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整个的何家静悄悄的。人们在午睡，满院子的阳光照得窗纸白晃晃的亮，只有蜜蜂
的声音，嗡嗡嘤嘤的，在窗外的绣球花间忙碌。
    我睡了一会儿，就热醒了。翻个身不想再睡，就悄悄地起来，走到外间，把一张藤
子编的躺椅横过来，我躺在上面，享受着过堂风，顺手拿了一本《戏考》翻看着。
    《戏考》是唱片公司印刷的。上面一段段的都是唱片上的戏词。多半是评剧，少数
是杂曲。我翻到印着《大西厢》的那一页，看着那上面的大鼓词，想起那天小七唱“崔
莺莺得了这么点儿病”的时候，那淡淡的样于。她那天并没有用很大的声音唱，但是她
唱得很清楚，声音运用得很好，轻轻柔柔的，包含着很多感情。我觉得她的天分很高，
京韵大鼓的音阶极不明显，多数的调子都像说话。绝非学校里的唱歌那么简单容易。而
且那嗓音必须是真声音，唱起来才够浑厚。小七那天虽只是随便唱唱，却已看出她表情
的才情。像她这样的天赋，说不定才真正是学音乐的材料。只是个人生来的环境不同，
命运也不同而已。
    我这样想着，又把《戏考》翻到另外一页，这页上印的是《马寡妇开店》，是一出
地方戏。我无聊地看着那俚俗的唱词，反而又觉得困倦，就又闭上眼睛，朦胧中听到有
脚步声，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春如的二哥允明从前院走下穿堂的台阶。
    他头戴着一顶白色圆形的运动帽，身穿短袖圆领运动衫，下面是白色运动裤，双手
抱着一个篮球，连跑带跳地走过来。他的房间在看如的对面，春如住东厢房，他住西厢
房，何家的房子虽然很好，但是并不大，正房是一明两暗。厢房则只有一明一暗。不像
有些大家庭，正房五间，厢房三间，那么大而无当，我较喜欢这种小巧的格式，既可以
各人分开住，又不浪费地方。
    允明弯腰把篮球放在门旁，走进了房间。不久，我看见小七从后院的穿堂走过来，
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带着一点无所事事的样子，来到院子中央，在花池旁边站了一下，
就在花池那砖砌的边缘上坐下来。那只土狗“小黄”也跟着她从穿堂那边走过来。她拍
拍小黄的头，那小黄就懒懒地在她脚旁趴下来。小黄长得其貌不扬，又在前些天被野狗
咬了一口，腿上带着伤回来，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样子就更加难看。旧时乡下人对狗
一向不关心，它受了伤之后，就更惹人讨厌了似的。小七虽然进门不久，却很快就和这
条狗建立了感情。春如说她最会到处献殷勤，和狗也打上了交道。她把小黄吃饭的瓦盆
洗得干干净净的，又另找了一个旧脸盆给它无天装上清水，不再让它去喝水沟里的脏水。
又找了一把刷子，把它的毛刷了又刷，使它看起来顺眼多了。最近它腿上的伤也好了，
所以小七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花池旁有一棵枣树，她和小黄就都坐在那稀落的树荫下面。花池里种着一些凤仙草，
她对那些凤仙草看了一会儿，开始用手去搞那红红小小的花瓣，显然，她一点也不知道
我在醒着，我也不想惊动她，因为大家都在午睡，我不愿让说话的声音吵醒别人。
    过了不多一会儿，我看见允明又从他房间里走出来，他已经换上一套衣服，是短袖
的浅蓝的衬衫，和白色的西裤，手上拿着一堆衣服，大概是他刚刚换下来，要拿去洗的。
他没想到小七在这里，所以，当他看到小七的时候，脚步陡然一停，怔了一下。但是，
他立刻恢复了冷静，对小七礼貌地点点头，往后院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又放慢了脚
步，回过头来看看小七，停下来，在原地站了一站，这时小七也抬头看着他。我看见允
明红扑扑的脸上现出几分困扰的样子，他长眉下面的亮眼睛一闪一闪地瞬动着，显然是
在很匆促地考虑着什么事情，终于，他朝小七这边走过来，我听见他用一种很平淡的声
音问小七说：
    “你在做什么？”
    小七背向着我，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由她的背影，我也看得出来，她是在用
一种冷静的姿态在回答允明的问话。她的声音很小，我猜，她也许说的是“看花。”因
为允明接着问的是“这花有什么好看？”
    这回小七动了动，把手向上伸了伸。我看见她掌心里的几朵红红小小的碎花。
    允明的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向她的掌心，然后，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很坦率的样子，
笑着说：
    “我知道，这种花又叫指甲草，可以染指甲的。”
    小七把手慢慢地收回去，掌心向下，我看见那些碎花悄悄地由她手心掉下来，掉进
花池的青草里。不知她说了一句什么。
    允明这回没有回答她，他那双睫毛很浓的眼睛低垂着，看着那些花瓣。看了好一会
儿，他才说：
    “你看！怎么不要了呢？”
    小七站起身子，掸着双手，小黄也就跟着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允明低头看了看
小黄，用鞋尖蹋了踢它的肚子，骂了一声“懒相！”小七连忙俯身下去拍拍小黄的头，
仿佛向允明抱怨了一句什么。然后离开花池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对允明说：
    “衣服要洗，是不是？”她伸手去接允明的衣服，“我给你洗。”
    “我不要，”允明把衣服往自己身边抱紧，说，“我一向都是自己洗。”
    小七既没去抢，也没走开，只坚持地站在那里说：
    “我给你洗。一家人，你别客气。”
    允明低了低头，把衣服交给了小七。再抬头时，眉宇间出现了一份坚定，说了一声
“谢谢你”，一转身跳上三步台阶，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小七抱着那几件衣服，低着头，迈着她轻飘飘的步于，走回了后院。小黄也摇着尾
巴跟在她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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