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天,继母带我们去听马连良、张君秋和姜妙香的义务戏。这场义务戏是轰动一时
的大事。马连良的《空城计》,张君秋和姜妙香的《玉堂春》,萧长华饰演崇公道。继
母为这场戏兴奋了好几天。
我们买的是正对面的包厢,表嫂邵佩玉也去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
盛装的邵佩玉,带着她独有的端凝与冷艳,坐在我的旁边,我又一次闻到了她脸上
的高贵的粉香,也许还混合了姻脂和香水的气味。这些香味原来是各不相同的,许多种
香味混在一起的结果,才变成这样挥不开的浓浓的馥郁。
她手中拿着一把小小的檀香扇,用那端凝的姿态轻轻地挥着。我和大妹二弟平常很
少听评剧,对平剧情节本来不很明白,所幸《空城计》的故事我们是懂的,因此马连良
饰的那个诸葛亮,倒还使我们觉得亲切。到了玉堂春上场的时候,二弟就开始问东问西,
不肯安静,而继母和邵佩玉却实在是太喜欢听王三公子和玉堂春的那一问一答了,对二
弟的不肯安静很不耐烦。
刚好这时候宪纲表哥来了。
他轻轻地从后面推开包厢的小门,俯下身于向继母和邵佩玉打了个招呼,刚想坐下,
邵佩玉却回过头来,低声对宪纲表哥说:“带二弟去买点东西吃好不好?他一直在吵
闹。”
宪纲表哥收起了要坐下的姿势,带着一份很难形容的爽然若失的神情,站直了身子,
拍了拍二弟的肩头,说:“要不要走?”
二弟快乐地站起身来,拉住宪纲表哥的手说:
“要!”
大妹也跟着站了起来,说:“我也去!”
“大表妹,你呢?”宪纲表哥问我。
我看了看他们,正在犹豫着,假如我也离开,是否有些不大礼貌?这时邵佩玉回过
头来,整起她细长的眉尖,低声地说:“宪纲!人家正在听这段二六,你别紧问东问西
的了!”
我忽然觉得即使说一句简单的话,对专心听戏的人也会是一种可厌的干扰,于是,
我采取了最简单的回答,我摇了摇头。
于是,宪纲表哥带着大妹和二弟走了。
我以为这时邵佩玉和继母可以专心的听戏了,哪知过了一会儿,邵佩玉忽然低低地
叹了一口气,说:
“我真是懒得见他!”
“他来了还不好?先我还以为他不会来的呢!”继母说。
“我也不稀罕他来不来。”邵佩玉说。
“话可不是这样说。”继母眼睛瞧着舞台,“能绊住他一会儿也是好的。”
邵佩玉又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打开皮包,拿出一条手帕来擦眼睛,我偷偷地
看了看她,见她在流泪。她很快地把手帕放回皮包里,展开檀香扇子拂着。挑了一会儿,
又停下来、拿手帕擦眼睛。
继母没有回头,但是,她知道邵佩玉在哭。她说:“看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对你
好像还不错。人人都说,宪纲可以不往外跑了。其实,那时候,他还只是和朋友玩闹,
外面倒没有女人。”邵佩玉抑制着自己,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继母又说:“等他年
纪大一点,就稳当了。你将来还是可以享福的。”
继母的劝慰,不知道邵佩玉听进了没有。她似乎因为怕自己再流泪,而尽力抑制着,
不敢说话。
这时,戏台上已经唱过了好一大段,王三公子笑过了好几次,玉堂春又在一下一下
地拉着她那白闪闪的手拷链,准备唱下一段的戏。听戏的人们屏息的等着胡琴拉完那段
过门。而继母和邵佩玉显然已经失去了听戏的兴趣,一股悲怨的情绪在她们彼此之间感
染着。
“还不都是命!——”继母说,回头看了看我,咽住了以下的话。
邵佩玉动了动身子,幽幽地说:“谁都比我强!别人还都羡慕我嫁给纪家作媳妇。”
继母似乎忽然想到了她自己才是纪家的人,而邵佩玉是外面娶来的侄媳妇。于是,
辩护地说:“要说,我们纪家除了宪纲之外,别人倒都没有亏待你。”继母说着,打开
皮包去拿香烟。
邵佩玉显然听出了继母语气中的不悦,带着一点敛束和歉意,抢着替继母擦火柴,
点着了香烟。继母喷出了一口烟,开始专心地去看戏,仿佛方才和邵佩玉的那些黯淡的
对话都已烟消云散了似的。
邵佩玉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刚才对听戏的那份热忱完全消失了。她也不再拂动那
檀香味的小扇,怔怔地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一时之间,觉察到她
很孤独。
在纪家,她似乎像是一个木偶。
所有一切她的礼法,她的端凝,她的美丽,都敌不过她的孤独。
宪纲表哥不属于她。
继母,不要以为真的如她所说,纪家的人没有亏待邵佩玉。继母刚才那一句辩护的
话,就已经是在亏待她了!
在纪家,她是个外人。尽管她扮演得那样讨纪家的喜欢,也无法改变她是外人的事
实。
假如宪纲表哥和她感情好,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不是吗?她本来比一切人都更有
理由是纪家的主人的。
想到这里,我侧过头来看她。
发觉到我看她,她忽然收敛了泄漏到脸上来的那份哀怨。掩饰似的,她对我说:
“张君秋唱得真好!”
她这句“张君秋唱得真好”,迫得我也收回了自己心中那一份被激起来的同情的涟
漪。在邵佩玉这样冷艳端凝的女人心中,自己的自尊是远比别人的同情更加重要的。
直到玉堂春唱那“悲悲切切出察院——”的时候,我才看见宪纲表哥一手一个,牵
着大妹和二弟回来。
他用那样一种礼貌向邵佩玉和继母解释,他必须先走一步。那神情,让我觉得他和
邵佩玉两个人的心中都在流泪,为他们各自的失望与被拒绝的恼怒在流泪。
于是,宪纲表哥扬长地走了。
看完戏,继母帮邵佩玉叫车子,看着她上了车,我们也就回家了。
我一直忘不了邵佩玉那冷然的端凝,和不给人看到的眼泪。
我也一直忘不了宪纲表哥解释他必须先走一步时的那过分的礼貌,和他那爽然若失
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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