服没有换的,也是我!你就以为这是一
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吗?哼,你很会说的,我永远说不过你,可是我发觉你底头脑原来也很
旧,就像那些旧家庭的男子一样,以为那些事情是该女人做的,男子动都不需要动一动,他
们命令!你就是希望达到这个专制的目的,虽然你看起来很温和,——天哪,如果不是虚伪
的话!
    李立人(被击中痛处,痛苦地笑着)可是这是社会的习俗呀,再说,我有那么多事情要
做,你难道不知道么?
    陈芝庆老实说我不懂你底所谓事情!你就是这个学生,那个学生,再就是找材料哪,写
什么鬼也不要念的东西,再就是和周望海聊天!你底妻子是一个陌生人么?我说过多少次,
要你跟校长说一说不要把我底四班音乐课都排在下午第三节——人家明明欺侮我们,你屁都
不放一个!
    李立人(颤抖着)芝庆,你这样说使我很痛苦!(顿)从前,当我们共同生活开始的时
候,你不是觉得很好,我们同样的辛苦,受欺凌,可是你不要你底有钱的爸爸寄钱来,你
说:“我们自食其力!”你说:“现在我明白了,沉默的劳苦,这才是真的生活!”你忘了
这样的话了吗?
    陈芝庆可是我今天不相信那个了,我不相信一个女人要在家庭里束缚着而劳苦终生,生
孩子,管家事,看丈夫脸色,失却了自己底姓名,成为一个附属物,永远觉得自己渺小!特
别是一个有思想的女人!
    李立人(憎恶而坚强地)你那些是从小说里捡来的幻想!你希望一个现成的天堂!
    陈芝庆(轻蔑地)也许,自然!(呆了一会,忽然奇特地开朗了。这是这种女子常有的
情形。站起来小步而迅速地走着,忽然低声唱了起来)听听,云雀,在天边唱……
    李立人你和同事们都闹翻,叫我为难!
    陈芝庆(不经意地,轻蔑而愉快地)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人!还有
呢,今天我跟校长说了,请他把音乐摆在上午第三节,不然我就请假!我问你:你不是说要
真实地生活吗?我不知道虚伪!
    李立人你底那所谓真实是不对的!
    陈芝庆(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忧郁地望着窗外。她底柔和的脸色已表明了她底暂时的
和解了。风暴底来去是同样的迅速和难以捉摸的。李立人看着她,叹息了一声,对她投了同
情而怨尤的一瞥之后,就翻开一本书来读下去,一边在一张纸上随时笔记着。陈芝庆平静地
呆望着。唱起歌来,高声地,倾吐地唱了两句,接着就完全开朗——快乐起来了)喂!看
哪!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李立人(温和地)什么事?
    陈芝庆(小孩似地)琼妹来了一封信,她说,她要在上海办一个杂志,她说她最近认识
了几个作家,郭沫若、田汉、李健吾,她都认识,要我们跟她写文章呢!(热情地)你看怎
样办?
    李立人啊!你写吗?
    陈芝庆(甜蜜地)我写什么呢?
    李立人你写吧!
    陈芝庆啊,不!我要你给我提意见*獱!还是你写吧!
    李立人(笑笑)我不会写。
    陈芝庆那么我……(决定地)好,我写!我想过了,我要写一篇小说!
    李立人(笑笑)还是那发疯女人底故事么?
    陈芝庆怎样?
    李立人自然……你写吧!
    陈芝庆不,我要你说!
    李立人(犹豫地)你觉得需要写么?
    陈芝庆我怎么不需要写?我写那个女人,她底儿子跟丈夫让拉壮丁拉去打内战去啦!
    李立人光是这样么?这个,那些作家不已经写了很多了么?
    陈芝庆(严肃地)立人,我不喜欢你这样刻毒!你又骄傲,你总是看不起别人!
    李立人(笑,抱歉地)芝庆,写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生需要光明和爱,文
学也需要光明和爱的。
    陈芝庆可是在这个故事里,哪儿有光明呢?哦,对了,人民底善良!对吗?
    李立人劳动者,人民的力量!——你感觉得到吗?
    陈芝庆是的啊!好,给我纸笔,我马上就写!(坐下来开始写,立刻停住,撕掉,沉
思,写了几行,又沉思,然后写下去了。但又停住)立人,我们几时到上海去玩好不好?胜
利以后回来,还没有去上海呢!
    李立人(在做着自己底事)嗯。
    〔陈芝庆写着,突然撕去,失望地呆想着,显得异常痛苦。李立人怜恤地看着她,轻轻
地叹息了一声。她突然地抽起一支烟来,苦痛地向内房走去了。
    李立人(依然激动地看着她)芝庆!
    陈芝庆(在房门口回头,望着)
    李立人(笑着)没有什么。……我说,刚才我想我是错了。
    是的,我常常心情不好,常常错的。(含泪)你不怪我吧?你总可以理解我,不以为我
是一个自私的人吧!(顿,激动)芝庆,我们在一起……
    陈芝庆(走过来站在他底面前,慢慢地伸手抚弄着他底头发,感伤地)不,立人,我们
都是错的,我不怪你!
    (狂热)你是我底大孩子,我们都是孩子,不知道世故,也没人照料!从什么时候开
始,我们就是这样孤孤单单生活着,从这个世界(指外面)底眼光看来,我们从来都是错
的!
    李立人(凄然地笑)可是我们从来都是对的!
    陈芝庆我们孤独而凄凉。(抚着他)孩子,这样自信的孩子!
    可是你累了,几年来都是这样的辛苦,你应该休息休息啦!深情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走
了进去)
    李立人(望着她入内,叹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事情,拿起另外一本书来看看。有敲门
声,周望海上)
    周望海(亲切而愉快地)我来过一次了。
    李立人是有什么事吗?
    周望海没有什么。在看书?(走过去看看李立人底书本,很难受自己打扰了别人,变得
沉重了起来)你有事吗?
    李立人(愉快地)没有。
    周望海(不安地)看什么书?
    李立人《法国革命史》。
    周望海哦,图书馆里新买来的,我说哪个借去了呢!……
    我喜欢丹东,我喜欢勇敢!勇敢!第三个还是勇敢!
    李立人(微笑地沉默着)
    周望海还是坐不住,无聊起来,就跑出来了。……哦,你想今天王顺章闹了什么笑话?
他刚下国文课,就跑到办公室里去找刘小姐,刘小姐一个人在那里……
    王顺章一走进门(站起来做着姿势)就跑过去跪下来,说:“刘小姐,我爱你,不然我
要死了!”(兴奋而骚动地停住,然后两个人大笑了起来)
    李立人好家伙,念古文的也学会好莱坞了!
    周望海(不觉地玩弄着桌上的香烟)你抽烟了吗?(忽然领悟)哦!
    李立人你抽吧!
    周望海我这里有。(但仍然拿了桌上的)我近来坏透了。
    李立人(亲切的兄长态度)怎样呢?
    周望海不想做事,头脑里空虚得可怕!(顿)我底未婚妻又来了一封信,提议解除婚
约。
    李立人(震动地)怎样呢?
    周望海(愤怒而笨拙地)还不是那个样子,我不是名人,我没有希望,我不能满足她,
如此而已!
    李立人你怎样呢?
    周望海(摸出信来)这是我底回信。我尊重她底自由。
    李立人(看信)你家里现在怎样?
    周望海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哥哥和嫂嫂两个人下田。(忧伤地)我也许要回去。
    李立人(默然)
    周望海如果我是一个乡下人,我不需要这种从大学里和乌烟瘴气的文科里教养出来的女
子;如果我是一个新知识分子,那我所需要的也是实际的人生……而不是这种懂得半个托尔
斯泰的女子。我是人,我有做人的义务!
    李立人(受了震动)
    周望海(站起来走了两步)我自然爱我底故乡,我爱那些养育了我的人!我知道我不能
满足他们底希望,但是我能满足他们自己所不知道而为他们所有的希望!
    (顿)有些女性,她们自以为是反封建、进步或者什么的,其实那只是堕落的资产阶级
习性。喝咖啡她们是喜欢的,为什么?她们以为是进步。艰苦的工作她们是憎恶的,为什
么?她们以为是“平凡”!希望成为明星、女诗人、艺术家,至少是诗人底太太,用这样的
希望活着。至于我,自然啦,我是一个不相干的中学教员!(长久沉默)……先前我家里跟
我订过婚,你不知道吧!那个女子是我底邻居,人非常好,也念过几年小学,认识几个字。
也许,她是能够和我这样的人过一生的,纵然她不明白我底思想,也会明白我底心吧!可是
我逃了。我家里却接了她回来,因为你懂得,她已经姓周!结果她死掉了。就在六年以前,
我在西安的时候,每隔一两个月,我还接到一个包裹,里面总是一双鞋子。我父亲底信里总
是附注着说,她,我底未婚妻,替我做了鞋子。最初我不穿,我送给朋友了。……终于我穿
了,那却是最后一双!(顿,忽然愤怒)如果我能有生机,我要向这个冰冷的社会报复!
(静默很久)
    唉,我底牢骚真多!我觉得还是你好。
    李立人(苦笑)我不好,麻木了。
    周望海我觉得你好像没有脾气……你底东西弄得差不多了么?
    李立人(摇头)原来看起来倒容易,一动手,问题就来了。
    周望海哦!有一件事情:教育厅不是给所有的私立学校一笔图书费么?是由美国人指定
的?
    李立人怎样?我问过了,他们说没有领到。这是美帝国背景的。
    周望海没有领到!他们几个人开过会,分了!王顺章昨天下午跑来跟我说的,因为他分
少了一点。名字叫做贫寒教员研究补助费。第一笔:胡子领壹百万,他底太太壹百万!正如
你说的,这里面是美帝国的背景。
    李立人啊!
    周望海还有呢!去年死掉的朱鹤年不是指定捐一百担米给学校做贫寒学生伙食津贴的
么?也分了!这件事还是王品群早上跟我谈的,他说我们大家闹一闹。
    李立人你怎么说?
    周望海我说我无所谓,今天下午,老胡子找我谈话,先恭维我一顿,然后东扯西拉,终
于拿出一个竞选县参议员的候选名单来给我,说是已经跟你谈过了,活动投他的票。我就乘
机跟他谈起学生伙食的事情来,他跟我打了一顿官腔!我以为,反正下学期也不想干了,闹
一下吧!
    李立人我懂了,这里面原来还有钱的问题!
    周望海怎样?
    李立人你觉得王品群如何?你晓得他要发动“政变”,打击胡子么?
    周望海我听他说过。不过我以为,闹,是要闹的,不过实在只是做“捣乱分子”,叫他
们底天下不太平。至于积极的成功,把学校拿过来等等,那是幻想。还有,我以为陈先生大
可不必跟王品群搞什么歌咏队,这没有什么意思的,在这种学校里也太不实际。
    李立人岂止太不实际。其实别人是有实际的目的的,你懂么?
    周望海关于钱么?未必吧?
    李立人(冷笑)看吧!
    〔陈芝庆出。
    陈芝庆周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你以为我所做的一点工作都是没有意义的么?
    周望海我不是说没有意义……我是说,害处反而更大咯!
    陈芝庆有什么害处呢?(向李立人)你们总是说工作,工作,工作在这里了,就站在一
边去批评!我晓得你们底意思,你们是说,大家不过在这个环境里混混!你们,你们知道校
长在压迫我们,要请我们滚蛋——我们不能反过来请他滚蛋吗?我不懂我们为什么没有权利
自卫!(急进)
    〔顿,校工老王喊门,上。
    校工校长请李先生跟周先生。
    周望海这个时候,什么事?
    李立人(突然暴怒)告诉他说,我们有事!
    〔校工了解似地笑笑,站着不动。这是一个外貌善良的老人,李立人看着他,他又笑,
于是李立人在恼怒中现出了笑容,突然地大笑着站了起来。这感染了周望海,使他也笑着站
了起来。
    李立人(特别因了刚才的痛苦,活泼而愉快地对周望海)你刚才还说我没有脾气!(转
向校工,一面取帽子)老王,你是要娶媳妇了吧,请我们吃喜酒呢。
    校工李先生喜欢说笑话。
    李立人(洒脱地)老王,我真的不说笑话。(把外衣抛在肩上)你知道吗?我是一个
兵。(滑稽过)嗯,我当过壮丁的!(向内)芝庆,我出去一下。(愉快地)真的,我是一
个兵!(三人同下)
    〔李立人在外大声而愉快地笑着说:“我是一个兵!”
    静场。稍停,王品群上,张望着。
    王品群没有人吗?
    陈芝庆(在内)哪一个?哦,等半分钟!
    〔王品群坐下继续四面看着,然后又陷入忧郁的沉思中。陈芝庆出,手里拿着钢笔和几
张纸头,有兴奋的神色。
    王品群你有事吗?
    陈芝庆(忍不住地)我在有点事。(希望地看着他)
    王品群唔……
    陈芝庆替我写篇文章好不好?
    王品群做什么?
    陈芝庆(满足,矜持地)有一个朋友要。
    王品群(一面想着别的事似地,忧郁地)近来没有写什么东西。
    陈芝庆哎呀!写吧!这个杂志里有郭沫若他们呢。
    王品群(不大经心地——显然心思不在这里)啊!看吧……
    立人不在家吗?
    陈芝庆刚才老胡子派校工来请去了,路上没有碰到么?——你怎么没有去?
    王品群我已经知道,什么督学要来了。(困难地笑笑)刚才我到学校里去,听见了这种
事情,心里头不痛快,就跑出来了。本来预备到报馆去看看,但是走到街边上又觉得无
聊……唉!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无聊……无聊……
    陈芝庆(欢喜遇到了同感的人,高兴地)是的,我懂得,无聊!
    王品群(忧郁地,温和地)没有什么事情是有意思的,到处都是讨厌的面孔!走到街边
上,看见那边茶馆里汽油灯,我忽然就想:干什么去呢?排错了就排错了,你忙来忙去的像
个事情,可是有谁认真地要看呢!
    陈芝庆(安慰地)总有人要看的。
    王品群连我们自己底朋友们都没有兴趣!
    陈芝庆你是说立人么?不,你编的副刊他看的。
    王品群(忧郁、温和而苦痛)本来报馆里一个朋友请我喝酒,我没有力气去了。……
(摇头、小声地)说不清楚……也不知为什么,说不清楚……唉!我就走那边的路回来,我
就到田野里去乱走,我走来走去,我所能说的只是这个感觉……我觉得孤单。我在黑暗的田
地里面,我忽然恐怖起来,觉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我这个叫王品群的人!(沉默,望着前
面,然后小声地)你懂吗?这种感觉?
    陈芝庆(感到新鲜地)我知道!
    王品群唉,生活!……本来,我不十分理解……就是说,到这里来一个多月了,我不太
了解你和立人底生活。我无论怎样想总有些不了解。刚才我在田地里在坟堆里乱走,终于就
在一块墓碑上坐下来了,偶然地望了前面,(笑)望见了你们这窗户底灯火,我就到这里来
了!
    陈芝庆啊!你坐在墓碑上!
    王品群是,墓碑上。(活泼而又伤惨)我想:啊,原来!我了解,我明白了:这灯光在
黑暗中有多么美丽!原来你们在这个渺茫的世界上有了一个家!(大声地吸了一口气)这么
简单而美丽的事情,你看我一直都没有懂得!
    陈芝庆啊!(迷醉地)可是,你说,你真的坐在墓碑上吗?
    王品群墓碑上。
    陈芝庆那个坟墓是旧的吗?它是孤独的还是和别的连在一起?
    王品群啊,你真是孩子!孩子!
    陈芝庆(默然,抽着烟)
    王品群(看着她)你现在抽烟很凶了。
    陈芝庆(冷淡地)我本来就抽!
    王品群真的,生活还好吧?心里,还平安吧?
    陈芝庆(望望旁边,讥刺地)你不是已经下了结论了,“很幸福”吗?
    王品群(笑笑)我了解。
    陈芝庆我们不谈这些问题吧。
    王品群(笑笑)也许我今天跟你可以谈这个话,假如那时候终于你跟我在一起呢?
    陈芝庆人类从来不在假定中间生活!
    王品群(笑笑。显得沉重而不安,有些怯弱的样子,但同时又有一种凶猛的东西在闪烁
着,这是那种犹豫的无目的的性格,经常地看着自己,受着纷乱的感情底重压,好久,忧郁
地吹着口哨)
    陈芝庆(望着他,她底感情同样在猛烈地起伏着:在混乱中有无数美丽的印象鲜明地闪
烁在她底眼前)你刚才说我变了,这意思是什么呢?(兴奋)你看看我变了吧?我变成一个
乡下女人了吧?(华丽地、虚幻地)
    我变成一个在井边上打水的姑娘了吧?书本是早已抛开,从前的朋友是早已互相忘记,
我老想着过去的多少可笑的事情,一面又不知道将来究竟是什么样子。(想象)将来我会怎
样?我们会怎样呢?……
    再有,就是我想做一点什么,我总想做一点什么。
    王品群你能够做的!
    陈芝庆我觉得时代和我的距离远了,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一切都可笑,可是又好像一
切都很好,很美丽。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美丽,你看哪,在太阳底下,
春天的暖和的空气里面,每一个人都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人总需要梦想。我心里有多少美丽
的图画,它们简直不能和这种阴沉的生活对比。没有人懂得它们。我觉得我也不被任何人需
要。(想象)我觉得,要么,我需要绝对的孤独,大沙漠,大森林的孤独,要么我就需要人
间疯狂的热情!……我不适合做一个妻子,无论是谁底妻子,我也不适合服从别人或命令别
人,我只适合我自己。立人是……我怎么说呢?……他是“哲学”的,他太信任自己了。刚
才他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叫着说:
    “我是一个兵!”“我是个兵!”别人不懂得他这话底意思,可是我懂得。……(朦胧
地)我感觉到这个时代特有的悲剧。
    王品群是这样的。……不过,我可以问:在你们之间,是不是很苦恼?
    陈芝庆(望着旁边不答)
    王品群就比方说学校里的事情吧,他处处害怕得罪老胡子这是为什么呢?未必这些人连
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一定要蹲在这里么?我刚才就跟胡子谈过。他要竞选什么参议员,要我
在报馆里帮帮忙。你看我对付他吧!我还要弄到上海的报上去开他一个玩笑呢!……
    不过,说回来,还是无聊,你看,我一个人。……
    立人是又有他底那一大堆工作,又有他底那一群学生,一下到这个学生家里去了,一下
到山那边跟学生看田地去了,其实他很可以把学生组织起来……
    唉……怎么样,是很苦恼?
    陈芝庆(不答)
    王品群(酸涩地)自然咯,我何必过问别人底家庭生活呢。
    我在别人底心里原来就不存在!
    陈芝庆(愤慨地)胡扯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做家庭生活?
    王品群我也不懂。(冷嘲)当然,它是很美丽的啦,就像黑夜里的烛火!(笑着)不
过,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愿意蹲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活,有的人……他倒宁愿坐在墓碑
上。
    陈芝庆你没有对我说这些话的权利!
    王品群(猛烈地)非常之抱歉!我这个是太随便咯!不过也许我有权利说一说,你说,
你总对我有过好感吧,你想,我所经历的失望有多深吧!我从某一个人所受到的创伤,我这
两年来的苦痛,我也并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不过,我看别人也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
    ……唉,孩子!孩子!有些人,永远是孩子,他们不会看到这个世界底残酷的。祝福他
们吧,在温暖中让他们休息吧!……(突然起立)我走了。
    陈芝庆(苦痛地看着他,终于喊)坐一下吧!你!……(焦急)你为什么要这样?
    王品群(伤感)我又能怎样?……老实说,我想到远方去,到东北去!
    陈芝庆(怜恤,忘我)你真的,在生活里面就没有目的了吗?
    王品群我没有目的!对你我才这样坦白:我没有目的。我什么都不相信,我疲倦了,疲
倦了!我曾经幻想般爱着一个女人,幻想。她责备我不能生活,所以离开我,她是对的。我
也想:时间过去了!(诚恳而凄凉)真的,时间过去了!
    陈芝庆(痴痴地)你不是已经预备在学校里做一点事情吗?
    王品群那是的,我要做。我当然要工作。不过我并不相信什么将来,我也不相信爱情,
我倒是相信破坏!(尖锐地吸了一大口气)时间过去了!生命败坏了!
    陈芝庆(感动地看着这个冀求着她的弱者,忽然走到桌边,拿起先前从房里拿出来的那
本照片簿来,翻动着,从里面撕下了一张)这个送你吧!
    王品群(看照片)你底照片吗?从前的,小时候的?
    陈芝庆十三岁的时候,在我们家底花园里边。
    王品群(沉默)我不大懂得你底意思。(看她,温柔地笑)这个孩子就是你吗?好的,
我走了。(顿,凄伤地看着她,虚幻地)孩子!你原来是一只云雀,在蓝天飞翔歌唱是你底
工作,可是现在,你在这个巢里面!
    (下)
    陈芝庆(很久地默默地站着。异常的激动,用着甜美的,发自内心的声音唱)听听,云
雀!……(忽然大胆而狂放地)每一个为了灵魂而生活着的女人都需要爱情,关注,和罗曼
斯。如果没有这些,她无疑地将要很悲惨。做一个母亲是伟大的,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
更伟大的是不能忍受平凡!一切时代都有这不安的、美丽的灵魂。(走了两步,望望自己底
画像)我从小就在不平衡中发展起来,人们说,这是一个娇弱的小女子,这是一个朴素的姑
娘!我娇弱,我朴素吗?……我底心里面有什么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吗?使别的生命温暖
起来,对于真正需要你的,这是罪恶吗?(顿)——这里是寂寞,空虚,无聊,我要写作!
(迅速地坐下去,写了起来)
    〔李立人上。
    李立人(愤激的大声)明天又是督学要来啦,真是他妈的无耻的事情!
    陈芝庆(不理他,继续写)
    李立人(注意地看着她)老胡子跟我说,王品群他提到我,说我从前经历很复杂。我不
懂他为什么要跟老胡子谈到这种事情!
    陈芝庆(继续写,冷淡地)那也许是讲来骇一下老胡子的。
    李立人(大声)不这么简单吧!还听说他说周望海大学根本没有毕业!老胡子暗示说,
有些证件,教育厅要审查。
    陈芝庆(愤怒)不要吵我!
    李立人(看着她,皱着眉在一边坐下,拆开手里的一封信看着)
    陈芝庆没有开水了,你去打一点水来!
    李立人(看看水瓶)不早了,恐怕没有开水打了吧。(皱着眉,疲倦地)你怎么早一点
不出去打?
    陈芝庆(摇头)这不一定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李立人(看着她,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起立,拿着水瓶悄悄外出。陈芝庆继续写
字)——幕落第二幕
    〔开幕时周望海坐在房内李立人底桌子前看报。沉思着,间或不觉地做着愤激的表现:
这样坐,那样坐,
    无论怎样都不安适似地,一面烦躁地抽着烟。是明媚的春天上午,外边邻家、广场,和
路边上不时地传来人声、牲畜声,和孩子们底叫声。并且有学校里的钟声可以清晰地听见。
    〔王品群从内房走出。
    王品群(略微不安地,脸上有着一种亲切而又带着奇特的无赖性质的微笑)哦,望海
兄!立人还没有回来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周望海(坦然地长久看着他)听说在县政府吧。
    王品群(坐下)望海兄,怎样,不跟我写文章么?
    周望海(摇头)我哪里会写。
    王品群(沉默,忧郁地沉思起来,吹了一下口哨,显出了心情涣散的、疲劳的样子)我
刚才和芝庆也是谈到这个问题:好像我们这些人命里注定到处都要受到迫害似的,中国这么
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好好的生活。(摇头,感伤地)我也说不清楚……(望周望海)你
下学期预备怎样办呢?
    周望海没有预备怎样办。倒是现在的事情没有办法解决:看吧,县政府教育科请立人去
了,马上就会有新花样!
    王品群我们才不必担心一个县教育科,你看我有没有办法拿到教育厅的公事到这里来骇
死这些人!
    周望海(不觉地歪歪嘴,笑笑)那你就动手啊!老兄,校董事会今天就在开会,人家老
胡子下个月就是参议员了。听说还要有两百担米的捐款,还要发传单,登报来歌功颂德呢。
立人代理过两个月的教务主任,昨天,董事会开会了,老胡子不好意思兼,就又叫立人来
干。事情就这么僵!我们又都是立人介绍来的。
    王品群我不大清楚立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也不大了解:
    他何必在乎这些呢?
    周望海不是在乎不在乎,而是作为一个人底生活态度!立人是前任教务主任介绍来的,
本来是说来做教务主任的。他底心并不在远走高飞,而是在于(指地下)脚下的土地。老胡
子当局要开除办壁报的李成骏,跟另外几个学生啦,你知道么?所有的学生底眼睛看着我
们,他们穷苦的父母底眼睛也望着我们:
    我们现在是在和县教育科、校长,和整个的校董会斗争,你明白么?
    王品群我明白。(笑笑)不过怎样才叫做作为一个人底生活态度呢?
    周望海(带着讥嘲)简简单单地,负起责任来!至少不要说空话!老兄,你现在的调子
不像先前所唱的了呢!依我看,你总该可以就开除学生的事情说两句话,这至少帮助了一个
穷学生,人家无家可归!
    王品群难道我没有说话么?难道你所说的这些,不是我原来做的么?老实说,这件事情
底失败,我看得很清楚:要是那时候立人积极一点,不至于弄成这样。结果弄成我一个人摇
旗呐喊!比方有些事情,芝庆去干了,他却并不热心,昨天晚上芝庆实在是受不住了,跟校
长太太吵了一架。这事情你是知道的。可是立人还要责备芝庆。现在再来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呢?
    周望海(看着他,然后愤然地,拿报纸遮着脸。忽然又移开)失败吗?可是我们并没有
败得像你说的那样惨!
    王品群(笑着)至于我,我倒的确是灰心了。(摇头)随你们怎么说吧,事情是我搞起
来的也好,我拖人下水临阵脱逃也好,反正……我说不清楚!(冷笑)也不要再提你们底那
几个学生吧!
    周望海你知道这些学生对于我们,对于立人有什么意义么?
    你知道有几个人家本来是不能来上学的,却饿着肚子也要跑来,为了什么吗?
    王品群(冷嘲)那恐怕是为了你们这些先生吧!
    周望海(愤怒地重新用报纸遮着脸)
    〔陈芝庆从内房出,脸上有深沉的神情。
    陈芝庆(怨尤地)王先生,走吗?
    〔王品群起立。
    陈芝庆周先生,我现在声明我底态度!我不是傻瓜,学校里的事情,我今后一概不问,
我准备辞职,用不着真的要别人撵!就像离开这里就要饿死一样!(往外走)
    王品群周先生你坐一下。(偕陈芝庆下)
    〔周望海愤怒地望着,然后又拿起报来看。稍停,李立人上,有疲劳、愠怒的神情。周
望海单纯地愉快地看着他。
    周望海我等你好一会。怎样?
    李立人慢慢磨吧。你看!(摔过一卷东西来,坐下)我现在懂得这句话了:我常常把别
人想得很坏,可是没有料到竟会这么恶毒!
    周望海怎么?(翻了一下那卷东西,但并没有详看)
    李立人教育科跟我说:你是危险分子,鼓动学潮的!
    周望海(短促地)啐!
    李立人那位科长老爷跟我谈到我们几个人底履历:我,王品群,你!他对我很客气的样
子。我说,别人底事情我没有什么兴趣,我也不负学校底行政责任,所有的应该找校长谈。
于是他就跟我说,他奉到省政府的指令,说是在学生里面,是有某种东西的,他要我跟他指
出这些学生来。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望海(默)
    李立人我从教育科出来,就到明华酒楼去。董事会底人都到齐了,在那里吃早点。我找
老胡子,问他这个问题,他说,这些是王品群跟他说的!(顿)我马上就当着全体董事声明
我们这几个人底立场,我说,我们底接近学生,是因为那是用功的好学生。学校的行政我现
在不谈,但如果董事会需要材料的话,站在两次代理教务主任的立场,我是有的。最后我
说,如果这几个学生要开除的话,我们就辞职!
    周望海(沉默着)
    李立人你看好啦!王品群就是这样的一位英雄,他说他从前干过什么救亡运动的队长
啦,什么报的主笔啦,好吧!他怎样了?占了这些人的便宜了没有?转来转去的,不过是多
拿人家五十万块钱,现在却不作声了。
    周望海拿了什么钱?
    李立人(看着他,有点责怪他底单纯)老胡子说,王先生借了他五十万块钱,他也不扣
还了,他送王先生了。
    (看着他)懂了吗?
    周望海(沉默着)
    李立人还有玩意呢!在董事会里,老胡子对我非常客气,这倒出我意料之外。他在我说
话之后对董事会说,我底意见都是他赞成的,又说我是这个学校最有功的教员,又说开除学
生的事情他已经请求董事会考虑了,他也非常爱惜学生。我出来的时候他跟着我出来,拉我
到一个小房间里去,说我跟你误会了,教育科底意思他是根本反对的。最后他对我说:“李
先生,这个话不要让别人知道:有一笔贫寒教员补助费,你打个条子来。”
    周望海怎样呢?
    李立人我说,我并不贫寒!接着他就给了我一份选举参议员的名单和一份报。(指周望
海手里的纸卷)还有这个东西请我们签名:你看吧!
    周望海(看着那些东西,念了出来)“力尽瘁教育,德泽乡里之朱茂功校长呼吁,并敬
告乡里之启事!”无耻!——……(看上面)王品群,他签了名了吗?
    李立人据王品群自己告诉我说,这些小事,何必计较呢。你再看王先生底大副刊上面
吧,今天登出了一篇“敬告紫桐中学董事会”的大文章。
    周望海唔。(看下去,慢慢念了几句)……“我们所敬爱的地方的德高望重的领导者
们,组成了这个董事会。
    ……几年以来,紫桐中学的校长朱茂功先生在他们的领导下完成了教育上的革新……”
这不是求饶了么?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李立人想当下学期教务主任呢!
    周望海那么,教育科怎么也怀疑他呢?
    李立人老胡子是容易对付的么?这就是一擒一纵的两面派手法。王品群告诉我,跟这些
人用不着选择手段,也是一擒一纵。据他的意思,好像是,从学校底内部打进去再说……好
吧,现在把外边留给我们了……
    (从周望海手里拿过那一卷纸来,撕得粉碎)我就在想,是在对我和你玩这种一擒一纵
的手法呢!不是近来对我们常常说非常灰心么?
    周望海(冷笑)好吧!
    李立人我看,如果学期不终了我们走了,反而引起怀疑,是不是?那么,就慢慢地磨
吧!无辜的,是乡下的孩子们啊,他们不必牵到这丑恶的圈子里来,他们会在土地上走自己
的路的!好吧,孩子们,我们终于是要分手的了!(想起来)芝庆出去了么?
    周望海唔。刚才她跟我说,她也不再管学校里的事了,她准备辞职,你知道么?
    李立人你不要听她胡说!
    〔沉重的静默,有敲门声,学生李成骏上,十七八岁的贫苦的少年,头发凌乱,面色苍
白,裤子是破的。
    李成骏李先生,周先生。
    李立人(看着他,激动地沉默很久)不要难过吧,我们会帮你想法子的。
    李成骏我知道李先生跟周先生同情我,不管别人怎样说,我觉得我是对的!我并不是故
意要反对校长,我是要求同学们底利益。(激动)为什么我们缴了那么多的钱而吃那么坏的
伙食?为什么我们没有出壁报跟开会的自由?(颤抖着,显然受了过大的打击,精神有点变
态)政府不是宣布民主了吗?我不怕的,不要说是开除,就是杀头、枪毙,我也不怕!杀
头、枪毙,让他们来枪毙我吧!(狂暴)我看高尔基底小说也是罪名吗?
    李立人(惨然地看着他)李成骏,冷静一点。(顿)这个世界,有时候是不能讲理的!
    李成骏可是,要我们写文章出壁报的是王先生呀!我们并不是随随便便的!……校长说
要叫人来抓我,来抓我吧,我不怕的!我倒要知道中国有多黑暗!(失声痛哭)
    周望海我们已经对校董会提出来了,不然的话,我们也不能干了。
    李成骏(哭着)我是没有父母的,我底叔叔是一个可怜的庄稼人。李先生也晓得,是我
们族里慈善会出钱叫我念书。……我怎么办啊!
    李立人不要难过吧!我们一定想办法的。李成骏,回去休息休息吧。(学生站了一下,
然后鞠了一个躬,说:
    “谢谢李先生周先生。”下)
    〔长久的静默。外面有活泼的嘈杂声传进来。一个女人高声地骂着:“不要脸的活婊
子,看吧!”
    李立人(忽然地从忧郁的沉思中醒来)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兵!
    周望海啊!
    李立人在那边大路转弯的地方,有一个差不多五十多岁的老兵。好像我以前对你提到过
的,是个抗日的退伍兵。在草地边上摆了一个甘蔗摊子。(做手势)用破军毡搭了一个三角
篷,自己就坐在篷里面——一切都依照着老兵底习惯,不像是做生意。他安静、严肃、疲倦
——说是麻木也好吧,可是,你可以从他底身上感觉到一种冷的,很冷的尊严的力量。你可
以想象这种老兵底习惯,他在这个世界上是感觉到孤独的。这种老兵底习惯,是非常动人的
一种东西:
    你可以想象他是在倾听着先前的大炮的声音,从成千的死尸上跨过前进,敌人底死尸和
自己底死尸!他听得见战斗的声音!(光辉地)他会再起来,从敌人底和自己底弟兄底死尸
上前进!
    周望海啊!
    李立人这是多好啊:人,和战斗!在这个城里,和在任何地方一样,有劳苦的农人,灰
色的小市民,和那么一种出来游春的阶级,浮华而庸俗的人们。是这种空虚的角色控制着这
个社会,我们也是在他们底控制之下的!我们是也要在路上给这些混蛋们让路的!——靠近
京沪线,做了生意,或当了小官,发了小财了,就回到这小城里来耀武扬威。只有真正的老
兵是不在他们底控制之下的。他是孤独的,他一无所有,他是有力的。他有老兵底习惯,他
是——无论这些人买他底甘蔗不买,他都像是没有看见他们。
    周望海(激动异常)是这样的!
    李立人(欢乐地)人,战斗的习惯,和那些光芒万丈的战斗的目标!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群形成历史底鲜明的存在,他们底生和死给人们打开光明的局面,更如果不是在我们底生活
里有值得爱的在,人类早已没落,我们底生活也就是完全灰暗,空虚的了!在这里在那里生
活,到处你都嗅到死尸一般腐臭的气味,可是,到处也都有新鲜的风吹出来!(长久地静
默)可是,这压力又是多么大啊!……在年轻的时候,人总是热烈的,渐渐地就会冷下来。
似乎被腐臭窒息了,觉得什么事情都不必做,天地是安静的,用不着你来烦恼。我觉得——
我近来很冷。我觉得有些东西比我先前所想的还要可怕。(辛辣地笑)我明白你对我的期
待。
    周望海(不安地)我不是这样想。
    李立人我刚才看见这个老兵,我想起过去来。我喜欢一无所有,成为自己的主人,粗
暴、猛烈的爱情和仇恨;一切都能马上就有交代,而工作是一直到永远。(雄厚地)到我们
这个民族底尽头吧!
    周望海你曾经作过战么?
    李立人一二八的时候,牵进了复杂的政治关系,就是王品群跟老胡子说的——后来,我
就脱离了。
    周望海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李立人有一个年老的伯父在汉口开药铺。
    周望海你和芝庆是怎样认识的呢?
    李立人我们是在桂林认识的。那时候她刚失恋……很悲惨。
    她被什么一个诗人骗了,那个诗人骗她到重庆去结婚,临时却又躲开。她底心情差不多
要疯狂,她说她不再信任任何东西,要去做可怕的事情,不知怎样地她知道了我底历史,认
为我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人……其实呢,我并没有什么特殊。几年以来,我心里的声音,甚至
是冰冷的声音重压着我。这么重大的我们这个时代底生存重压着我,使我多少疏忽了她……
(叹息,爱惜地)她是需要信任和安静的,但是更需要自己去懂得生活。
    周望海(犹豫)你们中间……是有什么不愉快么?
    李立人(苦恼地)……不,没有……不过,还是这个问题:
    我们这个时代底人群和生存。她是顽强、任性的,苦恼的是她在人生里面找不到一个位
置,也不甘于任何位置。……她跟王品群谈得来,其实并不是不了解王品群底花样的,不
过,有时候,人爱好花样。
    周望海(同情地)立人,你太忙了,不顾你自己……你需要休息休息。
    李立人忙?我究竟做成了什么呢?……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我们善于谈论却很难行
动,这个时代需要这个么?多少时间浪费在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啊!这个时代很强大,可是
我们强大么?
    周望海你缺钱用么?
    李立人(望着他)
    周望海(脸红,取钱,小声地)这里有五万块钱……我也不要用。
    李立人(急速地)不,我不需要,真的我不需要!
    周望海(慌乱,忽然愤慨地)你看,我要钱有屁用,我一个人,吃饱了就完了。
    李立人不!……你要做一点衣服。
    周望海(愤慨的大声)衣服?屁!……我又不谈恋爱!(觉得是说错了,红了脸)我有
点事,等下来。(把钱丢在桌上)
    李立人(茫然,忽然亲切地喊)望海!
    周望海(站下)
    李立人你不是去校董会吧?
    周望海我在学校里等着!
    李立人如果对付老胡子,你得特别地冷静。(周望海沉思了一下,下。李立人默默地、
沉重地坐下。稍停,陈芝庆上,愉快地急走进来)
    陈芝庆回来了吗?(看着)喂,那个人走了么?
    李立人谁?
    陈芝庆姓周的!
    李立人怎么是那个人?(严刻地)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连他底名字都不知道吗?
    陈芝庆可是我不喜欢他,一点礼貌都没有!(走到桌前,沉默了一阵)喂,你看我买了
一把小伞,你看好不好?
    夏天要到了,没有遮太阳的。(打开花布遮阳伞)在人家拍卖行里买的,六千块钱。
(摇着伞)
    李立人(忍耐地笑着)好!
    陈芝庆我还看见一段衣料,浅蓝底子,白色小花!(幻想地)白色小花,你觉得我可以
穿吗?可是要一万五千块钱,我身边没有这么多钱。(打开伞来扇着脸,虽然并不热)啊,
你这个人,你看你那,老是不陪我出去买东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生气地拿着小伞和皮
包,走进内房,李立人沉默地看着。稍停,她又出来,用小手巾扇着脸,怯弱地)立人!
    李立人怎么?
    陈芝庆我要跟你说!我想……(苦恼地)昨天我母亲来信你看到了,她病了,虽然她不
需要,可是我想寄一点钱去。
    李立人(想了一想,取了桌上的钱)这个钱寄给妈妈吧!
    陈芝庆啊,你怎么不早说,发薪了么?
    李立人(淡淡地)周望海拿来的。
    陈芝庆(顿)我不要别人底钱!
    李立人(简短地)拿去吧!
    陈芝庆(沉重地站着)
    李立人(企图改变空气,但仍然忍不住是挑战的口吻)寄去吧,我们自己可以俭省一点
的。
    陈芝庆(突然)我不管这些事情,这不是我底家!
    李立人为什么?
    陈芝庆我没有所谓“家”!(愤怒得颤抖)老实说,我怕你!
    李立人我有什么可怕的?
    陈芝庆你比我强!……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你有你自己底事情。你……(大声)你
自私专制,你野蛮,你从来不懂得一个可怜的女人底需要!
    李立人(看着她。冷笑笑,然后苦痛地,长久地徘徊着。相当长的寂静的时间,陈芝庆
躺在椅子上用手巾蒙着眼睛,李立人焦灼地徘徊着)
    〔忽然地陈芝庆坐直起来,瞪着眼睛四面看看,狠恶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就带着轻蔑的
笑容,相当高声地哼了一个乐句。这是心情底突然改变,这是顽强而骄傲的反抗的声音。李
立人停住徘徊,看着她。
    李立人芝庆,不要生气了。
    陈芝庆(显然没有听见他底话,坚决地)立人,我有话问你!
    李立人(温和地)什么?
    陈芝庆我觉得……我首先问你,你信任我不?
    李立人你不该问这个问题……当然,我完全信任你。
    陈芝庆我很感谢你!你听我说,我觉得王品群他常常来,似乎不太好!
    李立人(沉默了一下,不觉冷酷而坚持地)我不能也不愿阻止他来,问题是我们是否信
任自己。
    陈芝庆(在他底这一击之下软下来了,那强硬的轻蔑的神情消失了。点点头)自然是
的,……不过你觉得王品群是怎样的人,他是你底朋友么?
    李立人他是这样的人:聪明而无聊,说是浪漫也好吧,混乱而没有目的。而且他不简
单。(冷酷地)我觉得他永远不可能是我们底朋友。
    陈芝庆这样我们就跟他绝交好吧?
    李立人没有这么简单!(笑笑)这样的人,不是像普通人那样容易对付的。学校里的事
情你知道,也许你相当同情他,不过你看见了今天的报上的他替朱茂功捧场的文章么?他想
当下学期教务主任的事情你知道么?他把我和周望海底过去告诉别人你知道么?你想到过没
有,我们是在怎样的一种处境里面?
    陈芝庆(沉思着)不过我觉得你刻薄了一点了。他也未必那样坏呀!他是说,从学校外
部闹起来既然失败了,就从学校内部打进去呀!
    李立人你昨天因为他要教高三国文的事去跟胡子女人吵架有什么意思呢?你不知道他拿
了胡子五十万块钱么?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他告诉我的。不过我们何必便宜胡子呢?这个钱假若是我,我也
要的。我们又不是有钱!
    李立人(沉痛)芝庆,想不到你和我底见解距离得这么远!
    这么多年付出的代价,这么多年的牛一般的辛苦,是为了什么呢?
    陈芝庆(悲伤地沉默了一下)可是……我很难过,我也许太脆弱了,我总是容易同情别
人……看见别人孤独,伤心……而你是坚强的,又不需要我底同情!
    李立人芝庆,你知道什么是有毒的么?
    陈芝庆(梦幻地凝望着)要同情人生里面的失败者,孤独、飘零的人。
    李立人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人们实在要比我们生活得好。
    (笑笑)你是高贵的,可是你是幼稚的!你不责怪我这话吧。你没有看见我心里的创伤
吧?如果你看见了,(含泪地)你会同情我的,你会……不,不是同情,而是扶助我前进。
我看见那些我底学生底父母们,那些悲惨的乡下人,那些赤诚的人!我在我底那些孩子们底
田地里走,我看见从我们祖父到我们这一代的血泪,我也看见人们在出卖他们,吸他们底
血……你总说我刻薄,可是多少年来,我太信任别人了,他们把我利用,出卖,然后就推到
污泥里去!我坚强吗?我不需要你吗?你底心,爱情和信仰!芝庆,我们一道忍受苦痛前进
吧!我们……
    陈芝庆(激动地)立人!
    李立人嗯!(静默)
    陈芝庆啊,立人!我真的是太脆弱了!你多善良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曾改变吧。
(看着他)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没有看错,你和他们不同,你不叫唤,你沉默地忍受痛
苦,爱着别人。(狂热地)立人,你多好啊!啊,立人,记得一句诗吧:“我们愚蠢、平凡
的夫妇,互相摇摆而歌唱,直到上帝召回我们!”立人,我有多少弱点你都原谅了我,你再
原谅我吧,原谅一个心灵受伤的,无知的女孩子,她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保护和休息,恢
复她底勇气。(疯狂般地)我有勇气!
    李立人(苦痛地笑着)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了,芝庆,安静点。
    陈芝庆天啊,我感觉到美了,这样美!这都是你给我的。
    (沉默了一下,梦幻地)美啊,生活这样美,阳光下的田野,春天的早晨,平静的灵感
和善良的人们!
    ……立人,你以为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吗?
    李立人(笑)不,你不是的!
    陈芝庆我愿意生孩子!立人,我们将有孩子,美丽的孩子!
    李立人好!
    陈芝庆我们要在黑暗的大海里创造一个岛屿!我有信心,立人——(疯狂地)我要做圣
母!(突然激动地喊叫了一声跑开,伏在门边上)
    李立人(看着她,走到她身边)安静点,芝庆,美丽的将来,是需要今天的实际的工
作。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感情。……芝庆,你需要安静,实际地做事,不管是什么事,那
样你就会像一个乡下的劳苦的女人一样的愉快。
    陈芝庆可是,我不能没有思想。
    李立人是的,——正因为有思想,人才能实际地工作……
    〔有敲门声。
    李立人请进来。
    〔王品群上。
    王品群(慢吞吞地坐下,沉重地)到教育科去了吧?
    李立人唔。
    陈芝庆品群,你总不该跟朱茂功谈起周望海跟立人底过去来!
    王品群(吃惊)我没有谈啊!不过有一次他问到我,我就骇了他一下,说立人干过省政
府秘书的。
    李立人我倒没有干过省政府秘书。
    王品群(不在意地,痞赖而又可爱地笑着)算了吧!……刚才我在街上碰到老胡子跟他
谈了,他说你在董事会里说,要开除学生你就辞职,他希望我帮他说说情。
    我说,事情总有个限度,真的要这样,我也要辞职的。他绕了几个圈子,不过,看他底
意思,别的几个学生可以记过了事,李成骏恐怕没有办法了。——我还得跟他去闹!立人,
这事情你让我来好了。
    李立人(笑着,沉默着)
    王品群(感伤地)我的确疲倦透了!唉,只有你还有这种精神,一下子到学生家里去
咯,一下子又帮人家办田地的纠纷咯,一下子又要写东西……
    李立人(笑笑)既然做了牛,到处总得耕田的。
    王品群(露出尖刻来)你希望收获吗?
    李立人(一面起立)没有谁想到这个问题。我出去一下。
    陈芝庆(不安)立人,你到哪儿去?
    李立人(温和地)我去买一点东西。(渴望着考验自己和所爱的人,下)
    〔房内沉默着。
    陈芝庆你又跑来做什么?
    王品群(露出了那种痞赖而又有些可爱的微笑)我自己也不知道。
    陈芝庆你不应该常来!
    王品群(叹息了一声,小声地)我也这样想。(善良可亲地)那么,我以后不来了。不
过我总觉得,在这里我才可以得到休息,在你底身边。
    陈芝庆(默然)
    王品群(沉思地)这些时候我底胃里老不舒服,……我恐怕要害一场大病……立人刚才
跟你谈些什么?
    陈芝庆(严正地)我不希望你在我底面前议论他!他底形象在我心里是不可破坏的!
    王品群(笑笑)我知道。那我以后不提就是了。(倒抽了一口气)是在谈论我吧?是不
是说,我跟学校串通起来害他和周望海?……我知道我是一个被一切人厌恶的人,我早知
道,我不能比别人。过去我不配得到爱情,现在是连一点点友情,一点点温暖都不配得到?
(无限的凄楚)实在说,我底希望很微小,我不过希望常常地看见你,对你说我底苦闷,或
者听你谈话……我喜欢听你唱《云雀》的歌。……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定到这城里来吗?
    陈芝庆我不知道。据你自己说,是为了这个学校。
    王品群为了你。我要看见,在时间里面,你变成怎样了。我多久不知道你底消息,可是
你底影子老是在我底眼前,虽然我总是对自己说:“她不会望你一眼的,她恨你!”可是这
就是一个吸力。我要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恨我?难道就真的为了我是“吊儿郎当”“毫无意
志”的吗?(靠在椅子里,由于反抗的心情,高声地哼了两句《云雀》,然后就站起来走到
窗边)学校前面,田野里油菜花长得多好啊!……可是我们这些人却不能开花。我简直说不
清楚我底感觉。我不懂得,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又要生活,为什么时间总是过
去了,把我留在后面!我失去一切机会,周围是空虚的,阴沉沉的。……(向着陈芝庆,提
高声音,做着愤怒的手势)你以为我不了解自己吗?我就是这样,就像是小时候在黄昏里面
走在那些狭窄的小巷子里一样,觉得那么孤零零的!
    (顿,又向着窗外小声)啊,春天真的来了,那些油菜花!可是我简直没有感觉!(又
向陈芝庆,做着手势,愤怒的高声)也许别人说我荒唐,骄傲,其实我虚无!我不相信什
么,生活把我害死了!我觉得,我活或者死,病或者健康,到这里或者到那里,无论怎样都
可以,为了机械地吃一碗饭!我讨厌别人,我知道别人也讨厌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自然
是不配谈什么革命、人类、爱情的……(冷笑)我早就听到人家怎样议论我了。我常常想,
或者是你,或者是别的什么在从前也曾接近的人,遇到了熟朋友,谈了起来,谈着我,就和
谈着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一样,“你知道王品群吗?——怎样,他在哪里,他居然还活着
吗?”(笑笑,懒懒地靠在窗边)是的,一个没有人需要的人,他还活着!
    陈芝庆(感动地)可是我却没有这样谈过你!
    王品群一样,都是一样的。可是我总能够回答这个。有一天!梦想总存想!我们甘愿飘
零,决不低头,也决不投机,不然的话,我今天就决不是这个样子!在太阳没有上升的时
候,让星星们自满地发展吧!我要马上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作家,并不困难,可是我不愿
意那么干……唉,我悲凉得很,我寂寞,这种生活害死我,也害死了不知多少人!
    陈芝庆(迷醉地)在今天的现实下面,每一个有理想的人都痛苦。……那么,你就做
吧,不管成就如何,你就去做吧!你要知道,你也是有才能的,不能自暴自弃。
    王品群(正希望她底这样的话,可是不直接回答她)我痛苦,我就喝酒。不知多少次我
倒在地上,我想,死掉吧!
    可是,我喊着你底名字……(虚伪而又混乱)不,我不该说这个!
    陈芝庆(迷醉,自觉高贵)我愿意听你说,这样你会痛快些,振作起来。
    王品群我痛苦,我就不想活。
    陈芝庆品群,不要让别人真的把你看成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吧!你要知道,有才能的人总
是走弯曲的路。
    王品群(叹息,忽然地抓住她底弱点来搏击了。猛烈地)好吧!你呢?你说的倒很好,
可是你刚才却驱逐我,叫我不要来,你从你底家里驱逐我了!(冷笑)我不是骗子,我也不
希望得到那微温的所谓友情,我走就是!(大声)我希望你命令我走,我下个月就到上海
去!没有关系,我不会死的,我还能工作!为了将来,为了人民,我能工作!我听你底命
令!……
    (温和)真的,我已经预备走。那么,我们就分手,我从此不能来看你了,我从此不再
知道芝庆在怎样受苦,怎样改变了!(温柔地笑着)孩子,唱个歌给我听好不好?唱吧?唱
我们底《云雀》的歌。(沉默地看着她)你知道修伯尔特怎样写作这个歌的。
    ……唉,我们底云雀从前天天唱的,后来却沉默了。
    陈芝庆(在陶醉中,完全相信他底话,悲哀地笑笑)我不再是什么云雀了。
    王品群(在自己所造成的这气氛中,悲哀地笑着)怎样?真的不能为我再唱一次么?唱
吧,云雀!
    陈芝庆(思索地摇头)在这种情形里面,我还怎么能唱出来?
    (忽然坚决地)好吧!我相信我自己!(跑进内房。在里面开始唱起来。最初很乱,唱
了一句,走了音,停止,又唱,渐渐地歌声热情而生动。然而王品群却好像并不在注意她,
他显得是恍恍惚惚地,忧郁地坐在椅子里——这头受伤的野兽在这里休息。陈芝庆唱完,走
出,有点羞怯,然而光彩焕发地)
    陈芝庆我觉得很奇怪。
    王品群什么?
    陈芝庆我觉得我好像感觉到什么。(凝思)感到一件重要的东西!(顿)人生?是的,
人生。(忽然明朗地)好的,品群,我现在是一个妻子,将来是一个母亲,然后是一座坟
墓,这是人生底真实的道路。云雀也有落到地下来,老掉,死去的时候!再见吧!我们已经
太亲近了,我们愉快地再见吧!你也要振作起来,去发展你底才能,找到你底辉煌的路,而
这辉煌的路却从这里(指地面)开始!再见吧!
    王品群(失望地)一个妻子?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吗?你也相信这个了吗?
    陈芝庆是的。
    王品群(冷笑)好的,祝福你!(尖刻)一个妻子!不要埋葬你自己吧,外面是大的世
界!
    陈芝庆(默)
    王品群(脆弱,无意志,狂暴)可是你得明白你自己底虚伪!
    你不负责任,你是凶手,你谋害了我!
    陈芝庆我谋害了你?
    王品群你骗去了我底时间,我底希望,我底健康!……
    (痛苦地假笑,于是达到了这种混乱和无意志的性格的自私、狂暴底极端)你不知道我
底病吗?你离开我的那天我倒在路边上!你是完全的自私!你说理想,美,爱情,好!可是
你自己想一想,你和他结婚,是不是为了满足你自己底物质上的需要?他有钱,而我是个穷
光蛋。他可以给你布置一个精致的房间,把你藏起来,他可以对你做作地体贴,满足你底虚
荣心,他可以在实际的名义上叫你懒惰,愚笨,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完全控制了你,使你成
为奴隶!在他,说你是他底负担,妨碍了他底工作和前途,于是你就不得不屈服。你受不住
一点风波就屈服了,找到了一个实际的丈夫,像一切旧社会的女人一样!你以为你得到休息
了,可是你真的休息了吗?他理解你一点点么?真可怜,你以为你比不上他,其实他是那么
平常的一个人,抵不上你底一半!好吧,如果你真是幸福,你说一句,你说吧,好妻子!你
说,我就走开,我自己知道怎样处置我底生命的!
    陈芝庆(被打倒了,苍白而怯懦)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品群我有神圣的权利,爱情有绝对的权利——这是你自己的话!何况原来并不是我向
你要求什么的!你送我照片,又给我唱歌。
    陈芝庆(胆怯)如果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
    王品群可是我不能完全原谅我自己!我不能看着你灭亡下去!
    陈芝庆(苦痛地)也许我自己愿意灭亡。
    王品群好一个妻子!好一个未来的母亲!好一座美的坟墓!
    (忽然地重又暴发了那种绝望的狂暴)好,我希望我早就死掉,没有在这种状况上看见
你!我也不至于觉得自己这样卑鄙!(长久沉默)啊!有谁尊重时代的象征,灵魂美丽的女
性,而她自甘灭亡下去,人家扑灭她底火焰……
    陈芝庆(激动地)我求你不要讲!
    王品群人家窒息了你底歌声,人家使云雀变成家禽!你知道娜拉,人家那样简单的女
子,可以站起来决然行动,而你不能,使你自己和我都成为罪人,我也就失去了唯一的寄托
——我苦痛啊!才能在哪里?什么地方才是天才的教训!……好,如果要再见,就再见吧!
    〔突然往外走)
    陈芝庆(迷惘地看着他,忽然喊)品群!
    〔王品群迅速地跑回来抓住了她,充满了混乱的,火焰一般的热情。然后,两个人都觉
得绝望的苦痛,沉默着。
    王品群飞吧!飞吧!向这个时代光明的地方飞吧!(顿)一道出去好吗?
    陈芝庆不!
    王品群(轻蔑地)我永远不离开你!(下)
    〔陈芝庆倒在椅子里,拿起一支烟来茫然地看着。外面有李立人和王品群简短的谈话
声,“走了吗?”之类。李立人上,提着买来的酒菜。
    李立人王品群怎么走了?
    陈芝庆(不觉愤怒地)你为什么要请他喝酒?
    李立人(笑)我觉得我需要和他谈一谈。
    陈芝庆立人……
    李立人我们在这个地方不会久了。……你跟周望海说你不再管学校的事情了,要辞职,
这是什么意思?
    陈芝庆没有什么意思。(闪烁地)学校当局要我教那种歌,我不能教!我想……不过我
也许有点神经过敏,简直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生活……也许我还是不会好。(突然愤怒)我
过不下去!
    李立人可是你不能怪我!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跑过来抓起酒瓶倒酒)
    李立人你不能喝酒!
    陈芝庆我为什么不能喝?(喝下)
    李立人(严肃地)我不许你喝!
    陈芝庆(冷酷地,孤注一掷地)立人,我们分开算了吧!
    李立人(默然,震怒)你没有说这话的权利!(看着她,突然夺过酒瓶来,倒在一个杯
子里,喝光,然后猛地把瓶子摔在地上,辛辣地大声)好吧,你完全自由!
    陈芝庆(恐怖地看着他,突然悲痛地跑来抓住他)立人!立人!
    李立人嗯。
    陈芝庆立人,原谅我!如果我做错了事,你能原谅我吗?
    李立人原谅?……不!不需要原谅,原谅从来不存在!我负担得起!
    陈芝庆(急迫地)立人,你是宽大的,你能原谅……
    李立人(狂暴的大声)我痛恨虚伪!(冲着她)负担你自己的生活,没有谁能够给你保
证一个漂亮的前途!
    〔陈芝庆倒在椅子上。学生程学陶冲门进。
    程学陶李先生,周先生在路边上让人打伤了,到县政府去了!
    李立人啊!(急下。房内空寂,陈芝庆在寂寞中低切地哭着。
    外面天色极晴朗,传来学校的钟声:当!当!)——幕落第三幕
    〔开幕时房内空寂。是天色阴暗的下午,外面有隐约的春雷声,后半幕的时候开始落
雨。李立人从外面进
    来,忧愁地,悄悄地走到椅子里坐下,沉思着。然后又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着。
这个家庭,这种生活在动荡,各方面的严重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敲门声,学生程学陶和
李成骏上。李成骏底神情有些呆滞,程学陶则是在严肃中抑制不住地闪耀着年轻的信心和甜
蜜的感情,特别因为被外面的阴沉的旷野中的春雷声所振奋,带着小康的家庭底优美的神经
敏锐和聪明可爱的姿态。〕程学陶李先生,李成骏来看你,他要走了。来跟李先生跟陈先生
辞行的。
    李立人啊!就走吗?……你们坐。(不安地笑着)陈先生出去了。
    程学陶李成骏说,他不能拿李先生底钱,李先生陈先生太苦了。
    李立人不!不!没有!(向李成骏)是到上海去吗?
    李成骏(机械地)到上海我舅舅那里去,我舅舅在织布厂里做工。
    李立人(沉默。学生们也沉默着)
    程学陶李先生,要是他们再不放周先生,我们班上全体同学就预备到县政府去请愿。就
是一起开除我们也不怕!
    李立人我到县政府去过。也找校长讲过。他们说,今天能找到保人就可以出来。我已经
去找了保。……看吧!
    程学陶(愤慨地)明明是校长指使他们打的,有几个就根本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居
然会带了刀子!要不是周先生力气大,真要让他们打死了!可是,县政府问都不问,还要把
周先生关了两天!
    李立人(犹豫地)所以,大家需要安静点。如果再闹起来,便有人会说是鼓动学潮,事
情就更麻烦了。
    程学陶李先生和周先生都要离开我们了吧?
    李立人这要看情形,不过下学期自然留不住了。
    程学陶(热情地)我们愿意跟李先生走!
    李立人(犹豫着,向李成骏)你是到上海织布厂里去么?
    李成骏我舅舅来信说,我可以到厂里去。
    李立人(看着程学陶)你们家的田还是自己在种吧?
    程学陶自己种,还雇了一个人。
    李立人大概你不希望将来也去种田了吧?
    程学陶(小心地看着他,沉默着)
    李立人你们家里送你们来念书,本来是希望你们将来能够过和他们不同的生活。我们知
道,如果人们不对自己底生活失望,人们不会希望自己底孩子去过不同的生活的。上一代的
人们不能保证自己了,就指望着把自己底孩子们送到在他们看来是可以生活得好,有钱有势
的一个社会里去。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满足了这种希望,我们倒会变成我们底父母底敌人。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底人民仍然在受苦,我们单独打个人的主意便会犯错误的。
    程学陶(感动而迷惘地沉默着)
    李立人(向程学陶)你拼命用功,希望上进,可是你要知道这上进的路是通到哪里?更
重要的,是明了人生,和自己斗争,你想过你要走到哪里去么?
    程学陶(颤动地)为了穷苦的、受压迫的人民!
    李立人是这样的,可是这个是要付出代价的。——李成骏要走了,他要去过完全不同的
生活了。他是被牺牲的,但也可以说,这种丑恶的环境使他走上了一条新的路。(向李成
骏,愤激地)你将来更会知道什么叫做人吃人,什么叫做卑劣无耻!你从田地上生活过来,
你慢慢地知道要求你自己底生存,可是有些人会出卖你。并且将要剥削你,用你底血汗来养
活他们!不要忘记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得到知识,要明了这个社会,永远不要信任那批吃人
的东西!
    李成骏(打开手里的纸包,拿出一本破旧的英文字典来)李先生,这是我父亲从前在上
海跟我买回来的一本英文字典,我父亲已经死了。我送给李先生做个纪念……
    李立人(拿过字典来,用力地压在两只手掌中间,望着李成骏,突然极动情地)兄弟,
我希望你们真的能了解我!差不多一年,你们和你们底父母是我底安慰。我自己知道我底弱
点,我也是很幼稚,也是像一个孩子一般的孤独——我希望我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地活下
去,而不是偷生!
    〔长久的静默。
    李成骏李先生,我这就走了。我心里实在难过,过去没有好好听李先生跟周先生底话,
这次又让周先生吃苦。
    我恐怕见不到周先生了。……(雷声,从窗户里吹进来一阵活泼的风。程学陶拿出一点
钱来,看看李成骏又看看李立人,把钱放在桌上)
    李立人李成骏,(拿起程学陶放在桌上的钱)这个你拿去。
    李成骏(接住,悲痛的大声)李先生,我祝你平安!……谢谢程学陶。
    李立人我会平安的。孩子,招呼你自己!(一直送他们到门外,听得见从外面传来的他
底愉快地,“再见,李成骏!”的声音。房内暂时空寂,活泼的风充满了房间。
    李立人走回来,拿起字典看看,大声说:“我们底下一代在这里了!”然后徘徊着。比
起开始的时候来,显得明朗多了,好像先前所想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从徘徊中停下来,
听着外面的雷声,忽然猛力地把字典击在桌上)好吧,让暴风雨来得更厉害些吧!
    〔王品群上,拿着雨衣,神情拘谨而紧张,和先前两幕出现在李立人面前时的那种洒
脱、随便的样子完全不同。
    王品群没有出去吗?
    李立人(冷冷的)没有。
    王品群(找话说)今年雷声倒还不多。
    李立人(沉默着)
    王品群周望海怎样了?
    李立人不大清楚。
    王品群大概没有关系吧,我看。我昨天去找刘参议员去了,他答应帮忙。
    李立人(极冷地)唔。
    王品群(突然)我想和你谈谈。
    李立人有什么事吗?
    王品群你觉得怎样?
    李立人什么呢?
    王品群关于我。
    李立人(望望他)我觉得你很好。
    王品群(摇摇头)那么——关于芝庆(冷笑),或者应该说是你底太太。
    李立人怎样?她在你那里么?
    王品群你觉得她很痛苦么?
    李立人痛苦应该由各人自己负担。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痛苦,她很好。
    王品群你似乎不会不知道。……(摇头)你想想,如果我都知道了,你会不知道么?
    李立人你知道什么?
    王品群你底态度是温和而顽强,无懈可击。你底每一个温和的微笑都是一个命令,她没
有勇气拒绝这些命令,她觉得自己有错,于是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几乎得了神经病。
    李立人你有说这些话的权利么?
    王品群(笑笑,理直气壮地)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在你之先就认识她,我几乎从她开
始成长就认识她。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所谓丈夫,我自然就没有这个权利咯。可是我相信你
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我尊重这一点。我想,你大概不会拿什么家庭道德的观念来攻击我
吧!老实说,我好久就要说了,我很尊重你,你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你比我有才能,你不能
埋没了芝庆也埋没了自己,更不能随波逐流地生活——你该不会以为我不必说这个吧!
    李立人(简短地)你说!
    王品群(完全理直气壮地)你这样生活,这不是你底责任,这是社会使人如此的,可是
你不知不觉之间迫害了芝庆!从和你结婚以来,她毫无一点进展,也不学习了,连报都不看
了。你觉得这应该怎么解释呢?为了你底利益——自然这不是你底责任——你使她一天天地
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女人!你赞美烧饭洗衣,为了你有好的吃和舒适的生活,你赞美她下厨
房,生孩子,不说话,不作声,只是陪着你笑笑,让你觉得世界太平。你又用各种理由证明
女人比男人下贱,应该做肮脏的苦重的事情,在你达到目的的时候,恐怕就是她灭亡的时候
了!
    李立人那么,你是侠客了!
    王品群我有拯救我朋友的义务!
    李立人好漂亮的话,我们试试看吧!(愤怒而尊严)我在你底眼里从开始起就是一个堕
落的人,你却是革命者和天才!到这里来啦,要工作啦,唤醒学生啦,结果就做了一笔便宜
买卖,一声不响地溜掉!
    王品群老实告诉你,学校里我马上就辞职,下个礼拜我就准备到上海去!
    李立人(看着他)
    王品群正因为我准备走,我要说明白!我是希望你能够帮助芝庆,使她好好地生活的。
你昨天怎样对待芝庆的?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跑了来,说她受不了,她说你对她说了很多
可怕的话,要打她,叫她滚开。她对我说,她活不下去了,听说我要去上海,她也想去。她
要我跟她在上海报馆里找个工作,我就安慰她,让她住在张小姐那里,说让我来劝劝你。我
说:
    “我懂得立人,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不过是一时疏忽。”我又说:“本来大家感情都
很好的,何必使我为难呢?”可是她一定不准我来找你。(摊开两手)你看这叫我怎么办
呢?真的,立人,你总应该顾念一个女人究竟不能比你吧!你总应该想想你这些时的生活怎
样叫她苦痛吧!(忽然亲切地)立人,好好地,为了芝庆!
    ……
    李立人(突然狂怒)无耻!我不和你谈这些,请你出去!
    〔突然陈芝庆入。因雨水而潮湿,颓唐而冰冷,苦痛和浪漫精神的混合,形成了高度的
精神上的美丽。因了事件底激烈的发展,那浪漫精神烧灼出来,使她几乎成了精灵的存在
了。房内寂静。她坐下,望着前面,她苦痛到极点,可是你更可以感觉到她是在赞美着,爱
着自己底这种悲剧式的苦痛的。
    李立人(看着她,冷笑着)怎样啦?
    陈芝庆(不答)
    王品群(走过来迅速地替她拿过外衣来。非常简单而爽直地以她底保护者自居。然后洒
脱地站在一边)
    李立人(顽强地)怎样啦?
    王品群(超然而讥刺地,好像也在攻击陈芝庆)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生活。
    陈芝庆(看着前面)可怕极了!
    李立人(攻击地)怎样的可怕?
    陈芝庆我不明白。我不知道。
    王品群不必再痛苦了吧!
    陈芝庆我希望只是我一个人受苦!(哭)
    李立人(冷酷地)岂止是受苦!
    王品群(严正地——也就是对自己和陈芝庆很有把握地)立人,我刚才跟你怎么说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应该再使她难受!
    李立人(愤怒)我就不难受!
    陈芝庆(悲痛而轻蔑地)我早知道你不难受,你底生活里尽有着另外的东西,你从来不
真的需要我!
    李立人还是那个老问题了,你需要什么?
    陈芝庆(大声)我需要绝对!全有或全无!
    李立人(顽强地)那正是人们在用鲜血争取的!
    陈芝庆那也正是……我要争取的!
    李立人我有什么错误么?
    陈芝庆你没有丝毫错误,这就是你可怕的地方!你懂得的太多了,你心里的东西太多
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荒野里生活!(又哭)
    王品群(轻蔑地笑笑,然后有把握地)芝庆,倒并不是在荒野里生活——……
    陈芝庆(显然地在感情上被操纵了)我不知道怎样说;(疯狂地)天哪,我怎么说呀!
我需要一个人,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们都滚开!……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一切,我讨厌生
活、道德,讨厌议论、艺术、人生!
    我讨厌平凡,我憎恨我底母亲生了我的那个时辰!
    (顿)我需要征服一切,一场战争,胜利或者死!
    (兴奋得迷乱了)我要到香港去,我要到法国去!看缪塞底坟墓,到那个海边去找寻雪
莱底踪迹,那纯真、高贵的诗人,还有拜伦,那个疯狂的男子,那才是破坏一切束缚的人,
真正的人!
    李立人(苦痛地)你说什么?你着了迷了!
    陈芝庆我着了迷?我问你们,是这种阴沉的生活是真的,还是拜伦是真的?(重新迷
乱)不,拜伦玩弄女人……
    乔治桑才是女性底反抗者,可是,也是冰冷的可怕的灵魂。——萧邦死得多高贵啊!
不,这也很可怕,婚姻从来是荒谬的!
    王品群(好像很不满意她如此)总是这样的不甘平庸!
    李立人(愤怒地)芝庆,我要你睁开眼睛来看看!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一个观念论
者!(大声)说吧,你究竟要怎样?这个世界上有更重大的事情,你没有权利浪费别人底生
命!
    陈芝庆(在这个无情的打击下,默然,惨白而失神)
    王品群(轻蔑地)真的,不必浪费别人底生命!
    陈芝庆(狂怒)我是罪人,我随便你们怎样处置我!
    李立人(惨痛地看着她)芝庆,……我们从前经历艰难,也有过幸福的时间,(坚定
地)芝庆,不要相信无耻的利己主义,不要相信美丽的谎话!
    陈芝庆(软弱地看着他)可是,你连美丽的谎话也不给我,(热诚地,妥协地)你给我
吗?
    李立人我给你?不,我不能给你,我给你的是今天的现实!
    (忽然忍不住地厌恶而发怒)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说这种话?你有什么权利在这个地面上
说这种话?你不知道——我简直永远不能原谅你!
    王品群(仍然站在一边,轻蔑地笑笑。一直保持着那种超然、有把握的姿态,显然是,
他并没有主张,只是随着空虚的生活里的盲目的欲望走到了这里。因此在现在的斗争里,他
觉得无论陈芝庆决定怎样他都是胜利,不在乎的。他几乎是很优越地掌握了李立人和陈芝庆
两方面的弱点。到此为止,他可以想象自己是很严正的,甚至充满了道德上的自满;也可以
想象自己是很高超的,看不起这里的一切。但他底心里主要地是存在着对于最后的斗争的把
握,这就是他底欲望,这欲望一定要实现,不顾一切,因此他会胜利。这才是他所以能够到
此为止显得超然的原因。)
    陈芝庆请你们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李立人五分钟怎样?
    陈芝庆决定!
    李立人决定什么?
    陈芝庆(不答,走进内房。房内静默,充满了外面传来的愉快的雨声和雷声,这声音里
且夹着有邻家底锯木声和叫喊声)
    李立人(走到窗边)人们在生活,时间在前进!
    王品群(轻蔑而简短地)是的,时间在前进!
    〔陈芝庆上。
    陈芝庆(向王品群)我请你走开!
    王品群(慌乱了,但他总不觉得他会失败)
    陈芝庆他是我底丈夫!
    王品群芝庆!……(狠辣地)不错,是有这么一种叫做丈夫的东西!你底决定正是我底
希望,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小心提防,不至于悔恨,也不至于再把我牵到这种陷坑里来。
(愉快而超脱地转身)好啊!时间总会过去,几十年以后,我们就大家都不存在——在墓碑
上……这就是我们底可怜的一生啊,从来没有一个人懂得他自己底价值!(忽然又不能再超
脱了,绝望地用手蒙住脸)可怜我这一生完了!
    李立人(站在窗边,凭藉着外面的雷雨,凭藉着过去和现在的沉重的负担和感激,凭藉
着这样的一种强大而庄严的力量)无耻!(倾听着自己内心底苦痛,然后坚决地)好吧!
    陈芝庆(望着他,柔弱的)立人!你不需要我吧!
    李立人随便你怎么说。
    陈芝庆你底心肠真冷哪!
    李立人我懂得什么叫做战争,什么叫做死!
    陈芝庆(可怜地)你说,过去你爱过我没有呢?
    李立人(尊严地)作为一个人,我现在不愿意回答这个,如果你不知道,我更不需要回
答。你底生命是你自己底负担!
    陈芝庆(转身对王品群)我请你走开!
    王品群(已经又恢复了他底不在乎的超然的态度,狠辣地)
    是的,我就走开。(轻蔑地)我总不至于这么没有价值!
    李立人(冷酷地)你原来就有这样的价值,一张流行的钞票!
    王品群我知道你很会在她底苦痛中利用她!
    陈芝庆(大叫)我不许你们说!(绝望)这真可怕极了!
    〔静。
    陈芝庆立人,我要求你。(诚恳地)我要求你回答我底问题。
    我是弱者。本来我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可是你宽大。
    李立人无需赞美我!
    陈芝庆(顿,因绝望的愤怒而有力量,忽然决定了)好吧,我向你提出来,我们分开
吧!
    李立人(明明在意识地做着这种斗争,走向这个结果,可是这结果却打击了他。顿了一
顿,颤动地)不!
    陈芝庆(感到了自己底强处,透过气来了)我们在一起不会好的。我们在一起,两个人
都苦痛,原来我们就错了!……我不能忍受生活,这或者是我底罪恶的地方,况且我也对不
起你,你有你底理想,你有你底安慰,我一个不幸的女子,在你底生活里是占着极小的位
置。我也不能像一个平凡的女人那样的只是崇拜、服从自己底丈夫。你的脾气一天天地变
坏,你痛苦,你底工作和事业也受了妨碍。你少了我不要紧,你会忘记我的,迟早你会忘记
我的。你记得你说过吗?你说,结了婚以后,你变得疲倦、犹豫了。
    可见得你在怎样想。我懂得你底抱负,你底对于牺牲的要求,你底深刻的思想,可是我
要求我自己!原谅我吧,也许我在走一条毁灭的路,可是,这是没有办法了。让我自由,让
我去吧!我将永远记得你!
    李立人(惨痛地沉默了很久)不!(忍不住了,颤抖地)芝庆,我能够原谅……况且你
说的也不对,我不能让你,一个脆弱的女子,到野兽的口里去冒险。
    陈芝庆(在从来都没有的对他的胜利与征服的心情中)你留住我也没有用,我还会错
的。也许错不错我不知道,可是终归我们不能再完好如初了。
    李立人(默认了这个,沉痛已极)可是,芝庆……
    陈芝庆(哭,但立刻忍住)我们要理智,立人!我知道你会帮助我的。我没有办法了。
我会报答你的,答应我,帮助我吧!(望着他,也许倒是希望着他不要答应)
    立人!
    李立人(静默。天色更阴暗。突然地从苦痛中醒来,迅速地走到窗边看看又走回来)好
的,我答应你!(极轻蔑地走过王品群底身边,走了出去)
    陈芝庆(震动,绝望地追了上去)立人,你回来!
    李立人(在门边站住,冷静地看着她)
    陈芝庆(唏嘘地)你……不要出去。(默)你答应我,好好地生活!
    李立人(无表情地看着她,轻蔑地推开门,出)
    王品群(清晰的雨声和雷声,房内静默很久。王品群呆站着,被这种空气所逼,觉得一
种难以说明的失望:好像他所要求的并不是这样。主要的,在李立人面前,他明显地感觉到
自己是失败了。少停,走向陈芝庆,机械而空洞地)芝庆,不要难过吧!
    陈芝庆(无力地靠在椅子里,没有声音)
    王品群芝庆,既然这样,我们就马上到上海去吧!
    陈芝庆(愤怒地)你给我滚开!
    王品群(站在那里,仇恨地看着她,但忽然又伤感地)芝庆……我也很难过……
    陈芝庆(默默地看着房间内的陈设,突然伏在桌上。但随后决然立起,走入内房。王品
群喊着:“芝庆!”随着她进去。外面长久地空寂。陈芝庆出,王品群提着皮箱随后。陈芝
庆在桌前取笔写字,王品群呆站在那里。陈芝庆恍惚地四面看看,往外走,王品群跟随着,
带上门——他们一同走入雨中。接近黄昏了,房内寂静而阴暗,充满着轻细的雨声,空空洞
洞地。
    周望海急跑着上,心情意外地愉快而生动,粗手粗脚,乱七八糟地唱着。额角上,被打
伤的地方贴着橡皮膏)
    周望海(唱)花生米!花生米!好吃的花生米,我底花生米!
    (在房内走了几步。又跑到内房前面去敲敲板壁)怎么?没有人!(走到桌边点燃了油
灯,呆站着)
    〔李立人悄悄地进来,潮湿而无力,但眼里有逼人的光辉。看见周望海,不能控制地、
激动地跑向他。
    李立人(悲痛地、含泪的大声)望海,你回来啦!
    周望海(震动)是的,我回来了。怎样了?
    李立人(含泪地)他们,……没有叫你吃苦吧?周望海没有——
    李立人(忍着)过去了,时间过去了!
    周望海什么事情发生了?
    李立人她走了!(快步走到窗口站住)
    周望海(难受地)立人!
    李立人(向外,慢慢的、颤动的大声)这一片茫茫的大地,我底祖国啊!我底惨痛、丑
恶的国家,我底无辜的孩子们,我底受苦的弟兄们!——我们就要再走下去,和你们共走一
段长途!(默。雨中传来学校的晚餐的钟声。突然失声痛哭)我……爱得深啊!
    〔静着。忽然地,门被推开,王品群上。看着他们,小心,有罪地站下。周望海静静地
看着他,站在一边。
    周望海(猛烈地)你来干什么?
    王品群(不理他,小心地走向李立人)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李立人(沉默着,不看他)
    王品群我……我跟芝庆,我们都很难过。
    李立人(沉默着)
    王品群(苦痛地笑着)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对不起你,我承认,不过我没有法子,她要
我……我知道你比我强,我总是尊敬你。(忽然露出了他底无赖的亲热的笑)
    立人,做我们底朋友吧!(自在起来)你以后打算怎样呢?
    李立人(回过头来看着他)
    王品群你打算怎样呢?你想,这个地方太坏了,大家都蹲不住,我们一道到上海去吧!
隔些时候,芝庆心里会了解你的,我也不会使她受苦,……(苦笑着)我总相信我还是你底
朋友,我想,这些年来,你和我一样地到处奔波,荒废了多少时间!我们都是在一条路上走
着的人,小的误会总不会分离我们的!将来,我们可以好好地做一点有意义的工作,因为我
觉得,人民还是需要我们的!……(大声叹息,但忽然又不自在,沉默了一阵)你……你需
要钱么?
    李立人(愤怒地望着他)
    王品群(惨笑)不管你怎样想,我总觉得是你底朋友。
    周望海(走过来,愤怒地大叫)够了!(发作)滚你妈的朋友!(跑过去一拳打在王品
群底胸前,使他跌到门边上。两个人都短促地站住不动,终于王品群笑笑,走了出去。)
    周望海(大叫着奔到门口)老子打死你!
    〔外面沉寂着。周望海走回来,走到李立人身边。
    李立人(冷酷地)你不必打他的。
    周望海(默然地看了他一下,悄悄坐下)
    李立人你受伤了么?
    周望海(指额上)就这里……(大声)完全是愚蠢到极点的……有两个是街上的流氓,
打了我反说我打了他,拖我到县政府去!进去了就莫名其妙了。当时有一个警察所长来安慰
我,说是对不起我,一定要严办那个流氓——可是不放我出来。晚上就有一个科长来,很客
气地跟我谈国家大事,还是不放我。昨天一上午没有人理,下午的时候又来一个什么专员,
接着又是县党部书记。渐渐地就明显起来了。问到你。说是,我是不要紧的,完全是误会,
可是李立人恐怕不同些吧!我说,李立人底为人,我是清楚的,别的我没有说过。今天又是
一天。忽然来人,说是对不起,误会了,可以出去了。(笑)我非常生气,可是在雨里走了
一阵,我倒觉得好笑起来,我倒高兴起来了!
    李立人可是我站在这里,他们也并没有来。
    周望海(沉默了一阵)事情不一定得很,比方说,要是那些仁兄不怕麻烦呢?……立
人,我看,离开这里吧!
    李立人是的。不过,暂时还不能走。
    周望海(沉默了一阵)我看……立人,我觉得这件事……我觉得很意外,你也许太宽大
了,这样反而纵容了王品群这种人,并且也害了芝庆的!
    李立人(笔直地看入了他底眼睛)也许他们是对的。
    周望海你就这样使自己受苦,而不反抗么?很明显的,你底做人的权利受到了损害……
    李立人也许他们是对的。
    周望海谁是对的?
    李立人我的意思是,自由,是对的。
    周望海(想想)这太简单,太意外了!你就让芝庆跟他走——我觉得这是可怕的!
    李立人(燃烧着苦痛的精神的火焰)小时候我就受虐待,这么多年来,我也习惯了。
(笑笑)你不觉得这十八世纪的旗帜,自由,在今天也还是对的么?每一个人有他自己底生
命,纵然这生命是盲目的,何况你怎么能够肯定别人底生命是盲目的?如果他自己不能负责
任,别人是不能替他负责任的。(沉默了一阵,脸上有笑容)我习惯了。多少年来,习惯了
打击,习惯了对于个人的生活不做任何希望,习惯了野兽一般的生活,拼死命地工作,也就
习惯了孤独。在这里面,也许就是有着一种自我精神,一种对自己的自私的爱,一种苦行主
义的倾向:不知为什么,提到绝望和牺牲,我们就兴奋,并且看见了解放的光明!也许就是
我这种倾向使这个女人受苦的。她是奇异的复杂,其实又很单纯,主要的,她有凭空而来的
无数的幻想,却没有生活!可怜的女人,她不会生活,她底苦痛是在于她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生活。
    其实我明白,她需要赞美,聪明的谈话,需要爱情和精神上的游戏,资产阶级底陈旧的
玩意儿,法国文学底色彩,沙笼里面的柔和的光。可是在中国,这些东西会变成什么呢?在
鲜血和死尸之中,这些东西能不能存在呢?我不能和她在这里妥协,我希望她抛开她底,她
却要求我抛开我自己!如果我赞美她,我就觉得虚伪,她底敏锐的感觉也发现了我底虚伪。
我再三地告诉她:生活!能够怎样活就怎样活,在中国,你要像一个老兵一样地活,像一个
流氓一样地活,和狼在一起活,你就得和狼同样地嚎叫。可是她不愿意理解这个。实在说,
她不需要理解,她需要同情别人,于是她就同情了王品群。她找不到可以同情我的地方。她
看不出我底工作和生活能够给她带来什么,除非是长期的受苦!(默)资产阶级底玩意儿,
就还给她资产阶级底这个“自由”吧!——多少冷酷、自私的东西自称反抗社会,他们向他
们自己奔去,看不见那个灭亡的!
    周望海不过,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简单,你不是可以帮助她吗?……我不大明白……不过
我看她也不简单!
    李立人她自然不简单。
    周望海如果我们看见一个人落水……
    李立人(笑笑)如果是她自己要跳进去的呢?
    周望海(忍不住地)立人!我替你难过!我不大明白!我觉得你有些冷酷!
    李立人(惨烈地)是的,我很冷酷,其实我还不够冷酷——我们底爱人常常正是代表着
旧社会底压力,常常或者更是我们底敌人!当然,想到这个,是很可怕的,可是既然千千万
万的人能够为什么而死,我们也就坦然了。我实在像在做着赌博。我要和我底弱点赌下去,
甚至用我底生命!有时候我苟且偷生,我常常苟且偷生,想着什么家庭的温暖啦,安静的愉
快的生活啦,可是我底心反抗这个!我相信我爱我底爱人,她也明白这一点,可是我更渴望
着我底赌博,我底战争底胜利!她如果是我底敌人,纵然是我所深爱的敌人,她就得毁灭,
我要求这个!孤独,胜利,大的爱情!我常常想:“我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觉醒了的人,我等
待最后的时间,在那个时间到来的时候,我就一定要胜利!”于是我听见整个的人类的历史
对我发出欢呼,这就是我底光荣!
    周望海(含泪地)立人!我了解你!
    李立人(默)
    周望海可是,为了你自己,叫芝庆回来吧!原谅她吧!
    李立人这个世界原谅我们么?我也爱贞操的!兄弟,帮助我,我求你帮助我,告诉我你
了解我!(悲哀而壮烈地)到我这里来,这些天我们就住在一起吧!你回来了,我不孤独
了,我们就撤退到这间房里来,(有力地握住他底手)我们就共同地站在这个窗口,望着这
一片土地吧!(悲哀而光辉地笑着)告诉我,兄弟,你了解我!
    周望海立人!
    〔默。
    〔学生们底年轻、嘹亮、而狂暴的声音,从远处叫近来:“李先生,他们说周先生出来
啦!李先生,周先生……”
    周望海(同时)我出来了!
    李立人(同时)我们在这里!
    〔雨声和学生底近来了的叫声:“啊,周先生!”……——幕落第四幕
    〔一个月以后的样子。天气非常闷热的晚上。周望海已经住在这里,房间的靠左边摆了
一张小床。房间里
    的陈设也略有变动:一切都很凌乱。靠墙壁牵着绳子,挂着刚洗的衬衫,各处都积着衣
服、报纸、书籍,地面上满是字纸。晚上的时候,窗外有朦胧的月色,蛙鸣,和邻人们底嘈
杂声。桌上点着煤油灯,李立人在写着字,但不久就非常疲劳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外表
的样子是很颓唐的,衣服敞开,头发很蓬乱。
    稍停,周望海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的纸盒子。
    周望海立人!
    〔李立人仍然迷糊着。周望海望了他一下,拿着那个小纸盒在耳边听着。李立人突然醒
来,他就把纸盒放在桌边上。
    李立人什么东西?
    周望海(欢喜地,有些害羞地笑着)蟋蟀!在路边上听见叫,捉来的。
    李立人(疲乏而亲切地笑笑)已经有蟋蟀了吗?
    周望海小时候,住在山里,从夏天一直到深秋,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搞这种把戏。在山里
面,要比这里的早,打斗起来也有劲(拿起盒子来在耳边轻轻地摇着,然后找开来看看。李
立人也走过来看。蟋蟀跳出来,跑掉了。周望海跳起来去扑捉,一直追到墙壁角落里。
    李立人重新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
    周望海(捉了回来)下午我到学校里去了一趟,要我底上个月的薪水。你底薪水我也带
来了。(摸出钱来放在桌上)这是最后的混帐钱了。(顿)考卷也交给教务处。
    请他们考了以后送给我:这就再不必踏进这个学校底大门。
    李立人我总还得去几次的。
    周望海上午你是到乡下去了么?没有回来吃饭。
    李立人到刘永吉家里去了。说是要佃王家的地种,去年退的佃租子也没有算清。没有人
认得字,拉我去帮忙的。就一定留在那里吃饭。女人家,战战兢兢地害怕受了地主底骗,其
实人家不是已经骗了她了么?
    周望海(在他说话的时候走过去在脸盆里揩了一下脸,然后走过来,默默地躺在他底床
上)
    李立人(翻开书来,但呆望着前面)
    周望海立人!(坐起来,犹豫着)我写的那个……你看了没有?
    李立人看了。
    周望海你觉得怎样呢?
    李立人(摇头)我和你底感觉不同。
    周望海(叹息)可是,……我所以写那个信给你,因为我说不清楚。你老是不愿意谈这
个问题。我总觉得,芝庆是值得原谅的,她是那么善良的,你应该给她一条路。
    李立人我怎么能够给别人一条路?你说的那条路,我是走不通的。
    周望海我看……你很疲倦,身体也不好,应该不要使自己受苦。你常常跑到乡下去,我
看其实是在逃避自己……我知道你昨天一个人在山坡上望了一下午!
    李立人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吧!
    周望海(沉默了一阵)我底那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
    李立人什么?
    周望海关于乡下的土地关系的。……我想改一改……
    李立人我看看吧!
    周望海(从他底桌上翻出文章来)不,你不必看了,没有意思。
    李立人(沉默着)
    周望海(有点激动,下意识地拿起那个小纸盒来放在耳旁听了一听,然后放下,沉默
着,——突然地)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
    李立人(疲乏地笑笑)我是觉得,各人有各人的路。
    周望海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都及不上你自己重要?……我常常觉得,有多少
知识分子,也只是在口头上说得好听的:他们也不过是随着自己底心情而行动,并不能真正
地为了什么去行动。常常地倒是拿别人来完成他们!
    李立人(笑笑)
    周望海(激动)立人!我也许错,我并不一定是说你,我明白你底牺牲,可是你想想,
在这件事上你实在不应该如此。不错,你是坚强的,可是,让陈芝庆跌到泥坑里去显出自己
底强来,这有什么道理呢?
    李立人(沉默着)
    周望海我一直……崇拜你!我心里充满了你底话。可是我不能承认这种事情!我想过
了……自然,每一个人都有他底理由,可是如果专门地注意着自己底心情,那就既伤害了别
人也使自己受苦。口头上说得很温暖的时候,心里倒常常是极冷的!如果你感觉到陈芝庆无
辜和善良,你就不能这样躺着而谈别的话!你难道不知道陈芝庆还在这个城里吗?前几天我
收到她一封信,我摆在桌上让你看,你难道真的没有看吗?你又未必不知道,王品群现在是
报馆的主笔了,正在和老胡子勾搭,要回到学校里去当教务主任吗?
    如果他们真的到上海去,那也算了,可是芝庆牺牲了一切,王品群却又要往学校里跑,
来出卖她!今天她邀我在民众教育馆里谈了一下。
    李立人(沉默着)
    周望海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又不能说出来。最后她才说,她很关心你,希望你
原谅她。她住在同事小张家,和王品群也没有什么关系。说了这几句她就走了。如果你听见
她底声音,看见她底表情,你就会明白你自己的!她是完全无辜的——李立人我也是完全无
辜的!
    周望海(沉默,又机械地拿起蟋蟀来听着,摇摇它)如果别人悔恨的时候……
    李立人(叹息,微笑着)我完全理解你,你比我年轻,你也比我强。可是从我底这个地
位望过去,这一切只是无限的荒凉!你说得很对,那么,真的能够爱着自己,也爱着别人的
人,去深深地爱吧!我倒是常常地并不爱自己,我憎恨我自己!我们是说空话的人吗?生命
会证明的!——爱着自己的,去行动起来,去和诱惑斗争,去抵抗这黑暗的重担,去深深地
考验自己吧!
    〔闪烁着讥刺而温暖的微笑。周望海低头沉默着。外面有敲门声。苍老而愉快的声音。
    程老伯李先生在家吗?李先生!
    李立人哪一位?
    〔程学陶底父亲,乡下的小康的纯朴的老人推门入。
    健壮,穿得也整齐,手里拿着一个白布包裹。
    程老伯李先生!哦,周先生也在!
    李立人哦,程老伯伯!(振作起来)你请坐。(走过去倒了一杯水)
    程老伯(喝了一口水,亲切地笑着)这一年来,我家程学陶辛苦了李先生跟周先生。多
少事情都亏了先生们,我家那个孩子,天分也还不错,只是不肯用功。
    李立人他还蛮用功的。
    程老伯都亏李先生跟周先生引他上路。不是说的话,本来呢,是回到家里去就要茶要
饭,什么事都不愿做的,上个月李先生来过我家,跟他一道到田里去走了一趟,就也肯做
事,也高兴下地里去招呼招呼啦。这两天他病了,爬不起来,听说李先生不大舒服,就记挂
得了不得,我就说,我还没有上李先生府上拜望过呢,我去看着李先生吧!
    李立人真是不敢当!
    程老伯真是这叫做什么世界啊!为了学生,周先生上回吃了那么大的亏!我们学陶听说
二位要离开学校了,就难过得了不得,叫着说下学期不念了,到上海去做工去。
    李立人(大声叹息)
    程老伯不瞒李先生跟周先生说,我们家呢,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境虽不好,他妈却
宝贝得了不得。听说他要到上海去,就又哭又闹!唉!我说,这不过是一句话罢了。……要
是李先生跟周先生去劝劝我们学陶……
    李立人我们要去看看他。……老伯伯,我看,现在的年轻人,还是让他们自己去闯出天
下来吧!不是吗,好坏都是他们自己的。
    程老伯是,是,自然!我也是这样想哪。就是他妈牵牵挂挂的。
    李立人(奋发地)老伯伯,你比我们懂的多,也见识的多,不是吗,几十年来世道变
了,年轻人也再不能守在家里了,中国这个社会没有从前安静了。就是稍微有一点田地,指
望辛辛苦苦地过活,都不能称心的。
    就看这个地方吧!地主底把戏有多大?捐税有多少?
    多少不像话的事情,多少人被逼死,逼疯,这就叫年轻人睁开眼睛来啦!人活一生总得
有个道理,死也要死得明白,这个,现在的年轻人是懂得的。我看,他们多半不是胡来的,
胡来的只有那些靠着祖先吃喝的混蛋!
    程老伯是啊,李先生。……李先生,这儿有一点东西。(打开包裹来,迅速地把一些鸡
蛋和一包杂糖之类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们小孩孝敬李先生跟周先生的。
    周望海不!这哪里行!
    程老伯(沉默了一下)李先生,你人太好了!你太老实啦!
    李立人(沉默着)
    程老伯(不知怎么说,热心地,重复地)你太好啦!你太老实啦,别人总欺你!要是
我,不得答应这种东西的!
    李立人(痛心地,有点严肃地)老伯伯,我并不老实。
    程老伯(大声叹息,慈祥地)我懂噢!上回你一到我们家去,我就说:唔,这是一个厚
道人,唉,也还是年轻啊!
    年轻人,你自己吃苦,别人高兴,你把身子弄坏了也没有人管你……
    李立人(笑笑)别人也不会高兴的!
    程老伯啊!是的!都是年轻啊!好,几时到舍下来玩。(亲切而又颇世故地笑着,下)
    李立人谢谢你了,老伯伯!
    〔周望海和李立人送他到门边。李立人转回来走到桌边,显然很激动,周望海则显得很
沉重:在李立人和老人整个谈话中他都是沉重的。沉默了一阵。
    周望海(抬起头来)立人!你对程学陶的父亲也是这样说,我懂得你为什么,可是老人
家是不会懂得你的。
    李立人你说什么呢?
    周望海你受伤太重了,你还要逞强,要替自己把退路都断掉!刚才我想起一篇东西来。
在安得列夫底《往星中》里面,写着一个老天文学家整天地只注意天空里的事情,连死去了
儿子都毫无感情。可是他底媳妇不能忍耐了。即使山下面很痛苦,即使自己所爱的人很堕
落,她也要下山去!因为那究竟是人,老天文学家却向着天上的星球欢呼,追求那个伟大的
东西。他看不见“人”。那么,即使那追求的是如何的伟大,听起来也有点空虚吧。而那女
人向着堕落的“人”走去,却是真实的。好像鲁迅在哪里也说过这个。你觉得怎样呢?
    李立人可是我们并不是向着天上的呀!
    周望海你难道不了解“人”么?你难道不了解芝庆么?立人,你煎熬你自己,你太难过
了。我们准备离开这里,可是我们总不能丢下一个“人”!如果真的这样,你以后是不会再
过正常的生活的。
    李立人(讥嘲地)好兄弟,你是在恋爱呢!
    周望海(受不住了,沉默了一下,冷冷地)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底路!(迅速地推开
门走了出去)
    李立人(了解而苦痛地笑着看他。然后呆站着。然后走了两步,慢慢地去收拾桌上的东
西,但突然地又把它们故意地弄得更乱,开始了激动的显露,疾速地走过来走过去,碰碰这
样东西,又推推那样东西。忽然自言自语。最初是一些跳跃的,短而有力的句子——完全没
有感伤的情感,毋宁是带着愤怒)你们不觉得你们底主人已经离开了你们吧!……请原谅我
吧!
    ……我相信将来的人们会生活得不同一点!……
    (较低的、沉静的声音)我希望脱离这一切,我希望到西藏、蒙古去……小孩子骑着一
条凳子当火车,很热闹地开起他们的火车来……骑在凳子上,到了上海,到了广州了,我也
是这样地在开我底车子……
    (重又带着冷的愤怒)我同情你们!(碰碰桌子)你寂寞吗?(看着热水瓶)不孤单
吗?人!生活得很可怜,很微贱。人!应该生活得尊严而高贵!(高声)
    人?谁是人?人在哪里?你说“人”,可是这个周围有没有称得上“人”的人?……
(疾速地徘徊,站住,沉思地摇头)我们并不是向着天上的!我们底声音也并不空虚!……
(望着前面,走向陈芝庆底画像)我爱吗?是的!那么我错了!我不肯承认错误!……永远
纠缠着的痛苦,一生的悔恨!为了自己内心的骄傲,我把她丢给骗子,我害了她!我应该强
迫她走对的路,走我们底路,直到老年,直到我们软瘫了,牙齿脱落,脚步蹒跚了,我们互
相搀扶……(无声地哭着)那时她就会回想起来,而害怕她走过来了的这个可怕的深渊,我
也会满意我自己,在生命底暮年得到内心的平安。我们适当其时地防止了罪恶。人总是有血
有肉的,人不是神,人也并不要神底渺茫的伟大。应该同情人类,爱自己和自己底爱人,不
要太严酷地试验他们。……人不是神,不应该像神一般骄傲,我不要这种骄傲,我也不要胜
利,我只要得到看顾和爱……家庭的温暖,善良的人情和友谊。我们可以平静地生活,甚至
于不感觉到时间底压迫。……我要去,我要去找她,告诉她,我明白了,她底要求是对的,
我再不拒绝,再不试验自己了!我要求她!我底亲爱的人,我能够付出一切,也抛弃一切,
我们不能亵渎不可知的意志!……(长久的静默,忽然地抬起头来)可是人就是神!人必须
完成自己,完成历史,完成神!人必须有这种骄傲,去试验自己——为了自己,为了将来!
你不能指望这种平庸和懒惰,你不能也像我们底父母一样地空虚地消失在泥土中,你更不能
——你没有权利自私,没有权利否定一切圣洁的鲜血,血不能白流!(大声)人们在这一大
片土地上为理想而死,于是人类觉得欢喜和骄傲,升高而成为神!不然我们底生活有什么价
值?……我有力量吗?
    (低头,又忽然地)不!我有这个力量!——过去一切伟大的灵魂,现在和未来的一切
英勇的弟兄们,请你们帮助我!(默。呆站着。然后坐下,凝望着前面。
    忽然门被推开了。陈芝庆上。穿着黑色的衣服,给人以苍白而冰冷,但又好像火焰的印
象。李立人猛然认出她,起立)
    李立人(悲痛的大声)啊,你回来了!
    陈芝庆(小声,压抑地)立人,我——回来了。我来看看你。
    (迅速地顾盼)啊,房间里弄得这样乱!
    李立人(冲动地)我在等你,我知道你要回来的!
    陈芝庆(奇异地笑着)是的。我知道你在等我,你相信我要回来的。……(顾盼)我想
跟你说……立人,你好吗?
    李立人芝庆,一切都明白,不要说了,让一切过去吧!
    陈芝庆(迅速地)可是永远不会过去的!
    李立人(热诚地)会过去,会过去的!
    陈芝庆(怜恤地笑笑)你坐下,安静一点。(又顾盼)你这些天还好吗?你很憔悴。周
望海他是和你住在一起了吗?是的,他已经代替我在你身边了。我现在欢喜他,觉得他是你
底真正的朋友。我底孩子!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孩子,他不懂得生活,不能够没有人照料。
    李立人(注意地看了看她)芝庆!
    陈芝庆(颇久的静默之后。在静默中,她是和内心底阴暗和肉体底苦痛斗争着的)是
的,一切都明白,我从开始就觉得这很可怕。我知道这错了。我现在回来,希望你原谅我,
希望你好好地听我说一说!
    李立人(苦恼地)难道你只是回来谈一谈的吗?
    陈芝庆(暗示地)立人,不要再伤害我了,也不要再妨碍我说话了。我求你……(极震
动)立人,一切你就会知道!(顿。喘息着,然后用着急速的语调)立人,你知道,我爱
你。
    李立人我知道。
    陈芝庆我们都太骄傲……(喊)立人!(扑向他,伏在他底肩上)我们完了!
    李立人(抚她,但一面带着冷静的审察)不,没有!
    陈芝庆是的,没有。(大声)我们底生活,我们底爱情永在!
    现在你回答我,你饶恕了我吗?
    李立人你理解我,不该这么说!
    陈芝庆不,你一定要回答!你不能,一点都不能骗我,因为你过去从来不骗我,你是我
所遇到的唯一的一个没有骗过我的人!你说,饶恕吗?
    李立人我饶恕一切!
    陈芝庆(仰着脸,欢喜,稚气的神情)我感谢你,上天也会感谢你!立人,我底孩子,
我现在已经懂得你底路,懂得人们,也懂得我自己了!这一个月我懂得了这么多!并不是他
骗我,骗我的是我自己,我太脆弱。
    我希望你不要再对他追究,正因为轻蔑,或者因为爱和了解,我们不追究,你答应我
吗?
    李立人我答应你。
    陈芝庆(可怜而又欢喜,极大的生命的沉醉)立人,你是知道我,爱我,明白我底一生
的唯一的人,你是吗?你是多可爱,多么诚实,我没有错。我了解你,你相信吗?我总是觉
得你是我底孩子,需要我底看顾,我多希望为你而牺牲,你相信吗?可是,不知是怎样,我
总觉得你不需要我底牺牲,于是我就苦痛,你了解这个,对吗?所以我们底结婚就仍然还是
一个错误!我们不该害怕现实:我们原来就应该互相在遥远中遗忘,或者在遥远中相爱的。
你知道我,从小我就受了那种书香家庭的教育,我是所谓名门的女儿。我虽然和这个家庭闹
翻了,可是我终究觉得我底血统是高贵的,我不是下流的女人,你觉得对吗?
    我底弱点,或者我底错误恐怕就在这里。我常常看见人世是空虚的。我们这些人,都是
知道得太少,太脆弱了,多少带着一点虚无主义的色彩。我相信虚无。托尔斯泰说:那个存
在,是伟大的空虚。我一切都不相信,却勉强地欢笑,度过了我底青春。我成熟得太早了,
童年的时候我就向往高山上的庙宇,和荒野中的坟墓。你说的,这个时代告诉了我们很多东
西。它告诉你那么多的东西,却告诉我空虚!我从旧社会出来,却看不见新的生活!我本来
希望我可以为你牺牲,或者你可以改造我,可是生活完全不是这样,我没有了牺牲的热情,
你也不能顾念我。一个女人她必须为了什么,你觉得这对吗?
    也许我底神经有一点变态,我所受的刺激太深了。
    立人,我爱你,(热诚地)我深深地爱你,可是你给我的刺激太深了。所有我底一切,
我必须自己觉悟,我最害怕别人在我之先说了出来。这伤害了我!我是一个脆弱的小女人,
我发觉我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多余的人。我曾经立志做你底好妻子,做我们孩子底好母亲,
就像你在结婚的时候说的要做我的好丈夫一样。可是,我生怕不能做到,我想着想着,想得
太多,把原来的意思反而忘记了!(默,恍惚,忍受不住地挣扎着、喘息着)立人,我底孩
子……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你原谅我吗?……我们已经……我们在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里不
要再提起过去的事来吧!我愿忘记一切……(喘息)我是就要忘记了……
    李立人是的,忘记!芝庆!(抓着她底手而望着她)
    陈芝庆(大声)我是被侮辱被损害的!(顿,看着他)我是你底不贞的妻子,可是,我
永远是你底妻子!
    李立人(恐惧)芝庆,你……你究竟怎样啊!
    陈芝庆(喘息着,迷乱地站起来)我……我怎样?
    李立人你说,你不是回来了吗?
    陈芝庆(压抑着)我?是的,我回来了……永远回来了!
    李立人你刚才说,我们底结婚仍然还是一个错误,(悲痛地)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
就不能原谅我吗?
    陈芝庆(默然,颤抖着,压抑着肉体的苦痛,脸色异常可怕,微弱地)我……原来没有
脸再见你!
    李立人(大声)你怎样了,芝庆?
    陈芝庆(避开他底眼光)立人……我希望:完成你!(看着他)使你知道,这个时代,
也有好的,美的,美的……尤其是你爱过的人,……我希望,……啊,立人!(扑跌在他底
怀中)永远地再见了!记住!我是用我底童贞来完成我们底结婚的,如今我被毁了!
    李立人(厉声)芝庆!芝庆!
    陈芝庆放开我……(火热地颤动着)让我看看你!……我底孩子!亲爱的朋友!真正的
人!(跌在椅子里,仰着头,喘息着。但随即挣扎起来)我要去看看那神圣的房间,(向内
跑)我们同居的……(欲倒,冲进去。李立人追着她疯狂地大喊着)
    李立人(在内)芝庆!芝庆!
    陈芝庆(在内,惨厉而又甜蜜)我从前是一只云雀!我被人歌颂为一只云雀,在光明的
天空中飞翔歌唱……
    (大喊,渐弱)立人!救我啊!救我,我要活!我要生存!要看见人,太阳,光明……
    〔静。又传出了她底挣扎的声音。周望海在她叫着最后的话的时候进来,惊骇地站住听
着,然后快步地跑了进去,迎着了从里面发狂般地冲出来的李立人。
    李立人(迷乱地)望海,你!……你请医生!(随即奔进去,大喊)芝庆!
    周望海(不觉地惊叫)啊!(立刻跑了出去)
    李立人(出现在门边)望海,回来,不必了!
    〔少停,周望海转来,跑进房间,在房门口站住,然后肃静地入内。李立人走了出来,
呆站着。周望海出,同样地呆站着。李立人展开了手中的揉成了一团的纸头,发着抖看着。
李立人看了又看。长久的寂静。忽然王品群紧张地推门上。周望海和李立人看着他。他站
住,呆看着他们。
    周望海你找谁?
    〔李立人看着王品群,无表情地指了一下房内。王品群犹豫着,终于慌张地走进内房。
传出了他底野兽一般的恐怖的喊声:“芝庆!”少停,默默地走出,呆站着。在这个时间
里,李立人似乎得到了勇气和尊严的力量,坚定地站着望着前面。
    王品群(害怕,虚伪,痛苦的小声)我没有眼泪……(顿)
    我不相信她会……
    〔李立人对周望海递过陈芝庆底遗书来。周接过,看。
    周望海(念)唯一值得纪念的人是你。饶恕你底不贞的妻子。
    她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她是这个时代底牺牲。她现在永远地回到你底身边来了,无论什
么也不能再损害她了。我永远爱你。请你答应我,也原谅我在我们底神圣的床上死去!你是
宽大、高贵的,我底死也并不是黑暗的,她是光明的,她完成你。向你底目标前进!勇敢地
生活下去吧!不必追究那无聊的人,因为我已经用我底生命补偿了一切。伸冤在我,我必报
应。(念完,冷冷地看着王品群。静默)
    王品群(呆站着,要哭出来了,但又呆站着,忽然慌乱地走向李立人,向他伸手)
    李立人(呆定地看着他)
    王品群(害怕地缩回手来,失神地笑笑,微笑地)我不想替我自己辩护……我希望你总
会明白……芝庆跟我说过,她很怕你。她太任性……
    周望海请你不要污蔑死者!
    王品群(失神地笑)我不辩解……我希望我能……哭一哭!
    (向内走,但又恐怖地站住。忽然又错乱地走来向李立人握手。李立人呆定地看着他,
他笑笑,往外走去)
    王品群(在门边)我希望时间会证明我。将来,我们也许还会再见。(下)
    李立人(大吼)我要杀死他!(向外奔去,但周望海猛力抱住了他)
    周望海立人,让他去吧!他会自生自灭的!
    〔默。
    李立人(急跑入内,即出,倒在椅子里)……我也——完了!
    这赌博……太可怕了!我总以为,你会回来,你会回来的!(可怕地仰着,呆定地望着
空中。长久的静默。周望海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来,扶住他底肩头)
    周望海立人!
    〔李立人不回答。
    周望海(长久地扶着他而看着他。又喊了一声。焦急地走开去,走到桌前。又走回来,
扶住椅子,一面把手放在他底肩上)立人!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是到后来才慢慢地看见
这种冲突,这种不幸的。你却一直明白,立人,我对你说什么好呢?……后来我误会了你,
我不明白你底高贵的心。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必须这样坚持的!我能够跟你
说,在将来,在我爱着和恨着,必须有所选择的时候,我也能——我希望我能够和你一样!
(站直)我们冷酷吗?不!我们能够爱!(倾向他,抚摩着他底肩膀和头发,并拿起他底手
来)立人,我们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我们一同去吧!不管到哪里去,去生活,去再开始生
活吧!……立人,你底头发花白了,你底肌肉松弛,你苍老了。没有人爱你了……可是,会
有人爱你的,会有人爱我们,有无数的人爱你,爱我们,我们底声音会达到将来,我们底子
孙将要以我们底战斗为光荣!现在的社会已经崩溃了,人们已经堕落了。可是在将来,他们
一定要被更快乐更有希望的人们替代。那么,我们就毫无遗憾地被埋葬掉!我也许没有权利
说,可是你比我更知道,一切痛苦都带来多少好处!过去和现在的痛苦成熟起来,将来就充
满希望!在这个时代,我们有无数的弟兄,他们在前进,他们会爱我们,了解我们,需要我
们的!你会再年轻,她底圣洁的灵魂也将永远安息!
    〔李立人紧握着他,坐直,望着前面。——幕落·全剧终一九四七年四月——七月后记
    我们时代最强的东西,应该是我们所承担的这伟大的人民解放斗争,社会斗争;这斗争
在各种场合、各种形态和各种规模上进行着。这斗争首先是用了为人生态度的战斗这一形态
反映在我们底知识分子身上的。这并不是中国底旧士大夫的所谓人生态度,因为它同时就是
火辣的社会斗争。它底内容充满在现实生活中,充满在对于旧的精神负担的格斗,对于历史
要求的执著,和对于腐蚀、妥协、空想、虚伪,以及迫害的壮烈的反抗中。
    人们都知道,知识分子底性格是最复杂的。这复杂,是他们所负担的历史内容(阶级内
容)底复杂性底反映。因此,自我斗争,也就是社会斗争底反映。但这可并不如社会斗争一
样,如我们底批评家所说的,能够轻易地“仍应迅速解决”。社会斗争,在军事和政治的斗
争,那它当然应该迅速解决,只要这并不是躺在那里等待果子落在嘴里的空话;但如果这社
会斗争也包括了文化斗争和精神斗争呢?如果也包括了向新的历史性格发展的,对一切旧的
意识负担战斗的这广义的性格斗争呢?如果也得通过这样的斗争去达到社会斗争底要求呢?
那它就要长远、长远得多。人类底进步要求无穷,现实斗争也实在复杂,从废墟上建立自由
的王国,在建立的过程中拥抱它底全世界的弟兄而向前飞跃,这样的路,是也可以说是艰巨
的吧。为了向这路上前进,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也可以说不会小的吧。它实在是没有那种
“仍应迅速解决”的福气。“解决”了之后大家睡下来享福么?
    剧本《云雀》里想要说的,也不过是这一点。
    在这里面,陈芝庆是这样的一种女性的形象:她们出生在小康的或富有的家庭,由于社
会性质底变化和前一代的斗争,这些家庭组织已经变得脆弱了,所以她们就很容易地取得了
自由。她们没有经受过严酷的斗争,在温暖中长大,在浪漫的热情中享受着光荣;从不知道
严酷的现实和理想,却从西洋艺术得来了丰富的幻想,那革命色彩实在只是从对于自由资产
阶级的生活享受——它在中国不存在——的渴望来的。她们在生活中没有真实的地位,因
为,任何地位都是从斗争实践中得来的;又不甘于任何安排给她们的地位。不能是一个母
亲、妻子,也不能是一个职业妇女,也不能成为实际的工作者。是在想望成为女政治家、女
艺术家的吧——主要的是渴望热情的生活和那种光荣——却又几乎永远得不到这样的条件,
不能付出应付的劳动。她们是骚动、神经质、真纯而虚幻、浮华而朴实、虚荣而又痛苦的。
她们之中有的一些,由于现实的逼迫,就成为政治交际花、文艺交际花的那一类了,这差不
多是她们能够实现她们底热情的唯一的地盘。
    而另一类,就在痛苦中煎熬,玩弄幻想又被幻想玩弄,如果不能冲出去争取新的发展,
那就会常常被自己底幻想烧死。
    李立人是这样的一种男性的形象:他们负荷着现实人生的斗争,和沉重的旧的精神负担
作着惨烈的格斗,渴望着庄严地去实践自己。这庄严的要求和热望在现实底压迫下受着挫
折,就使得他带着一种渴望牺牲,渴望最后地试炼自己,甚至渴望毁灭的色彩了。压迫太
重、创伤太深的时候,由于戒备并征服自己底弱点的需要,就发生着这种孤注一掷的昂扬的
冷酷心情。他底道路明显地是很艰难的。要求过高,有时候就不是孤独的个人的能力所能达
到的了。
    王品群是空虚了的知识分子底一种。他是混乱的,且被这种混乱的情况痛苦着的。没有
目的,随着一时的风尚叫喊,随着社会潮流底波涛漂浮,虚无而又带着深藏的势利。特别发
展了起来的,是那种犬儒的讥嘲和利己主义,到了这种程度,甚至使别人觉得他底自私是应
当的,使别人觉得他确实是值得同情的,是有才能的,被环境逼迫,是可惜的。他沉醉在这
种境界里面,乱说话,感伤而狂暴。有这样的敏锐,在一切地方都看得出弱点来,目空一
切,然而也轻蔑了自己。
    周望海是单纯、善良的人,他底行动是感情的,直接的,但已经在迫近着先进的阶级。
忠诚和信仰底浑厚的热力,是他底性格的主要特点。他并不完全理解他周围的人们,但感觉
着他们,因而决定了他底爱憎。
    生活斗争和人生斗争,也就是社会斗争,每一面都是具有它底历史的真实的。我们底知
识分子们,中国底为新的生活而斗争的人们,我们底兄弟们,是每走一步都流着鲜血,跨过
他们底亲人们底尸体而前进着的。斗争,和为了人民的英雄主义永在。
    (上面是为演出写的解释,现在略加修改,附在这里。)
    本是由于友人们底热诚,由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附属剧团上演的。导演是洗群先生,
演员是孙坚白、路曦、黄若海、张逸生诸位先生。在各位先生底认真的协助之下,舞台上创
造了很好的成绩,使得这个生硬的剧本相当地获得了生命。
    谢谢剧专剧团的诸位先生们。路翎一九四八年五月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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